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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和女儿回到老家。女儿觉得她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孤单,随口叫老娘还是先到她家里住几天。她一听“住几天”,就伤心透顶,说什么都不去了。老太太心里憋屈,不由地翻起老账来,嗔怪女儿不会说话:我是你娘,今个老了,该需要你们照顾我的时候了,“住几天”是什么意思,这话怎么能说得出口,你们哥俩从小到大拢在我身边,那也叫“住几天”,娘是怎样把你们拉扯大的?唉,什么是白眼狼,这就是白眼狼,不思报恩,表面装善,内心却容不下你。她在院子大门口停留片刻,又一次伤心地推开了女儿,一个人蹒跚着拐进残垣断壁的老院子。女儿手提个包追过去,把城里哥嫂给老太太买的衣服和点心给她,老太太说什么都不要,她硬塞给娘,老太太看着女儿笨笨的样子,瞬间又心疼起女儿了,说,孩子,衣服你要能穿就穿吧,我穿什么能咋的,那点心你拿回家去给孩子们吃吧。说完,摆摆手,让女儿快回家去,不用管她了。女儿转过身,那个包吊在手臂上,骨头像散了架,心里不是滋味地离开了老院子。女儿知道娘生气了,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回来的路上老太太情绪就不对劲,沉着脸,很伤心的样子。她问娘咋的了,老太太什么都不说。
老太太这次到儿子家没住两天,就谎称老家还有事,着急回来。女儿似乎知道娘在说谎,但不知道娘为什么这样欺骗哥哥嫂子。儿子儿媳都真心地留她,觉得她年纪大了,回老家住条件极其有限,有点什么大病小灾的来回跑不方便,况且现在胃又不太好,在城里随时都可以到医院检查治疗。尽管儿子儿媳真心迫切地挽留她,她不怀疑他们的真心,但总觉得有寄人篱下之感。儿子儿媳留不住她,就给她买了一些新衣服和她爱吃的点心,可她看在眼里烦在心上。她想,我要的是吃穿吗?真是小瞧了我,你们太不了解你娘了!让她最不能接受是,她仅仅回老家个把月,他们就改变了她待了二十年的生活样本,她的心有如裹在芒刺之中,偏向哪一方都不舒服。她想,这就足以说明了他们两口子想要的和她所希望的认为很满足的生活不一样。她敏感地觉察到,这里不是她安身立命的地方,七十几年的生活体验告诉她,人在一处活得有用那才叫活得值;如果觉得自己活得有亏欠感,就免不了委屈自己,献媚陪笑,殷勤巴结,靠别人同情呼吸,人要活到这份上就可怜了。所以,她找个借口——毅然决然离开,坚决离开!
老太太临走时完全没有一个母亲与儿子儿媳的告别,就像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两方世人,几乎连半句嘱咐的话都没有。可是,不管她怎样生他们的气,惦记大孙子的心还挺强烈,于是她鼓足了勇气,还是敷衍了一句,说,这次回来没能看到大孙子心里空落落的。等她要上车转身背对儿子儿媳的时候,一股绝望的气息涌上心窝,无法抑制的悲伤,化成了无奈的泪水又强行遏制在眼眶里,哽咽的喉咙不敢再发出声音。此刻的心情,离开了这个家痛苦,不离开这个家更痛苦。因为儿子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儿媳妇在印象里也是个千里难寻的好儿媳。但是,她最终认为选择离开是明智的。
