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德泉
(华南农业大学林学与风景园林学院,广东 广州 510642)
21世纪以来,随着中国风景园林行业蓬勃发展,“风景园林学”在2011年被确立为一级学科。如今风景园林实践的内容早已超越了传统的“园林范畴”,突破了传统学科界面[1]。面对学科范畴的拓展,风景园林的理论研究与设计实践面临着巨大的机遇与挑战。然而有学者[2]提出当代景观设计学必须承担起重建桃花源、重建天地-人-神和谐的重任;景观设计学不是园林艺术的产物和延续,是源于我们祖先在谋生过程中积累下来的“生存艺术”;认为长期以来这门艺术在中国乃至世界,都被上层文化中的所谓造园术掩盖了;极力主张以美国Landscape Architecture(下文简称LA)的理论来指导当代中国风景园林建设,用景观设计学取代风景园林学,否认传统园林的观念与营造技术在当代中国的价值与意义[2]。
可喜的是,在近几年大踏步进行的中国风景园林建设中,有众多行业学者和实践者开始尝试中国风景园林现代性的探索。有的学者专注于传统手法的新中式表现,也有学者认为当代性应该更多地针对西方的新手法、新技术、新材料进行借鉴,还有学者通过对建筑空间手法的转译进行当代性探索[3]。又如刘滨谊教授[4]提到:作为人居环境和风景园林的“建设”,中国风景园林有着历史悠久且内容丰富的工程实践与理论研究;需要寻找近乎丢失的中国的风景园林,并从特征、感受、原型、艺术本质和规划设计灵魂等根源结构的深层次上发掘中国风景园林的优秀品质。
20世纪以来中国风景园林界、建筑界与设计界对传统园林的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从传统园林中攫取方法并转化为设计实践[5]。建构在传统园林之上的风景园林现代理论在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开始受到冲击,出现一些怀疑的声音,加之突破“藩篱”[6]的风景园林在实践中遇到了一些新的问题。对此,有必要重新审视传统园林的当代价值与意义。杨锐教授指出,中国风景园林不是孤立的现象,而是在其时间轴和空间轴中存在和发展的;时间轴是一种历时性关系,表现为中国风景园林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关系;空间轴是一种共时性关系,表现为风景园林的东方、中国和西方之间的关系;将中国风景园林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关系纳入风景园林学的现代性范畴[7]。社会学视角的“现代性”是由西方学者提出的,是用来在总体性上反思一定历史发展阶段(即现代社会)的生产方式、交往方式、生存方式和思维方式及其蕴含的思想观念,并寻求发展的再生之路的一个核心概念,用以对现代化的“本质”“特性”的概括和表达[8]。
“现代性”毫无疑问是我们时代最重要的焦点性话题之一[9],当代中国风景园林实践中面对的各种问题,都直接或间接地与传统中国园林的现代性问题有一定的关联。传统园林的现代性就是重新审视其营境思维方法、人文园居生活倡导及营造技术路径,将它置身于当下中国实践、世界园林的视野和全球化的进程之中,逐步消融“古与今”“中与外”“新与旧”“落后与先进”这些二元对立的概念,重新认识、深入挖掘中国风景园林的优秀传统,找回因轻视、误解、遗忘而失去的中国风景园林价值观[4]。
研究风景园林学的“现代性”,其根本意义在于完成从传统园林到现代风景园林学的转型[7]。当代对传统园林认识的理论基础中,“景”和“空间”是两个核心性的概念[5]。近几年,以“境”为核心概念的理论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营境”“景境”成为新的概念体系。王绍增教授的“营境学”理论,对“景”“境”和“景境”[10]的概念进行了明确的界定。本文从“景境”的视角对中国传统园林进行再认知,立足当下,回到传统立场深入挖掘传统园林的自然观、生态观和审美观,找寻适合当代风景园林建设的营造智慧。
