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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林大学文学院
在民国的時候,上海以及周边集聚了数量不小的“文字劳工”和“洋场才子”,报刊上也刊登大量的小说,以范伯群先生《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介绍的晚清“四大名旦”和《小说林》为例,这五本杂志有各类小说103种①,言情小说更是其中巨擘。这些小说的作者必定随着小说的闻名而闻名,然而也有一部分文人,后世关注、评价甚少,如赵眠云先生。
在五四运动的大背景下,一批带有鸳鸯蝴蝶派标签的文人因为自身的思想、创作手法等受到五四新文学长期的冲击,随着时代的演进、史观的开放、观念的更新,一度产生了“清末小说和民国的“礼拜六”派小说艺术成就可能比新小说高,可惜不被人注意”②等说法与认识。
魏绍昌先生的《鸳鸯蝴蝶派资料汇编》引严芙孙等编写《民国旧派小说名家小史》交代:
言情小说中,有以平淡朴雅见长,脱尽寻常脂粉窠臼,则赵眠云所著之《双云记》是。书凡二十回,写金云士、李倩云二人事,只及其性情而无一笔述及二人之容貌,结合又极高尚纯正,洵戛戛独造之作也。海虞吴双热亟赏之,逐回加以评语……笔记杂作,汇为一编,曰《云片》……。历编《游戏新报》、《消闲月刊》、《星光》、《星报》,均为名重一时之出版物……君于曩年破产走海上,行吟憔悴,不复张绪当年,即曲蘖亦疏与亲接……以懒散故,罕与友朋通问……君与予及范子君博契订金兰,旧学商量,颇得切磋之谊也。
郑逸梅的《哭赵眠云》③和《文苑花絮——我和赵眠云》两文中有大量篇幅介绍赵眠云先生的家庭,并且以《赵书城家传》为参考,介绍与赵眠云先生相交往的始末,谈到了《双云记》这本小说,郑先生当时便担心赵眠云的小说已经丢失④,“他的著作,印成单行本的,有《云片》,全是笔记,《双云记》,是一部言情小说。”并且提到赵眠云“懒散”“性格豪爽”等特点。朋友的点评往往有些溢美成为文学史的惯例,但从时代角度以及真实层面,郑逸梅追忆赵眠云的文字却对赵眠云性格的梳理、人生历程的总结方面起着真实的、宝贵的价值。
赵眠云(1902—1948),原名绍昌,号心汉阁主、眠云,晚清民国时苏州旧派⑤文人。1948年去世,“工书擅画”,家世极有渊源,少有名气,家庭学习氛围较好。交游多名士,如范烟桥、郑逸梅等人,其后娶得文化女性,与范伯桥等组织星社,并顺应潮流办过《星》《游戏新报》等出版物。对于鸳鸯蝴蝶派通俗文学的成熟有着不低的价值,传世两部作品《双云记》《云片》以及散轶报刊的小文章⑥和《酒痕新绿馆酒痕》《暑中游意园记》《心汉阁笔记》《失踪》《心汉阁杂记》《将军身后》《变幻中之美满姻缘》《虱簃小谈》《素鹃》《借生记》《纳宠记》《雪尘》《幻中福》《素兰杀我》《兰蕙双清记》《冰娘小传》《兰韵记》⑦等,以及《清闲》期刊、《梅瓣集》《浣花嚼雪录》⑧等。中后期,家业困顿,来上海寓居,乱世办过学,在上海国华中学教书,种种因素不如愿。归家乡苏州,穷困去世,并引起上海、苏州等地的星社作家深沉的追思与遥忆。性格较为豁达,并有一些特有轶事传于文坛和民间。
《双云记》是一部中等篇幅的小说,主要以金云士、李倩云两人为线索,敷演开来,在民国初年这样的“双某记”小说,并不是独此一部⑨,《双云记》作者也表明作品题材和社会有一定关系:
“……则为乡先辈某公所称述者其情迹至可念。一一为余告,盖为清宣宗朝事……”⑩
首先,《双云记》虽被称为鸳鸯蝴蝶派作品,然而因为这个派别过于广泛和贬义,一度竟有“不从新,即为旧”非此即彼的激进说法,所以《双云记》既是流传的大概念中的鸳鸯蝴蝶派,在精准的小概念中又不是从属关系。
就当时背景来看,《双云记》这部言情小说却与当时盛行的言情小说有着微妙的关系。然而二十年代一来,言情小说的风靡情况有所减弱,“小说之价值日益低乎。”《双云记》此时却在变革,“一变言情小说千家一律之面目”。
以明清以及之后的作品题材论来看,《双云记》的身上若隐若现的出现了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说的“人物设计”和“故事结构”。进一步参照作者和评论者——吴双热先生的观点,《双云记》是一部人情小说,虽然《双云记》有世情小说反映“世态”的一面,但仍是主要写“双云”的故事。鲁迅先生曾经给出人情小说的定义,“当神魔小说盛行时……又缘描摹世态,见其悲凉,故或亦谓之“世情书”也。齐裕焜先生在《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中也谈到人情小说的概念,“人情小说是指以恋爱婚姻、家庭生活为题材,反映现实社会生活中的中长篇小说。”人情小说中的言情部分在晚清民国又逐渐演变成了言情小说。
