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 燕
镇上的人大概都想不明白,黑嘴唇怎么就跟我混到一块了?或者说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跟那样的黑嘴唇有交集有交情?
可偏偏,那天晚饭后,我跟黑嘴唇手挽手走在了群建路上。准确地说,是我拽着黑嘴唇。黑嘴唇像个羞涩的小媳妇,眼睛黏着地面,走路好像练轻功,轻放轻收,那条裂了缝开了窟窿的水泥地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怜惜。从她越来越高的体温判断,这条路,她走得很不轻松。我在那个年纪已经会用人家所说的那种风骚走姿了——双腿尽力绷直,脚尖使劲踮起,挺胸扭屁股,高跟鞋把群建路踩得 “嗒嗒嗒”响,好听得不得了。这双银色高跟鞋是我在镇里最繁华的服装街买的,买鞋的钱是从老爷子枕头底下的荷包里偷的,谁叫他对我那么抠的。
我知道,路两旁的人借着倒水、聊天、洗衣服、打孩子等已像看戏一样地看了我们半天了,让他们尽情地看好了,看看又不会少一块肉。如果真要少块肉那也没办法,谁叫群建路是去红月亮舞厅的必经之路呢。我仰起脸甩了甩半长不长的头发,有一缕碰到了鼻尖,浓郁的香气促使我打了个喷嚏。出门前,我喷了半瓶子花露水,连头发和脚丫子都没放过,被奶奶知道肯定又要骂我是个讨债鬼。
黑嘴唇真是没出息,一进舞厅恨不得钻进我怀里不出来,只好把她塞进席座里,那边灯光柔和,座前的桌子又能给人安全感,过一会应该就适应了。一坐下她就说口渴,鬼鬼祟祟地从衣兜里捏出十元钞票,被我制止了,傻蛋,到这种地方哪有想喝点什么自己掏钱的?正当我东张西望物色 “猎物”时,音乐转换了,可能在黑嘴唇听来,那音乐是无数头不知突然从哪里窜出来的凶猛暴烈的野兽吧,反正她腾地站了起来,疯狂旋转变色的灯光扫过她惊惧得变形的脸,那干瘪的哆嗦着的黑紫色嘴唇立马提醒了我,这是个病人,跟这里面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要是被吓死在舞厅,她家里人和舞厅老板会把我剁死的。
从我以最快速度把她拎出了舞厅来看,我那会还是很珍惜自己的贱命的。
当然,这件事还是飞速传进了我奶奶的耳朵里,她叹着气数落我不争气,白白给人家机会说我带坏了黑嘴唇。说这些的时候,她戴着老花镜,正把锥子狠狠戳进鞋底,然后狠狠地扯出线来。我把眼球翻上天,管那些人怎么说,反正在他们眼里我怎么做都是个小贱人。不过,我确实再不敢带黑嘴唇去舞厅了,绝不是怕人嚼舌头,而是怕她被舞厅的劲爆音乐惊到心脏病发作,一命呜呼了。
黑嘴唇有先天性心脏病,镇上的人都知道,她那独具特色的黑紫色嘴唇就是拜心脏病所赐。她的真名叫啥从没人关心,反正大家人前人后都叫她黑嘴唇。黑嘴唇利用自己家临街的房子开了个裁缝铺,她的裁缝铺跟服装街那里的不同,人家整个屋子挂满了各种材质各种花纹的布料,顾客一进去就挑得眼花缭乱,恨不得一下子做好几身衣服。黑嘴唇的铺子光做衣服不卖布料,墙上最多挂几件做好的成品。她收费低,还顺带改衣服,因此生意也还凑合。我就是去改那条白色裤子时跟黑嘴唇熟络起来的。不知道是裤子缩水还是十七岁那年我又长个了,反正一套上去,小腿的一部分要在外边乘凉。我跟奶奶说要把它改成西装短裤,那回奶奶给钱给得很爽快,因为改成短裤的费用可要比买条短裤的费用少多了。
