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珏
额尔敦特古斯,一个生长在伊盟草原上的牧民孩子,皮肤稍黑,个头敦实,英眉俊目,自幼聪颖好学。1964年,他正在上高中,响应号召,来到锡盟草原东乌珠穆泌旗插队落户。牧民们很快便喜欢上了这个说话不多又诚实可信、吃苦耐劳的年轻人。每当他回忆起插队的那些年月,总会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提起他放羊时第一次经历白毛旋风的一件往事。
1968年的秋天,加阿布盖奥特很(加阿布盖是牧民们对奥特很的尊称)与桑杰家住一个浩特。特古斯是分配在桑杰家的知青,住在桑杰家帮助放羊。奥特很的表哥松代阿加(阿加是牧民对他的尊称)是个胖墩墩和蔼可亲的老头,他说话声音略带沙哑,总带着和善的微笑,尤其对知青,他更是像对小孩子似的呵护有加,有时为了教一句蒙语,连说带比划。他年轻时曾在旗里的寺庙当喇嘛,解放后还俗来到表弟家,自己没有成家,也没有子女,就帮弟弟放羊。哥儿俩都是以办事稳重、考虑周到著称,他们家的羊膘肥体壮,数量又多,是有名的放羊能手。
9月25日清晨,特古斯与阿加相继把羊群赶出营盘,羊群慢慢向山坡散去,阿加今天骑的是加阿布盖那匹在队里小有名气的镶黄色的走马,这匹马个头较高,身子修长,淡黄色的皮毛油亮光滑,在阳光下还微微泛红,小肚子吊得高高的,显得精干、洒脱,不时地摇摇头打个响鼻,长长的尾巴悠闲地甩来甩去。它快走起来,那个潇洒劲,真是惹人喜爱。
草原的天气变化多端。昨天还是艳阳高照,深秋的气温显得怪异、燥热,今天一早,深灰色厚厚的乌云像棉絮一样把天空遮挡的严严实实,嗖嗖的北风直往脖子里灌,特古斯不由得打个冷战,把那件薄羊皮缝制的交不恰领子立了立。细心的阿加问:“冷吧?孩子,回去换件衣服吧?”看到阿加也穿着同样的交不恰,特古斯忙说:“不冷,阿加!”两人翻身上马,向山坡上的羊群走去。天气越来越冷,嗖嗖的小风不一会就变成了呼呼的北风,风中还夹杂着小雪,风夹着雪打在脸上,像被无数的小鞭子抽打得生疼,蒙古袍的下摆卷起来,山坡上的小草哆嗦着,被风吹得伏倒在地。阿加望望天,以他多年的经验,自言自语地说:“这天要变啊!估计要刮白毛旋风啦!”“啊?白毛旋风?”特古斯惊愕地睁大眼,“以前听说过,但还从没经历过。”这时羊也被风吹得睁不开眼,全都屁股对着风,后面的羊跑到前面去避风,这样羊群一层层地往前跑,如果不制止住,羊群顺风跑开,后果将不堪设想。阿加站在羊群前面,奋力地挥动羊鞭,抽打向前跑的领头羊,羊群又掉过头来,挤成一团。特古斯也学着阿加的样,在风头上拦着羊群。风越刮越大,羊也越跑越欢,由于来回奔跑,心里又急,在风雪之中,他俩竟浑身冒汗,脸上的汗水和融化的雪水混在一起又冻成冰霜覆盖在帽檐、眉毛和胡须上。这时阿加招呼特古斯:“快,快把你的羊群赶过来,两群合一块儿吧!”特古斯赶紧把自己的那群羊赶过来,两大群羊汇合在一起,三千多只羊在风雪中忽而挤成一团,忽而又顺风快跑起来。就在他们奋力与风雪、羊群搏斗时,风刮得更大了,原来细碎的雪花变成了鹅毛大的雪片,漫天遍野,纷纷扬扬,狂风发疯似的旋转、撕扯雪片,再把它们蛮横地抛向山川、原野,蹂躏它指掌中的一切!霎时间,天地一片浑噩,几步开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傍晚时分,风势略有减缓,阿加指挥特古斯把羊群赶到一处名叫俊格日楚鲁避风的洼地,羊群也稍微安静下来。阿加坐在雪地上,缓缓地对特古斯说:“孩子,今天咱俩赶羊回家已不可能了,你先回去吧!”“不,阿加,我要和你在一起!”“你回家去搬救兵。”“不!我不能扔下您!”“可是孩子,如果没有救兵,别说羊群,就是咱俩,也性命难保啊!”就在这时,呼啸的风中隐隐传来几声凄厉的狼嚎。据说,格日楚鲁这个地方一向被称作“超恁扎敏”即“狼道”。在严冬季节里是狼经常出没的地方“再说,加阿布盖找不到我们,会很着急的呀!”阿加的语气缓慢而坚定,几乎是不容反驳。特古斯无奈了,他望着这个皮帽上、皮袍上、眉毛和胡须上都结满冰霜的老人,心中百感交集,他不忍心扔下老人回去。“把你的青马给我!你就骑我的黄马!”老人不容分说,拿过特古斯的青马缰绳,把黄马缰绳交到特古斯手中。“你骑上它,千万不要拉紧马嚼子和缰绳,让它自己走,它认识家,会领你回家。”说罢,就扶特古斯上马。又在马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去吧!回家啊!”黄马像听懂主人的话似的,“噌”地向前蹿了一下,就“哒哒哒哒”地快走起来。