传统语境下多维的、融情的、主体化的景在当代中国风景园林实践中逐步转化为只强调视觉维度的景观,特别是西方LA理论进入中国以后,普遍对“景”的认识只剩下视觉这单一维度,丢失了情景交融中的主体认知。事实上,历史上园林之景的营造,往往并不在于视觉的形式,而更在于人的内心对于自然的感受以及精神的愉悦[5]。对此,王绍增教授以文化比较的视角对东西方传统园林营造的方法与手段进行了对比,认为“景”与“境”,是风景园林学科中外之间的本质差别[11]。对此,他提出所谓“景境”,是由诸多景组成的周围环境,从外面看是景观,进入其中是境界[10]。因此,“景境”概念是在当代语境下提出来的。基于景境逻辑对中国传统园林的再认知,需要从历史维度、主客互动、思维方法、设计路径等多个视角对传统园林进行关联性、整体性、过程性的认知,既涉及传统园林“是什么”的事实内涵,也要梳理它“意味着什么”的价值意义,使认知与评价彼此交融。以当代风景园林实践需要作为认知的出发点,其过程始终赋予现实的关切和实践的向度,避免将传统园林过度的思辨并从现实抽离,且将它放在关注人类自身的生活、生态、生产的环境营造层面,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方为营境智慧。
“景”“空间”[5]这两个理论体系,是在对北京、上海、苏州、杭州、广州等城市及其周边所遗存的明末至晚清时期园林进行研究的基础上提出的,这些园林是在内外民族关系严重扭曲的社会环境下产生的私家园林,因此并不能完全等同于中国的传统园林,这些研究成果只是中国传统园林的一个片段或者支脉,不能代表中国传统园林的主干。近几年,一些学者开始研究两宋园林,并追溯到唐代之前,犹回归中国传统园林的主干,追根溯源,基于景境交融视角弄清楚它的生成路径及其内在逻辑,建构全新的认知与评判。
追溯园林的起点,无论中外都是基于生活的要求改变自然,本质是处理好人与自然的关系,从而满足生活的基本需要。所以说以丰富人类食物资源为目的的最初形态园囿是园林的起点。如汉砖《弋射收获图》中鱼、雁体量非常大,而树木却只比人高一点(图1);同样在约公元前1400年的古埃及陵墓壁画描绘的奈巴蒙花园中,长方形水池中有鱼和鸭子,四周种植椰枣树(图2)。由此可见,东西方源于生活的最初形态园林没有多大的差别,但在发展过程中却都有独立、不同于对方的生成路径与内在逻辑,特别是在满足食物、温度与湿度调节等基本生活需求之后,园林在向满足高层次的文化及审美需求发展过程中,东西方的传统园林分别在桃花源和伊甸园的理想原型下进行营造,这个阶段东西方传统园林也走上了截然不同的发展道路。
由于受基督教神学伦理学中原罪教义的影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西方人对自然景物很难产生审美趣味。直至工业革命之后,西方才开始有了Landscape(风景)审美觉醒,进而发展出如画般的英国风景园。即便如此,受现代主义理性思想的影响,人们对风景的欣赏依然是“主客二分”的思维模式。正如宾夕法尼亚大学LA系主任詹姆斯·科纳[12](James Corner)所认为那样,分离、疏远和距离感引出了Landscape这一概念。正是这样的文化环境孕育了西方园林中人与自然之间的疏离感,从开始的惧怕自然到后来想尽办法去征服自然和改造自然,更多的是体现人定胜天的思想,人与自然的关系体现为零和思维。与西方园林不同的是,中国传统园林继承了祖先那种动态易变、辩证逻辑的认知方式,认为人类是自然之子,而非人是上帝之子。作为自然之子,追求的是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在园林营造时会强调因地制宜、相地优先,妥善地处理好人与自然的关系,不对自然作过分的索求。
图1 《弋射收获图》
图2 奈巴蒙花园
中国传统园林现代转型是个历史使命,需要克服阻力困境,开辟实践路径。
