天凉了,活动有些受限,
我随道路踱步,顺从它;抵制它。
前边冒出无数鳞片,规律又重叠,
整尾湖都在被四周捕获。
灰雀的影子加到落叶上,
清冷就有了重量。斜生的鸽子树,
未有巢穴加持,枝丫空空。镜中,
几个故人带来一群孩子。
倚栏拍照的,除了情侣,
还有无数阵北风。它们揪起国槐,
并撒下超大号黄金稻谷。
就要迎来,严酷的冬天。
眼前的褶皱之水步入安定,放平,
它比夜更熟谙:雪的照临。
Ⅰ
循道而来,满城的灰色
为我们递上纯净水,递上低潮,
递上一方久负盛名的地下停车场。
那里堆积雪意、冷霜,以及
无色透明的纯净水。初春,
孜孜不倦的蚂蚁和我并排行动,
我不断地超过一些,又在
前方碰到它们的同类。这个傍晚
平静、简洁,南京城没有
为任何宾客多点一只灯。
Ⅱ
在前门,你需要用手拨开
那些屏障,并以放低的步子
踏入清水之境:复活的名字
一摞摞,复活的书从四面八方走向
我——它们像头顶的十字架,
洒着光,撒着细碎的盐。
还有什么过多的期盼呢?置身于
理想的构思中,所有事物
都将冷凝。唯有夜色催促归程,
噬书者才勉强抽身而出。
Ⅲ
买下一本 《荒原》,与
变为阴影的前辈对话。一个声音
在远处,另一个正在上坡,
他缓慢地读着水,那隐隐闪烁的实在。
从旁经过的人,比来路的蚂蚁
速度更快,时间也在加深,
但南京城的月亮会等我们。风向
换了几次,不知那两个声音
能否碰头;接力的指缝微微呈示:
他们是间歇火光中的两个人物。
在树冠投掷的碎影下,一个老人
弓着腰,吃力地将头向上举,
他的老花镜的玻璃球面,
正在默哀某位老友的名字,
他已经很久没见到这个名字了。
现在是四月,银杏张开鸭脚,
风时不时地送来含笑。
不用再抬头了,他知道,
这个时节的香樟,每一条树杪
都有序地布满老中青三代。
那些碧绿是当打之年的孩子,
刚长出来的新绿是孙辈,
正在一个劲儿地窜头,
那些变红了的则是他们自己。
只不过,指代朋友的那片
昨晚已经落地,它正安详地躺着,
就在花坛的边缘,离自己
那么近、如此的近。
他没有像当初送走父母时
淌出热泪,正如他明白
“人最畏惧的是接触不熟悉的事物”。
他也是一枚即将飘零的残片,
过去所拥有的热情、智慧和外形,
都将一一传递,送往树梢。
他能看到,也能感到,
那些碧绿的茎干充满水分、汁液,
那些新绿则被分裂撑开了些。
其实,他还记得年轻时,
自己也曾在木板床上飞过、跳过,
梦中的身体轻盈、自由,
从未想象这被约束的一辈子。
谨慎地活下来了,这个
上世纪三十年代出生的人,
所有的陌生之海都不能再支配他。
又一阵风送来含笑的味道,
最后,一访友人吧。
缓缓转身,这个老人拄着手杖,
思考和回忆让他坚定了些。
他没有像电影的场景那般回头,
并将目力再一次聚焦在那片
安详的红叶。
远水一波波铺来,天际的云
拒绝平庸的引力。
我们也想飞升:囚室作为一个名词
足以令不合时宜的思考
沉默。
这里的暮色也曾照耀先辈,
现在,它浸染我们。
东湖沉下来,
为我们递上诗艺的刻刀:
那柄通透的白月亮,
在闪光。
端坐湖的一侧,
隔岸观火,那边的建筑
懦弱又挺直 (它们
不是我们的客观对应物)。
这怀抱晚风的此刻,
多一个词就多一份欣喜。
很多诗都需要缝合,
某些线头连结的远古战鼓,
轻易就催出了
杀戮之心。
就是那些针眼,
虽然危险,却敞亮,
留下了弥足珍贵的几个
洞穴。
我们在深夜撤回,
地面复制出参差的影子,
它们不断冒犯
陈年老树,但没有人
为风声作任何停顿。
单行道不如湖面
那般宽阔,今夜的群光,
分泌出鳞爪。我们
各自握攥体内的野兽,
总有一天,它们
会被沸腾着,放出去。
“电钻,你以为早八点就没有人安睡了?”
