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四苟是我室友,和我头靠头睡了四年,她磨牙打呼噜,我翻身说梦话。每当我俩半夜难眠时,她会讽刺我几天不洗衣服,我则嘲笑她半个月不洗澡,互相叫嚣后,她轰然倒下,呼噜声绵延不断,大有把天捅出个窟窿的架势。
即使是这样,在毕业那天,她还是坚持要去送我。快登机时,她站在进站口的玻璃门外,我站在玻璃门里面,我扭头看她,她冲我挥手,咧嘴笑的模样和她每晚打呼噜的样子无异。我紧紧握着行李箱的拉杆,背过身去,对着滚动航班的大屏幕流下泪来。
一
四年前,我高中毕业,高考惨不忍睹,填完志愿后跑到乡下老房子里把自己封闭起来,不想见任何人。老屋还是祖父在世时建的,老式的木楼,有天井和小院,却因为常年没人住显得破旧而冷清,平常都是婶婶帮着打扫、照看,毕竟每年清明,父亲要回去祭祖。
整个暑假我都在老屋里看书写字练书法,基本足不出户,却也越过越心安,直到报到前一天才离开。我拉开厚厚的窗帘,被刺眼的阳光瞬间刺得流出泪来,而院子里滴水观音的心形叶片上,也仿佛有泪珠在滚动,那悬在叶尖上的水滴在阳光下闪着明亮的光泽,看得我心里更添了些许离别的惆怅滋味。
仍记得那天早餐吃的是白粥,婶婶端了碗粥给我后就不断打喷嚏,我没吸溜几口,提醒的闹钟就响了起来。这时,婶婶的脑袋从卧室门前探出来,冲着我笑了下,道:“外面不比家里,自己注意,对你爸好一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婶子和老屋都欢迎你。”
我嗯了声,拉着行李箱就走出院门。自打三年前我妈车祸离世后,就莫名地和父亲关系冷了,特别是他迅速娶了个女人回来后,我几乎就没和他沟通过。他只负责给我钱,而且一给就很多,仿佛是种弥补。然而,除了钱,我感觉自己一无所有,像一丛浮萍,是个名副其实的放养孩子。
父亲往我卡里打了一万块钱,他派司机把我送到机场,说是要开会没办法送我。我坐在前往山城的飞机上,望着点点变小的京都和逐渐稀薄的云朵,突然就有种窒息的错觉。这种不真切的窒息感一直伴随我进校门,摸进宿舍,看见坐在空床板光着脚的赵四苟,才真切地紧紧压在我胸口。
宿舍不知道是按什么分的,我和赵四苟像两个多余的人一样,被分到走廊最边上的那间,和一个大三学姐凑成一间。而那个大三学姐忙着实习,一个学期都住不了几天,于是我和东北胖妞赵四苟两人占着四人间的位置,宿舍大得吓人。
披一件超宽大的波点T恤,包裹得像个熊猫似的赵四苟,正在专心致志地搓脚丫子。直到我关上宿舍门之后,她才把肥厚手从脚丫子里撤离出来,“哎呦”一声从床板上霍然坐起,站在我的对面,用刚刚与脚亲密接触的那只手撑在桌上,甩甩她的短头发,咧嘴朝我笑道:“你想睡哪张床啊?”迎着阳光的床上摆满了赵四苟的杂物,我看了一眼,叹了口气,随手指着旁边那张靠着门的床说:“这张吧。”
赵四苟见我做出了选择后,抖擞着又坐上了她的光板床,这回不搓脚了,她把手机横在桌上放电影看,边看边从布包里掏出把葵花子,边吃边笑,肩膀抖个不停,那副旁若无人的模样让正在收拾东西的我一阵恍惚,干脆停了下来看她。此刻,电影情节大概转换了,她不笑了,坐在床板中央凝视手机,我这才发现她的眼睛又大又圆,与她的胖脸,很般配。她依旧嗑着瓜子,发出清脆的声响,阳光正好从窗户里投射进来,瓜子从她嘴里崩出来的细碎灰壳被阳光放大了千倍,看得我喉头干涩。
赵四苟的电影终于看完了,她开始饶有兴趣地做自我介绍。她说,她名字是爷爷起的,“苟”是假如的意思。她的爷爷当过私塾先生,所以让她“苟富贵,无相忘”。她父亲是做房地产的,夏天躺在空调房里吃父亲从地里给她摘的西瓜,冬天在家里的壁炉里烤红薯吃。对了,她家住着四层别墅,欧式装修。我嗯了一声,顺口问她是哪里人,她却停了下来,半天不说话。我狐疑地看她,她蠕动着嘴反问我:“你是哪里人啊?”