黑嘴唇属于动作缓慢得让人着急的那一种,走路慢悠悠,说话慢悠悠,吃东西慢悠悠,就连你叫她一声,她回过头再抬眼看过来都好似慢动作回放。她活着的使命,大概就是小心翼翼地护着她那颗脆弱的心脏吧。但她做裁缝活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像换了个人,气定神闲地量身、记尺寸,问有什么特殊要求等,而后,将布料翻过来往桌子上一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瞄几趟后,左手按尺子,右手拿划粉,两片黑紫色的薄嘴唇抿在一起,唰唰唰,布料上出现了各种直线,弧线,三角……动作麻利得简直有点帅气。
我跟黑嘴唇说,你平时要都这样,可能早就嫁出去喽!黑嘴唇似乎瞪了我一眼,她的眼珠子颜色浅,又被嘴唇削弱了存在感,所以她瞪没瞪我无法确定,不过我知道,她不高兴提结婚嫁人这类事情,因为她嫁不出去。奶奶说过,娶她等于娶了颗定时炸弹,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心脏病一发作,就死掉了,哪个傻子敢冒险?黑嘴唇比我大了好几岁,那会已经二十多了,据说一次恋爱都没谈过,也从没有人上门提过亲。我觉得这很不正常,她除了嘴唇黑点,长得并不差嘛,皮肤白,五官也秀气,甚至还有点好看的,至于这心脏病不心脏病死不死的又有谁说得准呢?像我爸,活蹦乱跳的一个人突然就死了,给别人家检查线路时摔下来,没救回来,而西院那个病怏怏的陈老三,我上幼儿园时就听说他要死了,可等我初中都毕业了(如果我中途没退学的话,十七岁已经毕业)人家还活得好好的。我家老爷子虽然抠门,又爱教训我,但有时候说的话蛮有道理,他说,命都攥在老天爷手里呢,自己又管不了那么多,该干啥干啥。
我很积极地帮黑嘴唇分析原因,你整天待在裁缝铺里剪剪布料踩踩缝纫机,这男人难道会自动从地底下钻出来?看看我,哪里热闹就往哪里凑,相识的人就越来越多了,相识的人又会带你认识其他的人,这交际圈啊就像棉花糖,会越绕越大的。我喜欢在黑嘴唇面前充充老江湖,看她听得挺认真,便又补上一句,我就是这样认识阿斌晓光他们的,他俩啊都对我有意思的,我瞧得出来。这些事都是在我 “噗噗噗”吐瓜子壳声中被轻巧地甩出来的,黑嘴唇后来同意去舞厅见见世面估计也是这些话起了潜移默化的作用。
黑嘴唇的裁缝铺跟镇上的其它店铺不大一样,人家的铺子一般都会闲坐一些人,嗑着瓜子东拉西扯,做饭时间一到一哄而散,黑嘴唇的铺子就冷清多了,那些来做衣服的,量完尺寸把布料一搁就走了。镇上的妇女们嗓门大讲话没羞没臊,一聊到高兴处就忘形,她们怕一不小心惊到黑嘴唇,或者黑嘴唇跟着一激动,她那颗心脏就突然罢工了,这么严重的后果谁能承担得起呢?当然,这只是她铺子清静的原因之一,我认为还跟黑嘴唇自身有关系。她呢,总是将自己排除于周遭的事物之外,倒是对那些很遥远的新闻啊电视剧啊书上怎么说啊之类感兴趣,这跟整天骂男人孩子讲隔壁家坏话的能扯上话才怪。她的思想也有些怪,比如她问我,你有什么理想吗?我在短暂的呆愣之后笑得差点被瓜子壳卡死。理想这个词难道不是用来应付作文的吗?我在小学时曾写过 “我的理想是当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其实我原本想写的是,“我的理想就是爸爸不要死妈妈不要跟人跑”,怕被同学笑话,便改主意了。黑嘴唇一本正经地看着我,有什么好笑的?我看过一本书,说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一座塔,塔代表着理想,它的存在就是引领我们在这一生去做些什么。说得简单点就是,人总不能白活,总有点想做的事,得有点打算吧?
