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芳华》对原著主题的稀释与嬗变

2018-11-14 18:59王雅馨
电影文学 2018年9期
关键词:何小萍刘峰严歌苓

王雅馨

(太原学院,山西 太原 030012)

一、小说《芳华》的创作溯源

严歌苓2017年出版的小说《芳华》,主要讲述了从“文革”到改革开放40多年间,一群文工团青年男女的成长和人生。少年时期的经历会是一个人永远不可磨灭的记忆,对于一个作家而言,往往会成为其不竭的创作灵感和源泉。

严歌苓生于1958年,那是一段迥异于全球青少年成长的特殊岁月,深深烙印着时代与政治特征的独特记忆。如果说世界上有一类人,能把经历的所有悲欢离合,无论伤痛、苦闷还是欢喜都转换成自身的能量和宝贵的财富,那就是作家。严歌苓创作的一系列以“文革”为背景的小说便是回首往事、回望故国的一曲曲血泪之歌。

当代文学中也有一股表现“文革”、反思“文革”的浪潮,一般被称为“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在这些作品中,主人公以“文革”无辜受害者和亲历者的身份,声讨和揭示了迫害自己以及造成伤痛的原因:极“左”的政治路线以及混进革命队伍中的坏人——林彪、江青、“四人帮”。但正是那种浓浓的伤痛和控诉、思想批判的简单化和感性化,削弱了作品的思想深度,也限制了作品的文学性。

小说《芳华》与严歌苓从1986年起开始发表的《绿雪》《一个女兵的悄悄话》《雌性的草原》《天浴》《人寰》直到《穗子物语》《一个女人的史诗》《第九个寡妇》《陆犯焉识》等一系列以“文革”为背景的小说是一脉相承的关系。严歌苓这些表现“文革”的小说与“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的不同之处在于:她的小说着眼于人性,并往人性的纵深处不断探触。严歌苓摒弃控诉与声讨的惯性思维方式,没有固执地揪住伤痛与不幸不放,而是冷静客观地思索荒诞之中的人性,严肃地探讨一种集体无意识的犯罪,挖掘隐藏在人心褶皱处的阴暗和险恶,赞美伤痕累累却依然坚韧与宽容的人性之美。当然,她的创作取向除了对文学的感悟,还与文学思潮的发展、文化身份的转换有关。在异国他乡的土壤和文化环境中,严歌苓通过反观自身、反观祖国、反观历史,一步步确立着自己的文化身份,也一步步建构了自己的文学版图。《芳华》正是在这些积淀与经验的基础之上,再一次对那段岁月的人性思索。

从《芳华》的创作溯源分析中可以得出,虽然《芳华》讲述的是军队文工团一群少男少女的生活故事和成长经历,但它绝非载歌载舞、欢蹦乱跳的舞台狂欢,也绝不是青春无悔、感怀伤逝的颂歌殇曲。它承载的是以青春和纯真被裹挟至残酷和荒诞之中的无力与无助,镌刻的是不得不从那段狂躁浮华、遽然破碎的梦中清醒的沉重,烙印的是无法对自己人格断裂和愈合释怀的人性之伤。

可是,电影《芳华》所呈现的内涵却与原著有显著差别。冯小刚不仅用虚幻的唯美和充满煽情的画面卸载了原著的脊梁,用温情和怀旧的元素裱糊了那个荒唐岁月的残酷,还将电影的基调暧昧到没有底线,用滥情方式赚取那一代观众的眼泪。虽然严歌苓亲自担任编剧,但冯氏的镜头语言还是将小说虽隐忍却沉重的批判稀释成了浅薄的怀旧,甚至嬗变为含情脉脉的歌颂。

二、电影对原著小说主题的稀释与嬗变

原著小说最早以《你触碰了我》为名在《十月》杂志发表,这个名字其实深深隐含了作者写作时的初衷、隐秘和战栗。“触碰”是引向伤痛的通道,“芳华”却是导向怀旧的助燃剂。小说着意表达的伤痛在电影中却转向为别样的意象。

(一)压抑战栗的触碰嬗变为发泄情欲的表达

在小说中,刘峰对林丁丁的表白和触碰是引起刘峰命运转折的重要情节,承载着小说沉重而丰盈的主题。刘峰的不幸和“我们”当时对刘峰的落井下石至今困扰着“我们”,成为作者探讨人性的引子,并不断向纵深探求的入口。