“京都的。”我干脆地答道。
赵四苟听闻后,举着把瓜子冲我比划出个大小:“我们那地跟你们那地虽然不是一个等次的,但是也有钱,到处都是高楼大厦的,晚上车水马龙,广告灯锃光瓦亮的。”我心里嗤笑了下,半天没回她。见我没反应,她也不吭声。等我收拾完东西后,见她依旧维持着嗑瓜子的姿势不动,忍不住问她:“你不收拾吗?”
“我等太阳晒晒床板和东西,这宿舍两个月不住人了,多少灰尘啊,可惜我的除脏器没带过来,要不然我早收拾了。”赵四苟应声道,继续着那个姿势不动。我从包里掏出除螨仪递给她:“要用吗?”“哎呀,谢谢了。”
说实话,我对赵四苟的最初印象不好,这种不好的印象,和那股窒息感一直伴随着我,飘荡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皮肤偏黄,枯燥的头发总是扎成一团绕在后面,除了在吃东西的时候,她眼睛滚圆,平常双眼眯缝着,仿佛许久不曾见过甘霖的土地。嘴里一直念叨着一些所谓“负能量”的话,似乎周遭的世界总是对她有着极大的恶意,似乎生活总能引起她的不满,似乎她就是个公主,从小活在辉煌的城堡里,连喝的水都是经过层层过滤的。可是她又是活得如此明显的普通和俗气,甚至经不起一个回眸。
二
发现赵四苟不爱洗澡是在军训那会,每天被踢正步站军姿虐待的我,恨不得一天洗八百次澡,而她成天拿着那个从屈臣氏买的十块钱的爽肤水喷来喷去,军训完了就躺在床上,并且死活不让我开空调,说她汗贴在身体上,吹空调会感冒的。我自然是受不了在这炎热的天气里不开空调的,所以忍了两天后,冷着脸把空调遥控器拿到我抽屉里,再也不理会她发出的阵阵尖叫。
“赵四苟你不洗澡吗?”再一个星期过后,我站在门口都能闻见她身上那股头油的味道,忍无可忍地质问她。“老洗头老洗澡对头发和皮肤不好。”赵四苟穿着军训服躺在床上,长袖袖口处依稀可见一点点跳远时落下的黄沙,和她土黄色的床单融合在一起,竟莫名和谐。
她见我对她横眉冷对没有好脸色,一副给我面子的表情,拿起挂在床头的毛巾往洗手间走去,走到一半扭头对我说:“我还没来得及买洗漱用品,你的先借我用下行吗?”洗完澡后的赵四苟带着水汽满宿舍找吹风机,最后捏着我的吹风机问我能不能借她用,得到我的同意后,她就站在窗户前吹起了头发,边吹头发边说着些什么,我提声问她怎么了,她也提声,拨着头发对我说:“啊呀,你洗头膏什么牌子的啊,没我以前用的好。等下次我买了,你用我的。”
就这样直到学期结束,我也没见赵四苟买过洗头膏,仿佛那句“下次你用我的”是句笑话,转眼就烟消云散。偶尔回来住的学姐发现了这个情况,提点了她几句,她仿佛听不见般,打着哈哈就过去了。
山城和京都隔着跨越南北的距离,正好学校琐事繁多,我很少回家,赵四苟平时嫌山城这个不好那个不好,也没见她回家添置些东西。大一我进了学生会和其他的社团,活动多起来的时候忙得不见人影,自然就和这个平时只是睡觉才能见到的舍友感情淡薄。赵四苟和我对此都不以为意,我是懒得在意这种人,她是趁我不在的时候肆意地用着我的化妆品和生活用品,小日子过得也是美滋滋的。
虽说我对赵四苟有诸多不满,和朋友提及此事时恨不得用世上最恶毒的语言,来揭露这个恬不知耻的人,但那些话总盘旋在嘴边,最后咽进肚子里腹诽。
赵四苟还是对我好的。
