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新海诚动画所见的日本电影散文化叙事传统

周胜南

(上海师范大学 谢晋影视艺术学院，上海 200234)

在电影《你的名字》中，日本动画导演新海诚改变了以往过多依靠旁白串联情节的手法，尝试通过更加戏剧化的时空交织来进行直接的故事拼接。在一幕幕充满日常生活细节的场景展开中，辅以对于自然景致的唯美表现，让叙事线索的呈现变得立体丰满；在情与景如诗般的切换中，故事的冲突被缓缓地推进，主人公的情感张力被一点一点地提升。惆怅忧伤的情感主基调中，时不时地点缀一些幽默的笑点，用以平衡叙事的缓急，又为故事情境添加了一种清新感和活泼感。

叙事技法的变革，让新海诚的艺术风格更趋成熟。平淡温情的故事里，丰富的细节耐人寻味；真实生活景象的呈现，让“人与人之间的牵绊”这一日本文艺钟爱的主题所呈现的情感，在其间慢慢发酵、缓缓流淌。不局限于核心冲突，摒弃了线性的、封闭式的戏剧结构，情节矛盾没有被浓缩放大，而是被拆分成一条又一条涓涓细流，无声地汇入那条叫作生活的大河之中。

新海诚此次创作中透出的影像风格，与传统日本文学叙事有着血肉的联系。从《源氏物语》到川端康成的小说，从小津安二郎到是枝裕和的电影，精致的细节、细腻的生活意识流，串联起作品的主线，散文化的情节构成了主要叙事系统。这可以被认为是日本电影独特的散文叙事审美，在动画领域的继承和发展。

本论文将从叙事手法、抒情风格和主题呈现三方面来展开对电影《你的名字》的评述，辅以与小津安二郎、是枝裕和、高畑勋等导演影像创作的比较，从而探讨新海诚对于日本电影散文化叙事美学的继承、发展和突破，以及其叙事技巧目前尚存的不足之处。

一、叙事手法：生活意识流的静水潺潺

日本传统叙事，十分注重符合生活本身的合理走向，并不像好莱坞电影那样注重矛盾冲突的激化，是非对立的界限也相对模糊。比起快速的情节推进，日式叙事更加注重的是故事意境的营造。在相对缓慢的节奏中，主人公的命运和故事被拆分成好几条不同的线索，以片段式的结构在不同的空间里并列而行，多条线索围绕着同一个主题同时展开，形成了“形散神不散”的艺术效果。

处理冲突内敛沉静，甚至是避开矛盾的方式，传统的日本叙事美学呈现出一种“去戏剧化”的意识流特征。推动故事发展的动力，不再依靠外在冲突，而是专注人物内在的情感。是枝裕和的《无人知晓》说了一个残酷的故事：母亲先后与不同男友生下四个没有身份的孩子以后，突然失踪，留下大哥明带着弟妹各处乞讨、捡破烂、七拼八凑地交房租……妹妹摔死以后，已遭受太多绝望和悲伤的明镇定地埋葬了妹妹，继续带着其他弟妹苟且偷生。这样的题材其实暗藏很多戏剧高潮和情感爆发点，而影片却只展示了孩子们宠辱不惊努力生存的种种片段。平和的叙事方法与危机四伏的叙事内容，形成鲜明的对比。这种对比反而突出了内在情感的流动，体现出幼小生命隐忍、执着的求生意念，有一种生活的本真。

动画作品《你的名字》的主要情节，是通过少男泷少女与三叶身体互换等神奇的经历描写，完成两人跨越时空的彼此寻找和情感确认。叙事手法上，新海诚并没有过于突出泷与三叶的交集，而是以两人为中心各自设计了很多线索：如各自与朋友家人的交流、宫水神社的祭祀典礼、诹访湖的历史回忆等。多条线索多重交织，用男女主角的“记忆碎片”来进行拼接式讲述。每条线索都是独立的，在不同的回忆中静静展开，就像三叶编织的绳结，每次都展开一根线，在某一时间点有短暂的交集却又马上离开回到各自的轨迹中，展现的都是生活的细节，彼此间看似并无关联，但是，条条线索都在传递着各种情感：神社联结着人们对于神的敬畏；三叶对奶奶和父亲的情节线预示着人与家族的维系；泷对于奥司前辈的暗恋，是朦胧的初恋和成长的美好……细节的展现和平淡的讲述，反而使情感得到不断的叠加，最终在诹访湖边促成了男女主人公跨时空的相遇。

