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峰电影《不成问题的问题》的美学探讨

2018-11-14 14:07秦鹏举
电影文学 2018年13期
关键词:老舍美学小说

秦鹏举

(玉林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 玉林 537000)

梅峰导演的《不成问题的问题》在东京国际电影节和台湾金马奖中分别斩获最佳艺术贡献奖和最佳编剧奖,主角范伟也由此获得影帝殊荣。这充分说明了影片的艺术质量和水准。在当前商业电影横行和娱乐至上的风潮中,该影片以其艺术化手法呈现民国时代氛围,以抽象写意和“风物志”交织的黑白简洁美学凸显人性的真实与复杂,实为中国电影界中的一股别样的清流,为中国电影实现自身的转型与风格彰显提供了实验性样板。

一、素材的选择与美学原则

电影取材于老舍先生1943年的短篇小说《不成问题的问题》,电影与小说取同名,既说明了主创人员对作家老舍的致敬,同时也说明梅峰最大限度地对小说中人物的精神塑造与还原。在与老舍后人舒乙先生的沟通中得知,这是唯一一部没有被购买版权的小说。在老舍主要以北京方言为语言特色的代表性作品中,《不成问题的问题》是一个另类。它既不属于老舍成熟的北京方言系统(闲适、幽默),也不属于重庆的地方方言系统(焦虑、讽刺),而是具有一种别出心裁的独特性(漫画、静观)。它真实地反映了老舍在那个特定历史环境中的独特心境。然而,在北京电影学院“新学院派”计划的支持契机下,梅峰选择了这部小说,在于鲜明呈现“作为人生存的卑微感”,他着重的是“小说传递的复杂性”。在老舍更显残酷人性的讽刺批判中,梅峰更为在意的是“哀其不幸”的“悲伤与同情”。当然,这是梅峰从老舍作品中体味出来的深意。

“电影的整体美学,要在写实与写意之间找到平衡,要在古典和现代之间找到平衡。”这是梅峰在这部电影上面的美学追求,即一种东方式的写意传统与当代写实创造的缝合,是传统与现代的对话。这种美学格局,直接决定了电影各要素的风格:摄影上的平稳、简洁,美术上的“风物志”质感,声音上的自然环境音和电影“整体视角是观察式的”,而不是“主观介入”。

在摄影方面,电影塑造的视觉系统如何完整地呈现民国时代特征是一大难题。既要体现个人写意时代的想象性,同时也要契合时代的“风物”性与客观性,这就必须创造一种不同于传统的摄影理念:“摄影不再有意帮助叙事,而着重强调表演、剧作、节奏感,摄影退后一步,用朴实的方法来表现画面。”画面的聚焦不再凸显舞台戏剧的冲突,而是把握中国人日常生活的节奏感,这种节奏感在写意的人物体量的比例、器物的对称线条等,都有着独到的美学表现。

在声音的塑造上,梅峰给出的意见是“干净”“直接”,这是为电影的整体风格考量。作为该影片的录音指导,郑嘉庆提出了自己的美学原则:“既要保有声音细节与层次的丰富度,又在听感上营造出相对简单、质朴的纯粹性,也就是我所说的——丰富的‘精简’。”于是,我们听到了丁务源的温和、秦妙斋的躁动、尤大兴的苍白。此外,作为一种性格符号化的声音处理,在三个人物身上,还配合了自然声音的象征性表达:丁务源的狡黠智慧中的猫头鹰的叫声,秦妙斋格格不入闹剧中的鸭子的叫声,尤大兴务实悲剧人生中的风铃之声。

在美术和造型上,也同样表达着黑白美学视野下的陌生而温暖。比如,进入树华农场的桥就别有意味:连接农场的水泥是封闭的象征,而连接外部的旧木头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在房间布置上,也是体现了“风物志”的特点,一种符号性的简洁美学凸显出来。画面主要以黑白灰为主色调,这在人物衣物的选择上尤其颇费思量。人物衣物的选取要密切配合环境,同时衣物的色彩变化和质感又要表现出人物的心境与性格。这是一种简洁美学下的复杂精致。如丁务源的灰色调长衫对应他的务实低调,但他内衣的底子却是柔软的富春纺料子,凸显他心思细密、私底下讲究的个性。尤大兴浅色的精致西装与丁务源的明度形成了一种对抗关系。而秦妙斋的宽大西装表现了他的不拘一格和狂傲的性格,等等。