老太太跟儿子儿媳生活了二十年,她爱他们胜过爱自己,以前她从没觉得儿子儿媳对她有什么不好。她是个少言寡语自尊心很强的女人。她跟家里老少亲戚朋友说话总是客客气气,面带微笑,从不高声大嗓,厚道和气。她待人接物层次远近分得很清楚,说场面上的话,光光溜溜,滴水不漏。当然,家里面也没谁与她发生什么口角争执,她也没有做过什么过分或是于情于理说不过去的事情。孙子从生下来的第一天就是她带着,她每天都要做饭洗屎尿片子喂奶。儿媳妇看她这样忙碌不好意思,想要自己干,她说啥都不让儿媳妇下地。她为了安抚儿媳妇,说,你不要不好意思,年轻人坐月子可不是偷懒,决不能冷着累着,要是冷着累着将来该落下啥毛病啦。说完,伸出自己的手给儿媳妇看:那手指本应该是纤细修长很漂亮的,可是现在变得像僵死的树枝。她说她就是月子里洗屎尿片子喂猪做饭,在雪地里打茬管捡柴火凉着了,硬是疼了十几年啊,把手指都疼弯了,直到现在干什么活都不太灵便。在儿媳坐月子期间,老太太想方设法伺候好她,生怕她有哪不舒服,影响以后的生活。她照看孙子辛苦不说,也相当仔细耐心。孙子从上幼儿园到小学六年全是老太太接送,从没有过什么差池,包括伤风感冒。直到上了初中高中这才再不用她接送了。她不是一般地心疼孙子,买菜做饭都要事先问问孙子,都喜欢吃啥,孙子说什么她就买什么。孙子长到十八岁,儿子儿媳根本没操过什么心。孙子跟奶奶的感情比跟爸妈还深一些。孙子很乖,他经常模拟央视的一则广告词调侃:奶奶,我已经长大了,您也该享享清福了!奶奶回答也很“央视”,说,大孙子耶,等你上了大学,娶了媳妇,奶奶就享清福喽!说完,祖孙俩嘿嘿地笑了,奶奶上前使劲捧住孙子的大脸盘,笑眯眯地拍拍孙子的脸蛋,喜欢得要命。祖孙彼此的至爱、默契的情景就像一副沾满喜气的年画:一高一矮,一老一少,对视而笑。那一刻,老太太就是画中的人,享尽了天伦之乐。
孙子考上大学走了,老太太惦着老家的房子,也想顺便回到女儿那住一段,她跟儿子儿媳打了个招呼就回老家了。就在老太太走后的第二天,正是周末双休日。他们两口子没有多想,便做出了一个二十年来想做未做的决定:趁老太太离开家这个机会,一起收拾收拾屋子。把老太太在时,经常有些舍不得扔掉的东西,譬如矿泉水瓶、纸壳箱、塑料袋、易拉罐、废报纸、烟酒茶的包装盒什么的都堆在储藏间和阳台上。那不是一般的凌乱。还有厨房、灶台、洗脸间和厕所地面上都积下了厚厚的污渍。老太太在时,儿媳妇面上不好说,但心里很咯应。她想,这房子一点也不比别人家的差,楼层好,面积大,依山傍水,空气新鲜,风光旖旎。但是,这些年日子过的总也没有清爽过。老太太在时她就总想趁着双休日,把破烂清除出去,好好擦洗擦洗屋地。可是老太太总是心疼她说,你好好休息吧,上班那么忙,这些活还是留给我吧,我有的是工夫。老太太每次仅仅是整理一下破烂,简单打扫打扫,而不是真正意义的大扫除。可能是在农村生活习惯了,老太太用什么东西只知道省钱,洗洁精、洗手液,或肥皂、香皂她连自己洗手都舍不得多用。要是用它擦地,老太太更是舍不得。所以,那些污迹就像长在了儿媳妇的视网膜上,不想看也无法回避。有时真想趁老太太睡觉的时候去清除掉,可回过头一想,清除掉了她心里舒服了,可老太太的心里就不好想了。这些年,为这点小事,甚至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她不知动了多少脑筋,想过了多少办法。最终,她还是想明白了,不能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嫌弃老太太的嫌疑。如果真和老太太发生了不愉快,老太太还怎么待下去?生活中的事情就是这样,小事虽小但不能小觑,她想来想去算了吧,不就是个屋地嘛。