我听得头皮发麻,黑嘴唇在我眼里已完全是个外星人。暂停嗑瓜子,我咳嗽了几声,故意讲了个在舞厅遇到的好笑的事,试图引开这个话题。但她搁下了正在裁衣服的剪刀,用并不深邃的眼睛盯着我,你为自己打算过吗?我只得撇了撇嘴,说,我能有什么打算?过一天是一天喽。
其实呢,自从认识黑嘴唇,我的日子好像比以前好过了一点,她经常会塞给我一些瓜子爆米花糖果等,我就不用再去麻子阿婆的小店了。麻子阿婆一看电视魂就丢了,我偷拿些好吃的她根本不知道。虽然经常能得手,但这样的我就像挂在树上的烂熟柿子,怕风一吹,就啪地掉在地上变成一摊烂糊了。说到打算,我还真是有的,我一直想找人把那个体育老师揍一顿,当然,这种惊天动地的大计划暂时是不能告诉黑嘴唇的。
黑嘴唇对我的回答明显是不满意的,她拿起剪刀停顿了下,又放回了桌上。你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的,对吧?安静下来的时候,你认真想想,未来到底想做什么样的事,想做什么样的人?我被搞得不耐烦,反问她,那你呢?你的理想就是做一名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裁缝师?我讥诮地耸了耸眉毛。她怔了下,摇头,我还没确定是什么,就是说,暂时还没找到那座塔。她那颜色本就浅的眼珠子更暗淡了。
阿斌和晓光已经答应我要给体育老师点颜色瞧瞧了。体育老师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恶心的人,他那臭烘烘的嘴和浓重的汗味在梦里都不肯放过我。那天放学后,他叫我去他宿舍看画报,说画报好看得呀,见过一次就终生难忘的,他那热情劲儿简直让人不忍心拒绝。但那都是些什么画报啊,上面的男人女人都光溜溜地抱在一起,我立即扭头往外走,他却嬉笑地关上了门,那样子活像只脱光了毛的猴子,我全身飞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把我往床上拖,边解我衣服扣子边用臭得跟粪缸一样的嘴在我身上乱拱,我把全身的每一块肉都用来抵抗,蹦跶得像条被甩在滚烫石板上的泥鳅。桌子上的热水瓶 “砰地”掉落在地,发出很大的声响,那是我一脚踢到了床边的桌子。趁他受惊的当口,我奋力推开他,打开门时刚好看到有位老师往这边走来,我大叫,体育老师是个臭流氓,他是个臭流氓!
但那个臭流氓跟人家说,是我勾引他,主动送上门讹诈他一百块钱,他不给,于是我反咬一口。学校里的人都相信他的鬼话,避我如避瘟疫,他们说,像我这样无父无母有人生没人教的东西,为了一百块钱的确什么事都能做出来。后来,只要是教室里少了东西,他们都说是我偷的,只要我跟男的说句话,他们就骂我贱货。初二下学期上了一半,我死活不要上了,即使老爷子用家里的古董扁担揍我 (就是那次挨揍之后,我不叫他爷爷改叫老爷子了,下手也太狠了,这哪是亲爷爷),奶奶哭着骂我求我,都无济于事,我铁了心不要上学了。从此,我过上了自由自在东游西荡的生活,哪里热闹哪里就有我的身影。最热闹的地方当属舞厅了,那儿不但能认识一些好玩的人,还能赚到钱,比如,有些男人会说,来,坐我腿上来,就一会,给你十块钱。坐一会就坐一会,摸一下就摸一下,又不会少块肉。自己有了钱多好,想买好吃的就买好吃的,想买新衣服就买新衣服,不用再向奶奶和老爷子讨要了。很多时候,就算我使出浑身解数向他们要钱,也是没用的,他们不但不会给我,还咬着牙说我是讨债鬼,要败光他们的棺材本。