日式叙事善于在细小中窥见生活的宏大、在内敛中折射悲悯的情感。这种重情感表达但叙事节奏偏慢的特点，让空镜头的运用成了日本电影叙事的一个重要美学特征。小津安二郎被公认为最具日本特色的电影导演。“他终生致力于拍摄日本中产阶级家庭内部成员之间微妙的感情和心理”，其拍摄风格善用固定仰拍机位、几何平衡构图，总是一丝不苟地呈现生活的种种细节。另外，常常有某些生活小物件的固定特写，或是一段凝固时光般的空镜，被夹杂在叙事主线中，构建起独特的视觉美学。例如，小津所有电影的开场几乎相同：鳞次栉比的电线、冒着浓烟的工厂烟囱、空寂无人的车站……这些工业化的产物在固定的机位中透着冰冷的气息。简单切换后，镜头会进入室内，内景通常是传统日式民居的走廊。在这个家庭生活的公共空间内，镜头拍摄模拟日本人跪坐的低视角，画面的前景往往是榻榻米上静置的凳子或电扇。主要故事展开前，空镜头的逐渐递进既是叙事环境的铺垫，也是一种低调的隐喻：城市化和工业化进程中，日本的传统家庭伦理正面临情感的危机，家庭成员间的疏远和分离无可避免。

新海诚对于空镜头的设计和画面布景的控制，和小津安二郎颇有几分相似。《你的名字》中，两个交错的叙事时空均用空镜头来进行表现：东京铁塔、繁忙的铁路和寂寥的车站、苍翠的高山、银光闪闪的湖水形成对比，让故事在泷的城市和三叶的乡村之间自如转换。还有三叶起床的场景多次出现：榻榻米上手机的振动特写镜头模拟三叶躺着的视角，仰拍房间：木制顶灯、凳子、映着阳光的窗棂，镜头在每一处物件上都有较长时间的停留。对于三叶，每次大梦初醒，都可能达成一次与男主人公泷的身体互换。镜头用仰拍的低机位、大量的特写，来传递叙事的悬念，表现着三叶的自我确认。导演还调整了人在画幅中的位置，大量静物特写与三叶确认身体状况的动态形成反差，暗示着三叶的心理波动，用一种“以不变应万变”的内敛来表现主人公内心的青春萌动。半人高机位、仰拍视角、纵向景深构图、充满静物的前景，这些被认为是日本最具民族性的影像文化符号，在动画的形式中得以持续展现。

二、抒情风格：寓情于景的深层积淀

“去戏剧化”的叙事，让日本影像的传统镜头语言呈现出克制而抒情的风格。不依靠悬念来组织情节，也不会刻意煽情，而是用相对简洁的情节和角色来构建情境，依靠主人公情感的体验和累积渐进高潮。于是，我们在一些富于日常趣味的景致描绘中，隐约感受到或雀跃或哀伤的情感如水般流淌，寓情于景、情景交融。

触景生情的抒情风格，受到了“物哀观”的很大影响。“物哀是日本一种具有悠久历史的审美传统，它显示的是一种在生活和艺术活动中外物动情的审美表现形式”。它最早见于对《源氏物语》的研究，最初是指因景而生的苦闷、感伤的情绪。现在已经扩大到了一切由所见所闻所产生的深情，就像“美丽的樱花一样绚烂夺目却转瞬即逝，由此心生感动，心花怒放”。这样的美学追求，在日本电影叙事中从细节设置、景物描绘和仪式呈现三方面可得到充分体现。