他们夫妻用周末两天的时间把屋子里的各个角落都打扫个遍,该洗的洗,该擦的擦,该刮的刮。但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到原来的模样了。没办法,时间太长了,有些污渍就好比时间把人的皮肤变老一样,不是癍就是疣,无论你采取什么方式再也找不回原来的自己了。
他们清洗完地面,就开始清理老太太的房间。把床下屋角一些凌乱的东西清出来后,打开老太太的衣柜,全都是过去一家人穿过以及从老家不该带来的多年不穿的旧衣裳,甚至有些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穿过的,有的还打着补丁。这些衣物早就应该扔掉了。可是老太太舍不得。她不穿可以,叫她扔掉那是非常困难的。
她问他,这些衣服怎么办。他走过来没有多想,果断地说,扔掉它。这些破破烂烂还有什么用。送人没人要,在柜子里占地方,这个年代就是在农村也没人穿这些衣服了。如果咱娘是个伟人,或是大名人就好了,留下来送进历史博物馆,那我会有荣耀感的。可惜啊,娘不是,娘就是个纯粹而又普通的农村老太太,这些衣物也就一文不值了。他边收拾边自言自语,不无调侃。
她担心地说,娘只是说回老家看看,在妹子那住一段日子,可没说不回来呀,哪一天她回来了怎么办。他说,这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回来又能咋样,我们也不是不孝顺!稍停顿了一下,又换了一个角度说,老人都这样,穷日子过怕了,是个东西都舍不得扔。他说话的样子和口气不再幽默,有点赌气的味道了。他一面摇头,一面把那些成摞的、洗得干干净净的、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物三下五除二塞进了两个纸壳箱子里,也没有仔细检查一下,看看衣服里面裹着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下楼顺手就把纸壳箱丢进了垃圾箱,他连头都没回一下。在他心里,存放家里多年的破烂垃圾总算去了该去的地方。
她再看床上铺的棉絮黑黢黢的破破烂烂,一看就是以前从农村老家带过来的,她顿时疑窦重生。去年秋天不是给老太太弹了加厚的新棉絮吗,新棉絮哪去了呢?接着她收拾儿子房间才明白,老太太把新棉絮给了她大孙子。嗨——,她长叹一声,老太太这一辈子也真是不容易啊,为了俩孩子,三十几岁守寡至今,现在身体精神远不如从前了,怕老太太凉着,特意给她弹的新棉絮,可她又这样心疼孙子。她还记得,老太太刚来时,看着老人家战战兢兢的样子,每做一件事都用忐忑的目光搜寻着她的那张脸,生怕她有什么不满,直到她善解人意地笑了,老太太才会放松一下局促的神经。她看着老人的样子,心里很难过。于是,她就敞开心扉,亮出她的善意,说,娘,这是你儿子的家,也更是您的家呀,您什么都不必顾虑,这家您是长者,只有我们尊重您,您不必看着我的脸色行事,就算做错了也没什么关系的。您一个人带他们兄妹受了一辈子苦,我们没有理由不尊重您。老太太傻了眼似的看着她,颤巍巍地说,媳妇儿啊,我也不知上辈子修了什么德,有这样的好福气,我儿子能娶到你这样的好姑娘!说完,老太太深陷的眼窝变得很浅,眼泪从皱巴巴的眼角涌了出来。她怕儿媳妇看见了,连忙用手遮掩着扭过脸去,再用手背抿眼泪,抿完顺手把眼泪擦在裤腰沿儿上,再转过身来,眨着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这时,她脑海里立马浮现出刘姥姥进大观园攀亲乞讨的情景。老太太站在她面前的样子,简直就是刘姥姥在世:脑后用包网绾起的疙瘩鬏儿,上身穿着灰色斜大襟的衣裳,腋下的扣子是用细布条手工打成的盘扣。那笨拙的样子,叫她十分同情。