大二那年,我身边琐碎的流言多了起来。有次上公共课,坐在我前面的几个同学团在一起窃窃私语,言语中听见了我的名字,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赵四苟就已经站了起来,用手戳着前面两位女生的脊梁骨道:“你们俩刚刚说江淮什么,现在大声说出来。”
“关你什么事?”其中一位女生扭头跟赵四苟呛了起来。
我看见赵四苟缓缓站了起来,昨天刚洗的毛躁头发和以往一样梳成马尾甩在后背,圆眼瞪得像牛,嘴巴张张合合仿佛毒蛇嘶嘶地喷洒着毒液:“敢说不敢承认?江淮怎么样和你有关系吗?恐怕也只有像你们这样闲得没事干的咸鱼才会津津乐道别人的事情,自己过得不好羡慕别人的生活就嫉妒就造谣?你是怎么考上大学的?还是你们考大学不需要人品?”说完后,把围在脖子里的围巾大力摔在桌上,一副等着她们回应的架势。
还是如初见般的烈日当空,赵四苟起身时带起板凳上的细碎灰尘四散,飘落在空气里,她表情松散,像极了那天她嗑瓜子时的惬意。前面两个女生没给赵四苟回应,扭头坐正了,不再言语。赵四苟在我激烈地拉动她的衣袖后,从鼻子里发出冷哼声,缓缓坐下。
“谢谢你啊。”我冲着赵四苟笑着。
下课回到宿舍,没等我坐定她就开始冲我翻白眼了,边翻边轻蔑道:“你脾气真好,这要是我,要是在我们那,我撕烂她们的嘴。”“赵四苟,你要撕烂谁的嘴啊?”突然学姐的声音从宿舍里传出。我和赵四苟对望了下,原来学姐在上卫生间。
赵四苟顿了一下,继续慷慨道:“就撕那群讲江淮坏话的人!你刚才不在现场,那些人好恶心,各方面比不过江淮就造谣中伤……”学姐对着卫生间的镜子抹完口红,没等赵四苟复述完就说:“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大二了,还当自己是幼稚园的娃娃。哪个人前不说人,哪个背后不被人说,这点小事心理承受力都没有,以后怎么做大事!”说完她用力抱了我一下道:“江淮,要知道被别人说也证明了你够优秀。”说罢背着包昂首离去。
三
自那以后,我慢慢抽身学校大小琐事,缓缓回归宿舍教室两点一线的日子。赵四苟对我这个举动不屑一顾,她说:“江淮,这是你,要是我,我就继续往上干,干到学生会正主席,气死旁人。”
我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冬至那天,有着北方人执念的赵四苟,叫嚣着要去买饺子。我懒得起身,只想把自己埋在厚厚的羽绒被里。赵四苟不依,跳上我的床就和我撕扯起来,哀嚎中,同住的学姐推门进来,见我和赵四苟纠缠在一起,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指着门外道:“下周我就正式拿实习工资了,3000一个月。学姐请你们吃烧烤哈,就当作同住一年的散伙饭。”
“我们请你吧学姐。”我接过学姐的话,并给她递上个暖水袋:“这一年多里我们也麻烦你,还要感谢学姐这段日子对我们的照顾。”话音刚落,赵四苟就笑出了声,抖了抖外套就从我床上起身。学姐也是笑了笑,把暖水袋交还给我时捏着我的手道:“江淮啊,你就是这样,我又不是外人,你这话说得未免也太客套和冷漠了。”