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隔壁那些从小一起玩的伙伴们都不理我了,我突然意识到,对我而言,学校外和学校内是一样的,我都是被孤立的那一个。我知道镇上的人都说我妈是个贱货,龙生龙,凤生凤,贱货生出来的我能好到哪去?老爷子跟奶奶也经常一口一个你妈那个死贱人,他们无法原谅我妈在我爸死后第三年,就是我十一岁那年,一声不吭地跟一个来镇上做生意的男人跑了,听说那个男人是有老婆的。死贱人,我偶尔也会在心里狠狠骂她。
我从没主动跟别人提起过我妈,除了黑嘴唇。因为她不会像其他人那样,用猎奇又鄙夷的口吻问我,你想不想你妈?你妈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你知不知道?不管我表现出难堪、羞愤或装作没听到,旁边的人都会发出恶作剧得逞后的哄笑。而黑嘴唇最多叹口气,说,你妈可能也有她的难处的。所以,虽然她一会像外星人,一会是老古董,有时候跟她说话又如鸡同鸭讲,可我还是喜欢跑去她店里。
我渐渐发现,黑嘴唇不只是说的话稀奇古怪让人费解,做的事也是。比如,她关了店门吧嗒吧嗒走那么远去邮局汇款,给谁汇款?给压根不认识的人!说是从报纸上看到的,小孩子非常可怜,父母都意外去世了,相依为命的奶奶也得了重病,记者报道出来就是希望得到社会各界的帮助。心疼她汇出去的钱,可以买很多好东西呢!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傻的人。当然,这些我都是在心里想想,她的钱我又管不着。看在她给我做了好几次衣服,却只收了一次费用的分上,她做傻事的时候我就陪陪她吧。我曾问过黑嘴唇,你爸爸妈妈不说你吗?她说不会的,她喜欢做的事他们不会反对。我说,你爸妈真是好。她说,我是个病人嘛,他们一般都由着我。说这话的时候,她很难得地做了个鬼脸。我暗想,这也许是黑嘴唇父母为什么没有像镇上其他人那样防病毒似的防着我、禁止他们的女儿跟我接触的原因。黑嘴唇不讨厌我,我瞧得出来。
我终于承认看书也有点用处,而不是一味把人看傻是缘于那件发生在我身上的大事。
是黑嘴唇先看出来的。我浑身懒洋洋,无缘无故的恶心持续了好几天,和黑嘴唇一起吃最喜欢的糖炒栗子还莫名其妙地吐了。黑嘴唇的神色变得比之前问我有什么理想时还严肃凝重,她说我这些天的症状跟她从书上看到的那个很相似,如果真有过什么事,那就要尽快去医院检查一下。
检查结果出来后,我彻底吓傻了,被老爷子知道我肯定没命了,被镇上的那些人知道,我以后也会被刀子一样的眼神杀死。
我恨死阿斌跟晓光了!那天晚上,他们一路尾随体育老师,在通往学校的那条机耕路上把他狠揍了一顿,然后说大功告成应该庆祝一下。晓光建议去他家喝酒,他爸妈在外做生意,家里就他一人,自由。晓光家装修得像电视里的那种房子,很气派的样子。我说感谢阿斌和晓光为我报仇,他俩说你多喝几杯就是报答我们。喝着喝着我就晕了,脑袋疼得要炸开,又好像有人在我身体里烧开水,热得整个人要沸腾。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到有人在扯我衣服,身体的某个部分还剧烈地疼了好几下。清醒之后,我已经明白发生过什么,阿斌跟晓光一个劲地求我原谅,说是酒后昏了头,叫我千万不要嚷嚷,以后我有什么事他们一定鼎力相助。我能怎么办?这事嚷开了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可我万万没料到,我居然会怀孕!
