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多的诗

2018-11-15 01:26黑多
中国诗歌 2018年2期
关键词:大雨

秋 千

坐在秋千上的小女孩,水灵灵的

她的妈妈把她荡得很高

高得,与对面合欢树顶开的红花

似乎只差一指的距离

妈妈呀,最初你把她荡出肚皮

荡出肉体

现在又将她荡出尘世

荡出躁动的夏季

多年前,我也是这样一个小孩

现在,我的身体里住着这样

一个母亲

石 头

多少次,陪母亲去河边散步

我看到河水中反光的石头——

它们,同鱼儿一样长满了美丽的鳞片

它们终身依恋着河床

城市的黄昏

从渐渐下沉的灌木丛中攫取着什么

生活不见得就会回报什么

因着机缘的坠落,晚开的梧桐花

在草坪各处播种自己

老妇从垃圾桶中掏出酒瓶、纸盒、食物

掏出干瘪的玫瑰与乳房

月台上,香烟依旧弥漫,跛脚的僧侣

一袭黄衣站成移动的庙宇

公交车里互相依偎的青年男女

抱怨着近日城市闷热的天气

此时,欹斜的云朵加快着追赶

此时,僧在敲月下门,花听不到

我们也听不到。

在你身体里有无限弯曲的空间,

有那么多门没有一扇轻言打开。

会有某个夜晚,当我们看到地

平线附近徘徊的光亮,已成为

唯美的意象,而那时,你从口

袋里掏出利斧与盾牌,不拓土

开疆却只斩自身的荆棘。

年轻的灵魂,孤身一人决绝地

穿越荒凉?从地窖里漫延出的火苗,

作为衡量距离的一种方式,已抵达

黎明的关口,我耳边的叫喊在传诵

寂寞的真理。直视火焰燃烧,

也是一个过程,星光巨大的筛子下

朴素的蝴蝶探出半个身子,

诉说着微小的可能性。

小园赋

他坐着

坐在他素朴的小园中

一言不发

他面朝树木的阴影。

树木,早已落完了枯叶

树枝被旧日细不可见的蛛丝裹缠

麻雀儿从远处飞来,像另一枚落叶

扑腾躲闪着人们的目光。

在小园里,它没有被蛛网缠绕

时而成为树叶,时而成为自己

它一生都是灰褐色的,并喜用小喙探探枝头的薄霜

用脚趾踩踩夜晚的月光……

那些都是秘密的、不露声色的

却早已将树木柔软的心儿摇得

震颤。

音乐会

恍惚间的错觉,如酒神手持的银杯

那般倾倒。小提琴蹦出乐符

沿着一些曲线,优美、自由的滑动

悲怆、热情、狂欢从剧场

高大的穹顶而下,在找寻

并消解内心的鼓点

是不是该到了,这为自己辩白的时刻

我向来不奢望,这激越的风

伸出千万只手臂

雕琢我,然后带着欢愉的

难以抗拒的

极速的流沙

大雨之夜

向雨中的街道投掷背影,在大雨之夜

向建筑物的边缘,一颗恒久明亮的心搜索宇宙的赋形

在大雨之夜,我的灵魂将要抵近

一只孤鸟,它早已被冷淡的飞雨长久地洗刷

带着光洁的羽毛,在对岸暗淡的路灯下竖立

它没有被分派角色,不为获得

一个俯身的姿态而发出时有时无的低鸣

那一切,只可能如秋风增加雨的戏剧

当你稍不留神,转过身去,它将快速地伸出脚趾和紫喙

并将瘦弱的双翅悄悄举离并不丰腴的身体

比起它,我们是否拥有诸多不幸——

水汽中,于灯影之外去另寻一种破碎感

面对上苍,有时我们张口,却又只字不谈

想起故乡,更多小声说话的人

蹲在低矮的田埂上,守着他们手心的夜晚

大雨之夜,水让世界变得

那样近又那样远

我们借用鸟儿来判断自己的生活

于是我们停止讨论,向前行进

去触摸一堵轮廓模糊的墙

让无数柄绽开的花伞

窥见一场雨的出生

入冬以后

入冬以后,我所知道的总比

我所不知道的要少

那夜,等待许久

为给被欲望涨破的人间缝补伤口

第一片雪花才沉落

垂首的鸟巢,隔着薄雾

像某种悲伤终于结痂坐果

又是一个冬天

它的短暂同漫长一样不可预知

美好的事物与残缺的事物一样

转瞬即逝

而我所知道的,也不过是——

在新的遗址上

对着自己歌唱

体内的光正越来越暗

阳光正越来越少

树叶未落的反面和湿冷的墙角

彼此依伴,走向春天

窄 门

叹息,服下透明的毒药

我巨大的灰色的悲哀

我注意到她衰落的红颜

