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守仁
西伯利亚对中国人是耳熟能详的地儿,经常听天气预报说从西伯利亚来的冷空气如何长短。还有看得最多、印象最深的是以十二月党人为代表的政治人物流放地点即西伯利亚。当然,不止是政治犯,我记得《复活》里的那个女子玛丝洛娃也是被流放至此,以至于自我救赎的聂赫留朵夫也不得不随陪玛丝洛娃来到这寒冷的冻土带。这是大托尔斯泰安排主要人物灵魂陶冶处,还有小托尔斯泰等俄罗斯一批作家,契珂夫、陀斯妥耶夫斯基等等也竟是从这儿起步走向文学世界的。到苏联时代其趾竟也未绝,相继出了一代代才俊作家如布尔加科夫、申舒克、沃罗宁等,让人眼睛一亮。西伯利亚文学现象倍受关注,这比天气中的寒流要温暖,有过这段关注,对它的感情就复杂而亲切。
这次到俄罗斯的第一站是新西伯利亚,前边加了个新字,对中国人来说,以为这就是西伯利亚,到了才这知道,加了“新”字不同了,这是一座城市,是西伯利亚州的首府。不过,从机场出来坐在大巴上,印象强烈的第一眼是白桦树,尽管从俄罗斯文学艺术中早就知道白桦林的美,与亲眼领略还是大不相同,这些白桦树与过去见的不同,婷婷玉立,展豁豁地冲天而去,密匝匝地结伴成林,真像俄罗斯芭蕾舞剧中的群舞,少女们自在、自如、目不旁顾,在中国古代地图上,西伯利亚被标为“罗荒野”。看到这个罗字,容易想到另一个无人区“罗布泊”。有学者认为“西伯利亚”这个名称来自于蒙古语“西波尔”,意思是泥泞的土地,这是蒙古先民以古代的沼泽冻土取的象形名字,俄罗斯人来后,按音译称为“西伯利亚”,按他们的方位当叫东伯利亚吧,西伯利亚是音泽,中国人也跟上音译了。对中国来说,这么叫,合地理,也可带出历史,带出地貌。却是过去时,现在是看不到荒野与泥泞的地土了。
我们从飞机上已经领略了它丰茂的绿色,一眼望不到边的浓重青绿,只有那么一小点儿露出空白,是为城市。来到城市,却也落脚在绿绿的树木草地上。
我们观赏的第一站在鄂毕河公园,先感受空气的清新与色彩的清丽。蓝天上,云朵丰盈,无拘无束,舒展得像贪睡黎明觉的美女,零星的雨滴洒过,雨做的云又像大手笔的中国画,只用墨色就渲染得饱满、丰腴,那么湿润,脉脉含情。墨分五色,这可是国画家的拿手好艺,如何反被天公夺了去?
可能与鄂毕河的辽阔有关,与西伯利亚大铁路的衬托有关,在鄂毕河公园,有开辟西伯利亚大干线铁路的尼古拉三世塑像,早期的沙皇尽与尼古拉有关,好像他们不怎么会起名字,只简单排列个顺序便了事。再加上对国人来说,俄罗斯人长得差不多,索性就不加区别,把上次在太原见到的尼古位的油画(当时称“俄罗斯精品艺术展”),当成他。这位三世倾国力修筑的阿贝线,穿越永久冻土,横贯俄罗斯,是世界上第一条大干线。它像沙皇铁硬的臂膀,把西伯利亚广亵的地域强掳入怀。中国人看到自然有点历史的疼痛,新西伯利亚就诞生在西伯利亚铁路大干线上,似乎也不会起别的名字,只在前边加个新字,就变成了一座城。你从何处来?从铁路线上来。于是,当初的铁轨经历了百年的风雨拆除下来,保留了一截横架在鄂毕河上空,好像历史。工业化的强硬有了形象,那段历史曾经被搁浅,这架势也满含象征意味。
我们旅游乘坐的大巴车,是中国来的“二手车”。有人说到当地的改革,也用这个词,这可有几分巧。车上的电视还是大屁股,坐得稳不出图也不出声,不准备干了,游完了鄂毕河公园,它干脆不起动了。换车,却一时调不过车来,耗得人心烦,好在有河水陪着,有一天形容各异的云朵陪着。只是尿急了没办法,当地人听不懂汉语,就像我们听不懂俄语。通用的WC,不管用了。当年学了三年,怎么就没先学厕所这么重要的词?风火事,不容缓哪,幸亏那大个儿当地人机灵一动,比画了个洗手动作,这才达成共识。
路边有一尊不高大却气场自扬的雕像,像白银时代的哪位作家,问导游小姐,她不认识,刚才她连十二月党人都不知道,更不可能知道这位很老的作家了。但她有知识库,她带着的那位情侣显然懂得多,只不过不会说汉语,他们俩嘀咕过俄语,这才知道叫克留洛夫。还是位挺先锋的诗人。
白银时代的一批作家,形成俄罗斯民族文学振兴的一个大浪涛,文学经历了无数个浪涛,这批人又被推出,也算是没有被拍死在沙滩上。
从这儿进入市中心,城市的规模渐渐起来了,倒不是楼多高厦多大,如果论这,比不了中国的县级市,但它的文化气息浓重,单就这个城市到处可见的硬雕塑、软雕塑,就让人目不暇接。包括垒墙的石缝,也是一丝不苟,粗粗拙拙,点画到位。
在气势恢弘的歌剧舞剧大剧院前,绿树、草坪,及干草做的一组雕塑,是老者散步,年轻人谈情说爱,或者带孩子消闲的好去处。这剧场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都气派,只觉由乌兰诺娃在这儿演一场《天鹅湖》,方相趁。这可就是我们的县级市远不可比的了。剧院前边的三个大雕塑,足有楼房高,留了某个时代的印记,走的是傻大黑粗的路子,不必去细看,我们也不会陌生,听说他们三个前边,还曾有个更伟的哥们,披着大衣,一只胳膊前伸做着电影造型,估计他太多了,太挤了,疏散走了。我在一架电影摄影机石雕前留了个影。苏联的电影曾让中国观众怀念许多,最早是 《战舰,波将金号》,以后,还有《乡村女教师》《战争与和平》《两个人的火车站》《战地浪漫曲》《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等一批优秀影片。这个《战舰,波将金号》曾一直是世界电影学院的蒙太奇教材。来俄罗斯,才知道这个波将金了不得,陆军元帅,犹如大清朝的多尔衮,也摄政,也同样是皇后的情人,皇后权柄的忠实卫护。
这些俱往也。
我对彼得堡是从七十年代开始熟悉的,先是十二月党人与他们的妻子那种不屈不挠的叛逆,然后是安娜.卡列尼娜高雅的风韵与离经叛道的气质。其时,我还没有来过彼得堡。
这天,我终于如愿站到十二月党人广场上(当年的元老院中心广场),想到的是二百多年前的那天,白雪冰封了涅瓦河,清晨,三千多俄国陆海军官兵,全副武装,列队来到这里,他们高喊着口号,布下战斗方阵,枪口直指准备登极为皇的尼古拉一世。
这次起义惨遭镇压,涅瓦河的冰层被尼古拉的大炮轰开了窟窿,填入了起义者。
十二月党人残余人员被流放西伯利亚,他们年轻的妻子紧随其行。我想起那幅以普希金妹妹为模特画出的《陌生女人》对威胁的蔑视。这幅画细腻的笔触刻画出内心的高贵对庸常市态的不屑,也是对十二月党人妻子们精神气质的赞美。无论之前之后,都是难能可贵的。
目前,这片广场绿草如茵,边上是一簇簇低低的红花。
这个广场的旁边是彼德大帝骑在战马上的英姿,俄罗斯人心中的英难。
高傲的骏马,你奔向何方?