刘峰满怀真诚和善意地实践着“学雷锋、做好事”的时代号召。“学雷锋标兵”是一个神圣的身份,在那个年代意义非同寻常。既意味着让人嫉妒的种种好处,又意味着获得高于普通人的道德优势。这些都可以被人利用转化为政治前途,却未必可以转化为爱情。刘峰的悲剧之源在于他恰恰以为这个身份可以给他带来爱情。所以,林丁丁对刘峰的拒绝不是因为她不喜欢他,而是她根本没有把刘峰列在可以喜欢的人的范围之内。这无疑是对人性的巨大反讽。

而当刘峰触碰事件发生之后,所有不怀好意的阴暗期待终于有了落井下石的机会。作者在这里表现的不仅仅是裹挟在时代里的人物命运悲剧,还将问题抛在每一个曾经背叛过良知的人们面前,为什么人性会滋生那样阴暗的毒瘤,而“善良”“好人”的价值究竟是什么?

然而电影并没有对时代背景做清晰的表现和交代,这会让没有亲历“文革”的观众,无法体会片中人物之间微妙的紧张和压抑的情感,对这一表白式的拥抱何以就会引起人物命运的转折,难免感到唐突和费解。严歌苓的小说原著里,用大量的细节渲染和描绘了时代思想的禁锢、集体主义生活对个体情感的压抑。电影中氛围的营造完全没有原著中的禁欲主义,也就销蚀了紧张和对立的人物关系。因此当刘峰贸然拥抱林丁丁时,不明就里的观众会以为是邓丽君一首“靡靡之音”的随机诱发。即便之前的情节中,行军中刘峰给林丁丁挑脚上的泡,刘峰给林丁丁煮面……但影片中的刘峰以一个烂好人的形象先入为主,他对什么人都好得过分,并没有突出他钟情于林丁丁的心理活动。当刘峰拥抱着林丁丁时,颤抖的双臂充分表达的是他性压抑的战栗,造成观影效果的唐突和莫名其妙。另外,片中也省略了刘峰对林丁丁情感开始的“发射卫生纸事件”,更加对人物情感的层次做了简化。于是,他对林丁丁的拥抱,就少了一种压抑多年的忍耐、那已经升华为灵魂之爱的战栗、那已然从生物本能净化为高尚心灵的爱恋,不可避免地滑向浅薄,滑向了纯生理性的情欲宣泄。

(二)对理想主义的幻灭进行了稀释

刘峰在影片中毫无怨言地做着好事。他做这些好事花的力气是如此之大,对何小萍漫不经心的关心和练舞中替她解围的托举倒显得并非刻意,而是出自善良本性。

这点是严歌苓虽含蓄却极想告诉读者的:刘峰的善举绝不是带有目的性的讨好,他的善良在那个时代虽然也不排除政治自觉,但归根结底是刘峰根深蒂固的人性之善。性本善本来是一种普世价值,然而在特定时代,一旦贴上“学雷锋”的标签,就变成了一种表演。刘峰“学雷锋”做的好人好事换来的都是背叛与落井下石,刘峰出于本性对何小萍的善待却成了何小萍一生的云霓之光。这种结局的反讽具有一种极为特殊的意味。

刘峰的善良一生从未改变,但他的生活境遇却每况愈下。从这个角度来看,观众看到的是一个好人无好报的故事主轴。当然我们可以反问:当好人是为了有好报吗?但是,一部影片难道没有责任去探寻好人无好报的结局背后,是人为的“制度”因素,还是不可避免的“命运”使然吗?绕开历史来讲故事,是冯小刚应该引以为豪的叙事技巧,还是另一个悲剧?一部没有兴趣追索答案的电影,代表的就是一种从不去追问的人生态度。请不要把电影的暧昧解释为苦衷,这是知识分子良知的蒙蔽,是对自身责任的推卸,也是对原著主旨有意地嬗变。

何小嫚(影片当中叫作何小萍)精神崩溃的深层缘由在于,她本来已经拥有了理想主义幻灭后的清醒,却又被理想主义垂青;本来做回了真人,却又要硬生生地给她戴上可怕的“英雄”面具。