《双云记》以两个家庭为背景,男女主人公的爱恋种种为线索,最终达到了“有情人终成眷属”,婚姻美满,戛然而止。但是,不能简单的将赵眠云先生的《双云记》与《玉娇梨》、《平山冷燕》、《定情人》等才子佳人小说归为一类。吴枕亚在《双云记》结尾处也曾说过“……是人情小说中有数文章也……犹为可珍……”不仅因为文笔与情节,更因为作者的创作思想,它在描写恋爱婚姻时,不仅写男女爱情,更“把暴露丑恶和歌颂理想结合起来”,达到了轰动又深刻的效果。
《双云记》这部小说,既有“感伤——言情”的时代氛围,又有人情小说的内在传统。既有同时代的言情小说相互呼应,又体现着作者追求心中的“道义”。近百年来如吴双热、平襟亚等文人雅士更是将《双云记》另眼看待、支持、点评这部人情(言情)小说的作品,细细品味,“览华而食实”。
《双云记》共二十回,1923年的《小说日报汇订》中刊登《双云记》,并见到序跋以及吴双热的评论,这也是相当珍贵的文献资料。
作品背景依托清朝道光年间,两个仕宦人家发生的喜怒哀乐种种事端,以两家大人的友谊为框架,以李倩云和金云士的成长和爱情为主线,以世态炎凉为衬托。主要讲述的是金健若奉旨出京办案,将公子托付给李寿门一同教养,二人是“知己”“知心”。之后讲述了几件波折,李寿门蒙冤入狱,金健若搭救,最终罢官回乡;两个孩子定下亲事,金云士在李家收到委屈后回到金家。李寿门在原配死后,续娶恶妻,产生种种是非恩怨……正是这些主次人物共同演绎了一部“细致、真实、风韵、美丽”的晚清往事。
《双云记》这部小说,它的独特内涵有三:
一是在传统文化接近崩塌时,作者自身与书中主要人物树起了传统旧式文人的典范。作者不仅自身在“星社”创办时雅集赋诗,更借用文中双云的“梦游”章节以及“金父”的一些活动来展示传统文人的趣味性,“或以气节相敦、或以文章相契”,追忆明清文人那种“吟风弄月”的那种风雅闲适的生活情调。
作者借用《双云记》几个主要人物及其对时政的看法、人生的感悟,再一次阐述了士人文化末期的情怀,“高谈阔论”“寄情山水”“感悟诗词”,以及“才子佳人尽情处”的江南士族传统:
蓬水壶山路未遥,一吹天外紫云箫。
莫言波折寻常事,红泪斑斑认碧绡。
小说中的友情、爱情以及各种仕途学问,大有中国传统士大夫的“道义”,作者又生活在吴文化地域,“江浙文人薮”,直接收到传统吴文化的影响。
在第五回“拯友”中记载,金健若这个文人官僚的侠骨柔肠、一身正气,不惧怕权威,敢出言直谏,救朋友于水火之中;在“父丧”的后几回,又写出金云士的“不堪其乐”,固守信仰、甘为贫穷等等品质;相反,在“续膠”、“馋间”后几回中,作者借机讽刺鞭挞了李寿门及其续妻为了名利种种顺应当时潮流,又背离传统士大夫文化的所作所为。
二是极有价值的评点。“小说评点不仅作为一种文学批评形式,在古代通俗小说的发展中有着独特的功能”并且和文本产生一种共鸣,正如有的学者说是一个“整体”。(金圣叹)《注评本水浒传》、《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两书更是代表。评点艺术逐渐成为中国古典小说的重要形式之一,民国后随着白话文运动,逐渐没落。吴双热先生“不请自来”,主动来点评,不仅看出《双云记》的价值,更能看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文人心态,和“在熟悉感中求新求变”的突破下的赞赏、认同。
吴双热先生每回末尾的批点,锦上添花,不仅由于赵眠云的题旨与文字显得美妙绝伦,更由于吴双热懂得言情小说得“游戏三味”,并且经历世态炎凉,懂得“冷”“热”之处,能在“头脑”“结构”“语言”以及感叹人心处恰如其分的赞叹、批评。使得读者以及研究者更能清晰的理解文章主要题旨,更为现在民国文学史留下了重要的鉴赏及评点资料。
如在第一回“清课”中写两家交往以及二云事迹后,无双热便点出“不寻常之处”:
“今寻常小说家写之,不免累累说个不了,前篇一律。几成印板的谀辞,则我殊佩双云记作者之不落恒蹊也。”(第一回末评)
吴双热本是老牌洋场才子,与徐枕亚并称为民国言情小说的巨匠,“海虞市上,三个奇人”之一,他不仅懂得赞扬人的美,更懂得审视人的丑。评论时不自然的流露“含泪的笑”的慨叹与讽刺。
如在第十回“悼亡”中更加无双热先生更是以细微的视角来点评三种眼泪:
“寿门痛赋悼亡,下的未尝不是真泪,然若以倩云之泪,与寿门之泪,分别精细的化验。则倩云之泪,更酸于寿门之泪耳。”(第十回末评)
三是“雅致”“有味”的语言。作者的这部言情小说,产生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初,却没有自觉的运用“时髦”的白话文和被后人诟病的“骈体文”创作,而是采用“简洁凝练”的文言加上“别有意味”的口语。
赵眠云的语言,既淡雅,又有致;既简练,又言长。更有甚者,简单几笔就能将“情语”“景语”娓娓道来。
在“梦游”一回,描写来往的家书,完全没有那种离家在外的奇酷之情,语言上倒是及其“简洁凝练”,真正有种“人行画中,鸟度屏风”的意味:
……家书往往附折差至京,亦数月使一达,书中述滇池风景至悉,山川道里,不乏纪游之作。其外无述身体健康,客中食眠,尚称安适……