你将在哪里停蹄?
啊!威武强悍的命运之王,
你就如此在深渊之底,
在高峰之巅,用铁索勒激起俄罗斯腾跃向上?
转身看去,是《青铜骑士》的作者,大诗人普希金的洒脱铜象,他纯正的俄语,地道的皇村腔,声震长空,然而诗人在世时,这首诗到处流传,却未能公开发表,沙皇尼古拉一世要求他修改其中有违领袖光辉形象的那一段落,但被诗人拒绝。直到他死后,《青铜骑士》被别人“饰色”,才得以面世。但他的倔强却与诗一起垂留纸上,纪念碑上刻着普希金的诗句:
我将被人民喜爱,
他们会长久记着我的诗歌所激起的善良的感情,
记着我在这个冷酷的时代,
歌颂自由
并为倒下的人呼吁宽容。
继承普希金高贵典雅风范的是女诗人阿赫玛托娃。
她身处二十世纪,这个世纪的重大事件都蘸着血泪在她身上盖了刺青一样的印章,她集母亲与妻子心殇于一身,儿子和丈夫被拘押古拉格,她的作品被禁四分之一世纪,但她激情不萎缩,追求不停止,保持尊严不动摇,成为受迫害者的偶像,被另一位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称为“俄罗斯的安娜”,俨如女神的位置。
阿赫玛托娃在诗中说自己愿意“化作一只鸽子,成天间在乳白的窗口咕咕咕”。
俄罗斯人对鸽子情有独钟,称它为上帝的天使。诗中除了透露出对自由的渴望,还优美地表达了对信仰的歌唱。
这片中心广场的气质,高贵、典雅、自由、是俄罗斯人所崇仰的精神殿堂,与周围的那些名震海内外的教堂一起形成这片天空的精神高度。十年前,我在中国美术馆观看俄罗斯油画名作时,先感到震撼的是一位身着白色粗布长袍的农民,从田野走向教堂的神情,那张脸上的坚定、凝重、炯炯目光,透露出信仰的笼罩,透露出信仰的力量。此刻,普希金像伸直的手臂上飞来几只鸽子,它们也在昂首吟诗?转达上帝的爱?彼得堡这些保持骨感的作家作品,能与这块土地一样深厚,与这片天空一样的迷人,原因或者正是他们的宗教感。索而仁尼琴在被驱逐出境时,与克格勃人员吵架,要求发还他被抄走的十字架,这是他心中的圣物。这种纠纷是宗教意识不强烈的人所难以想象的。
在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罪与罚》中,妓女索尼娅把十字架送给杀了人的拉斯柯尔尼科夫,鼓励他说,与他一同受苦难,也一同挂十字架。无神论者拉斯柯尔尼科夫最终走上信仰之路,取得内心的平静;宗教信仰让他的生命找到慰藉和依靠。
陀思妥耶夫斯基临终前,居住在彼得堡,那天他构思好了《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二部,取蘸水笔准备开始写作,随手将笔筒碰掉了,滚落地上,又滚入柜子底下。这位大胡子用力挪动柜子,老血管经不得这种剧烈,破裂了。他不省人事,但不肯离去,弥留之际,妻子为他朗诵《圣经》,他才安静地闭上双眼,不再探视人们心灵深处隐藏的秘密。
宗教感的神圣,与天空,与河流,与树木,与大地,以及不屈服的诗章混合起来,形成了十二月党人广场高贵的气质,如同《一八一二序曲》(柴可夫斯基所作)形成的背景音乐,由赞美诗始发,最后由教堂钟声及《光荣颂》结尾。
未到彼得堡之前,就对它有种熟悉,因为它身上的文艺范儿。
彼得堡的标志性城市雕塑是那尊“青铜骑士”,彼得大帝身系披风,胯下战马奋起,前蹄高扬,显示出所向披靡的凛凛威风,甚得俄罗斯气象,这是法国雕塑家法尔科内花了十二年功夫打造的佳作,但它产生的震撼力量,还不能小觑其硕大无朋的花岗石基座,基座既非方形也非圆柱等常见的几何形,而是保留了它的天然相。上面刻了两行字:“彼得一世,叶卡捷琳娜二世”。
它确是叶卡捷琳那二世的慧眼所识,她在芬兰湾看上这块巨石后,悬赏运输,数百农奴拉出沼泽,然后用简单机械沿着专修道路滑行拉到芬兰湾,最后用木排从水路运到彼得堡,专程来安放“青铜骑士”。
浩大的工程,众多的人力物力,但近前一看,值!这石头的长相,几乎就是为青铜骑士而生,每一块斜面,每一道棱,每一个角度,都那么妥帖,那么有形,那么合适,创造出一种雄伟的协调。
不少介绍都说,这是女皇在张扬自己以及帝国的威风,面对它,我却实在不能不佩服其不同凡响的艺术感觉。
此审美眼光,不声不响地证实了叶卡捷琳娜是一位有着艺术天分的女皇。她自称文艺爱好者,醉心于欧洲文化,曾长期和法国的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伏尔泰等人通信。她花50万卢布聘请百科全书派代表人物狄德罗为图书馆长,出手大方轰动欧洲,其时,圣彼得堡艺术家云聚,作家、诗人、画家、学者,星光璀璨。那个时代留下来的皇宫,至今仍然到处是诗,到处是画,到处是艺术品。有人看过冬宫后,曾将她与中国的西太后作比较,将冬宫与中国故宫作比较,结论有点不堪。前者开放,面朝大海春明花艳,后者闭关锁国,除了听听京戏,没别的艺术能耐。其实比错了,倘是女皇之间做比较,唐朝的武则天方有资格,两个女人都重视文化艺术,两人治下都有文艺青年活跃,两人任用的秘书都有文艺范儿,两人都开创了一代文风。贞观遗风,“五尺童子耻不为文墨焉”;叶卡捷琳娜受文艺思潮浸染,不但扶持文学刊物,而且自己也写小说、写诗歌在刊物发表。武则天比她老千把岁,唐代还没有小说,只有传奇,但唐代是诗歌盛世,她不但开诗会,给诗人官做,而且自己也写诗,有的还很美,如《如意娘》。一东一西两个女皇千年之间可以并肩,她们的宫殿也可以媲美。叶宫与武后的明堂内都有艺术精品,屋上都成金顶,如果这不视为财富来炫耀,那么视作她俩重视艺术的烁烁眼光也无不可。遗憾的是,如今洛阳的明堂只是仿作,原作早于安史之乱时被毁。
来俄罗斯行前,一位朋友颇不以为然,最后却忍不住说了一句话,彼得堡还是值得一看。彼得堡岂止是值得一看?如果有时间,你一看二看再三看,都不一定能尽兴。