老太太在老家妹子那住了不到个把月,妹子打来电话,说娘胃不舒服,每天胀气打嗝,看样子很难受。接电话的是她。她马上嘱咐妹子快些把老太太送过来看病。
老太太一下车,老远就看见儿子儿媳在汽车站出口等她了。她这时觉得胀痛的胃似乎好了大半。她自己也觉得怪事,莫不是这个把月想他们想成了这样?她开始对自己的病产生了怀疑,难不成是心病,真是想他们想的?她在心里兴奋地诅咒自己,没出息个老东西,净給儿子找麻烦。她嘴上这样骂自己,可心里却宽慰了许多。感觉儿子就是儿子,到什么时候都是娘身上掉下的肉。此时,她心里像洒满了阳光,脸上挂满了仗义,说话也嘎巴溜丢脆。女儿看她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他们接到老太太就直接去了医院,做了各种检查,相当于体检了一次。大夫说,不要紧,有点轻微的浅表层胃炎,回去不要吃生的东西,服一两个疗程的药就会好转的。老太太听大夫这么一说高兴了。她也怕胃里长什么要命的东西,想到儿子儿媳这样孝顺,还有个那么乖巧的大孙子,自己觉得还没活够呢,哪能那么倒霉,得上那些倒霉人得的怪病。她嘴上没说,但心里自信着呢。儿子儿媳看着老人的状态挺好,就开了些药带着老太太回家了。
老太太回到家的第一眼,觉得像走错了人家,恍若梦境,脚都不知怎么迈进家门了。大家都换了鞋子乐滋滋地走进了屋子,只有她,紧绷着脸,瞪大了眼睛,站在门口向屋里的地面张望搜寻。女儿看她站在门口,撒目不定,问她掉了什么东西了,她推开女儿没有吱声。还是媳妇比较敏感仔细,她感觉到了老太太异样的神情和举动,连忙满脸陪笑地说,娘,快进来呀,这不是您大孙子上大学了,我和你儿子周末没啥事,收拾了一下屋子。说完,她心里有些堵得慌——那意思是,您不应该对屋里的变化大惊小怪。而这个家,在老太太心目中已面目全非。老太太的心情也随之变得沉重复杂起来。她到储藏间阳台一看,她舍不得扔的东西一样都没有了。她再回她曾经住过了二十年的房间里,打开柜门看了看,她原来的陈芝麻烂谷子也都不翼而飞,包括她丈夫生前留下来的那件灰色中山服,取而代之的是他们长长短短的新衣服。她又悄悄到厨房,到洗脸间……凡属她认为不该扔掉的东西一概都没有了,而且地面擦得干干净净。她望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家,偷偷地流泪了。她越想她的那个家就越遥远,几乎远到了不认识的程度。她原本有个愿望,想再在儿子这里多住一段日子的,没事帮着买个菜做个饭什么的,等到大孙子放寒假回来多看几眼再走,或者不再回乡下女儿那也行。她和女儿住一个屯子,女儿打小脑子就缺根弦儿,办事说话不拘小节,总是马马虎虎,在乡下的日子过得拼拼凑凑,紧紧巴巴的,想来也叫人心疼。老太太寻思,等哪一天自己老得不能动了,指望不上她什么,还是孝敬的儿子孙子靠得住些。可是,如今她首先想到的是,这二十年里,儿子儿媳面对她这个农村老太婆的生活习惯是怎样忍耐的?他们从来都没有说过她一个“不”字,至少当面一次都没有。她想,她要是这段日子不离开这个家,恐怕直到死,她都不会知道自己有什么不好。
