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强
喜欢读历史,尤其是书法史和绘画史。作为一名业余书画研究者,从中体悟某种书画形成的社会背景、艺术风向、整体趋势,了解书画家的人生际遇、人格发展、学识素质,琢磨一种成熟艺术形成的“前世今生”、风格特点……真叫人欲罢不能,其乐无穷。尤其是,当遇见某位说着乡音的古贤从落满历史尘埃的斑斑字迹里突然走出来,自己也一下凭添了几多莫名的欣喜与自豪。
比如,释溥光。这位《中国书法史》明确记录的第一位大同籍书法家,元代人,擅写榜书,而且不择材料。大约是,历史上最早用墩布“急就”写字的就是他。历史对他的书画评价很高,说他“学兼内外,淹贯百家,书画俱入神品……擅真、行、草书,尤工大字,国朝禁匾,皆其所书”。释溥光的成名也颇具传奇色彩。有一次,元代书坛众望所归的领袖赵孟頫先生行走在当时的北京街头,突然就看见释溥光给商户写商号,那字写的那个漂亮啊:端庄大方,骨立筋劲,结体遒紧,气完神足。立马,籍籍无名的草根野和尚释溥光就被赵领袖认为可畏后生,“我不如也”,随后就力荐给皇帝,加入主流的国家书画院,成了皇帝御封的“昭文大学士”、“玄悟大师”,平步了青云。
其实,通观释溥光一生,最大的成就不是书画,而是书法教育。他写的《雪庵字要》成了当时人们学习书法的最重要的读本之一。他的书法,融颜真卿、柳公权笔法,形成了自己的风格。释溥光书法真迹在大同唯一能见到的是,国宝单位浑源永安寺大殿的“传法正宗之殿”匾额。原匾额文革已毁,现在的匾额是人们根据拓片后刻的,但这也弥足珍贵。关于这位高僧的“神品”绘画,可惜,大多失传。
但释溥光显然还多有浪漫主义情怀。比如他偶尔也写写诗什么的。曾作《将归望云中喜而有作》:“高原一上快人情,指点苍烟是凤城,异地久淹情尽倦,家山忽见眼偏明。黄尘滚滚如前导,白塔亭亭似远迎。一曲怀乡谁与和,隔林幽鸟两三声。”估计是,释溥光长久宦游京师,风尘历历,归乡心切。当回到御河东趟坡头,看到西岸烟雾笼罩的古城模样和城中醒目的法华寺白塔影子时,不由得指指点点,心中充满无限欣喜……
元代,大同还出了一位大名鼎鼎的画家高克恭。陈师曾编著的《中国绘画史》总共没点出元代几位画家,但高克恭竟然排在赵孟頫之后,王蒙、黄公望、吴镇、倪瓒之前。高克恭山水先学宋代米氏父子,后用李成、董源、巨然之法;画墨竹造诣精绝,“妙处不减文湖州(宋代文同)”。
百度这样解释:“高克恭(1248-1310),字彦敬,号房山,色目人,占籍大同(今属山西)。其父徙居燕京(今北京),祖籍西域”。也就是说,至少,画家高克恭的祖父、父亲和他都是出生在大同,他们是西域色目血统。
一位隆鼻蓝眼卷曲头发的画家,说着一口流利的大同话,是不是很好玩呢?
当然,说释溥光、高克恭是大同书法家和画家第一人,一定会遭到很多人唾骂的:胡说!北魏那么多优秀书画家不都是平城的吗?是的,这话没错。北魏都大同将近一百年,也产生了众多优秀的书画艺术家。比如崔宏、崔浩父子,卢玄、卢渊祖孙等。但历史记载,崔宏崔浩籍贯是河北的“清河崔氏”,而卢玄卢渊的籍贯是“范阳卢氏”。
历史书都这样说,我能执意篡改吗?