坐在涅瓦大街的普希金咖啡馆,可以想象普希金如何在这儿喝下最后一杯咖啡,毅然前去决斗的情形。今晚,大街上挤满了年轻人,他们要喝着啤酒去看“世界杯”,为得地利之便的猛虎之师俄罗斯队加油助兴。今夜的决斗没用手,用的是脚,点球大战。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故居,似乎可以看见那位“北漂”似的大学生孤独的灵魂。影响了一个时代的大作家陀氏就葬在彼得堡,我们叫圣彼得堡一点没错,文圣安息在此。他笔下的白夜与彼得堡的白夜,一起让我有了个不眠之夜。
白夜有月亮么?是的,彼得堡的白夜有,因为它有俄罗斯诗歌的月亮阿赫玛托娃。今夜就让我重温天才诗人的《猎物》:
一阵风寒过后,我
随意地在炉火边取暖
我没有守护好自己的心
竟然有人把它偷走
新年的氛围如此繁华
新春的玫瑰如此润艳
可在我的心中已听不到
蜻蜓般的震颤……
她以清新自然的诗风,继承了典雅而高贵的传统,在时代众多女诗人中高出一头。
这个夜晚,我还听到了安娜.卡列尼娜新作母亲时痛苦的呼唤:阿里克谢……她跳出了庸常的贵妇人生活后,也是在此地与渥沦斯基进行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她失败了吗?因为她死了。但她又没失败,终归生命中有了自己认真的爱情。美丽有过归宿,于是生命有了诗有了光,也就是说,遇见了上帝。
自然,这儿还有也是决斗身亡的年轻作家茉蒙托夫。他的名作《当代英雄》不仅仅是留了一个多余人的形象在文学长廊,对我来说,他那别出心裁的结构方式,也在为我新写的长篇壮行。
对了,在宁静的涅瓦河畔,在被剃了胡子的狮身人面像前,我见到久仰的列宾美术学院。在彼得堡,油画太多了,甚至自由市场不止一条油画走廊。但我最为欣赏的还是列宾。用画笔为俄罗斯作史,《伊凡雷帝杀子》那震撼人心的霎间记录,这霎间启动了一个王朝的履灭。这幅画原名《1581年11月16日恐怖的伊凡和他的儿子》。恐怖的伊凡,这是人们对一代沙皇的评价,也是专制时代共同的特色。
列宾的《伏尔加纤夫》再现的不是哥哥妹妹的浪漫,而是人的苦难。时代的苦难浸透了纤绳,浸透了纤夫们的破衣烂衫,浸透了无可奈何的面容。
还有柴可夫斯基,我实在想找到他的故居,见识一下“林子是如何买得手的”(纳吉宾小说),可是导游没给安排,她说那儿什么也没有,你看什么?即使你去了也找不到,它没有中文标识。可是在彼得堡的日子,那百十条河流水波,几十座桥的倒影,还有天空低垂的沉甸甸的潮湿云朵,已经让我感受到了这位伟大音乐家的旋律,那种阴晦沉郁,不正是老柴的交响乐森林?还有这林子里长出的蘑菇?
莫斯科红场名声很大,阅兵什么的,场面宏伟,上电影电视镜头了得,然而真走进来,却不觉得大,比我们天安门广场小得多,听说只有五分之一,进入后感觉更小得多,不让来者渺茫了自己,急促了自己。它不装模作样,树多,草坪多,天然样,连地面也尽大石条铺就。固执的石头,路面也不水平,随势而为,更适合于人类活动,即使大太阳下,或者雨天,游人都不会张皇,随处可避日,避雨。女人们说,莫斯科的天气像男人的心,像女人的脸,在这儿,可安逸,由它变去。这儿不是一望无际的水泥地。台阶、花池檐下、门庭前,随处可休息,你不是卫兵,不必要总站着。
那些名闻遐迩的九顶洋葱头的圣瓦西里大教堂,可不是中国人熟悉的老电影里的那个瓦西里,它比那个挎枪的家伙要历史得多,这是著名的暴脾气伊凡雷帝下令建造的。这座童话般充满幻觉的教堂让伊凡雷帝大感兴趣,为了让它的美丽独一无二,他甚至将建筑师的双眼弄瞎。这个发起脾气来,一杖敲出儿子脑浆的帝王,还有什么不能成为他施暴的对象呀?他的名字是哪个高手音译的,竟然嵌入个雷字,不管雨滴大不大,雷声贯耳就道尽那股子霹雳火。
西边是克里姆林宫,有五六个塔从红墙上露出尖顶来,也可装入红场的全景,红墙此时不仅是围墙,也是一道不远人的景观。与人合个影什么的,也不隔膜。
这些日子,正逢俄罗斯世界杯赛日,广场上有些电视广告,低低地印在人行道边,我们看到了中国央视体育频道的熟脸,同行者们忍不住贴上去合个影。真人也有,运动员也有来在广场的,两个黑人球员被姑娘们发现,一时间成了合影的偶像。虽然他们不是C罗,不是梅西,但也是绿茵场上的骄子,世界杯的中心人物,能合影的姑娘们一脸幸福的笑容。人们在这个广场不会被稀释,而是缩短了距离,肤色也不阻碍,在人人都是摄影师的今天,除了自拍杆,谁都可以帮忙,手机实在太方便了。
红场也不再强行宣传什么,没有什么指手画脚的人物让你必须高瞻,现在的红场日常且平静。
而且红场,也并非一定就是我们想象中的革命色,这儿最早经历过几场大火,曾被称作火灾广场,其中两次大火都与战争相关,一次拿破仑烧了莫斯科,那个战役由柴可夫斯基的《一八一二》交响曲作了纪录,一次是波兰人,波兰帝国当时弄了个假皇太子,占领莫斯科,被撵跑时放了把火。看看瓦西里升天教堂前边塑起的两个民族英雄,米宁和波扎尔斯基,一个手握长刀,一个手执盾牌,都是卷发,连腮胡,一副汉子气,知道了他们率军杀退波兰军的历史,就明白了俄罗斯与波兰宿敌的历史渊源,也就可以理解二战时苏德共同下手波兰的遗传基因。至于卡庭森林惨案,那两万多惨死的年轻军官与知识精英也可能是为前辈顶了冤债。为装政治脸面,那些活生生的性命不明不白遭了暗杀,被集体栽脏,再怎么说也难免萎琐之嫌。由此也能明白波兰导演瓦依达,为何苦心寻找十七年找到满意的剧本,拍摄最为满意的《卡廷惨案》。
火灾广场或者烈火广场是人们随口而成的广场之名,总觉有点不吉利,俄罗斯人也讲究这个,有聪明人便将这个意思修饰为红场。在老俄语中,同样也是美丽的,如火一般明亮,这个红场便叫出来了。
