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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奇怪电灯怎么亮了。
他手臂一挥,灯泡被他手里的五加白酒瓶撞得粉碎。当即他的脸上便嵌了几粒玻璃屑,他却没一点感觉。他只想要瓶里的东西,索性扔掉杯子把瓶口直接插进嘴里。
接着他便入了仙界。他见仙女燃了蜡烛凝视着五加白酒瓶,眼角渗下两条泪线。她的泪珠与瓶里的酒液一样亮晶晶香喷喷。他骂着:卑鄙!狐狸精!不要脸!劈面就是一巴掌,但她没吭声没回避没离去。
他瞪着两个灯泡似的眼珠逼视着她,她一把将他抱住,她的气息在他脸上流过,她的脸死死贴着他手膀哽咽起来。他身子一晃要跌倒。她稳住了他。她成了他的支架。
她扶他上床。他扯光了她全身所有。
他实际上是强暴了她。
他醒了。瞄了一眼院门边那根向外斜立着的水泥电杆,那是她曾经等他的地方,他和她再也回不来了,也回不到从前了。他不甘心离开这里,但他不得不走。他在心底狠狠地骂了自己一通。
他踏上只有半厢人的客车。他没对号入座,而是耷拉着脑袋找了个空座落下。
他感觉车子出站了,他合上眼皮,但他是清醒的。
他本想到后排窗边角落去打盹,但她占了那位置。她的目光撞得他垂下头。
他为她抱不平。她不像他只是个烧火佬,而是剧团里正儿八经的台柱子,邹团长多次郑重地说她大有前途。想不到他俩同时接到了被辞退的通知。他真想去某个孤岛睏几天几月最好永远,但那是不可能的。他奶奶和父亲都盼着他回家,他又合上眼。
客车到站了。他扫了她一眼,然后下车,顾自走了。她爬上车顶,看他走在那条他俩熟悉的蛇形荒径,渐行渐远。
她确认他不回头了,这才爬下车顶到车厢整理行李,她不知乘客何时走光了,车门也打不开了。他虽然没有回头,但他知道她在车顶,他暗骂那没心的司机真他妈操蛋!
她又从天窗爬上车顶,呆在那里好像凌立在绝壁,她好想闭上眼睛纵身一跃。但她没有。她还想再看看他,她还有好多话要跟他说明白。
她目送他朝着她俩的拱桥村一点点往前,慢慢地成了草丛中蠕动的小小黑点。
迎接他的是奶奶不停的咳嗽,是父亲拖着长短不齐的腌菜样腿杆歪进歪出。家里比他想象的要好一些,他双腿一软合衣倒在桑树铺板上。
日头摇摇西坠时,他才翻身起来。
他挑起水桶往村外走,踩过两道田梗穿过村头人家,爬上洪河河堤,于是,他看见远处怏怏过来的女人,他的女人。
他贼样打量她。她已不是昨日车上模样。她一身上红下白新装,一头的长辫直发成了卷曲短发。她拖着昨天的那副行囊。他想,她还没进她那个让人胆寒的草屋。估计她下车后去了街上,她有个学剃头的表妹在那里。
他生怕她发觉他在打量她,连忙勾头冲下河堤。
她早明了他在打量她。她晓得对自己这身着装最生怪意的就数眼前这位躲躲闪闪的男人。此时与他在村外撞见确实出乎她的意料。
她望着他直往河堤下窜。她羡慕他有个虽然残疾但还算完整的家。她脑海呈现刚才进茅屋的噩梦,她即刻将念头强行掐断打了个结。
他没动身担水。他将水桶与扁担搭成条凳让屁股落在上面,盯着河面漂来的一个包装纸盒。他想这是何人何时何处扔下的东西怎么没沉下水去?他盯着那纸盒慢慢悠悠钻进拱桥下面的水窝里去了。
他听说在拱桥那里曾经发生过用活人祭神的旧事。那是一件让人毛骨悚然的事。他不信。但奶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奶奶叹息这洪河上的拱桥曾屡建屡垮,有一年来了一个玩蛇的川人,族人把他捉住,活祭了拱桥。奶奶说她生养父亲时难产三天三夜,就是在那三天三夜族人做了用玩蛇的川人祭桥的“法事”。千不该万不该,做了“法事”后爷爷烹食了拱桥下的黑花狗,从而犯了煞星,自己年纪轻轻病亡不说,儿子也成了跛子。奶奶一辈子唸叨,多亏了那位川丐的魂灵让拱桥一直稳如泰山像座佛塔。
他眼里突然出现了幻觉,看见有血红的头巾从拱洞里飘了出来。
她让他忘掉她。他愤懑至极,从怀里掏出血红的头巾,她捧着头巾捂起脸离开了他。她出门时脚有停顿背在抽搐。
他此后再没见过这血红的头巾。他知道刚才是幻觉。他此刻除了怅罔没有别的。
他揉揉眼窝又揉揉太阳穴,然后撑起身拎起扁担担水。他刚把身子伸直还未迈开步,就听见“咔嚓”一声,身后水桶的桶系断了。他只得解下桶系打了结巴,又舀满水桶,小心上肩。可刚一伸脚,前边水桶的桶系断得更惨。他望着脚前喷水壶样往周边喷水的水桶,突然悲从中来!他想着这些年奶奶和父亲是怎么用水吃水的呀!