电影开头,用何小萍偷穿林丁丁的军装去照相这一情节,着力显示的就是何小萍相信一旦穿上军装,在社会理想的光环笼罩下,便可以给自己来个“平反”。但是,她在文工团仍然受着欺凌和压迫,在唯一用托举给了她温暖的刘峰被处分之后,她对实践所谓的“理想”已经幻灭和灰心,所以,她不愿意去演草原小战士,那样一个她曾经梦寐以求的角色。何小萍最后精神崩溃的原因除了在文工团对理想主义的幻灭、在野战医院对生命的幻灭,还有她整个缺少爱的辛酸成长史。

当刘峰被下放伐木连时,他准备丢掉一大箱已经毫无意义的奖状、勋章,前来送他的何小萍提议由她保管。这时画外音讲出整部影片最为受用的名句:“一个始终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识得善良,也最能珍视善良。”电影就用这样一句似是而非、格言式的警句,不可思议地将刘峰和何小萍这样一个身体残缺,一个精神上残缺,谁都无法从宿命中翻身的两个人融为一体,从而以怀旧的方式,轻描淡写地完成了对原著中有关理想主义的阐述拷问以及对理想主义沉思反省的稀释。

(三)时代对人性的触碰嬗变为青春的伤怀

小说中,郝淑雯多年之后讲出了她对于好人本质的理解:不出卖人的就是好人。这句话来源于当年她愧对于刘峰的一件事:刘峰看到郝淑雯从男兵宿舍里出来,却没有出卖她。背叛的时代教给了那一代青年背叛才是正义,让“我们”在人生历程中不断反省和痛苦,郝淑雯直接呐喊出:“时代操蛋!”

然而电影中,一帧帧带着强烈光束的画面,恍如梦境一般,将观众带入青春的追梦。众多属于那一时代的符号被巧妙地穿插到了电影情节之中,在文工团将要解散的那一晚,大家唱起《驼铃》,个个痛哭流涕,对青春的缅怀达到了极致的程度。乃至尾声处,索性用画外音直接告诉观众:一代人的芳华已逝,请不要看到我们老去的模样……整部电影于是完全沉浸在了冯氏滤镜下朦胧怀旧的“意淫”,让观众仿佛闻到了年轻女孩儿刚洗过头发后泛出的淡淡香味。大量泳装的镜头,更加让观众产生美好的情欲幻觉,完全是对历史的扭曲。除了煽情,影片还加入战争的残酷来扩充青春的意义,增加感官刺激。

影片由于缺少历史应有的敬畏感,缺乏对人性纵深的探讨,放弃对命运和时代关系的苦苦追索,于是带着“无耻”的多愁善感,落入滥情、低俗言情片的窠臼。那些真正的“触碰”和伤痕在“无耻”的多愁善感的镜头下,在历史修正主义的嬗变下,隐去了身影,暧昧成了褪色的老照片。无怪乎有影评人嘲笑电影版《芳华》就是一部老人版的青春言情片。

三、那一代人的“芳华”到底留下了什么

没有人能够否认“文革”中的青春是一种特殊的双重失落:一重是被特殊定义了的青春不是真正的青春;另一重是当拿起时光的滤镜回顾那段岁月时,难免都不忍直面那残酷的人性。“文革”是否改变了一代人的人性?“文革”是否毁掉了一代人的价值观?或者说帮助一代人重塑了价值观?“文革”中人性阴暗面的展演促使那一代人更加坚定了对美好人性的信仰,还是从此不再相信真善美?

小说《芳华》中,作者无比深情,却隐藏很深的一个重要情节是刘峰托举何小嫚时的那记“触碰”。这记触碰是整部小说中最为温暖和绵延的人性之光。何小嫚作为少女曼妙多姿的身体,何以遭到所有人的嫌弃?除了身上的汗味,还有自身苦难透出的执拗和倔强,让缺乏善良和爱心的人们对她避之不及。当小说满怀深情地再次回忆起那次托举时,宣称那是一种“背叛”!这种背叛,不是林丁丁对刘峰的揭秘,也不是郝淑雯和少俊对小穗子的出卖,而是刘峰,在所有人都不肯哪怕触摸一下小嫚的关头,以他的善良,对集体、对所有人的背叛。那是多么勇敢的背叛!刘峰给了小嫚一双满是热汗的手掌,也给了人性一道闪光的缝隙。“文革”中,就是有一些人,坚守着良知和底线,背负着背叛社会的骂名。如此的坚忍和厚重的宽容承受着无比巨大的苦难,却能够带给人无限的希望。而这点是否就是,有着另类青春的一代人,透过历史的滤镜铭记住的人性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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