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亮
当我第一次站在香港国际机场,产生了世界尽在掌中的幻觉。
那里像是一座制造梦境的城堡。天花板的明亮灯光反射在地板和玻璃上,斑斑点点,相互应和,向着开阔的前方延伸。建筑物的巨大尺度让我遗忘了对狭窄的、被一道道墙壁隔断的日常生活空间的记忆。而井井有条的秩序感,以及川流不息的繁忙景象,分散了我对“自我”的注意力,缓解着焦虑。
候机大厅内的显示屏上,进出港航班信息不断更换,熟悉的、陌生的地名蜂拥而至,引发无限想象。似乎只要跟随着去往各个登机口的指示箭头,就可以抵达摆脱庸常现实的出口。
“远方的诱惑”是常见的主题,它会令人对着一条枯燥的铁轨产生思接千载的遐想,写出无病呻吟的文字。我们乐观地认为,通过携带着只有一米多高的肉身行走,就能使灵魂铺满各地。
他人的游记与见闻,不断骚扰着朝九晚五的城市人,催促他们早早定下年假,花上几天几夜策划自己的伟大行程,深夜怀想着照片上的异国风情入眠。每年总有一笔工资,是要花在異国他乡的。
旅行已经如此重要。几乎每家书店里都有旅游专区,那些权威的旅行指南规定了我们去哪里、吃什么,以及将要看到些什么。我们按图索骥,参观那些被指导者设定好的关键性景物,对别人曾感兴趣的事物大感兴趣。我们想要伪装成当地人,穿上他们的服饰,去吃最正宗的美食。我们拿出相机,为已被反复曝光的景点再来一张。
奔波填满了日程,在喘息的间隙,我们上传照片,附带写上一连串的异国地名,暗示观众我们已将它们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中。虽然我们沮丧地知道,在这个时代,出行已不能再发现一片新的大陆,修正一张古老的地图,或是带回新发现的动植物标本。但率先抵达朋友们尚未领略过的风景,依然有地理大发现般的喜悦。
或许在某些瞬间,我们也曾感到荒谬——那些人性深处的自鸣得意和浮夸依然如影随形,而生活中的困境也仍守候在“将来”,等待着我们归去。可我们又是如此自怜,不忍心逼迫自己去面对荒谬,想要享受一年换来的一个“暂时”。
我时常困惑,旅游一次和去影院看一次商业大片有什么区别,不过都是在一场消遣中躲避自己。悲哀就藏在“忙碌而充实的生活”背后——快乐来自于对自己暂时性的遗忘。而当我们无法忍受与日常的琐碎、虚无,以及孤立无援的存在本质相处时,就想起了要去远方。行走曾经帮助人类认识世界,但现在它却成为了拒绝认识世界的工具。
熟悉的生活似乎还会阻挠我们改善自我,因为它们自身不发生改变。我们错误地以为,宏大的思考需要身处壮阔的景观。
很多年前,一位朋友曾在上海为一家农民工子弟活动中心的孩子们做了一堂讲座。他告诉他们:如果你此生没有机会旅行,就去读一读伟大的著作,跟随书籍走遍世界。
在技法高超的作家笔下,如恐惧、嫉妒、恨意,人性中的微妙幽暗都会让我们在认识自我的途中深感震撼——这正是匆匆忙忙的旅行者们所要努力避免的。优秀的作家们是在拆卸一把子弹上了膛的枪,也是在旋律回旋的音乐厅中开火,让人惊恐,无处躲藏。
或许真正的壮美并不存在于外部世界,而在认识自己的勇气之中。我们站在原地,就可以有更深刻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