他索性一手拎着喷水的破桶一手提着满桶水奔跑。他要搞出一身滚汗要让自己精疲力竭。他懂得肉体疲劳与精神疲劳可成反比,他要把力气使出极限而绝不停下喘气。
他还是停下了。他被她家草屋里的咆哮逼停。他听见她那个长满络缌胡子的继父在叫喊——都是那个臭野鸡巴日的穷跛X的烧火佬杂种儿子造的孽!他心疼自己可怜的瘸腿父亲被诅咒。接着又被扎进一句——早就晓得你俩被赶出剧团是因为乱了作风出了丑闻!她那随继父入赘的兄长的唉声叹气更令他满肚翻江倒海。他早想到她此番回屋绝对是羊羔再入虎口。他踢翻水桶狂跑。
他本该冲进去!但他没有。他清楚自己的闯入只会让她倍加难堪难耐。
他冲进家门钻进被褥,像个女人样地嚎淘起来。
他俩的童话封存在拱桥下面。儿时他俩天天在一堆捉迷藏学狗叫寻猪菜砍柴禾。她总张着个嘴巴咯咯咯笑不停,经常笑得他莫名其妙。有次她笑得肚子疼得哭了起来。他慌忙把她扶倒地下给她揉肚子,她哭着笑着说他脚底踩了一摊牛屎,而他一点也没有察觉。
有一次他们玩猜中指的游戏,她突然提出要玩“过家家”,扮新嫁娘的游戏,并掏出了一卷洁白的棉质粗布。
那是她妈妈缝被套时撕下的一截零头。妈妈用这零头给她做了一个包袱,包她上学的午餐。她对妈妈说,在河里清洗的时候不小心把包袱掉进拱桥下的洪河里了。原来没有这块包袱布的时候,每次扮新嫁娘就得脱了上衣来盖头,很麻烦的。
她把包袱拆开,有一米来长二尺来宽,包她那颗豆辨脑壳绰绰有余。
她喜欢蒙住脑壳。蒙在里面可以为所欲为地遐想并做各样表情。她期待他蹑手蹑脚地用割猪菜的镰刀轻巧地撩开棉布头巾。俩人疯到最后总是笑得天旋地转。最后一次她硬要加个尾声——她要像大人一样结真婚。他说掀开头巾就是真结婚了。她说结真婚是要睡在一堆的,她爸去世后她妈再结婚就和继父睡一堆了。
他懵懵懂懂地站着没动。她把棉布头巾横铺在地下当床,自己先躺在了“床”的左边。他瞪着个眼睛望着她。她猛地扯了一把他的裤筒,他就不由自主地歪倒下来。他的右手指碰着了她的喉颈窝。
她像是笑神经被触发,他让她别笑她越笑,笑得打起了连滚。他见她滚来滚去像个石滚,也笑得打起了滚。俩人滚着滚着滚成了一团。
他突然发觉她脸上淌血了。他猜她肯定是滚在翻在地上的镰刀口上了。他慌忙把她扯起来。她抹了把自己的脸,一双手糊满了鲜红的血。他慌张地抓起地下的头巾兜着她的脸,她的血很快就浸透了棉布巾。
他吓呆了。她哭着跑回家。
妈妈见了她血淋淋的手脸差点昏倒。立马喊来了她还未曾叫过的爸和哥。
他和她两家由此结怨。
后来,他成了洪河一带闻名的厨子;她成了洪河公社有名的李铁梅。再后来,他被招进县剧团做了烧火佬;而她,因为去看他,被剧团邹团长看中,也进了剧团并很快成为剧团的名角。
那天,她去送他,俩人没说没动僵在拱洞里。她一直低着头掰手指刮指甲。他咳嗽一声,她的头缓缓抬起,他把个滚烫的脸贴上去。
他要到城里剧团做炊事员。她将与这人世间自母亲病故后唯一的亲人离别。
她想着对他说什么,却张不开口。他也不知从哪处开口。
他感到再不动嘴动身肯定误车。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等我来接你去“过家家”。她满脸羞赧嘟哝道我早已是你的新娘了。
他见她摊在手里的血色头巾,她见他血红着的脸。于是俩个满身的血液沸腾汹涌,同时触电似地箍在了一起。她的额头在他的脸颊鼻尖嘴角满处滑动,他慌乱地舔着吮着。