去县里的医院做检查是黑嘴唇建议的,她陪我坐中巴车过去。亏了她的冷静,我那会已经恐慌得六神无主了,要是稀里糊涂地去了镇上的医院,那个可供人们消遣好长一段时间的消息就会长出无数个翅膀,扑棱棱地响彻全镇。想想都后怕。
医生面无表情地说,流产手术越早做越好,胚胎大了就不好流了。我呆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对人流的恐惧令我浑身发抖,差点拿不住病历单。黑嘴唇蹲下来,仰头看我,要么我们不流了,找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生下来吧?我以为我听错了,她又重复了一遍。生下来你养啊?她这话真是太好笑了。我养就我养!她回答得很干脆,好似这就是她期待的答案。我当她是在用她的方式宽慰我,她本就是个怪里怪气的人。还真是,被她这样一打岔,我的恐惧感消减了不少。
手术室里,冰冷的器具在我体内狠狠地搅动,我怀疑自己就快要被搅成肉泥了。实在太疼了,我一边大叫一边在心里把阿斌和晓光的十八代祖宗都咒骂了一遍,眼泪不断从眼角滚进头发里。医生边做边说,马上好了,再忍忍,小小年纪这么乱来,玩得开心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今天。我顾不得理她,闭着眼睛握紧拳头,只求手术快快结束。
黑嘴唇的神情特别像一个刚失去了孩子的母亲,她瘪着嘴,眼睛微微垂着,满脸都写着悲伤,好像刚做完刮宫手术的是她,但我已经没力气取笑她了。她突然变得比我奶奶还啰嗦,让我千万不要碰冷水,洗头洗脸洗手洗澡洗衣服洗蔬菜都要用温水,也不能吃冷的硬的,要多吃鸡蛋、肉末等有营养的食物,还有各种这个禁忌那个不宜,翻来覆去说了好多遍,我听得头晕,问她,你又没流过产,怎么懂那么多?她说是书上看来的。她还买了红枣,让我炖着吃,我也懒得问为什么要吃红枣,有的吃就吃着呗。
黑嘴唇说,我挺舍不得那个流掉的孩子,要是能生下来多好。我没心没肺地瞟了她一眼,你还舍不得?我差点就被这东西害死了!你那么喜欢小孩,赶紧嫁人生一个去。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像她这样的先天性心脏病是不能生孩子的。黑嘴唇没理会我,她眼睛看向自己的鼻子,黑紫色的嘴唇抿成一字,像某部动画片里的猫。她时常出现这副表情,而且会一动不动地持续一会,应该是沉醉在她稀奇古怪的想法里。果然,她开口了,我觉得我最近找到那座塔了。我一脸懵怔地看着她。她目不斜视,继续说,心里的那座塔啊,跟你说过的。我的理想是去孤儿院工作,或者做个志愿者也好。她那浅褐色的眼珠子亮得令我讶异。孤儿院?真是个新鲜的词。说到理想,难道不应该是科学家宇航员文学家画家音乐家,最起码也得是老师医生警察之类的吧?我有些难以置信,你这个理想也太稀奇了!她的黑紫色嘴唇往两边一弯,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时间越过越慢了,每天看着太阳从山那头露出脸,然后一点一点地晃过来,慢腾腾的,让人着急。除了去黑嘴唇那儿,或者看看电视,我发现自己没事可干。舞厅等热闹的地方我不大想去了,这样可以避免见到阿斌晓光他们,一看到他们我就特别不舒服,会想起自己受过的罪,还连带想起那个恶心的体育老师。老爷子和奶奶对我比之前好了些,他们说我变乖了,不出去野了,可我心里很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有时候会想,一辈子那么长,如果一直这样过下去,那好像挺可怕的,人不知道会不会死于无聊呢?