夜里,她明明躺在自己住了二十多年的房间里,可她总觉得不是,倒像住进了陌生而又豪华的酒店客房里。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又忍不住打开灯下了床,打开衣柜端详他们挂满的衣服,接着慢慢地蹲下身去,再仔细察看干净得像镜子似的地板,用手指使劲擦了擦,再看擦过的手指,好像手指倒变得更干净了。她“巴噔”一声坐到了地上,像个受了冤枉的孩子,鼻子一酸,眼泪又来了,嘴里小声叨念着那件中山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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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支走了女儿,自己孤伶伶地回到了老房子里。这老房子勾起她许多回忆。当年它和她一样年轻,崭新的椽缘,红色的屋瓦,碧蓝的门窗,就是在这个房子里她有过美好的婚姻,生下一双儿女。那时虽说生活困难些,但充满着朝气和希望。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叫她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她的丈夫在山上打石头滚下山崖就再也没有走进这个院子。这是她人生中最为悲惨的事情。虽说后来的日子更加惨淡艰辛,但总还是有俩孩子雀儿般地栖在身边,日子再苦再难也都折腾过来了。想想当年,好歹也比现在强,那时候还年轻,时不时还有人来家里提媒,特别是柳河湾的二歪,他对她那可是真心的。可她怕俩孩子受委屈,婉言谢绝了。其实那会儿,应该说她家里最缺的一样东西,就是一个真心对她好的男人。她一个女人家,和男人一样,每天家里外面总有干不完的活,那个时候多亏有个二歪兄弟,他不知帮了她多少。如今,她依稀记得。
现在,孩子们不仅长大了,而且也都成家立业了。可她——真的老得没用了,老得一丁点用都没有了。她就跟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说闹就跟自己闹一阵,说哭就跟自己哭一阵。她也不知道,人老了不知哪来的那些眼泪,站在院子的迎风口处也流泪,一流泪就又勾起了内心数不尽的感伤。她经常站在院落的大门里面,透过一人高的木栅栏,望着去城里的土路,又窄又长,弯弯曲曲,拐来拐去,就像人的五脏六腑,一直盘过山梁。来往过路的年轻人都极少与她打招呼。她离开了这个屯子二十多年,二十几年前出生的孩子都不可能认识她,二十年后出生的就更没有人认识她是谁了,只知道屯东头的破房子里住着一个孤老太婆。她真希望,哪怕有一只小猫,或者一条小狗,或是其他什么通人气的小动物,比如一只麻雀,一个小老鼠盘桓在脚边,她也可以排遣一下孤独。可是,这大冷的天,遍地冰雪,鞭子般的北风抽得人骨头不疼肉疼,凡是喘气的生命都已经躲了起来,包括蚂蚁蟑螂臭虫黄鼠狼……哪里还有什么猫啊狗啊这些知趣的小东西呀。只怪自己一夜之间变成了一株枯木,孤单失落潜进了周身循环的血液,感觉身子到处不自在,每个关节都像生了锈。她想尽量打起精神多跨出院子一步,可是脚下像生了根,腿脚不听使唤。她望着眼前想跨出去的那一步,就像能够目及到的崇山峻岭,心里顿生畏惧。她无奈之下闭上了眼睛,一股令她乐呵的东西把她引向了另一个世界:阳光明媚,春意盎然,生机勃勃,鸟语花香……可她没走几步就掉进了沼泽,双脚陷入泥泞,寸步难行,一片茫然……当她再睁开眼睛,像丢了魂魄,看着冰封三尺的脚下,她意识到她的日子再不会走远了,或许就在眼前的脚趾尖上。