红场北面是历史博物馆,都长得差不多,尖尖顶的哥特建筑,砖红一色,门窗内白,精神得很。这时本来想穿过去看一下图书馆,但这种商业旅游没给留下博物的时间,迎头去碰个照面吧,顺便拜访一下陀斯妥也夫斯基,这位追索人们灵魂深处追索生命终极关怀的作家,越过俄罗斯国界,坐在时代顶端,他倾着身子苶坐许久了,问候一声去。可是问道于俄,太难了,这地方老大心态固执,基本没有中文标识,走了一段,雨大了,只得畏淋而退,返回来寻伙伴。
临时想买点什么,丰富一下旅途,旁边有国营百货大楼,三五十步就到。听说早年间,红场没着火时,此处曾经有大集,是商品交易地。我们渴了,在楼里转了半天,没买到水,倒是买到了冰激凌,很漂亮。这儿的冰激凌是特色商品,热门得很,色彩缤纷,样子就地取材于瓦希里大教堂屋顶的洋葱头,萌萌哒。年轻人人手一支,是看世界杯的好拿手,大楼内大屏幕上,正转播着世界杯赛事,大家可以如同坐在莫斯科大学的球迷场地为球队的精彩加油。
到冬宫浏览过,你就知道彼得堡有多么喜欢油画。俄罗斯人崇仰欧洲文化,对欧洲发生出来的这种艺术,他们自然爱不忍释,还有一种原因未经证实,他们有油画大家,他们用油画记录历史,一如我们中国用文字记录历史。所谓“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女孩子”,这话固然有历史可以被人扮上,被人涂脂抹粉的意思,但它为什么是女孩子?就因为历史是可爱的,招人待见,是有血有色的,不是教条的。
生动的历史如何体现?各有各的法子,古希腊人用诗歌,《荷马史诗》,中国人用文字,最有声有色的记载便是《史记》,人物活灵活现,事件可闻可见。最早记载的是那些龟背上的象形文字,称为甲骨文,在殷墟,曾见到甲骨文断断续续记录了商代一位王后妇好的能耐与作为。这或者是我们民族委派乌龟来驼碑的渊源(我臆想,后来可能觉得乌龟不雅,改了名字叫赑屃,说是龙生九子之一,专负其责,但就模样来说,人们大都叫它的曾用名)。而俄罗斯人则用油画记史,他们做事不求便捷迅速,追求的是宏大实在,信奉眼见为实,于是便有了那些大幅小幅的油画,布上的,墙上的,屋顶上的。几个月甚至若干年慢慢画。他们拓疆抢出海口,与瑞典开战,获胜后,便要画家记录这场著名大海战。画家没经历过海战,找不到感觉,沙皇下令炸毁一艘战舰,让画家观望,以找感觉。这比我们搞奥运开幕式演出的代价也不小,当年的战舰何等金贵。沙皇对以画记史的重视可见一斑。
再说画家的较真,也很了不起,显赫的卡捷琳娜女皇,年轻时是迷倒一大片的美女,可是入像时,已经是明日黄花,画家如实入画,美处美,丑处丑,不媚不谄落笔在实处。这是画呀又不是照相,现代虽有了照相术,照样修版弄术的,把照片弄得光鲜亮丽,似是而非,所以现在的照片反倒不可全信,全信误人。而当时的油画,如此写真,不改真容。这些油画按中国的习惯叫个“写真”方得其神。在一所大教堂里,我还见到了一八一二年击退拿破仑的大功臣库图佐夫的画像,他一只眼瞎了,这幅画上再现的就是一个独眼龙老头。要说,照相避开这种缺陷都不是难事,何况画像?但画家不为尊者讳,如实画出。其实,知道这段历史的,没人会认为他丑陋,倒是带出了戎马生涯的一生艰险,真实得可以当史看。
在众多的宫廷画中,还有一幅展现宫帏私生活的油画引人注目。这是以画《罗密奥与朱丽叶》为题材的私会,激情中的两青年自然是裸躺,裸体艺术在俄罗斯早非禁区,从未想到打马赛克,夏宫前的喷水池花园,到处都是赤裸的男神女神,说白了,就是男人体女人体,无非是设计者让他们芙蓉出水,或者神话喷水,戏水,总的说来就是把他们放逐水族,显得更加协调些罢了。
为何这幅床上画引人注意呢?原来床上的罗密奥多了一条腿。数目并未多,只是他的腿不像在自己身上,有那凑趣的便说,这里还有一个人,使得故事扑朔迷离。于是这幅画也有人起了一个暧昧的名字,叫《第三条腿》。
这也可能是画家故意出洋相,这幅油画是拉裴尔的弟子罗马诺的作品,题目是 《偷窥》。画的右边有位老妇人入室背在门后偷看床上这对恋人的爱情,加了这么双喜剧眼光,本来为添情趣,中国春宫画中,也偶有这种目光在窗外,或者他处听看房的情节,而这幅画由于多出一条腿,偷窥的内容就更加复杂了。或者可以想象,画的主人看到画后,发现少了一条腿,两个人怎么只见到三条腿?这本来是外行话,但罗马诺是个爱搞恶作剧的画家,于是便于体外添上这条腿,弄得不伦不类,按中国人的说法,叫“有一腿”。
说到历史画,最出名的当是大画家列宾的《伊凡雷帝杀子》。伊凡大帝是俄国历史上有名的暴君,杀人无数,尤其是对反对派更不手软,这次与儿子发生争执,本来是常见的家庭矛盾,他却掷出手杖,打得儿子脑浆出壳,形成“肝脑涂地”的后果。画面上,他抱着儿子的尸体,眼里发出的不再是凶残、强暴,而是懊悔、惊异、颓伤、萎顿、无奈等等复杂的表情,此时他不再是沙皇陛下,而是一位父亲。这幅画以其准确的描述,博得了声誉。
要说,我们的史书里也有这样类似的记载,“郑伯克段于鄢”(左《左传》)。 郑伯因为母亲帮弟弟讨封疆域,并为弟弟造反做内应等数事,发誓不见母亲面,要见只能到死后,“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后来郑伯后悔了,这要承担不孝之名,于是让人挖了个地洞,母子在地道里见面,自圆了其说。
冬宫等宫廷藏画,确有一些是世界级大师的作品,如达芬奇、毕加索、拉斐尔、伦勃朗、鲁本斯、提香的名画,一看就是皇家气派,可惜我们故宫几乎见不到这等级的藏品,无疑与大清朝的闭关锁国相关。闭起门来称老大,不识世界真面目。故宫的藏画不常见人,常展示的多为珍宝。偶有展出,也在美术馆,展品大都是国家级的名人画作。好像外国人只晓得送钟表等玩意儿,而不送油画?