二、小说·剧本·电影

老舍的原著体现了一种对知识分子的刻薄,它延续了作者一贯的写实笔法,却具有更多的漫画式的讽刺手法,这是那个时代作者的特殊心境表达。小说对江湖人物丁务源有着微妙的认同,是吸引梅峰的原因之一。它打破了中国惯有的英雄系统或是小人物的同情系统,而是别树一帜地在资本家、流氓艺术家和知识分子中塑造了一种博大的悲悯情怀。梅峰看中的是其中蕴含的文化场力,在人物命运悲欢坎坷中中国人的文化人格问题。而小说的漫画式笔法无疑契合了他简洁而抽象的“风物志”美学理念。

小说是一部三幕讽刺喜剧,在电影剧本中,共写出了88个片段场景的戏剧文本,增加了平衡性的女性人物:来上海避难的重庆的农场老板许如海的三太太沈月媚和农场股东佟进贤的女儿佟逸芳。这两个人物原型其实来自老舍话剧《面子问题》。这是为平衡电影的美学塑造而增加的,并不是作者别出心裁的创造。在画面感和剧情推进上,如何补足小说在心理演绎的酣畅淋漓而之于电影的缺失,是一个必须思考的严肃问题。作为分镜头的电影剧本,靠的是剧情与矛盾,但对于该影片来说,这些都显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人物有自在的活动空间和象征性的各种符合写意,是塑造人物和推进剧情的主要武器。于此,三个人物的分段式呈现无法避免一种单薄甚而苍白的底子。而电影剧本在此显示了自己的优势,但基本精神和启发性仍然来自老舍先生的现实关怀,这是梅峰一再强调的。这也是这部电影与很多改编自名著的电影,成为商业电影的噱头而本质上不同的表现。

在真正的电影拍摄中,人物的塑造又有不同于小说和剧本的另一面,那就是电影中的即兴和演员的匹配性。这是电影的客观性所在,同时也是一位成熟的演员必备的素质,但不是随意的改造,而是深思熟虑的随机应变能力的体现。演员范伟在塑造丁务源这个人物角色时,并没有完全按照剧本来机械地演绎,而是有所发挥。他认为,这个人物身上其实有很多的留白,于是,他在不改变人物精神的前提下做了一些创造。比如,在丁务源失踪后又失魂落魄地回到农场应答秦妙斋问船夫时说:“应该也掉进水里了吧!”这真是神来之言,既不点破,又不回避,这样一种暧昧的语气完全符合他圆滑的角色身份,而且在整体精神上也符合老舍先生这部小说不坐实的模糊美学。在影片的很多层面,都体现了这样的设计和理念。包括镜头的选择、色彩的简化得体、场景的恰当而舒服,都是围绕着这样的小说精神和剧本精神而服务的。但在具体的过程中,是可以而且能够有很大演绎的突破的魅力,这也是范伟在接到这个剧本时之所以如此激动的缘由。

《不成问题的问题》或许不是一部成功的上座电影,但是,它在人物性格的塑造和把握上,在追寻老舍先生的文本精神方面,在表现电影的美学神韵上,都有着不俗的惊人表现。“如何观看人类的喜剧,如何静默感性地解剖人性的污点,如何真正面对客观的视点,这是超脱于一般(文学)叙述的电影的魅力。”

三、中国电影的突围

梅峰的这部电影被定位为“人文电影”,他用写意的方法去塑造民国和人物。在一个战火连绵的时代里去表达一个封闭的桃花源式的场景,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怀?在老舍寄居重庆的那段时光,他的心情是复杂的。这里面有故事和深意,这部电影表达的是作为中国人,如何去生存,在他们的生存智慧中,又体现了一种怎样的文化人格?这都是梅峰感兴趣的点。对于电影的高科技,“我们的意图是放弃这套东西,大家就看看到底这个故事本身有没有趣味吧”“我技术上不如你,不意味着我意识形态和美学创造不如你,不意味着我的社会观察力和社会判断力不如你”。这是梅峰回到民国时代,以中国自己的风格来呈现影片的关键所在。从他的电影来看中国未来的电影,我们似乎看到了希望。具体表现在:

(一)恢复电影诗意

在以往的影片中,我们不会有一种被唤醒读传统和经典的欲望。虽然我们有大量表达和借鉴传统的电影题材,但最终在影片的展示中却丢失了诗意。唯一剩下的就只有卖点和噱头,一切以商业法则为中心,观众眼中的好看和导演心中的票房形成了一堵严密的网和密不透风的墙。这使得本已低俗的消费观在这种恶性循环之下越来越糟,直至观众的审美力完全丧失。

《不成问题的问题》不一样。它简单、纯粹而又通透。影片中大量的镜头留白和象征写意,如溪水潺潺、半新半旧的桥梁、人物对话的韵味悠扬。当然,这一刻画与当时的时代和人物的身份相匹配。但是,最重要的是,导演给了观众思考的时间,这才是留白的最大用意。这才是这部电影区别其他一些商业片的最大亮点。

(二)破除技术神话

在《不成问题的问题》中,破除了现代摄影技术的神话,而是回到镜头本身,用镜头语言说话。以往的影片,呈现的大多是没有多少新意的低俗大段对话和蒙太奇效应造成的激烈火爆打斗场景,这些在《不成问题的问题》中都见不到。这里,既没有《夜宴》中的竹楼和越人歌,也没有《英雄》中的个人英雄主义的打斗,更没有《满城尽带黄金甲》中的抹胸服和一片“金黄”的大手笔。上述影片,在笔者看来,都未能尽显东方的神韵和古典叙事的自然节奏。而是沉浸在商业化所牵引的技术和科幻神话中,不可自拔。

东方精神中“以少总多”和“虚实相生”的价值观带来的是一种“意在言外”的意义生产方式。有限的表达方式和虚虚实实的场景刻画,最终达到的效果就是意义不在画面里,而是在画面之外,在每一位观影人的思考中。影片中,不仅动作的迁延为观众的思考腾挪了时间,而且,大量的空镜和自然景物的静态描摹,为观影留下了可以大量思考的空白之地,每一位观众都可以在这段时间里进行思考、分析和探索。

《不成问题的问题》中有的是沉缓和延滞,画面色彩的层次感强烈,主要以黑白为主色调。而色彩的冷暖变化、画面的静与动、情节的繁与简,都呈现了导演的一种追求和眼光,他用一种原始、古朴的写意境界来营造一种现代技术所不曾拥有的历史感与空间感。笔者以为,这才是一部好电影的基本素质,它能够最大限度地调动观众的思考力和想象力,让观众来参与影片的最终完成。

(三)“(电影)创作从背对观众开始”

这是侯孝贤拍电影的一个声明,也是他之所以与众不同的独特所在。同样,作为一部人文电影的《不成问题的问题》,也是如此。它既是侯孝贤和梅峰强劲的电影美学的思维体现,同时也是古老东方美学思想在电影中的渗透。

消费时代的电影选择背离观众,到底是电影人的幸运还是电影人的不幸?似乎很难给出一个决然的答案。但是,梅峰选择了在消费时代顽强地坚守自己的电影理念,既不对西方亦步亦趋,也不奉观众为上帝,而是在一片寂静的天地里默默地耕耘着他的诗意画面。这幅神韵无限的水墨画,有着极少的言语、极简的色彩、虚虚实实的模糊身影,然而,透过这样层层的雾霭和幔帐,画面竟然蕴含着如此丰富的意义。

当然,任何一件事都要有一个度。在《不成问题的问题》中,也必然会存在过度的形式化风格与着力表现出来的风韵内涵之间所形成的无法克服的裂隙。人物的语言和情节过度简洁,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损失了艺术表现的力度和深度,与此同时,也超出了考验观众的限度。另外,在明知票房不佳的情况下,电影人的某些理念执守可能会变异为某种程度的固执,从而失去连续拍摄的动力和基础。而对于像《不成问题的问题》这样的好电影来说,观众的审美欣赏力显然还有待于极大地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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