自从黑嘴唇确定了她的理想后,她做裁缝就有些心神不定了,她说她想去市里,那里有一座很漂亮的孤儿院,那里的孩子都特别可爱,她可以先在旁边租个房子,从义工做起,给他们做衣服,打毛衣,跟他们玩游戏……她埋怨她的父母不准她离开小镇,不准她离开亲人的视线,不准她去实现自己的理想……一连好几天,她唉声叹气无精打采,一张脸皱成了小笼包。我担心再这样下去,黑嘴唇会一下子成为老太婆的,那样就更嫁不出去了。还好,没过多久,她被抽走的精神气就又回来了,主要表现在,又提到理想这个词了,去邮局比以前更频繁了,一路上还把水泥地踩得咚咚响。不知道她都从哪里搞来的地址,一会给盲人儿童汇款,一会又给上不起学的孩子汇款,但她给自己买个斜挎包却嫌这个贵,那个不值,考虑了半天还是没买,这个人脑袋里都装了什么啊?我实在好奇。
时间虽然过得很慢,终归是一点一点消磨了过去。
小镇像个心力衰竭的病人,乏力,死气沉沉,如果没有时不时地出现个重磅消息,人们大概是要闷死的。那段时间,黑嘴唇突然成了镇上的核心人物,因为她要结婚了。这个消息就像支特大号强心剂,让人们瞬间就生龙活虎起来了。我呢,也好似变得重要起来,那些往常都不拿正眼看我的人竟然对我露出了热情的微笑,他们想知道关于黑嘴唇找对象的各种细节,我呀,偏不告诉他们。而事实是,我知道得也很有限,因为黑嘴唇很少提起。我问她,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的?她说她也不知道,反正不是这样的。我又问,那你为什么要跟他结婚?她说一是为了让父母安心,二是男方同意她偶尔去孤儿院做志愿者。
结婚那天,黑嘴唇父母在家里简单宴请了亲友,黑嘴唇穿了自己亲手做的大红色中式套裙,漂亮得让人恍惚。新郎腿不好,拄了双拐,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我听黑嘴唇说,他是山那边的人,家里穷,她父母没有要一分钱彩礼,唯一的要求就是,男方得入赘他们家。
奶奶说,小月啊,人家黑嘴唇已经结婚了,你做人要识相,不要老是去找她了。但我老管不住自己的腿,不往她的裁缝铺跑,我不知道该去哪儿。结婚了怎么了,黑嘴唇还是那个黑嘴唇嘛。
黑嘴唇站在裁缝铺门口远远地向我招手,风吹翻了她的裙裾和她手里的报纸。黑嘴唇说,你已经不小了,总要有个打算,先找个工作做着,市里的机会总比小镇要多。她摊开报纸给我看那则纺织厂招年满十八岁健康女性的启事,然后把报纸往我手里一塞,说,你多好,可以走出这个小地方了。我心里想的是,有工作了是不是不会那么无聊了?
一周后,我去了市里的那家纺织厂,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小镇走那么远。
纺织厂是三班倒制的,基本上,我不是在上班就是在睡觉,日子过得稀里糊涂,等到发工资才发现又到一个月了。厂里的电话比较难打,先要打到总机,再拨分机,有时候就算打进了,要找的人却又不是这一班的。黑嘴唇说,这么麻烦,我以后没什么急事就不给你打电话了,她问我工作怎么样,适不适应,还让我有空先帮她去看看那家孤儿院,并告知我地址,说在某某路。我敷衍她空了去,当然,我一直没有空,我宁愿窝在宿舍里跟人家打牌也懒得去什么孤儿院。
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穿工作服,把头发一丝不乱地塞进帽子里,我发现自己还蛮习惯这样的生活的。我不再是一个无所事事东游西荡的人了,自己的工资可以自己随意支配了,厂里的人也不像镇上的那些人会孤立我瞧不起我,他们对我挺友好的,吃饭买东西之类还会叫上我。我感觉到身体里面的那个我挺直了腰背,像村子边上的那棵小柏树。以前的我,虽然走起路来抬头挺胸,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里面的那个我一直是缩着的。从小运气都很差的我好像也可以对未来有点期待了。不过,偶尔我会觉得还缺点什么,但又不知道是什么。