第一，在生活细节的展示中，达到情感的累积。黑泽明在《袅袅夕阳情》中，完全依靠琐碎的细节，勾勒出内田老头可爱洒脱的性格：他会在月圆之夜高唱“月亮是只大脸盆”；会在打雷时吓得躲到被子里；也会在家门外“禁止小便”的标语下画个剪刀禁止人们随处方便。动画片《萤火虫之墓》中，哥哥清太把萤火虫捉进了漆黑的防空洞，漫天飞舞的萤火虫在深夜里闪烁。高畑勋把这样梦幻的画面与此前两兄妹饥饿时所见的大米、西瓜、糖果等写实物件形成鲜明对比，瞬间的美好和残酷的现实交织融汇。新海诚的细节绘制则让人物的情感表现得更唯美。《你的名字》中，红绳道具暗示主人公不同境遇的展开：用红色结绳扎头发的是真正的三叶，只扎一个马尾的是与泷交换身体的三叶。三叶每次经历情感的转折：与泷身体互换、决心去东京寻找泷、危急关头四处奔走拯救小镇的时候，总会有她在山路上奔跑的镜头。每次她一脚跨过青石板上的水塘，水面都会产生震动的涟漪，跳跃的水滴在不同季节的阳光下，呈现各种耀眼的色彩。水塘的细节处理，像是推进故事发展的符号，更像是联动人物性格与内心的镜子，表现三叶在不同境况里或惆怅或焦急或欢乐的情绪。

第二，在四季景致的描绘中，暗藏情感的流动。黑泽明在展现内田百闲平淡生活的同时，还拍摄了四季流转中的内田小宅的风光，其表现顺序为：夏—秋—冬—春。影片最后，当那抹斑斓的春日夕阳照在老人身上，不仅预示人生崭新的开始，也暗示着当时已过八旬的黑泽明对于老去的悠然与豁达。而新海诚则更是依赖于用景色来表现人物的情感，雨、雪、风、樱花等意象似乎已经成了其抒情风格的重要标志。《秒速五厘米》的第一章中，贵树赶火车去见明里，却遇大雪封路。贵树被困车厢心急如焚，镜头表现却只有漫天大雪纷纷扬扬地洒落。《言叶之庭》对男女主人公交往的叙述较为平淡，甚至连语言描写都不多，但“雨”的意象贯穿着他们在凉亭的每次相遇。初遇时，沉闷的雷雨、两人阴郁的脸色共同为绿色调的画面增添了孤独和苍凉之感；再遇时，导演加入了“风”的意象，风起时飘洒的雨水凌乱地打在两人身上，暗示他们情感的波动；再后来，导演不断调整雨水光线的明亮度和庭院的植物色调，让悲凉的雨景逐渐变得温暖，直至最后变成了明媚的太阳雨，男女主人公也在这一次次的雨中逐渐敞开了心扉。

第三，对传统仪式的表现，凝聚和升华情感。仪式是由一些外在形式、传统、固定法则、神圣象征以及社会表演所构成的社会形态特征。它不同于刻板的文字记录，也不是机械的复制，它比标准的历史更为鲜活灵动，带有人类情感的投射。仪式是一种坚守传统、程式固定的艺术，不会为各时代的消费文化所影响，它的一次次表演不断重复和加深着人类的某种记忆，凝聚着人们对于历史和岁月的情感，具有一种端庄的美感。黑泽明在《梦》中，用能剧表现了“狐狸娶亲”这个日本神话传说。古老的能剧千年来保持原始的面貌，其表演完全程式化，如面具象征传统、男孩代表人之初的本性，而人类在太阳雨中误入狐狸的婚礼，则象征着人类对于禁忌的触犯、迷思和恐惧。小津安二郎对亲友团圆的场景也有仪式化的呈现：如母亲的葬礼、女儿的婚礼等。“人们在家庭中放松的状态往往会忽略彼此之间的关联……全家人聚集在一起举行仪式，所有的家庭成员才能意识到他们是一家人。”小津不断重复婚丧嫁娶等仪式，用以加深人们对于家庭的记忆和感情。一叶奶奶经常念叨，多年前一把大火烧掉了宫水神社，所有与神有关的记录也一并消失。当史料无迹可寻，唯一可以和过去联结的记忆，只剩下仪式。于是，我们看到《你的名字》中花费了颇多笔墨，耐心地表现了神社的祭祀。在优美的程式表演中，人们对于过往的怀恋带上了一种久远而朦胧的美感，同时也凝聚着绵长的历史中深藏的或澎湃或淡然的情感回忆。