这一部“惜辞”小说,不同于“千家一律之面目”。“截发”一章,淡淡几笔,将寿门这个“官迷”与“慈父”刻画得淋漓尽致,他不愿像“冒得官”拿女儿来换前途,又不能如“王员外”一样执着换婿:
一席话,终不得要领,寿门此时左右为难,明日朱次瞻又至,苦口劝寿门……且此事未可造次,我今举家进京者,为谋自己前途事……无心谈此事……寿门此语,盖亦缓兵之计,既不忍即弃金婿,又不敢告绝周氏……
《双云记》中的古诗语言,既不“佶屈聱牙”,又不似“七宝楼台”,而是“别有滋味”。如在第一回“清客”运用吴梅村的诗作:
千章乔木俯晴川,高阁登临雨后天。
明月笙歌红烛院,春山书画绿杨船。
赵眠云先生以及《双云记》有着自身的不足与价值,这些早已经组成晚清民国文学的一部分,不容分隔与抛弃,更值得后世学人客观的公正的深入开掘、研究,达到“近雅驯者,以广见闻”的文化价值。
注释:
①范伯群.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4:518.
②夏济安.夏济安选集[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218.
③郑逸梅.哭赵眠云[J].永安月刊,1948(111):32~34.
④文中《双云记》见1923年的《小说日报汇订》,34年发行的纸质版的见南京大学图书馆珍藏,流通的《双云记》资料很少能在流通领域见到.
⑤参看赵孝萱.鸳鸯蝴蝶派新论.“……较为坚持传统书写形式与古代才人生命形态……”“对传统的耽溺”“称为旧派,一则因对待传统的态度,而则因为新文学阵营颠覆传统的“新”后出比较
的结果。”因此文中的旧式不是只带新文学阵营的贬斥,而是表示一种作者对传统的坚守。
⑥另在1921年《消闲月刊》发表《赠林媛媛眉史》;1922年《快活》杂志发表《中远纪念》;在1923年《小报》发表《猫癖》《骇梦》《悼亡集》;在1925年《红玫瑰》上发表《鼠牛比》;1925年在《游戏世界》发表《答陆仙珠眉史学》:1925年在《游戏世界》发表《苦场随笔》;1925年在《新月》发表《拆字奇验》;1930年在《军事杂志》发表《哀余天遂先生》;1943年在《永安月刊》发表《姚苏凤之妻》。
⑦这些文章见于[J].紫罗兰杂志.1926-1928.
⑧这几个期刊、作品见张耘田,陈巍.苏州民国艺文志[M].扬州:广陵书社,2005:524~525.
⑨刘永文《民国小说目录(1912—1920)》记载期刊小说有“双 记”11种;日报小说“双 记”有五种;单行本小说5种。
⑩赵眠云.双云记自序[N].小说日报汇订,1922(29):6.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艺出版社,1975:151.
[2]齐裕焜.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M].甘肃:敦煌文艺出版社,1990:343.
[3]胡怀琛.中国小说研究[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4.
[4]郑逸梅.文苑花絮[M].北京:中华书局,2005:27.
[5]赵孝萱.鸳鸯蝴蝶派新论[M].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4.
[6]龚鹏程.文化、文学与美学[A].论鸳鸯蝴蝶——民初的大众通俗文学[M].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企业有限公司,1989:289.
[7]夏济安.夏济安选集[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
[8]范伯群.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4:518.
[9]张赣生.民国通俗小说论稿[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1.
[10]魏绍昌.鸳鸯蝴蝶派资料汇编[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
[11]芮师和.鸳鸯蝴蝶派文学资料[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
[12]袁进.艺海探幽[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7.
[13]朱志荣.中国现代通俗文学艺术论[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
[14]许伯明.吴文化概观[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