校门口的烧烤摊一如既往的热闹,掀开盖在外面的厚重布帘,我们三个挤在拐角处矮小的桌子上,被时不时掀开布帘窜过来的风冻得嗷嗷直叫。学姐点了些烤串后又叫了三瓶啤酒,啤酒上来的瞬间,透着飘在杯子上的泡沫,我看见学姐眼里隐隐的泪光。
“哎呀这肉不新鲜,杯子和碗筷也没有洗干净,哎呀呀,吃不下去。”赵四苟率先打破了沉寂,拿张纸巾包裹着勺子舀着碗里的汤喝,边喝边把眼睛紧紧闭着,仿佛这不是番茄鸡蛋汤,而是毒药。
“赵四苟,我刚刚说江淮活得太客套,太假,我现在就要说你,活得太不客气,太作。”学姐抿了口啤酒,对着赵四苟毫不客气地指责道,我听见学姐叫了声我的名字,打哈哈地把头缩了进去。赵四苟大概是给学姐面子,不仅没有出声,反而静静地听着学姐下面的话。
“你们俩,一个疯狂地客套,一个疯狂地不客气。江淮你在学校里混了两年多了吧,然后呢,要不是赵四苟,谁还替你说话?反正你客套你无所谓。”学姐说得我有些尴尬,举着杯子冲着学姐敬了下。学姐也回举杯子,扭头对着赵四苟噼里啪啦就是一顿说:“你呢,赵四苟?这两年里你啥时候自己买过东西了?就差连袜子都穿江淮的了,听说你家四层别墅,是不是摆满了你不用的东西啊?”
赵四苟面色冷凝,半天也不说话,学姐把杯子里的啤酒喝干净,把它掷到油光满面的桌子上,撑着头叹了口气。我端着板凳靠近学姐,搂过她的头,笑着对赵四苟道:“学姐喝多了,喝多了。”
这时,老板端着热气腾腾的炒菜来了,热气熏得我看不清坐在对面的赵四苟的神情。我也无暇揣测她此时有什么样的表情,毕竟她毫不客气地用我的东西也是事实。学姐夹着菜放到我的碗里,叹了口气。
这顿散伙饭吃得不欢而散,学姐说要收拾新租的房子,随手招了辆出租就走了,留下阵阵尾气和互相大眼瞪小眼的我们。赵四苟拉着我的手走得飞快,钻进街边的小超市里买了洗漱用品,又和我并肩走向学校。
走到半路,突然下雪,落得我毛茸茸的大衣上都是细碎的雪花。空气迅速湿润起来,带着冬天的寒气窜入我的肺部,冰得我呼吸不畅,咳嗽咳得昏天黑地。赵四苟拉着我的手冰凉,比这冬天的雪还要冷。
很久以后,直到我们都大学快毕业,都去实习了,再和学姐聚会时,提起那顿散伙饭,学姐问赵四苟:“哎,我那时在想,我当时那么说你,你怎么不怀疑是江淮在我面前说你坏话啊。”
我们坐在开着空调的包厢里,铺着绸缎的圆桌上还醒着红酒。赵四苟晃着高脚杯里的红酒,笑着对学姐说道:“从开学第一天她没有让我把床铺上的东西拿走,我就知道,江淮啊,心软。那张铺朝阳呐。”
那次聚会是在冬天,山城的大风把窗户外面的树枝刮得乱晃。玻璃窗户上蒙着热气,滚滚落下,骤然划出道道竖线,露出窗外灯红酒绿的世界。
四
大三后,课业减少,我和赵四苟商量着要不要去哪里旅游一趟,最后特价机票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两个人都愿意去的地方。我找得烦了,把手机扔在床上,问赵四苟:“要不然你跟我回京都吧?”赵四苟沉默了会,摇头:“不然还是随便去个地方吧,京都太远了,一来一回就要好多钱的。”
我想说,你家不是四层别墅吗,还在乎这个?想了想又把话咽了回去,随便在地图上找了个古镇,问她去不去。她居然同意了。于是我俩简单收拾了行李,当天下午就坐上了去古镇的大巴车。
那个古镇说是古镇,其实也就是个靠后期人工修旧的山水。买了贵得令人咂舌的门票后,我和赵四苟便认真逛起了古镇。京都是水乡,从小长在那里的我对这些自然提不起兴致,扫过几眼就不想再看。烈日当空,背着包的我只想随便找个咖啡厅坐下。而赵四苟却不这样想,她认真逛着,连喝杯奶茶的时间都不舍得浪费,端着杯子到处跑。
