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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吴敬梓用辛辣的笔墨在《儒林外史》中写尽众生百态,世间冷暖,向读者高度还原了他所生活的现实社会,在文中他虽然将大量的笔墨宣泄在了男性的形象描写上,但仍然在不经意间塑造了一些典型的女性角色,这些女子地位或高或低,有着不同的成长经历和性格特征,然而她们却都具备一个共同点,那便是拥有着与“逆来顺受”截然不同的抗争意识。她们或抗争不平的婚姻境遇,或抗争不平的读书制度,或抗争不平的生活地位,表现出异于同时代女子以“恭顺”为主的精神风貌,同时也宣告着一种“新”思想的诞生。
作为文中第一个占据了较长篇幅的女性形象,鲁小姐无论行为举止还是性格特征都和前文普通“小脚妇女”不同。鲁小姐出身高贵,有着较高的社会地位和良好的教育环境,其父鲁编修身居高位,曾是太保门生,在这样的家庭背景下,鲁小姐形成了“德性温良,才貌出众”的性格特点。但最为特别的是,她的“才”不是李清照、朱淑真的精于诗词,也不是一般深闺女子的工于女红,她的“才”体现在熟读四书五经、诸家文选和写得一手花团锦簇的八股文章上。
因为无子,鲁编修在对女儿的教育方面采取了以“举业致仕”为目标的男子标准,鲁小姐自幼读书,但从未涉猎诗词歌赋,她觉得诗词都是一些无用的文字,因此在婚后曾对丈夫蘧公孙翻阅诗集而表露不满。她读书,读的是四书五经、历科程墨,她学习,但学的是“破题”“破承”等八股成篇之法,她的敏捷慧达、天资聪颖都体现在了举业的文章研习方面。她一直对父亲举业至上、八股至上的观点深信不疑,认为除八股文章之外,其他的文学都是邪魔外道。在鲁小姐的精神世界里没有世俗男女情爱,没有尘世烟火琐事,她将全部的自我投入进读书取士,将人生的目标放在了丈夫和儿子的功名考取上。
在鲁小姐狂热追求举业致仕的背后,其实蕴藏着她渴望提高社会地位和实现自我价值的精神追求。她身在官宦人家,比起平常百姓更容易也更直接接触到高等级的社会阶层,又由于又受过良好的教育,自幼被当做男子培养,因此有着和男子一样的举业壮志,想通过科举来证明自己,得到男性尊重,实现自我价值。她曾说过:“总是自挣得功名好,靠祖、父总算作不成器。”相对于一般足不出户的女性,鲁小姐眼界和目标脱离了深宅大院,更为开阔更为长远,她渴望进入社会的主流圈子、参与到读书人的举业文化当中去,可惜女子的身份,让其无法参加科举,所以她又将希望寄托在自己的丈夫和儿子身上。
鲁小姐未出蜜月就出题考蘧公孙,在看到丈夫无意功名后,又每日“拘着”四岁的儿子“在房里讲《四书》,读文章”,晚上“课子到三四更鼓”,遇着小儿子“书背不熟”,还要“督责他念到天亮,倒先打发公孙到书房里睡去”。这一切行动的出发点都是希望儿子可以考中进士,完成自己未遂的心愿,替自己争回一口气,鲁小姐对于功名的执念体现了在男尊女卑的社会中,作为男性陪衬角色的女性渴求改变自身地位和从属命运,以及获得更多社会话语权的强烈欲望。
但是鲁小姐自身有着明显的局限性,她虽然心系举业,渴望彰显内在人格,追求体现自我价值,然而却没有打破现有的世俗框架结构,也没有直接对社会既定规则进行抗争,尽管她潜意识反抗礼教,选择的武器却依旧是封建礼教,八股科举。鲁小姐不是通过自身的努力来寻求真正的解放,她最后还是将自己依附在了男性身上,借助他们的社会地位来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利用他们在举业上的成功来实现自己的潜在价值,这无疑是一种可悲的“做稳了奴隶”的想法,鲁小姐在婚后所表现出的妥协和顺从正是绝大多数被数千年封建礼教压迫下的女子的共同特性,这是女性的悲哀,也是时代的悲哀。
