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梦娟/华南师范大学
20世纪90年代,消费主义文化在中国日益滋长,从物质层面到精神符号层面,渗透进整个社会的审美意识形态。陈晓明《历史去魅与当代文学变革》一书明确指出了消费主义文化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文学创作的话语范式。因此,底层文学不可避免地呈现出与现代化的欲望、暴力、血腥等特性相互杂糅的局面。农民工和下岗工人,尤其是其中的女性群体是底层文学的关注对象。他们受城市化影响最大,一方面城市的发展是他们寻求生计的寄托,另一方面也是精神备受摧残的来原因。底层作家聚焦于底层群众的苦境,力图揭示底层社会存在的问题,彰显出了人文学者的责任和担当情怀。然而底层并不只意味着苦难,底层叙事中出现的苦难放大化、偏激化、欲望化等问题值得我们深刻反思。
进城农民工是底层群体的主要组成部分。城市现代化的发展,迫使越来越多的农民主动或被动放弃传统的农业生产,步入城市谋求新的生计。由于体制、身份、教育背景的差距,他们在城市生活中承受了许多的苦难与折磨。底层文学的出现折射出了这个一直被遮蔽的群体的生活困境以及他们追求生存的强烈渴望。但部分底层作品在对苦难的叙述中,存在明显的制造苦难的现象,以无所不在的苦难画面来赢得读者的关注度,出现放大化苦难的倾向。
白春莲的《静脉血管》以一种怪诞的方式渲染了人物的不幸遭遇。为了供小儿子读书,金平和大儿子进入城市,一个从脚手架上摔落重伤,一个被黑店敲诈、被抢劫,最后坠入悬崖。陈应松《太平狗》中的黑工厂,大批大批的工人生活在工厂暗无天日的囚牢,泡在有化学毒性的黄水里,纷纷染病死去,主人公程大种染病死在床上任由老鼠啃噬。《我们的路》中步入城市务工的大宝哥在城市中目睹了工友因无安全保障的施工而无辜惨死,同村善良的春妹被花言巧语蒙骗、老板无故恶意克扣工钱、老板欺压下无奈下跪的经历。尤凤伟《泥鳅》中的主人公国瑞,天性善良勤恳,却陷入别人的圈套,在虚拟公司的诱骗下背叛了死刑。《太平狗》中城市人内心冷血无情、歧视农民工;屠狗场狗群相互撕咬、狗声狼嚎,砧板上血流成河;黑工厂暗无天日,工人纷纷遭遇不幸。这些大面积的、无所不在的悲惨经历,读者从中除了能得到一丝的审美愉悦,更多的是引起恐惧和害怕,让人不禁怀疑,城市中的人性真是如此地人情冷淡、惨无人道吗?正如曹文轩所说:“悲剧是悲剧的悲剧,而不是现实的悲剧。文学既来源于现实,但往往高于现实,因为文学只有将现实生活的苦难以一定的艺术形式加工提炼方能成就艺术的审美化。悲剧的出现让人感受到一种身临其境般的痛苦体验,而不是将现实的苦难不断叠加,加重苦难的泛化。
正如李建军说的:“在小说的字里行间,我们看到了弱势群体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生活境况,也看到了作者对社会不公和罪恶现象的难以遏抑的不满和愤怒。但是,愤怒的情绪也扭曲了作者的感受和叙述,使他的伦理态度和叙述方式显示出一种片面和简单的倾向,而缺乏在复杂的视境中,平衡地处理多种对立关系和冲突性情感的能力,作者不仅没有写出坏人性格和情感的复杂性,而且,还过多地渲染了那些受凌辱与受损害者的粗俗和动物性的一面。”因此,过分的“苦难渲染”不但让我们感受不到人性的温暖,还留下了一些粗糙、虚假、生硬的叙事缺陷,偏离现实生活的逻辑轨道。
底层作家虽致力于真实反映出底层群体的全部生活状态,有时又忽视了底层在苦难面前的困惑与挣扎状态,仅追求外在形体的毁灭带来的感官刺激,无节制地刻意渲染了血腥暴力的场景。尤其是当底层走投无路时,暴力犯罪就成了唯一的出路,仿佛越暴力越血腥就越能吸引读者对底层内心世界的关注。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以“野蛮血腥”为卖点,迎合了消费市场的需求。