赵四苟逛到一个寺庙前,终于停下了脚步,她跨过门槛进入庙里,对着佛像深深叩首,嘴里念念有词着什么。站在旁边的僧人见此,冲着赵四苟鞠躬合十,他把赵四苟引到旁边的小桌子边,笑容满面道:“施主要不要求个平安灵符?”
我从小经书典故看多了,自然知道平安符肯定是道教更胜一筹。便抱拳冲着僧人一举,道:“师傅,我修道,皈依茅山上清派,茅山灵符是口口相传的,符箓也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您这里的灵符呢?”“出处不好随便说,和你们不一样吧。”僧人收了赵四苟的钱后又转身问我:“你呢要不要也求一个,反正佛道一家。”我无言,扭头就往别处走去。赵四苟依旧站在那里,虔诚拜佛,手里捏着火红的长条平安符,念念有词。
僧人绕着赵四苟,把她带到后面的小庙里,我不放心,便跟着他们一起走过去,原来,这个僧人是想让赵四苟捐钱修缮庙宇,说着什么修缮了以后会得到佛祖的庇佑云云。赵四苟听此,连忙掏出钱包就要给钱,被我一把拉过。我把她拉到外面,让她适可而止,可赵四苟却依旧天真地说道:“可是我要修缮庙宇啊,能积福呢。”她说完,怕我阻止般,塞给僧人几张钞票。我差点昏厥过去,气得半天没和她说话。
旅途因为这个插曲,我俩都有些不愉快,回到学校后的大半个月,赵四苟过得很拮据,有时一天只喝碗豆浆。我懒得管她,觉得她是自找的。
晚上做梦,梦见大片庙宇。我站在山头,倚楼望远,有风拂面,飞檐上挂着的铃铛清脆。放眼望去,长廊上的信徒们对着佛像叩首,像是生活幸福美满的证据。她们紧紧靠在一起,如此坚实,如此沉默,灰尘黏在衣服上,与皮肤密不可分。远处传来某种神秘的歌声,伴随着阵阵铃声,逐渐消失。
起床后我给靠在床上嗑瓜子的赵四苟说了这个梦,意料之中引起了她的不屑,她往我手里塞了大把瓜子,摸着我的脑袋:“多磕点瓜子,免得做梦说梦话打扰我睡眠。”我恼火地掀起她垫在床上放瓜子壳的纸巾。瞬间,瓜子壳细细密密插在了她身下毛茸茸的毯子上,她叫嚣着坐起来说要揍我,我却闪身溜走,半天不敢回宿舍。
五
我时常想拿赵四苟家是四层别墅的事情怼她,却又不敢开口。因为我觉得,她努力用言语构建出的堡垒,其实不堪一击。说白了,我不相信她家是做房地产的。她平常的穿着打扮,消费习惯,都不足以让我相信她来自一个富裕的家庭,甚至怀疑,她家有些穷。
直到赵四苟的妈妈来了,才证实了我的想法。
她妈妈一头短发被烫得蓬松,几缕头发在后面纠结成团状。穿着深绿色的褂子和脱了皮的皮鞋,背着满满一蛇皮袋子的东西站在宿舍门口,冲着向她走来的我和赵四苟笑。她脸上的皱纹里积满了阳光和泥土,望着赵四苟的眼神浑浊而干涸,她擦去头上的汗水,如同擦去身上的稻草。
还有段距离的时候,赵四苟停下了脚步,看向我的眼神是罕见的湿润,仿佛下秒就会流下眼泪。我收到她类似哀求的眼神,抱着书本对着她妈妈笑了下后又沿着原路返回。一路上遇见无数熟人,问我怎么又往回走,我生生遏制住了想回头的冲动,挥了挥手里的书本答道:“作业丢班上啦。”
