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视角下的《危楼愚夫》

2018-11-14 21:34白庆华
电影文学 2018年16期
关键词:危楼迪马现实主义

白庆华

(首都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048;陇东学院 外国语学院,甘肃 庆阳 745000)

19世纪中期,一种以模仿自然为准则的文艺现象从法国发展至整个欧洲,从绘画领域扩展到文学创作等领域。而以关注、再现现实为创作准则和艺术特点的现实主义,也逐渐从实践走向系统成熟的理论体系。人们对其时现实主义的概括为:“社会现实生活的真实再现,以观察和模仿取代想象,以现实题材取代宗教和神话题材,追求真实性、客观性和历史性,重视典型形象的塑造。”不难看出,时至今日,尽管人类的社会生活不断变化,但将其作为反映对象,并试图揭示其本质规律的艺术创作倾向却是不变的。大量与现实,尤其是现实矛盾有关的艺术作品不断出现,体现着创作者对现象的洞察能力以及社会责任感。电影领域也不例外,如果我们将俄罗斯导演尤里·贝科夫自编自导的《危楼愚夫》(2014)参照上述标准,就不难发现这是一部典型的现实主义电影。

一、真实性与戏剧性

真实性是现实主义的基础,而戏剧性则是故事片的必要成分。但追求现实主义并非放弃电影的戏剧性而进行机械式的记录,在这一点上,《危楼愚夫》进行了较好的协调。电影一开始就通过几个长镜头让观众看到了俄罗斯小镇一个破败筒子楼里的众生相。人们在逼仄不堪的环境中生存,在生活的重压之下受苦受难,放弃了体面,几近禽兽。人们吸毒酗酒,终日麻痹自己的神经,因为收入微薄,丈夫终日怀疑妻子偷钱而家暴妻子和女儿,未成年人则在天台上乱性,公共财产被一再地损坏和盗窃,整栋楼里整日充斥着打骂声和赌博声,还有人从事着如卖淫等灰色行业。这一系列画面绝非导演的想象,而是在对生活的材料进行收集整理后的加工剪裁,有过类似生存体验的观众都会感到镜头中人物生活是如此熟悉。

可以说,这一栋大楼汇集了小镇社会底层,他们无疑是让政府官员备感头疼的难题。跟随着贝科夫摇晃的镜头,观众对于楼里苟且偷生的人们是很难产生共情之心的。而这也就反衬出了主人公迪马形象的高大之处。原本只是登门修理爆裂水管的水管工迪马发现整栋楼的承重墙出现了可怕的裂缝,这是地基下沉,楼梯歪斜造成的。正在修习建筑师课程的迪马通过计算发现,这栋大楼将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倒塌。于是迪马选择了立即通知政府,让政府出面疏散和安置楼里的820个居民。迪马并没有用所谓社会价值来对楼里的居民进行衡量而坐视不管,然而在他千方百计找到镇长时,女镇长却和一干政府官员在酒楼里开着热闹的派对,庆祝其50岁生日。

危楼的摇摇欲坠,正好赶上女镇长的生日派对,这无疑是一个巧合,电影的戏剧性也由此形成。一边是群众温饱都难以保证的生活,一边则是官员们享用着盛宴,并且纷纷登台赞颂女镇长的功绩,一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戏剧效果扑面而来。观众并不因此而感到刻意和做作,原因就在于电影并非在制造戏剧性,而是发现了生活中本来就存在的戏剧性。即使今日并不是女镇长的生日,官僚们同样会沉浸在物质享乐和彼此吹捧之中。正如电影中提到的,迪马的顶头上司已因为醉酒离开工作岗位很久了。此时也有好几位官员醉得不能理事。镇长的生日是一个偶然,但是官员对民众生活不闻不问,玩忽职守已经成为一种常态,迪马的碰壁,和他在欢乐中的格格不入成为一种必然。