三、主题呈现：人与人之间的牵绊

日本电影散文化叙事的主题主要表现为“人与人之间的牵绊、思念和姻缘”。这个主题并不宏大，创作者们关注的对象通常也浓缩于较小的单位。例如，小津安二郎的关注视角集中于家庭和朋友，是枝裕和的所有长片都瞄准了传统的家庭群体，而新海诚则重在讲述青年男女之间的羁绊，类似一段段清新惆怅的青春物语。当然，动画艺术富于幻想和假定的特点，让新海诚给予了时空概念更为丰富的阐释。《你的名字》在泷与三叶彼此寻找的主线中，又虚构了时空倒错、生命流动的副线，由“牵绊”主题下引申出关于人与神、生与死、离别与相遇、身份与记忆、失去与找寻等更为复杂的命题。

整部影片主题的阐述，以“绳结”这一意象为核心展开，同时辅以多种意象氛围的描摹营造，共同推进并呈现主题。泷通过三叶送的绳结得到启示：绳是时间流动的体现。扭曲、缠绕、还原、连接的，都是时间。于是，泷发现系守湖是通往过去和未来的结界，也是故事转折的连接与核心。系守湖的山洞里，泷饮下了尘封已久的口嚼酒——联结人与神的供品，由此他看到了转瞬即逝的彗星、牵引时空的红绳、童年印象等种种存于三叶脑海中的记忆。这是一段重要的转折，它创建了时间轴，连接起散乱的线索和翻转的时空。在看似奇幻的情节中，蕴藏着导演对于主题更深层的思考，牵绊不仅存于人世间，它还存在于人与神，人与自然，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时间长河之中。

除了绳结，还有其他多种意象的叠加，共同构成了这种牵绊的存在。如果说，影片中绳结代表的是联系；火车和交通所代表的，是错过；那么彗星所代表的则是破坏。如果重新连缀交错的时空，唯有破坏。所以，泷与三叶黄昏时在湖边相遇的那一幕，对于糸守镇的居民来说，具有强大的破坏感。他俩的重逢与牵绊，逆转了时间线和生命线，改变了他们未来的样貌。另外，彗星、火灾、地震，其实都是日本民族心目中的灾难意象。新海诚让灾难的画面呈现出一种残忍的、瞬间的美，也充分地表明了日本民族对于灾难意识的态度：生死皆有时限，时空多有阻碍，未来就像影片中诹访湖的湖水，散乱的涟漪通往深不可知的未来，但至少人间的各种羁绊不会消失，无论身处何处情感总能达到永恒。

毫无疑问，动画技术是新海诚最重要的武器。动画极大的创作自由和幻想空间，让其作品的主题呈现，比一般的真实影像创作更为奇幻、更为丰盈。从最初的《星之声》到《秒速五厘米》，再到引发如潮好评的《你的名字》，新海诚对于日本电影散文化叙事传统的继承面貌日渐清晰，但究其深处，我们还是可以看到新海诚一些尚不成熟的艺术表现。例如，同样是“人间牵绊”的主题，在小津的作品中，我们可见传统大家庭在日本社会工业化进程中悄然瓦解的无奈；在是枝裕和的作品中，我们可见各类家庭中夫妻、亲子关系所遭受的社会性的打击与变异；但在新海诚的作品中，更多的是经过科幻包装的纯爱童话，始终关注青春与梦想，主人公很少真正地进入社会，也因而忽略了青年人心灵中更深重的成长思考。同样是动画导演，宫崎骏与高畑勋的作品主题更为复调和庞大，环保、战争、成长、童年、灾难……凡是在真实影像能表现的主题，动画作品都能完成，广博和沉重兼顾、纪实与虚构并重，无论是创作内容还是表现手法都显得更为多元化。同为青春电影导演，岩井俊二的作品更加复杂，爱、残酷、救赎等多重主题把青春期的萌动升华成整个人类共通的情感，而新海诚不断地聚焦于对忧伤青春的展现和真善美的传达，却多少显得重复和浅显。

多年的动画创作，叙事方式的不断完善、散文化叙事传统的学习与继承、抒情意象的丰盈表达、日趋完美的动画技巧，都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不断突破的新海诚。前辈电影人和动画人的艺术风格都在他的作品中留下影响，新海诚在不断深入的思考与事件中，不断进取。但是，如何让影像表达更深层的人生思考，如何让动画风格呈现更鲜明的特征，如何让自己从科幻与唯美并存的动画新锐蜕变成名副其实的日本动画领军人物，新海诚显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