她沮丧地抬起头看看这房子。它年久失修,也像人一样,岁数大了,挺不起腰杆了。椽缘断了几处,门窗龇牙咧嘴,上面的漆脱落成了爆花秃,矮趴趴地蹲在路边,看上去有些疲惫不堪,好像它也挺不了多久了。她望着房顶瓦缝里长出的狼尾巴草,枯瘦着身子,在腊月的寒风里摇摇晃晃,随时都有摇断的可能,她腹背一阵透凉,惊得她不敢再望。她屈指一算这房子已有五十几年了,只有它才清楚她的过去,以及她年轻时活络的心思和好看的身影。在过去贫困、饥饿、寒冷的年月里,它在他们的生活中是那么举足轻重,全家人依着它躲避寒暑风雨和夜的恐惧,那会儿从没觉得它就是个简易的土坯房,也从没想过它也会像人一样蜕化变老。可是她到城里和儿子儿媳生活了二十多年,如今再回到这里,她觉得自己就成了它,它就是她现在的那个样子。特别是朽掉的椽子,衬应着杂草丛生荒芜萧条的院落,别说小猫小狗,连老鼠都懒得进来了,因为嗅不到它们希望的东西——这里不仅残破,连个饭粒菜渣都没有。唉,这个空荡败落的家,在她的脑子里居然也显得那样多余了,多余的就好像人们裁完的一件袄子,或是刚弹完的一床棉絮剩下的边角余料,立刻清扫出去倒显得更干净利索。她扶着蜕皮掉渣的墙壁和弓腰驼背的门框挪进每一个房间察看,包括檩木房墙断裂的厨房和厨房里她曾用过的锅碗瓢盆,它们都蒙尘多年,早已锈迹斑斑。她觉得它们的命运和她一样,扔了吧,它们还没有腐烂彻底;不扔吧,它们闲置在这里只会继续腐烂下去。直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她最后一口气挥发在空气里它们才算是陪她走完了它们的一生啊。
从儿子那回来她就睡不着觉,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迄今已有几个月了。她觉得自己就是一颗将要耗尽了油的灯苗,挣扎在劲风暴雪之中。她躺在炕上,几乎一动都不想再动了,动一下就得喘息半天,进气变得越来越短,出气变得越来越快。可是,她勤奋的脑子一直没有停歇。她睡不着觉,面对黑洞洞的空间,想到儿子儿媳忒过分,她刚离开才个把月,也没有打个电话问问她,属于她的那些东西还有没有用,一股脑都给扔掉了。她记忆里,又出现了那件灰色发白的中山服,那件衣服是丈夫和她拜堂时穿过的,有一对银镯子就藏在那件衣服的上兜里。那对镯子还是四十多年前和丈夫入洞房时戴过一次。因为当时是个“破旧立新,新事新办”的年代,镯子属于“四旧”,第二天就摘下来了。再后来兴戴了她也想戴,可她觉得自己整天干活,刮了碰了挺可惜的,这镯子还是新的。等孩子们都长大了,结婚了出嫁了,好不容易不干地里的活了,想戴呢岁数已然大了,一点好美之心都没了。但她很喜欢,想起来就把自己关在屋里,用手过一过摸一摸,还依然能够记起入洞房时的情景——那天晚上,他英俊大气,从那件灰色中山服的兜里拿出红布包着的那对镯子,喜滋滋地套在她的手腕上,然后把她扑倒在炕上,热烈地亲吻她。然后,然后就是给饺子吃都不换的那种幸福。
可惜啊,那对镯子,她一生就只戴过那么一次,崭新的镯子,连一道划痕都没有,唉——,她长叹一声,他们扔掉的不是破烂东西,而是他爱她,她依恋他的那颗心,那颗心就像一盏灯,照亮她这把年纪还想撑下去的光亮啊。她总是这么以为,他虽不在了,把镯子放到他的上衣兜里,就等于放在了他的手里,她什么时候想看就从他的手里拿过来。如今说什么都晚了,那件灰色中山服和那块沾有他气味的红布,以及那块红布包着的那对镯子到底去哪了呢,是被捡破烂的捡走了,还是真把它当做垃圾抛弃到垃圾场了呢。她觉得,他爱她和她也爱他的缘分几十年来未曾动摇,却在一夜之间就这样简单地给毁了,而且毁它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的儿子。她,死不瞑目。