二、典型论与人性论

在对俄罗斯和挪威作家作品的研究中,马克思和恩格斯肯定了倾向性,这一点后来被总结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恩格斯曾经表示,写出优秀小说的作家都是有倾向的作家,人们不应该反对倾向性。此时马恩所提及的“倾向”,并非一种个体化的、主观性极强的倾向,而是创作者对客观的事物发展规律,或发展趋势有了一定认知后的倾向。马恩以这种倾向性来证明无产阶级能够把握社会历史的发展规律的进步性。正是倾向性促成了创作者构建典型环境,塑造典型人物,让受众明确感受到环境和人物之间存在着影响与被影响的互相作用的关系,进一步再认识到这种关系的优缺点。毫无疑问,尤里·贝科夫在《危楼愚夫》中表现出了明显的倾向性。甚至近年来的为国际瞩目的俄罗斯电影,如安德烈·萨金赛夫的《利维坦》(2014),瓦西里·西加列夫的《生存》(2012)等,都有着强烈的自我反思意识,电影中的俄罗斯人在冷战之后陷入精神迷失和社会的病态之中,个人的利益和政权的利益之间往往处于一种敌对的关系。而与《利维坦》从一个较为宏大的层面来对制度和人心进行考察不同,同样有着反思和谴责倾向的《危楼愚夫》给观众展示的是一个社会的细部,在楼的不可挽救的倒塌背后,观众可以做出诸如人心的溃散,体系的内部腐坏等解读。

主人公迪马无疑是心存善意者的典型。这不仅体现在他发现问题后勇于挺身而出,当面质问一干政府官员,而且在被发出死亡威胁后,没有只带着妻儿逃命,而是又一次地回到危楼之前,想凭一己之力尽可能地多救人。从迪马与官员和妻子的对话中,就不难发现他朴素的赤子之心。管理城建的马特维奇对迪马说楼里的人都是人渣、垃圾,都该死。而迪马则反问:“那他们的孩子呢?”马特维奇毫不思索地回答道:“他们长大能干什么!”作为“父母官”,镇长被称为“妈妈”,他们却不曾真正体恤过治下民众的安危,而迪马与楼里居民仅仅是萍水相逢,却没有对他们坐视不管。在妻子表示楼里的人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希望迪马赶紧逃命时,迪马说:“我们活得像动物,死得像动物,我们对对方都没有什么意义。”迪马早已认清社会的黑暗本质,但依然决定遵从内心善意的召唤。而与之相对的,马特维奇等冷血官员则无疑是恶者的典型,是这个几乎烂透了的环境的缔造者之一。

而在20世纪80年代,一种补充了典型论的理论,即人性论出现,人性论希望纠正因典型论而造成的塑造人物单一、平面,概念先行的弊端,肯定人的私欲和权利等。人性论和典型论实际上并不矛盾,人性论只是对典型论的倾向性进行了一定的调整。人性论也同样出现在《危楼愚夫》中,避免了人物塑造上“好人都好,坏人都坏”的偏颇。迪马正义性格的形成与他那一直坚持不肯拿公家财物的父亲有关,然而做了一辈子好人的父亲最终还是劝迪马放弃救人,保命要紧。相比起迪马,父亲已经承受了更多的、几十年的排挤和迫害。而危楼的直接责任人,费多托夫在电影中一开始无疑是一个坏人形象,在镇长的会议上他不停地推卸责任,然而在面对枪口时,也是费多托夫为让自己落入如此境地的迪马求情,他人性中善良的一面并没有完全死去。电影人物因此而更为鲜活、生动,电影叙事也由此变得更加富有感染力。

三、批判性与社会性

现实主义的诞生与西欧的资本主义的确立是几乎同步的。而也就是在这一过程中,人们看到了充满了苦难和黑暗的社会历史画面,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如果说以前在光天化日之下肆无忌惮地干出来的封建罪恶虽然没有消失,但终究已经暂时地被迫收敛了,那么,以前只是在暗中偷着干的资产阶级罪恶却更加猖獗了。商业日益变成欺诈。革命的箴言‘博爱’在竞争中蓄意刁难和忌妒。贿赂代替了暴力压迫,金钱代替刀剑成了社会权力的第一杠杆……总之,同启蒙学者的华美约言比起来,由‘理性的胜利’,建立起来的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竟是一幅令人极度失望的讽刺画。”在对客观生活进行真实反映的过程中,作者们对社会现状尤其是下层人的生活境遇产生了深切担忧,人道主义的思想影响着作者愤懑不平的情绪,这也就使得现实主义与批判的创作态度密不可分。后来,作为总结者的蒲鲁东在《艺术的社会使命》中最早提及了“批判现实主义”的概念。