在过往的岁月中

总有歌声,一路飘来

这使我们感到不安

没有人能逃脱得了宿命

欢乐又何其渺茫

肉体已然空洞

孤独者的灵魂在房屋中飘荡

虽然曾被封闭,也曾被忘记

但通过窄门,明天又将

燃起生命的焰火

留意一种力量

留意一种力量

比如:一日三餐,盛在碗里

被你用双手捧住的食物

它们深处暗涌多余的盐花

一种秘密的武器

它们吸引你也将你麻醉

比如:你一会儿低头看水

一会儿抬头看云,风过了,雨过了

河边杨柳依依,树影摇曳

回首,寂静无声

莺飞草长

比如:在清晨、深夜

你偶尔端坐在镜子面前

窗户洞开,空气中弥漫

幽灵的味道,你内心空空的通道

不受控制地崩塌又重建

蝴蝶侧身从中飞过,裂隙越来越大

忏悔之诗

这么多年了,从我拿起笔开始

写这失败的诗。世间很多事物

我都选择,不去爱

但又有很多事物,只要我一旦爱上了

便会像那河岸边的野花野草一样,盛开、疯长

直至不可收拾,几近迷狂

而那迷狂深处的寂静、骄傲与赴死

又反过来加重我的失败

有时候,罪深的人啊,也不必忏悔

有时候,过多的言语不如沉默

言语、沉默?在加重我的失败

莫名的失败。明灭间,一颗璀璨的微星——

升向远天,将稀薄之光归还

光明的泉源,那无际的黑暗

它满身伤痕,它硕果累累

它,依旧充满失败,永恒的失败

在寺庙遗址之上所想

神台上早已经没有了神像

香客仍旧在神台前叩首跪拜

一切极其简单而又那般庄严

目睹这样的仪式

我开始在心里擎起一炷心香

去敬入泥的寺庙与含笑的菩萨

敬不属于头顶的天空

敬那山川之外的山川与大地

敬,用心香敬无需酒,沿着庙基

只用目送、用手抚摸多年的条石

一个与世俗搏斗的人羞于启齿

只得把自己放得再低一些

然后听高过蒲团低过神台的

啾啾鸟声

由佛寺里的猫开始,寻找一个词

为赋形一只猫,我寻找着一个词

——一个静止的词,一个诡谲的词

一个充满间隙的词

一个早已消逝了,死去了的词

我寻找着这样一个词,其实

就是试图从某处,再生一个词

一个词——

它,跟随菩萨豢养的小猫

将干净透明的胡须贴近我

等俯下身去,轻抚它

像抚摸温润的泥土

我感到惭愧,为触碰一个简单却又

难解的词

寻找一个词,在纸上

宿命的是,比光还快些这个词

注定会迅疾地转过身,去扑倒另一个词

一个可疑的失重的真理

一个不可能被抛弃的无限的待考的

虚空

误 读

我们看不见它

我们只能看见树枝的抖动

看见水的皱纹

就像一张弓

一旦拉动

直到击响记忆悬搁的风铃

就不再停下

就像起身

走向非常高的窗台

眺望白云之乡

层层的建构

就像黎明的鸟儿苏醒

站在古老的房梁上

与我们打了个照面

然后玫瑰花瓣震落、飞升

化成了它们洁净的羽毛

银杏之诗

现在,世界虽是一任静夜无边,而我的体内

风势依旧浩大,所以,是该启程的时候了

聚拢然后分散,灵魂摆渡,脱窍而出

目送你们离开,我开始怀疑什么值得被怀念

假使,可以获得一种挣脱的力量,旋转翻飞如蝴蝶

请向着天空,大地,山峰,河流

带去我的思想。当你们消失,与白云为伍

平原作伴,无限地扩大,最后遮蔽群峦

你们是不是,也该为我感到一丝幸福,到那时

我一定是选择了,孤身一人,独对寒冬

雪没有声响,铺满山道,往事不可琢磨

像一只灰天鹅,漂浮在渐次明亮的水面上

已没有足够的理由,能令我悲伤了

纵使岁月拿起刻刀,我仍立在

晨雾和夕光中轻轻抖动,你们尽管安心离去

——我的叶子,自由的羽毛,就算某物

很快就会过来接替你们,但我相信会有

欣喜的重逢。还有什么不能舍弃

这无边的静夜,永远是治病的良方

而对于我来说,世间最好的事情

莫过于关闭了自己摇摆不定的灯盏,和明月

一起推开了人类瘦小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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