她承认,可能在夜里因咳嗽妨碍过他们的生活,她常听到儿子房间的床响,她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可她越是屏住呼吸,嗓子眼就越刺挠,一刺挠就想咳嗽。这个时候的咳嗽声最使她难过。后来她琢磨了一个办法,每到这一时刻就用装着打鼾来掩饰清醒的咳声。这样,即便在鼾声中咳出声来,那也应该是梦里的咳声。不过,第二天醒来,她能看出儿子儿媳不舒服的表情,就觉得对不起他们,心里十分歉疚。如果不来城里,她连做梦都想儿子。她觉得自己年岁大了,跟儿子多呆一天就少一天了。不过,在这一晃溜走的二十多年中,她一直没有忘记乡下的这个家。她在城里跟他们生活了那么多年,始终没有扎根的想法,即便儿子儿媳表面上由着她,孙子真的喜欢她。其实,这些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在他们身上很难再能找到她需要的气息。那些年,尽管她人在城里,却一直惦着这个上了岁数的房子和空瘪落魄的院子怎么样了,风和雨它还能扛得住吗。她现在立刻意识到,只有它才属于她,它是她最为契合的影子。
唉——,她躺在炕上,使足了劲又一声长叹。空旷的老屋里有个微弱的回音,绕着梁柁袅袅转游,听来还有点真切。她相信自己的耳朵,确信听到了那个细弱的回音,那回音还有点振幅不一,像掉进柳河里的波浪依次拍向岸边,旋即又“唰”的一声回流到柳河里,露出了清唰唰的沙石,纯净而又细腻……她很后悔,当年真不该拒绝家住柳河湾河边上的二歪兄弟。他虽是个瘸子,但他人瘸心不瘸。她又叹道,柳树河的水可以回流,人的年轻却不能重来啊。
就在那年的腊月初八,老太太的大孙子眼看就要放寒假了,老天突然来了一场多年罕见的大雪。地上的雪封住了门,房上的雪压得这幢老房子发抖,时而随风发出摇晃后的喘息声。她知道,它和她的命运并无二致,可她不怕它塌下来,作为坟墓它绰绰有余,也恰到好处。她蜷在被窝里,先是心里热辣辣的,想喝一口水,可她使出全身的力气,够到了炕沿边上的花瓷碗,不想花瓷碗碗口像一面镜子,结了不薄不厚的一层冰,她用手使劲敲打,但无论如何也奈何不了了,她沮丧到了极点。实在没办法,她想出了一个办法,用舌头舔碗口上的冰,突然感觉到舌头比冰还冰。她水没喝成像又睡了一觉,醒来后再不是心里燥热,而是发冷。其实,她身上已经盖了四层被子,她一心只想把自己藏进一个很深很深的睡梦里,等待着真正意义上的归巢。她恨自己的人生,再也不想感受天明了,因为于她来说,白天比夜里更冷……
第二天早晨。她那个没心没肺的女儿来到了老院子,她发现房门让大雪堵住了,靠厨房一头的房盖房墙已被暴雪压垮,她连忙从倒塌的厨房爬进去,跑到娘住的屋里,看到炕沿里边有一个很大的老式蓝边花瓷碗,碗口破了一圈大小不一的豁牙,里面的水结了厚厚的一层冰,碗口和冰面上留下了一块拳头大的血迹,殷红。她揭开娘头上的被子,还以为她老娘睡过了头。
当儿子儿媳从几层被子里把她扒出来时,惊讶地发现,她已经给自己穿好了寿衣,身子挺得笔直,脸色苍白,瞪着浑浊的眼球,牙齿咬破了嘴唇,苦笑着的样子,右手攥着左手的手腕,攥得很紧,儿子掰也掰不开,似乎她一生的遗憾就在这手腕上。可是,没有谁还能动动脑筋去破解她临终前的这一动作……后来,这个装满寒冬和冰雪的老院子里来了一些人。有热心要好的老邻旧居,有远道而来的几个亲戚朋友……
出殡的那天早上,鹅毛大雪又弥漫天空,扑到脸上黏黏糊糊的冷。真正为她送葬的人不多,稀稀拉拉,浑身雪白。有一个老人落在送葬队伍的后面。他是个瘸子,拄着拐杖走路十分吃力,雪片裹住了他的身形,不停地咳着,擤着鼻涕,泪流满面,下颌的胡须上挂满了细碎透明的冰瘤儿,嘴上不停地磨叨些什么,别人很难听得清晰,拐杖后头留下一排不算规则的省略号。
送走了老太太,人们都说她是个好人,但也有人怪她走得太不是时候了。今年腊月的天气,空气都要冻结块了——冷得出奇。据说,这是几十年才有的一次大雪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