时至今日,在各类社会矛盾没有得到彻底解决的情况下,现实主义势必不可能放弃对矛盾的探讨,批判性也就必然继续存在。从电影艺术的角度来说,社会症结引发的矛盾,是情节设置上不可或缺的要素,从电影现实意义的角度来看,文本正是通过直面现实、干预现实,介入着银幕之外的世界。在《危楼愚夫》中,贝科夫并未回避矛盾,而是勇敢地与冷酷的现实进行对话。

在电影中,迪马的悲剧是由两个合力共同造就的。电影对于官员的腐败、自私给予了毫不留情的讽刺。平时,官员们浑浑噩噩,沉湎于酒精,损公肥私;在面对八百余人随时有可能失去生命的情况下,官员们所忌惮的只是自己贪污受贿的事会因为调查而被大白于天下,当迪马为人命而焦虑时,官员们却各怀鬼胎。最为极端的,则莫过于女镇长为了掩盖真相而杀人灭口,焚毁资料。他们不仅在其位不谋其政,甚至为保住乌纱帽而草菅人命。而另一个扼杀迪马的力则来自迪马一心想要救的乌合之众。迪马在将住户们叫出危楼后,得到的却是人们发现楼没有塌之后的一顿群殴,将他们叫到寒冷户外的迪马成为他们发泄怒气的对象。电影结束于人群散去,人们退回楼中,迪马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的俯视镜头。尽管电影没有明确交代迪马的生死,但是从贝科夫悲观主义的处理方式来看,坚持正义的迪马确实是死了。他没有死于一手遮天,拥有手枪的官员之手,却死在了自己想要保护的群氓粗暴的拳头之下,这是极具讽刺意味的。而如果稍加分析就不难发现,在此之前,观众很容易建立一组“官员为官不正——百姓生存环境恶劣”的因果关系,但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正是这样毫无良知和底线的民众选择和“培育”了那些官员。

正如韦勒克所说的,现实主义就是“用一种洞察社会内部结构的眼力去描写当代社会”,那么贝科夫无疑找到了这种社会内部结构。电影最后的设计实际上也回应了电影开头的家暴事件。被打得面目全非的妇女希望警察不要带走自己的丈夫,因为丈夫的工作一旦受到影响,家里的经济将难以为继。此时,受害者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为帮凶。加害者能够肆意妄为,正是由于受害者的容忍。底层的人不辨善恶是非,如蝼蚁般地生活着,不仅不敢反抗权威,还向更弱者施以侵犯和伤害,他们替以女镇长为代表的权贵们杀死了权贵都没能杀死的迪马。而正直的镇民也将在目睹这一切后向着邪恶滑去。恶劣的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实际上是一种互为因果的关系。观众在观影过程之中,很难不为其中沉重的社会性所震撼。

《危楼愚夫》通过表现一栋脆弱不堪,摇摇欲坠的大楼,成为被《纽约时报》等媒体盛赞的“无可撼动的坚硬之作”。这无疑是电影中的现实主义力量导致的。在一个时间局限于一夜的快节奏叙事中,《危楼愚夫》表现出了精准毒辣的社会性视野,将批判的矛头对准了腐败的统治阶层以及不知感恩、不可救药的群氓,在一栋危楼的存续中让观众看到了俄罗斯社会令人扼腕叹息的一面。现实主义也在《危楼愚夫》中继续彰显着自己的生命力。在当前俄罗斯等国家电影在技术、政策以及资金等方面无法与擅长“造梦”的好莱坞正面对敌的情况下,坚守现实主义的立场,无疑是其打开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的正确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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