在学校里晃了很久才回宿舍,果然赵四苟的妈妈已经离开了。推门的瞬间就看见她蜷缩成一团,挤在床上的角落里。宿舍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坏了,挣扎着亮了会儿又熄灭。我摸黑爬上床,半天不吭声。“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笑?”赵四苟的声音有些坚硬,像拴在铁链上的石头般。我忙缴械投降,把头用被子蒙住:“我可没说。”
“其实我妈是农民,爸爸也不做房地产。我从小就跟着我妈干农活。我原来上面有三个哥哥,都得脐带风死了。我妈怕生了我也活不长,就叫我‘四狗’,农村孩子取贱名好养嘛……”赵四苟无视我逃避般的行为,继续说着她的秘密:“我家住在靠近铁路的乡下,小时候我就喜欢站在田埂上看火车,好像靠近火车,就可以接近城市生活。所以我拼命学习,终于来到山城,我怕你们看出来我是乡下人……”
“两回事。”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了小夜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我床角一隅,暖暖地洒在赵四苟的脸上,衬得她面色朦胧,连话语都带着不真切的真实感。我打断了赵四苟接近自暴自弃的语句:“我觉得你没有必要这样,真的,就像你很久以前帮我出头那次说的话,你说,恐怕也只有像那些闲得没事干的咸鱼才会津津乐道别人的事情,每个人都很忙,没有空去在意别人从哪里来,每天过得如何,开心与否,说白了,人不就是个自私的动物吗?”
“你不明白的。”赵四苟并没有被我安慰她的话给打动,依旧维持着那个位置不动,语调轻柔,抬眼看我的时候还带着些许笑意,可她在黑暗中露出来的强撑着的笑容,冒着森森的冷气,看得我头皮发麻。
她接着说:“京都很美吧,每年玉兰花都会开得很茂盛,那时的京都是不是充满着花香呢?从你进宿舍门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你和我不是一类人,你大概永远不明白,插秧插累了,站着休息时看火车开过去是什么感觉。我用不起你买的那些东西,可是我很怕被你们看不起,我想过得好。”
我半天说不出话,只得再一次把头藏进被子里。赵四苟见我不搭腔,也不再说话了。黑暗中悄无声息,我除了听见我乱跳的心脏声外,还听见赵四苟平缓的呼吸声。
沉默的瞬间,窗外透出风来,清澈如歌。
第二天我被赵四苟鼓弄灯的声音给吵醒,在换了灯泡和反复敲击着开关后,老旧的灯终于透出光来,我抬眼和赵四苟对视,又匆匆别过眼去,我很怕和赵四苟继续昨天的话题,因为我真的无话可说。“有空去趟我家吧,小镇晚上全是星星,听得见虫声。”赵四苟靠在窗户旁,擦着刚刚踩在脚下的桌子,缓缓道。我翻了个身,半天才听见自己从胸腔里发出的声音,不大,却震得我舌根发麻:“好。”
六
小镇和赵四苟描述的一样,从繁华的城市里扯来一条铁路隔空竖穿小镇,火车呼啸而过。赵四苟的母亲见我们回来了,连忙把压在衣橱底下的棉花被拿到晒稻场上去曝晒,她迎着太阳猛烈地拍击着厚厚的棉花被,棉花被发出阵阵闷响,不甘示弱地涌出很多灰尘,迎着阳光飞舞。