而我们的名人字画在俄罗斯皇宫也没有见到,比如山水画、花鸟画。中国画家的画作已经达到空前高峰,而俄罗斯的宫藏品中竟见不到,偶尔见到有中国风格的,也非山水,只是中国的风俗画,犹如局部放大的清明上河图。从俄罗斯的宫藏,一方面看得出清廷与国际社会的隔膜,走出国门的交流太少,一方面也看得出俄罗斯的审美倾向欧洲,欣赏西风,眼不往东瞟。甚至这种区别,从两国的宫殿建造也可看出,俄罗斯的宫殿大多是满世界招标,谁家的美就用谁家的方案,因此更有世界级水平,我们只用自家臣民,独家承担。所以级别不同,也在情理之中。
从俄罗斯皇家藏品中的山水风景画花鸟画缺位,也看得出俄罗斯皇家对自然之美更多停留在园林内,对高山大川的美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就文化特质来说,中国的士大夫画家画山水花鸟取静于山,寄情于水,虚怀若草,清气若兰,更多是一种精神追求,也体现着画家与自然相亲相拥的生活态度。俄罗斯人更欣赏的是征服与占有,而未能相看两不厌。文化传统的差异在画家笔下体现得泾渭分明,他们的油画多见战场,或者战胜以后庆祝胜利的场面,即便是将军的肖像,远景也往往是战争尾声。画家着眼点是历史大手笔政治最高形式,也是艺术为政治服务的观念。而我们的战争,打就打了,胜败自有文字记载,鲜动用画笔。战争的场面,你可以想象,你也可以读书,比如齐鲁长勺之战,一场战役用曹刿论战的几个细节便记下了,而且还生出“一鼓作气”等几个成语。
便是宫廷生活,也只见白头宫女闲坐说玄宗,即便要看宫廷的画,也是道德训诫一类,如汉班婕妤(她是山西宁武人)曾入过的《女图》,目的是“陈女图而镜鉴”,让女人们以此作轨训心。宫廷画家入的榖是艺术为道德服务,若论历史情绪倒不若班婕妤自己作的《团扇歌》来得真实。
不画宋朝军队攻城略地,而是让画家实地描绘宋太宗掳去南唐皇后花蕊夫人可劲儿享用的得意场面,画为《熙陵幸小周后图》,如果说这也是历史的话,那未免有些偏狭,难怪有人将其列入春宫画。
在俄罗斯皇家藏画中,有一类画尤为重要,那便是宗教题材,如圣经故事,伊甸园、禁果、亚当夏娃,以及耶酥、圣母等。而中国的人物肖像画少,宗教画也少,即便有,也多是一本正经,官样大于人样,少见其生活模样,如秦始皇、孔子、朱元璋等。爱美的武则天实在不忍让自己的花容月貌将来于世长辞,于是授意造石窟之人,将自己容貌与佛像相融,便有了龙门石窟的龙颜佛。
油画虽然易于保存,易于大幅,便于创作历史题材,这类题材的要求有时便让其多了沉重,少了情调。其实,老外的生活比画面要丰富得多,情趣得多。到过夏宫,一定不会不注意喷泉公园的小树林里那幢典雅的小别墅,那是女皇为情人所建造;在克里姆林宫皇宫的旁边,教堂对面,有一座白色小楼,清静雅致,这是伊凡帝为他的私妾所修,是皇帝为了突破一夫一妻制而藏娇的金屋,不许设后宫嫔妃,他自有对付的办法。
看冬宫夏宫时,常常联想到中国的故宫,而当年进故宫时并非曾想到克里姆林宫,这就是眼界打开没打开的区别。
我们在伊尔库次克落脚处是林子中的木屋,成林的树古老而魁梧,林中小路铺满野草野花,同行的建伟开窗一看,大声赞叹窗外那一片笑容可掬的山菊花。他采了些来,与海南带来的辣木茶一起泡,样子可亲,让女士们满艳羡。小松鼠们见到人,窜出来搭讪,从后背上肩,比上树也省力。它们与我们没有语言障碍,交流起来容易得多,
林子边上是条静静的河流,倒映着对岸的林子,有水鸟飞来,你拍照走近去,它才一抖翅子飞开。
这条河叫安吉拉,一听名字就不疏远,我那“白岸”村里的河路汉们曾记得这条河,它的老人们千里跋涉把茶砖搬过河,与这儿的哥萨克们一起喝窝得革(伏特加)时,语言正在酒化。这是我们晋中人开辟的茶路上的一个节点。
它也是一副熟人的样子,不惊不乍,当它被导演叫为安加拉河时,便成为拉斯普京笔下的纳斯焦娜怀着恐惧心理,一遍遍趟过去与丈夫相会的那条河,它用温柔的体态把她送过去,连同她的披巾,送到有时能听到狼叫的地方,再回望那片林子,又恢复了它的平静,狼叫也听不到了。我想,如果此刻真能听到狼嗥,那声音是会打卷儿的舌音。它是跟逃兵安德烈学的,安德烈无法排遣的空虚胆颤只能用学狼嗥叫来弥散,他学得太像了,以致狼也不能不受影响。
我在无名烈士碑的背后,看到长长的名字与照片,他们被朝霞与夕阳照过,暗夜中也有火舌远远送吻。这是当地参加卫国战争的战士们的照片,德国人虽然未曾打到西伯利亚,但安加拉河流域的小伙子们一样入伍,扛枪,参加战斗,这照片长廊上,去世者为黑白照,活着的为彩色照,在岁月的淘洗中,已经全褪去色彩。安德烈在白夜中可曾回来看过?他也曾冲锋陷阵,也曾经受了战争的伤害与苦难,可他该是黑白,还是彩色?他只能用狼声来自我陈述。
这种凄厉而无奈的呜叫,只有他的妻子,安加拉河边最为普通的女人能听懂,可是善良温柔而又刚强坚毅的纳斯焦娜,此刻已经怀着没法出生的孩子一起投入这条伴随他们世代的安吉拉河。