陈应松《马嘶岭血案》中描述了九财叔由于二十元钱引起的虚荣心而杀死了数名寻矿队员,渲染了大量“白花花脑浆”横飞的场景。王祥夫的《一丝不挂》中的“阿拉伯兄弟”不满老板恶意拖欠工钱,便采取犯罪行为,抢劫了老板并强迫他光着身子开车回城。尤凤伟《泥鳅》中蔡毅江的遭遇是因公受伤,而医院和自己打工的老板都冷漠无情,被逼无奈的他只好让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卖身挣钱医治,以至于他的性格扭曲演变为社会变态。铁凝的《谁能让我害羞》中来自乡下的城务工——送水少年,他每日怪异奇特的穿着装扮引起的城市女人的戒备而心生挫败感和失落感,最后演化为暴力心理将其杀死。《火烧云》中村民动物性的行为,为了救济粮而相互撕扯,导致多位村民流血,一名少妇流产。作品的通篇弥漫着各种愤怒血腥的画面,人性压抑的兽性赤裸裸得到释放,犯罪流血成为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沈从文先生曾说过,“伟大神圣的悲哀不一定要有一摊血和一把眼泪,一个聪明的作家写人类痛苦或许是用微笑来表现的……”由此可见,血腥暴力不一定能够引起强烈的审美认同,也达不到对底层通往美好未来的引导。
底层书写中出现的血腥化苦难叙事,让读者得到了视觉的刺激,获得感性、直观的审美体验,但同时也缺乏对人物内在人性深处的挖掘,结果往往导致这种血腥化的苦难叙事缺乏深层的审美体验,而仅仅只是感官刺激。这种感官化的苦难叙述,其背后的逻辑暗合了消费文化的市场需求。
底层文学对下岗女工的想象书写里,被迫沦落为暗娼是大部分女主角的命运。在这种潜意识的思维定势下,底层的女工形象往往出现了单一化、概念化、类型化的倾向,人物的性格刻画、命运转化的内在状态的悲苦没有得到细腻的处理,只是简化了女性的生存世界,加重现实给她们带来的屈辱和苦难。
尤凤伟《泥鳅》中的陶凤、寇兰,被迫下岗后被迫靠出卖肉体来谋求生路。王手《乡下姑娘李美凤》中的李美凤意识到身体可以轻易赚到钱,并能找到生活的依靠,不但没有一丝不愿和悔恨,而感到欣慰。《家园何处》中何香停进城后被骗失身,最后自愿走上了妓女之路。方方《万箭穿心》中的李宝莉没有常人喜怒哀乐,任凭公婆、儿子对她的压榨。曹征路《霓虹》中对倪红梅为了帮助集体渡过难关而最后沦陷为妓女的结局等。如果逆来顺受地接受苦难,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那根本不能引起读者内心的悲剧感。被迫沦落对下岗女工的生活和精神的打击是十分巨大而深远的,而作品中对这一个层面的分析却并没有深入,而是按照事先预定好的路线强加给人物一个结局——沦落为暗娼。她们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但她们内心都是善良淳朴的,在这一转变过程中,她们的内心应该充满矛盾与冲突,经历一番苦苦的煎熬,包涵不甘、自责、无奈等复杂而深刻的心理活动,作品却对这些情感状态的描写却一笔带过、点到为止,致使部分女性形象呈现出琐碎化、片面化、单一性等特点,使我们感受到的更多的是恐惧、迷茫,甚至绝望。
正如丁智才说的“当代小说似乎离开了三陪女就不能揭示底层的艰难与困境,这些作品不像是一枚揭示底层艰难的苦果,倒是像一颗让人难以咂摸的怪味豆”作品在塑造底层女性形象时,总是试图将她们放在穷困潦倒的生存苦境中,再遭受外部原因的出现,在身边的家人极度需要金钱的情况下被迫无奈地走上了出卖肉体的结局,以此彰显人性的崇高而来获取读者对底层妇女的同情与理解。
底层文学对底层苦难的聚焦彰显了社会对底层的关怀,这是十分值得肯定的。但部分作品中出放大化的“崇尚苦难”的审美价值观是否能够真实地反映出底层的生活面貌,这值得我们深入思考。
注释:
①曹文轩.20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53.
②李建军.被任性与仇恨奴役的单向度写作[J].小说评论,2005(1).
③洪治纲.底层写作与苦难焦虑症[J].文艺争鸣,2007(10).
④丁智才.当前文学底层书写的误区刍议[J].当代文坛,2005(1).
参考文献:
[1]迈克·费瑟斯通.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M].刘精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
[2]陈晓明.表意的焦虑:历史祛魅与当代文学变革[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
[3]刘旭.当代文学中的底层形象研究[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