赵四苟家的房子是个瓦屋院子,矮墙泛青,靠在门前的大水缸里养着几条青色的鲫鱼,水缸后面是扎成堆的稻草,层层叠叠地盖在墙上,老远看去,软绵绵的一片。门口挂着褪色的灯笼,红黄不辨,稀疏的穗随风飘荡,散发着乡土气息。我和赵四苟坐在院子里的长条板凳上,对着门口开着的野花发呆。
我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吞吞吐吐地说了句:“空气真好。”赵四苟应了声后,扭头看我:“说说你们那吧。”“很大的城市。”我想了半天才给出个答案,见赵四苟看我的眼神发亮,只得继续描绘道:“小时候就觉得京都很大,怎么也逛不到头,一条街上就有很多想要的东西,长大后骑着车子半天就能把京都城绕一圈,就不觉得大了,看着以前惦记着的店铺,再也没有进去的激情。”
赵四苟倏地起身,差点把和她坐一条板凳的我弄得人仰马翻。她从房子里拿出块发硬的馒头,碾得细碎倒入水缸里,水缸里的鲫鱼立马骚动起来,争先恐后地去抢漂浮在水面上的馒头屑。赵四苟指着鱼扭头看我,眉毛上挑,嘴角下撇,语气中终于带着我熟悉的气息:“你看这些鱼,就跟当初我考大学一样,最后也只有我考上大学。”
我看着她笑了,她也对着我笑了。
赵四苟家晚饭吃得早,下午四点她母亲就炒了菜端上桌,看得出这是四苟妈一顿精心安排的晚饭。炒得金黄的鸡蛋,焙得干干的辣椒,大青菜,蒸腊肉,一海碗馒头。我和赵四苟刚刚坐定,她母亲就挎过一个篮子,从桌上抓了几个馒头塞了进去,又拿块深蓝色的布盖上,冲着我和赵四苟咧嘴笑开:“我去镇上给你爸爸送饭,你照顾好你同学。”说罢,往头上包起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方巾,撩过垂在额前的头发就走了。
我嘴里叼着馒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赵四苟,赵四苟往馒头上夹菜,也不看我,缓缓道:“我爸爸出车祸两年了,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望着她,我眼前浮现出古镇那座庙宇,苍松、飞廊,宽窄不一的巷子,高低不平的房屋,都隐没在里面,赵四苟虔诚地跪在佛前叩首。
晚上临睡前,赵四苟帮我掖好被角。棉被上散发着清香的太阳味,熏得人暖洋洋的。赵四苟见我迅速进入睡眠状态,又嗤笑了下:“你上次问我跟不跟你回京都,其实我是想去的,但是我又觉得,去了之后怎么把你带回家呢,没想到现在可以和你一起挤在我家这张小床上,也是真的不可思议。”
“无所谓的,我觉得挺好。”我有些困,声音有些嗡嗡的。赵四苟听见后,依旧是那副不屑的表情:“可拉倒吧,你这个人就喜欢假客套,你们城里人哪里能长时间的住在这里。但你吧,确实和别人不一样,我用了你这么多化妆品你也没和我计较。”
我哼了一下,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便假装睡去。赵四苟半天得不到回应,也翻身睡了。睡意朦胧中,我想到大学三年多我从来没收拾过宿舍,连垃圾也没倒过一次,赵四苟总是默默收拾宿舍,帮我晒被子洗衣服,久而久之,我反而坦然接受了这种安排。舍友真是种奇怪的关系。回首看来,无论是初见的那个下午还是今天晚上,我的心情都犹如跌宕起伏的山峦,其间沟壑丛生,云深不知处。
七