出生在伊尔库茨克的作家拉斯普京听懂了这条河流的苦难,他将战争的这种反人类罪恶,用西伯利亚的严寒与不能食人间烟火的处境细致刻画出来,全不顾其时意识形态眼睛的监视,他只说了一句,活下去,并且要活住。幸亏人们认出了生活的复杂与战争风云变幻,心底的共鸣越来越强烈,终于战胜了教条主义的条律活下来了。直到近些年,他仍在呼喊《西伯利亚 西伯利亚》,他用远东的天气超越了体制的变化,犹如贝加尔湖波光超越了纬度与季节。我喜欢张好好用诗歌碰撞了的相同音译:
西伯利亚,非凡尘的嵯峨大殿,没有歌声,更不赞美,
只说动物的语言——沉默和几个象形词——芦笛声声,
大自然发出的咯咯呀呀。
是呀,动物与大自然也不被语言隔离。
当地人说,安吉拉河是从贝加尔湖流出的唯一一条河,流进我们的日子里。我们到达贝加尔湖的时候,导游小姜指给我们看,那片汪洋湖面上,突出块略略高过湖面的石头,便是分界线。这块石头叫萨满石,石头的左边是贝加尔湖,冬天它可以结冰一公尺多厚。而萨满石的右边是安吉拉河,它流水如常,严冬渔民们仍可以捕到此处特有的贝加尔秋白鲑。
人与自然的交融有时是通过一些神秘的舞蹈、音乐、传说来进行的。
一听到萨满这两个字,便想到我们东北一带仍可见到的那种民间舞。应该说,是一种民间宗教,亦有很远的历史了,它也是乌苏里流域盛行的一种古老宗教,在其教义里万物有灵且平等,也与儒家天人合一的信条有暗合处。我们不得其详,但它的表现形式,那种由里向外的激越动作与手里的铃声鼓声合成的一种舞蹈,却让人过目不忘,深深地记在心里。这种风风火火的神秘舞,把庸俗平常的生活破开一个豁口,动感中露出神秘的面容,对着自然现象笑,对着自然际遇笑,对着自然百物笑,于是严寒、严酷、不幸、逝世等生活之流便能活色色地跃进来,那不等的敲打大地的步点,等同于朝着目标跑动的脚步。
萨满是迷信么?一些民族不这么看,如蒙古人、鄂温克人、鄂伦春人。
第二天,船上进行了一场联欢。热闹为主题,演出一些苏联时期的老歌,如果是一张唱片,光面早已被磨得五音不准了,跳针都难免,但它为一代中国人熟悉,也容易联起欢来。起先有一场交谊舞,建伟在党校的同学老党是舞场老手,自然不怯场,与俄罗斯姑娘翩翩起舞。有一场手风琴双簧,还邀我上去热闹一回。在这场嬉闹中,有个俄罗斯男子个儿不高,异常活跃,跳起舞来,浑身节奏,露出萨满味道,除了头上没戴动物角,手上没有皮鼓。渐渐,他把我带入贝加尔湖边的节日气氛里,这似乎是为我的灵感伴奏。
那种全身心贯注的舞蹈,让我想起白令海峡穿着兽皮的舞,与大海交欢,与寒冷开战,天道之还,不亦乐乎?
还有突厥汗国留在新疆草原上的历史见证——石人群,听说石人和鹿石,就是萨满教的一种表现形式。
其实不止萨满,我们北方高原地域也有一些民间仪式,包含着这类情绪宣泄的意味,只不过随着气候的升温,它们在内敛,在简略,在冰释,但苦难的涩味始终没有蒸发。
这是艾托马托夫小说的题目,中国人的习惯表达是大地在前,而苏联人则将母亲置前。我原样放在题目上,也是对俄罗斯文化的一种理解。同时,在莫斯科、圣彼得堡的游览过程中,也使这句话重新回到我的心头。玛利娅抱圣婴的宗教画此时充满人间温暖,婴儿依偎在母亲的饭饭前,刚刚吃饱,一副满足的样子,大眼睛骨碌碌地看着世界。
刚刚看过无名烈士纪念碑上的母亲,看过胜利广场浮雕上的母亲,这些母爱的深情厚意使叶卡捷琳娜宫中的圣母画有了一种提升,从圣坛走下来人性的爱意滋润着我们。从希腊神话中,我们就知道,大地母亲的神圣,她名叫盖娅,西方人至今还常以“盖娅”代称地球。盖娅被认为是人类的始祖,但从神话中走来的形象毕竟虚渺,从战争中走出来的母亲就扎实多了,承载的历史也更接地气。
纪念广场那几块硕大的浮雕,最初我看到的是一位坚毅的年轻母亲带着孩子,面对世界眼里流露着不安与警觉,此刻的世界已经嗅到了硝烟的味道,母亲手上牵着自己的孩子,孩子天真的眼睛望着母亲,望着大地,她身上充满的母性保护意识,是那么神性,那么敏锐。
另一块纪念碑上,在列队士兵的背景下,深深镌刻出三位母亲的忧伤与悲痛,她们几乎站不住,软下来的身子痛不欲生。还有一块碑的后身,是一整块石头的母亲半身雕像,她一只手捂着嘴唇,不让悲痛出声,另一只手无力垂在胸前。
苏联电影《士兵之歌》的开始,便是一个俄罗斯老太伫立在村口大路边,凝视着远去的儿子的背影,儿子已经看不到了,只留下一条远去的路。田野的风拂动着她的华发,是满眼的忧伤。
母亲们忍受着丧失丈夫与儿子的巨大悲痛,便是这次战争留给俄罗斯的巨大创痛。母亲对生命的痛惜,满含着对战争的控诉。
我的脑海里回想起艾托马托夫笔下母亲撕心裂肺的呻吟。那是母亲要去车站送别前去大会战的儿子,来来往往的军车,轧轧响着,寒风咆哮,雪片迸飞,旋风执拗地要把她们推向车厢底。“妈妈”,另一位母亲,也是她的儿媳大叫着,把她压在路灯柱上,紧紧抱住。两位母亲目不转睛地盯着飞弛而过的车窗,铁轨在飞驰的车轮下呻吟不止,正如母亲那为儿子担惊受怕的心一样呻吟。
俄罗斯的战争纪念碑大多充满人性的呼啸与伤痛,不再是当年一味的冲杀勇猛,这就生发出母亲承载苦难的形象。
我们类似的纪念碑,也总是勇敢无畏、前赴后继,类似于抗日神剧。说到女性,便只是一个类型,妻子送郎上战场,母亲送儿打豺狼。“大儿子牺牲了,再把二儿子送上前线”,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只有仇恨满胸膛,唯有牺牲多壮志,只有胜利。