许久,她把个湿漉漉血糊糊的头巾从拱洞坡地上拈起,小心翼翼地一折一折又一折地叠整齐,心事重重地揣进他的怀里,说到了那天别忘了带它来蒙我脑壳。她抬起头仰着脸看他,他低下头红了眼圈。
他俩都没有料到她上县城去探班会改变他俩的人生。
她用高领毛衣遮住半截脸侧立在剧院门边的电线杆下等他,他看见了,但他得先把被演员们舀空的茶桶搬回厨房再来接她。离她数丈远的邹团长看见她,本要进剧团的他又绕回身来打量她;她怯生生手足无措的样子弄得邹团长很有些儿满足又很不满足。
她很快同他一样做了团里的临时工,从此能与他天天见。她真的不知如何去感激这位身着旧军装的从部队文工团转业的干部,只是在心里喊邹团长万岁!
她对恩人言听计从。她被邹团长安排到办公室做打字员,按邹团长的要求每天上班前下班后到琴房练腰腿喊嗓子,由邹团长给她开小灶。邹团长让她转正前绝对不要考虑个人问题,邹团长警告她若继续与烧火佬藕断丝连就马上辞退他。
她只好咬着牙向他说了邹团长的警告。由是,他俩只能默默观望路遇无声。
他起初很理解她,但不久就怀疑她已不是家乡拱桥洞里泣别的她,更不是那个割猪菜“过家家”要做他的新娘的她。因为她经常被邹团长叫到办公室加班加点,很快她就成了团里茶余饭后的话题焦点。而他则一再被同厨的王师傅鼓起眼睛指着鼻子说他把她往火炕送。
终于有一天,她肿着眼睛僵在他面前。他恨不得用手去抠开她的嘴巴。她最终挤出一句我们分了吧。她盘算着用分手丢卒保车。
他的嘴张得很开没出声。她的手抖的筛糠样不得停。
他摸出了满是汗腥味的血头巾。
他俩分了。他以为分离能以退为进,俩人还能天天见面。
但他俩的命像是在被人操控的木偶。
不久,他俩同日接到被辞退的牒文,是清查组和新的支部决定的,当然与邹团长的倒台有关。
她买车票时见他排在队伍的前面,她意识到向他表达只剩下今晚。
她盯着他进了那间窝棚,于是便朝着那一团墨黑摸过去。他不听不问没让她开口,只把她当作酒醉后呕吐的清洁桶,泄愤似地强暴了她。
她想过多种与他相拥的情景,但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她走了。
他睡得太阳晒着了屁股才起床,他去拉尿,发现窗下墙角有张纸笺。他漫不经心地拣起有些儿皱巴巴的纸笺,一看就呆怔了。
她说她要最后喊一声洪胜哥,她现在已不在意任何人任何诬蔑诽谤,她只巴望他能明了她甘心毁掉自己的真情和苦衷!她忘不了他骂她卑鄙时那厌恶的眼神。她说她其实是卑微地舍弃了她自己。她为她的卑微不停地成为被人胁迫的筹码而感到痛不欲生!她本欲毁己宜人却害了至爱至亲的洪胜哥。
她叮嘱他好好珍惜他拥有的虽然残疾但相爱相亲的家人。她说她妈只留给了她一块多余的零头巾,而她就是个多余的人。她这就去他俩在拱桥下的洞房。
他迟到了。她不认他了。
她把那块血头巾撕成两半,拧成了两根绳。她用一根系着剪下的发辫,另一根给自己的双脚打了死结。
他将她脚上的布绳解了下来,系牢了自己的双手。
他操起双臂托起她尚未僵硬的水淋淋的身子。
他托着她一步一步顺着拱洞坡底向河心深处前移。
他听见拱洞里隐隐约约有声音。而且那声音越来越轰鸣。
他听清了那是奶奶急促不停的咳嗽声。
他托着她晃荡在洪河水浪中,已是回头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