辣从舌苔传上来,神经一紧
眼睛就睁开。梦见吃
本身是个好兆头,食堂有餐盘
但盛不住食欲
即将盗取色香味空间
却惨失回报。首当其冲的是埋怨
愤怒哪儿去了?
窗外,多么适合休憩的能见度
而剧中人的命运,可以想见
置身其里,墙壁与钻头的对话
骇人听闻。我们是整栋大楼的收藏
一切逃离都堪称荒谬,室内
也有许多抽屉,这冥冥之中的云
早就做好了遮蔽:都看不见。
扩音器整天庆祝,整天
将泛白的菜谱打上光,送出去
江山联动街景,迷人
但我们仍是收藏品,被归拾
被引领;不远的摩天处
悬挂着耀眼的俯视。再远些,
是自成一体的麻雀山……
在清晨的国权路,
沥青道将层云的影子沙沙拓下,
一辆出租突然在我身旁停住,制造出风。
车门开了三次,又闭合。
那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一手怀抱孩子,
打算用另一只手再次尝试。
眼前之物笨重,常年使用的铰链过于光滑,
她没法将车门推至顶端,并定住。
人行道两边站满学生,她几乎有点儿窘迫。
隔着车窗,她左臂的婴儿仍在熟睡,
母亲的臂膀,不知为他阻隔了多少的千山万水。
孩子睫毛很长,脸蛋圆润,
看上去健康、安稳,如镜中的瓷器。
那个女人,一定把时间的余裕尽数铺开,
然后紧贴到宝贝的每一处身体。
她的家里,也许还有另一个孩子,
在眺望——
那份焦急闪现到我。
十多年前,母亲把我单独留下,出门赶集,
我知道,她回转的速度比平时快一倍。
今天,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
我开始复习年轻时的母亲……
如今,已经五十六岁的老母亲,
她的眼神我无法追寻;也已无迹可寻。
多少年了,我习惯背着包、一扭头,
就消失在门前的大树后。多少年了,
我没有再等过母亲,也没再留意过她的眼神。
但她从未觉得时间付诸东流,
她总是说,她是天底下最幸运的母亲。
她不在乎我的功名,或者说,
她能在乎的,仅仅是我睡熟后的安稳。
我伸出手,帮眼前的女人拉开车门,
她连续说了三声感谢,然后下车;
她的眼睛从未离开孩子。今天是
母亲节,远隔万里的、我的老母亲,
是否正等着长途电话?或者,
一个健康且安稳的回望。
妈妈,秋天流着血离去,雪已经灼痛我
——保罗·策兰
当候鸟将目光落在
南方的白沙洲上,秋日
便从水边率先抵达。
昼夜步入平分,路人不再
隐身风中。
多肉植物被搬上窗台
博物馆:开始理土、修根、
控水,温差正好;
气层之下呈现太阳的展览。
它们很快收获梅雨后的
新生,形态复萌,
色彩照亮宿舍。前来
过冬的雨燕驻足松枝,
翘首打探这排妥当的食物。
我即刻用竹签环绕花盆,
携恨的过客只能火速
渡江——
日光造就植物学奇迹,
秋来,秋去,
“致命的仍是突围”。
节气一到,我的展馆
就被涂成多汁的美餐;
它要走,我就听见
落雪:一阵叶片
枯萎前的
冷颤……
图书馆旁边的空地上,遍野哀鸿
它们是昨天晚上第一次涉足大地的新生儿
但同时也使命般地完成了某个轮回
它们中的大多数是缓缓飘下来的
并通过叶脉的撑持落下一阵风
树下的花猫借由瞳孔告诉枝条:时间
在最大的尺度上只有明与暗
南方一夜入冬的组合从未松动
但极少有人关心蛛网的破败,水蜻蜓的销声
以及泉水的流速和粗细。有些海棠花
总以为春天过早地来了,它们猛地
掀开太阳编织的假象,但那里并没有被子
所以一切今天的花瓣都噤若寒蝉
一切混凝土都返回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