俄罗斯的胜利广场,比红场要大许多,我们前去瞻仰时,正下着雨,昂扬的雕塑群与胜利女神在雨中,更有一番自然流露。更动人的是那代表五年卫国战争的五根黄岗岩石柱上的浮雕,那是战争岁月的纪录,难忘的母亲形象也那么伤感,那种悲凉,使彼得堡天空的落雨更成了她们痛苦的补充。记起一幅俄罗斯的油画,抚着儿子遗体的担架,母亲饱经风霜的脸上,是一种欲哭无泪,痛不欲生的情状,那就是战争留给母亲的创痛,是对战争更加母性的控诉。同去的葛平留下一首诗:
一幅昏暗的战争画面
灼痛我的眼睛
担架上死者的胸前
母亲那双枯萎的手
是整幅画面唯一的光线
在这里诅咒战争与
呼唤和平同等的重要
我没有经历过战争,但听说过战乱逃难的种种艰辛。那年,在农村插队,见一位母亲因为儿子参军哭得眼睛都肿了,不管别人如何劝说,她只是一个劲儿摇头。年轻人们想的是当兵闯天下,改换身份,他妈记起的是自己经历的战争苦难。当年我也不理解,我也同她儿子一样,认为老妈太迂腐,现在越来越明白了一个忧患母亲的心底对战争的恐惧。
母爱是最真实的,母亲的本源是生命,母亲的天性是护犊,母亲的本质是人性。正如瓦希里耶夫说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这里”就是母亲:和平、宁静、安适的每一个早晨……
贝加尔湖,是你么?一瞬间,我怀疑这个名字。它太阔绰了,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辽阔大气,这么一望无际,面对这样大的湖面,心里有种异样的冲动。这哪里是湖?这是海,海才有这样的大场面,大胸襟,海才有这样开放的视野,这样大的气魄。我走不出这种疑惑,而且它确凿有海洋动物,神秘的环斑海豹,那是它嫡生的骄子。还有海鸥,那是海的诗情,听说也随了它。
尽管贝加尔湖可以深入千米,但它还是没有出海口,没有与海洋流通,是它永远无法释怀的心事。北溟,这是从庄子口里出来的词汇,不知老先生是否真看到过这片湖,但他脱口而出的名字无可比拟的准确、形象且生动,紧接着他便说到了鱼,又是飞起来的鱼,翼若垂天之云,将时代推到了亿万年前。冰天雪地,它那时就叫海,北海。当然是汉语,“冰地又雪天,牧羊北海边”(《苏武牧羊》)。
如果说,西伯利亚的酷寒、荒蛮是炼狱,那么这片内陆的湖,则是它的天窗,希望的倒影,映出的是海天一色。
有色便有情,有色才有希望,否则那些西伯利亚的文学,带着悲伤,带着忧郁,带着痛苦的文字如何出现在冻土带上,出现在寒风的呼啸中?
我倚坐着,沉浸在湖光里,对视着它的色情,这不是被扫黄办公室擅加了黄的那个词,而是足色满调的蓝,它未加修饰的本色,远非一个“蓝”字了的。湛蓝的底色上,一道道碧蓝如无云中天,一道道幽黑如黎明前沉睡的还魂觉,一道道银蓝如全身抖擞准备迎日出,一道道蓝莹莹的水晃如新月天,或者月走或者云飞,天色搅染,天河浸淫,让湖蓝层次不定,闪烁无度,也许是船行船动,丰富着眼帘,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平静?尽管是湖波微澜,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说出海洋。我从贝加尔式律动中,瞥见了它心声徐出,它可是寂寞了?如此辽远,如此深沉,它能不寂寥?
戴水手帽的船长把了一只水桶,深入进湖心,久久地拉上一桶水,导游解释说,大家放心喝,贝加尔湖水可以直接饮用。
第一口,你就感受到它的清澈,它的沁凉,不含任何人为情境的凉爽,透心入骨,带了大地原始的亲近,不用翻译的亲近,不由人又喝下第二口。一杯下肚,才又意识到,它是湖,名符其实的湖,水的味道这么醇这么净,没有一丝杂味,更别说咸味。与海味分明不扰。清纯的感觉,来自久远,是雪水消融的记忆,经历过冰层下的寒流淘冶。
这种清洌,二十年多前曾在乌鲁木齐感受过,那是博格达峰下的天池,水里隐含了冰雪期间的情调,似蓝似白,如诗如画。
这奇幻的闪动的蓝色,我在齐娜伊达(屠格涅人《初恋》)的眼中看到过,白人姑娘眼眸中的天水色,蓝得无拘无束,真能淹死人。
这种纯自然的蓝调,在长白山的天池也看到过,那种清澈,是从心底里露出来的处子蓝,有山风吹过,有狂雨落过,却未经世事的袭扰,藏了梦一样的深情。
此时,船长又摆上松仁、糖果、格瓦斯、伏特加。
酒倒了一杯,浅尝辄止,还是喝不惯伏特加的味,尽管他们的酒具茶具可以很昂贵,但他们的茶,他们的酒,实在无法恭维,还是我们的汾酒,梦里梦外种满红高梁,酿酒的女人、玲珑的酒窝酿着一汪酽酽的醉意。
倒是这湖水,丝丝缕缕中有着幽雅,是的,是幽雅,不是优雅。情景有如克拉姆斯柯依的《月夜》,沉静的森林中,池塘边,她穿了一袭白裙,围了白纱巾坐在水边长椅上,嘴边噙着一句“沉在紫罗兰的梦境……”
仿佛听到了我的梦呓,有长笛金属般的声音传来,从“1”(dao)音起,那么幽那么安谧,望去,她站在甲板上,湖风吹散着金发,嘴边横了一支长笛,似在吹,又像只是个造型。但真如油画中的少女,拖了长长的白裙,只是胸前一朵蓝花,莫非贝加尔湖水花迸溅在那儿,凉凉的?