隔段时间,我就打个电话到麻子阿婆的店里,她店里装有公用电话,我让麻子阿婆转告奶奶跟黑嘴唇,我都挺好的,也顺便打听下她们的近况。麻子阿婆就像电视里的联络员。
黑嘴唇突然打电话说过几天也要来市里,说已织好了几件毛衣,买了一些玩具,要带去孤儿院。那一头传来熟悉的越剧声和麻子阿婆的咳嗽声。我对她说,要不我请个假来接你吧?你家人也会放心一些。她说好的,等都准备妥当了再给我打电话。
收到黑嘴唇投河的消息时,我正在上班,我一点都不相信,没有请假便飞一样往小镇赶,我是想回去证实这个消息是假的。
等了好些天没等到黑嘴唇的电话,我就觉得事情不大妙,我认为的不妙不过就是她家人不同意她外出,以为她还在周旋,需要一点时间。可我做梦都想不到,我永远没有机会陪黑嘴唇去她一直想去的孤儿院了。我心里的某个地方像突然被砸出了个巨大的洞,凉飕飕的风正灌进来,不断地灌进来,整个人又空又冷。我蹲在小镇的街头大口大口地呼吸,在学校时的那种孤独和惊惶再次袭来,我甚至有点怨恨黑嘴唇,这个古怪的傻瓜,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那个傍晚,李家河里死了两个人,黑嘴唇和王婶的孙子。发现他们的时候,黑嘴唇未洗完的衣服在河埠头散落着,歪七扭八的,边上还有个扎眼的大红色塑料盆。对于黑嘴唇的死,人们议论纷纷,一说是,黑嘴唇是去拉落水的王婶孙子的,遗憾的是,她救人不成反而把自己搭了进去。理由是衣服才洗了一半,说明事发突然,不像是有预谋的投河自杀;另一说则持反对意见,理由是黑嘴唇的男人刚提出了离婚,她怎么就死了?她是受不了打击而自尽的。说着说着,他们还为黑嘴唇的男人说起了公道话,不能怪他要离婚,黑嘴唇不能生孩子就算了,连那个都吃不消,那娶过来干嘛用?男人虽然腿不好,那方面是很正常的嘛,换谁都受不了啊……那些人扯得那个起劲啊,像发表激情演说,其中一个穿花睡衣的女人端着尿盆就加入了其中。我被那股子尿骚味熏得吐了。
一个正向着理想奔跑的人是不会自杀的,绝对不会。这是我很久之后才想到的。
尿骚味一直追着我,恶心了我好几天,直到返回纺织厂,吃饭依然没胃口,工作也提不起劲,于是,我请假去了趟孤儿院。我发现黑嘴唇骗了我,孤儿院可没她说的那么漂亮,甚至还有些陈旧;那里的孩子既不可爱也不活泼,他们的眼神要么怯怯的,要么冷冷的,难以让人喜欢。我把带来的礼物一一分给那些孩子,告诉他们,这是一个叫李雪梅的阿姨的心意。李雪梅是黑嘴唇的名字。
五年后,我成了那家孤儿院的正式工。
我做了五年的义工,从刚开始为黑嘴唇而去,到后来忍不住自己想去。孩子们对我从冷漠、戒备到热情、依赖,我很享受这个过程,心里满满当当的。他们中有个叫夏语的女孩,性格古怪,不合群,经常一个人在旁边练习画画。我不敢惊扰她,总坐在边上静静地看她画,偶尔在不引起她反感的基础上帮点小忙。过了好些日子,她看我的眼神里才没了敌意。再后来,夏语送了我一幅她画的嫦娥奔月,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个月字。
那一天,那个十三岁的女孩问我,小月阿姨,如果我说我想成为画家,会被别人笑话吧?她拘谨地蜷起了刚刚还在熟练作画的右脚。是的,她没有双臂,她所有的画作都是用她的右脚完成的。我轻轻拥住她,眼睛一下子热了起来,我要跟她讲讲一座塔,一座关于每个人心中都会有的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