额尔敦特古斯渐行渐远,他回头望望坐在雪中的阿加,那个人影已经越来越模糊。心中一阵焦急和痛楚,他大喊道:“阿加,你等着我啊!”风雪肆虐着,呼号着,将他的喊声淹没了。
特古斯心急如焚,他生怕阿加会冻得承受不住。他不断回头张望,突然,他发现在他走过的雪中马蹄印上有鲜红的血迹!他再低头看一下马腿,才发现黄马的马蹄上净是鲜血。原来,马蹄在雪中踩踏多时,雪融化后又结成冰凌,马每走一步,冰凌就刺破马腿流出鲜血。而黄马却全然不顾,它低着头,顶着风,奋力前行,任凭风雪迷了眼睛,狂风将它的鬃毛吹得乱飘,特古斯心疼地抚摸黄马的马背,想跳下来,但哪里知道,手和脚都已冻僵,自己根本下不来!多年以后,这带血的马蹄印一直在特古斯的心中铭刻,人常说,好马比君子。他知道。这是黄马也在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拯救主人!”“快!再快点!快告诉加阿布盖,来救阿加!”突然,前方出现了两个黑影,到家了吗?那怎么没有灯光?没有狗叫?走近一看,原来是两簇长得很高的德了思草,被冰雪堆得很高。继续向前走,特古斯心中焦急,不由得又轻轻夹了夹马肚子,大黄马又加劲快走起来。不愧是远近闻名的优良走马,它的步子既快又平稳,它的身上既有蒙古马坚强的特征,还有高智商、高情商,并善解人意,它可以领路主人意图并尽心竭力完成任务。特古斯被马的精神感动得心痛。啊!终于看到了矗立在夜幕中的蒙古包的黑影!狗吠叫着,加阿布盖高兴地迎出来,扶特古斯下马,赶紧用雪帮他擦冻僵了的手脚。加阿布盖又走到黄马身旁,亲昵地拍拍黄马的脖子,赞赏地说:“加,我的黄儿!今天你又立了一功!”并用袖头替黄马拂掉全身的汗水与融化的雪水结成的冰霜,加阿布盖的小女儿宝日奥(宝日呼很的爱称)则忙着端锅烧茶。加阿布盖有两个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大女儿萨仁花皮肤白皙,端庄秀丽,小女儿更是明眸皓齿,妩媚多姿,惹人疼爱。但这两个女儿并不娇惯,她们从小就跟着妈妈学做家务,还做得一手好针线。这次跟着爸爸走奥特,就是小女儿帮爸烧茶做饭,妈妈才有时间在家照料奶牛。
特古斯刚进家,不但手脚冻僵,口齿也不清楚,稍暖和一会儿,他才哆哆嗦嗦地把今天的事告诉加阿布盖。加阿布盖正在家里急得如坐针毡,担心阿加和特古斯在这冰天雪地的暴风雪之夜会有不测,他听特古斯叙述后,立刻出门套上牛车,唤桑杰一同去找阿加。为了多个人手,加阿布盖又绕道去了大队部,他叫出原大队老大夫额木沁阿加、原大队会计旺其格两人让他们帮助赶羊。额木沁阿加是大队里的大夫,在大队牧民中享有很高的声望。因为蒙医大都是用藏文写成,他的藏语水平在全内蒙都是有名的,后来他曾被聘到盟里甚至内蒙做总结蒙医宝贵经验、翻译藏文文献的工作,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当时被当作内人党嫌疑分子关押。而旺其格则是一位很有名气的富有经验的牧民,一位放牧能手,也是因为一些莫须有的小事儿被当作坏分子关押。
一行人摸黑向山里走去,凭着特古斯的叙述和加阿布加盖的经验,他们终于找到了阿加和羊群。
阿加已经被半埋在雪里动弹不得。加阿布盖赶忙用雪水为他揉搓着手脚和脸颊。并轻轻拍打他的胳膊、腿和全身,将他扶坐起来。直到清晨,阿加才能轻微活动一下身体。四个人一块把阿加抬到牛车上。天亮了,太阳也出来了,他们赶着牛车,驮着阿加,还有一大群羊走在回家的路上。太阳普照着白雪皑皑的原野,一片宁静。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昨日那惊心动魄的场景。
我们知青小包曾与阿加同住过一个浩特,与阿加很熟识,知道他是个很和善的老头。听了额尔敦特古斯对这件事的讲述,在我的心目中,阿加的形象高大起来,在他那普通的外表下,怀有一颗怎样伟大而高尚的爱心!他把生的希望送给别人,却把困难和危险留给自己!正是在我们的第二故乡,那山,那水,那草场,还有那些牧民,甚至牛羊,马匹中,都蕴含着深厚的大慈、大悲、大爱,这也正是草原人民的慈善而博大的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