我一直聆听着,随她在“6”(la)声上徘徊,余音缕缕。
这么妙曼,轻柔,是什么曲子?导游说了一个字两个音:凉、凉。
我却听成了蓝、蓝。
我内外交映,一水儿的青蓝,与船一起摩挲着贝加尔湖,向远处,向它的眼波深处驶去。水天相接,最深最美的一道青色,总在远处,一直在前方,这种不着边际的远,我的同学瑞华在文章里写到过,坐了火车,沿贝加尔湖去,一天一夜,始终在它身边。
只不过,他听着车轮声,我听着长笛。何为其然也?我们丈量着它的无涯,海鸥感受到了我们的问候,它是从贝加尔湖的空寂里飞出来的,它们的歌声那么悠扬,那么舒展,犹如它们白色的翅子,原来海鸥远不是随手那么一笔画出的样子,它们的翅子扇动时这么有韵律,只有海洋承受得起,这么起伏得自如,这么无形式的流行,只有海洋容纳得下,所以它的名字里有海,它们也一定是把贝加尔湖当成了海来贴近的。
它们的叫声,明亮,光滟,闪烁在湖光中,似乎隐隐还飘来了李健弹着吉它的歌——
往事随云走;纷飞的冰雪容不下那温柔……
好个有个性的伊。
我要说的是伊尔库茨克,记不全俄语名,巧在这第一个字,正好是中国人可用的伊,也就是她。
进这个市的第一眼,是间平矮而不俗的木屋,尽管它已经旧得没了眉眼,而且窗门都低沉。如果一个人长这个样,你可以说她是低眉顺眼,再看却非笨拙非寒酸,它只是低下身段。又看到一间,还是同样的低,那种与世无争的样子,有几分像张爱玲,要低到尘埃里去。但心气高,那木屋的边边角角,门窗檐墙的细节,一丝不苟。尤其那些材料,尽见陈旧,却全是实功实码的实木,没有用替身演员,而且浑身全是实木,没有只把功夫用在面子上。
原来他们建造木屋时,地下基础也是整条实木,这样地势起变化,屋子的整体性也不坏,并未扭曲解散。只是开口处,那些门呀窗呀离地近了,显出一种不经意的平实。
噢,这就是伊的精神模样吧,我记住了。虽然现在的伊,既有留存下来的高耸入云,辉煌多姿的各种教堂,也有市政大楼等新建筑,更有130风情一条街上的各类风姿绰约的酒巴、茶舍。但我往往一扫而过,记住的还是这类木屋。当然,我住的也是木屋,林中的木屋,只有伊的怀抱里,才有这样沉静的归宿处。
我逐步知道伊是一个极有背景,极有个性的地方,首先想的是,它的博物馆也会放在木屋里吧?一打听,原来博物馆就叫木屋博物馆,木屋自己就是历史面目。
我想到的历史,想到的人物,是先从街中心的这尊塑像开始的。这尊塑像全身黑,是一个军官,巍峨的男子汉,高昂地站在基座上。看名字,叫高尔察克,看经历,曾是黑海舰队的司令,这不是那个奥斯特洛夫斯基作品里的白军首领么?
这个伊不以红白单色来划分感情,他们不认为他是白匪,哪有带领一百多万人征战的匪?他是第一个承认临时政府的军人。零下几十度的严寒中,他带领的军队败在贝加尔湖的冰面上。那些军官们围起人圈,保护凛冽寒风中生产的将军夫人,他们为了一条新生的小生命,一起冻死在湖上。随着几十万人冻死在贝加尔湖,这次战役也画上战战兢兢的句号,作为他们的最高长官,抽了最后一颗烟,也被契卡结果在冰窟窿里。
这判决书,伊竟没听见,还是不理会?居民们凑集了钱,自行其事,立了这尊像。我看到是高尔察克的像,更看到了伊的倔强个性。
还有波兰人与俄罗斯人的宗教信仰不同,伊在城市中心,教堂群中完整地保留了百年前波兰移民的天主教教堂,我们走近这座砖红色的建筑,围墙与尖塔都那么净洁、鲜明,尤其窗口等处内壁的白色,更加重了这座哥特式建筑的特色,里边传出管风琴的演奏,厚重、明亮、清晰。
正如安加拉河,三百条河都往贝加尔湖流去,它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往外流。拉斯普京,这个地道的本地作家,累累写到这条河。
贝加尔湖也是伊这种性格,它明明是淡水湖,却生养着海洋动物,如曾有过冰层下的猛犸象,至今还有环斑海豹。
这是伊的自然回声。也许正是这样的自然环境,造就了伊坚持自我,迎风而立的风韵、骨感……
看看它街头的那尊城市标志,原来不是这样子,往莫斯科送审时,给修改成了领导认可的样子,照样说,这是上峰的御意。但伊认为这不是我们眼里的猛兽,于是他们把松鼠的尾巴给加上。这是温暖与柔和,据说叫“海狸叼雪貂”,可象征财富,或者这是财迷给起的名,再怎么看,它也是老虎呀,虎头虎爪的,而身子却像匹狼。但不管叫什么,反正是伊自己弄出来的,谁认不认,不以为然,自已认。
陀斯妥耶夫斯基用西伯利亚牢狱生活为素材创作 《死屋手记》,以戴着镣铐的手为难友们画像。或者也是一种城市的精神象征?
布尔加科夫的小说,除了处女作《土尔金一家的生活》外,全部再不能出版,斯大林希望他在《逃亡》一剧的八个梦外,再加一个梦,但他不肯修改,而将一把枪放在书桌抽屉里,等待被传讯。他说自己是一只文学之狼,在给斯大林的信中说:有人劝我在狼皮上涂点颜色,涂色也罢,剪去狼毛也罢,怎么也不像只哈巴狗。
这只狼就伏在伊的城市物象中。
从西伯利亚“古拉格群岛”走出来的幸存者索尔仁尼琴,因其作品“实录”的道德力量,被称为“俄罗斯的良心”,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说:“俄罗斯的苦难使他的作品充满咄咄逼人的力量,闪耀着永不熄灭的爱火。”
流放西伯利亚成为俄罗斯的光荣,仿佛去地狱受洗,生长于西伯利亚的作家对于苦难有着扎心的理解,所以伊的作家,在苏联时期就写出了《活下去,并且要记住》,一反那些歌颂战争的合唱,细腻的笔触,拥抱的是战火中普通人的生存艰辛与人性的痛苦。
西伯利亚长期成为政治牢狱城,从十二月党人起始,不断有知识阶层的勇士从莫斯科从彼得堡等城市被流放来做苦役,他们的信念、气质、谈吐及教养给伊留下了如同森林氧气一样的人文气息。
当我们在伊的喀山大教堂看到为十二月党人立的那支十字架时,便懂得了这种穿透“炼狱”的气质的力量。
当我们从伊这个城市的人们交流的神态中,从街市建筑、经营脸面、手势语速甚至是步态中,感受到伊特有的一种沉稳、自信、漫不经心时,或者这市井风情也可谓伊的低调奢华。
尽管机场的设施与服务都不怎么样,我们离开的那时刻,已是次日凌晨两点钟,还是忍不住从眩窗多回望几眼,只见一笔娇嫩的桔红抹在空中,这黎明之彩绝非我们常说的鱼肚白,但又是什么?凑近来观望的同伴们也都无法命名,只纷纷隔着玻璃拍照,留为陌生的影像。噢,再见了,神奇的伊,要用特殊的黎明相为我们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