大四的实习期间,我又和赵四苟绑在了一起。实习单位是山城本地最大的一家德资企业,学姐介绍过去的,听赵四苟说,学姐曾在那家实习过,工资挺高的。如今她被派到德国总部去了,据说回来就升山城总代理。不知为何,学姐现在和赵四苟走得近,可能我这人就这种性格吧,跟谁都不咸不淡的。
赵四苟真孝顺,实习工资到账立刻打给她妈,她爸这几年来躺在医院里的所有医药费都是她妈赚的。我无法想象一个乡下的,没有一技之长的妇女,是如何把这个家撑起来的。赵四苟曾告诉我,赵家都劝她妈放弃了,当时出车祸时遇到无良司机,一分赔偿没有,政府看着可怜,帮她家办了低保。
从此,为了病床上的那个植物人,四苟妈除了料理家里的农活,还在镇上服装厂三班倒,拣塑料瓶子,帮饭店洗碗,什么活都干。她日夜操劳,憔悴得就像四苟奶奶。实习之后,四苟只要一有假期就回家陪妈妈,她每次都在山城带礼物回去,不是新衣服,就是颜色鲜艳的包头巾,或者麦片和牛奶,都是给妈妈买的。她也去镇上的医院看爸爸,和爸爸说说话,虽然这个躺着的人不能给他回应,但就像妈妈说的,只要老赵有一口气,就不能放弃,活一天,赵家都是完整,一家三口都是团圆的。
我对四苟妈充满了敬意。在四苟不知道的情况下,朝她妈的账户上匿名汇过十几次款,有时三百,有时五百,汇多了怕赵四苟看出来。因为与父亲积怨深厚,坚持不去他公司实习,也拒绝接收他的生活费,我吃住都在公司,平时开销不大,养活自己是绰绰有余。每每想家时,窗外灯影璀璨如河,冷暖交替的霓虹灯打落在眼前,刺目耀眼,仿佛割出深浅不一的伤口,刺骨得冰冷。
赵四苟接了很多私活,连小饭店的菜品设计稿她也接。她直言不讳地向我诉说着她对大城市的渴望,想拥有着世间一切美好东西。而我却常常觉得生而无望,似乎世界都与我无关,这种感觉从母亲去世的那一天起就有了,一直到现在我都无法释怀。
其实,我也知道不该怪父亲的,但总是忍不住在想,假如母亲被车撞的第一时间,父亲在场救助,肯定能多活几天,哪怕也像四苟爸一样躺在医院里,哪怕她是植物人,我也好歹有妈啊。但是,父亲那天在新西兰,我除了哭,什么也不知道。直到外公外婆赶来医院,在重症监护室里,母亲还是停止了呼吸。我无法消除心中的执念,固执地认为在大洋彼岸的父亲耽误了母亲的生命。随着年岁增长,我也曾试图理解父亲,但和他之间总有一道鸿沟,无法逾越。
细细想来,可能是我想要的太多,而真实拥有的又太少。我羡慕赵四苟一家三口,即便活得那般不容易。圆满的家庭对于我来说,是多么昂贵的期望啊。人的一生冥冥之中早就有了定数,就像《断头王后》中的那句话一样:“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我懂了,不知道赵四苟明不明白。
日子过得真快,没在意呢,我们的实习期满了。我和赵四苟谁都不想留在山城,学姐一心想要赵四苟留下来,开出很高的薪水,但赵四苟还是选择回老家。她也让我回老家,并说,你对你爸好一点。她说这话的语气和神态,像极了我的婶婶。她怕我不肯回家,坚持送我先走。快登机时,她站在进站口的玻璃门外,我站在玻璃门里面,我扭头看她,她冲我挥着手,咧嘴笑的模样和她每晚打呼噜的样子无异。我紧紧握着行李箱的拉杆,背过身去,对着滚动航班的大屏幕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