还别说,就依着古代的“郡望”,我还真找到了更早的,书史上赫赫有名的书法世家——河东卫氏的根。原来一直以为,河东卫氏,必然就是祖籍河东运城人。但在历史书籍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我突然发现,河东卫氏的老根儿竟然原来在大同。确切地说在现在的阳高县。
河东卫氏始祖就是大同大儒卫嵩老爷子。东汉明帝时(公元58-78年),卫暠老爷子以儒学显名天下,那时候朝廷特别重视儒学,汉明帝就征召他到首都洛阳准备任用为官。可当卫暠带着至少两个儿子以及若干孙子等一大家人走到河东安邑(山西夏县)时,老人家身子骨经不住长途颠簸和劳累,突然一病不起,逝于安邑。怎么办?报朝廷特批,卫暠就埋葬在了病逝的地方,他的随从家人也就一并定居在了河东大地。
当我见到这位颤巍巍的大儒、老乡卫老先生,领着一大帮孙辈重孙辈从书法史字里行间一个个冒出来时,我着实惊了一大跳:啧啧啧,他这些晚辈呵,几乎不像是凡人,都光照千古、彪炳史册:卫觊(与钟繇齐名)、卫瓘(书法独步天下)、卫恒(著有《四体书势》)、卫夫人(王羲之启蒙老师)等等数十位。学过书法史的“天下何人不识君”啊!
而且说到北魏的重要书法世家“清河崔氏”,《中国书法史》说,“十六国以来,篆书主要是由清河崔氏传法。篆法是承袭(河东)卫氏(卫觊擅长古文和鸟篆)而来”。原来,清河崔氏至少在篆书上,是从河东卫氏的书法学习演化而来。想必,在特别注重门阀等级的时代,卫、崔两家一定是大有渊源关系的。
一本史籍几乎是一个既开放又封闭的系统。旁涉各类史书,其实可能还会有惊人的发现。最叫我讶异的,是竟然得到元代重臣、著名书法家康里巎巎先生的隆重接见。
康里巎巎先生同落籍大同的高克恭一样,祖上也是西域色目人。字子山,以字行。先生虽然也长相还不够中原,隆鼻色目,但官话里掩饰不住“同普话”的那点拗硬。我怎么都疑心,他是否也出生在大同?抑或生长在大同?
揭开这个谜底的是清修《大同府志》。上面有这样一段几乎不可信的记载:“元丞相脱脱墓,府东百二十里大王村,有碑记,大同李氏,其后也”!
脱脱?谁是脱脱?脱脱是谁?
说脱脱可能没几个人知道,但如果说康里巎巎、康里子山,人们就应该知道了。康里巎巎,元代著名的书法家。他忠直清廉,积极推动汉文化发展,促进民族文化交融,一生深得元代帝王器重。他博通群书,尤其以书法名天下。他擅楷、行、草等书体,与书史上赫赫有名的赵孟頫齐名,史称“北巎南赵”。他的书法,师法虞世南、王羲之,善以悬腕作书,行笔迅急,笔法遒媚,转折圆动,自成风格。康里巎巎的书法在世时就极为珍贵,元史记载他“善真行草书,识者谓得晋人笔意,单牍片纸人争宝之,不啻金玉”。
脱脱,就是康里子山的民间称呼。相当于“乳名”、或“外号”之类。
至正五年(1345),康里巎巎,也就是脱脱,“以江浙行省平章政事赴京,不久感热疾卒”。
这就问题来了。一般来说,古人,特别是有名望的大人物,病逝后绝不会轻易下葬。要么入祖坟,要么请示朝廷就近择地安葬,“生死之义大矣哉”。但病逝于北京的脱脱丞相,为什么会把遗体从北京拉到四百公里外的大同道属地安葬呢?……真是疑雾重重啊。
但碑记明确,“大同李氏,其后也”,也就是说,大王村的李姓人,就是康里巎巎的后人。
联想到同为色目人高克恭,占籍大同,我可以大胆猜测,这至少说明,大概在辽金,或不迟于元朝建立早期,在大同,甚至可以断言在大同的桑干河南岸,曾经安置住过一批西域移民来的色目人。脱脱、高克恭等,应该就是其中最优秀的代表。
否则,怎么解释脱脱的坟墓出现在大同了呢?
……
读历史,无疑是一桩行走在时空通道的人生幸事。抚历史烟云,观社会兴衰。尤其是,忝列文人,读读艺术史。乐与古贤交游,甚至猛然得遇一二老乡,真是难以言说的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