中国的先贤认为人是天地所生,他们力图通过观察天地之象,体悟天地之情,找到天地之道,从而遵循天命找到人类的发展路径。传统园林的营境思想也基本如此。传统园林产生于农耕文明和手工生产的时代,中国的先贤并没有预见到工业革命以及现代社会所倡导的科学和民主对人类的生活带来这么大的影响,虽然在18世纪有过短暂的“东学西渐”,但很快就被强大的“西学东渐”之风所替代。在这样的背景下,传统园林的现代转型遇到自身的困境和外部环境的两种阻力。
面对工业时代人类所面临的生存危机,如健康、卫生等城市病,中国传统园林并没有多少的经验。诞生于20世纪初的LA经过100多年的发展,对公共空间、公园体系、绿地系统、绿色基础设施等不同尺度的风景园林进行了研究,累积了一些的成果,但不能说明LA能够完全解决人类生存危机。因为从长远看,当前由西方主导的人类无限度的狂热发展很有可能导致人类的整体危机,且诞生于资本时代的LA并不能完全承担解决人类生存危机的重任。
进入21世纪,中国似乎迸发出令人惊异的活力,而西方体制问题也逐渐显露,于是许多人把目光转向东方,其中包括西方的精英。在园林界,东派回归逐渐成为学界探讨的话题;但是如果仅仅停留在传统园林的风格、样式、要素等层面的传承与创新,想必也不能让人信服。如何做到传统园林的现代转型,是当下所面临的困境。还有,风景园林实践中如何破除“西学东渐”以来形成的“传统即落后,现代即先进”的观念,这也是中国传统园林现代转型所面临的挑战。
当代中国的风景园林实践从21世纪初迷信西方LA理论体系,到争论中国传统园林是否具有当代价值与实践意义,再到基于传统园林传承与发展的本土实践,事实表明,当代中国风景园林的实践离不开对传统园林的继承与发展,同时传统园林在现代转型过程中遇到了传统园林“是什么”和“意味着什么”的困境。
首先,要更新观念。重新界定传统园林,不但要研究明清时期的园林,更要加大对唐代、两宋园林的研究,深入挖掘传统园林文化的精髓,找到传统园林的主干。20世纪以来对传统园林研究的成果大多基于明清时期尤其是晚清的园林作品,有一定的局限性。
其次,要回归本体。立足当下中国风景园林实践,基于现实需求思考传统园林的现代转型,回归本体;基于营境学的视角思考如何继承传统园林的营造智慧,在风景园林实践中通过人与天调的过程,也就是通过人类善待自然从而达到自然善待人类,最终使地球表面成为善境[10]。
最后,冲破文化边界。东西两方文化,都是人类宝贵财产,各有优点,也各有问题。西方文化是现代文明形成的主要驱动力,也是未来高速发展的可能;而东方思维,是唯一可以与西方思维抗衡并纠偏的思想体系。由此可见,只有做到东西方文化的融汇沟通,消解“古今”“东西”之间的鸿沟,克服西方“主客二分”在风景园林实践中带来的人与自然的疏离,深入研究中国传统园林人境合一的复合机制,发挥园林营造智慧当中景境交融的特性,追根溯源辨识东西方造园的差异,回到东方文化源头探寻风景园林发展的驱动力。我们要理性看待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坚信中国风景园林有其以辩证的综合性思维和实事求是方法为传统的特长,在摆脱封闭守旧文化环境的羁绊和掌握现代科技发展的成果后,必将超越以个人表现和分裂式思维为特征的所谓西方工业时代景观设计,“再创辉煌”[13]。
当代中国风景园林承担着“平衡人类与自然的关系、让国土实现绿水青山、建设美丽中国”的任务,在中国的新时代生态文明建设、贯彻新发展理念的工作中肩负着极为重大的责任[14]。只有立足于研究“现在—中国”这一对概念[7],思考风景园林学的“现代性”与“中国性”的辩证关系[7],才有助于实现中国风景园林的现代转型。因此,要加大对中国传统园林的研究,挖掘其内涵并将它转化为当代实践的理论指导。
注:图1来自: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Le_Jardin_de_N%C3%A9bamoun.jpg;图2来自http://www.huitu.com/photo/show/20170125/12365308501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