沈琼枝可谓是《儒林外史》中最令人拍案惊奇,耳目一新的女子了,她的出现像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放射出叛逆思想的耀眼光芒”。她才貌双全,稳重老成、独立自主,离经叛道;无论是对质县令、智斗差人,还是卖文为生,怒骂恶少,皆体现出了她的不落流俗,与众不同。沈琼枝敢于向损害自己独立人格,压在她头上的恶势力作斗争,又敢于直接斥责不平等的婚姻制度,追求精神和个体的独立。她要求婚姻平等,曾在宋盐商家大声质问:“请你家老爷出来,我常州姓沈的,不是甚么低三下四的人家,他既要娶我,怎的不张灯结彩,择吉过门?”,一言一行中竟带着几分侠气。作者吴敬梓曾在书中借武书之口对沈琼枝做了这样的评价:“若说她是个邪货,她却不带一点淫气,若说她是人家遣出来的婢妾,她却不带贱气,看她是个女流,倒有许多豪侠光景。”又借名士杜少卿之言对其大加赞赏:“盐商富贵奢华,多少士大夫见了就销魂夺魄;你一个弱女子,视如土芥,这就可敬的极了”。
沈琼枝用极其大胆又有魄力的言语和行动直接对男性话语威权和社会主流思想提出了挑战,公开表明了自己追求独立人格,渴望个性解放,积极抗争命运的态度,这体现了她内在价值的巨大突破。相比鲁小姐,她的行为更具有哲理意味:“那个社会根本不存在什么公道,普遍的道义原则,个人所能有的只是一种不畏虚无敢于自觉自为的勇气,夸张一点说是‘自己裁判,自己执行’。”她将“不依附于男性,掌握自我命运”的抗争大旗高高举起,用看似离经叛道、不可为而为之的做法控诉和鞭笞着男女之间长久呈现出的严重失衡态势,强烈抨击了社会的既定规则。
法国现代哲学家加缪认为,面对不可逾越的荒谬,有两种态度:一只是弃绝,即面对壁垒,面对不可能,放弃反抗,放弃挣扎,也就是放弃自己的个性。这是一定意义上的自杀行为,以不争的方式来消解不满,“穷尽一切,并且自我穷尽。”另一种是反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正是这种反抗赋予生命以价值,“它贯穿一种存在的整个过程,是它决定了存在的价值程度。”沈琼枝面对不合理的社会准则,产生了怀疑,进行了彻底而又不妥协的斗争。这种渴望个性解放,要求人格独立、男女平等的“新”思想,一方面意味着女性抗争意识的萌发,另一方面又宣布了一种新思想的诞生。
毛泽东说过:“作为观念形态的文艺作品,都是一定的社会生活在人类头脑中的反映。”作为生活的产物,文学中的任何一个形象都有一个现实原型,独树一帜的鲁小姐和沈琼枝并不是作者吴敬梓凭空想象出来的,她们身上带有浓厚的时代特色。首先提倡个性解放和人格自由的陆王心学在一定程度上拓宽了社会群众狭隘的封建道德主义观。其次在吴敬梓生活的时代,资本主义萌芽早已出现,尤其在鲁小姐和沈琼枝所生活的东南沿海地区,商品经济异常活跃,经济上的繁荣造成了人们思想上的“异动”,继而产生了个性解放的社会思潮。以李贽为代表的先进思想家们反对男尊女卑、主张尊重女性、呼吁提高女性的社会地位,这些直击封建三纲五常的思想浪潮皆有利于松动女子束缚,帮助他们呼吸新鲜的社会空气。同时城市发展、需要大量劳动力的第三产业经济蓬勃兴起,从而增加了许多就业岗位,给女性提供了自食其力、自力更生的劳动机会,这一点更是在侧面激发了女性独立意识的产生。
虽然吴敬梓撰写《儒林外史》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抨击八股取士,科举制度的黑暗,但正是他的不刻意着笔,才让文中的女性形象显得更为自然更为真实。鲁小姐和沈琼枝的抗争也许只是这片死水上泛起的一丝涟漪,没有对当时社会的既定准则产生巨大影响。但是他们渴望人格独立、体现自我价值的精神思想却不会因为时间的逝去而沉寂,而是作为一个思想的种子,等待着那个破土萌芽、茁壮成长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