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蒙
(曲阜师范大学 传媒学院,山东 日照 276825)
电影《米花之味》是鹏飞导演的一部傣族题材电影,同时也是他的第二部剧情长篇,相比于第一部作品《地下香》的过于压抑,《米花之味》在画面质感上呈现出清新明亮的特点,蓝天白云、绿色的原野、宝石蓝屋顶等,美丽的自然风光,诗意化的镜头拍摄,使得影片在进行空间叙事及探讨现代性问题的同时不至于压抑、沉闷。影片是一种张力的空间叙事,空间的异质与现代性的融合是影片的侧重。
空间作为电影叙事的载体,其设置不仅是介绍故事发生的环境及背景,并且是促进张力叙事和异质叙事的生发。多宾曾说过,“人的周围环境以其独特的方式来表达整部影片或影片个别场面的主题”。勐卡村内的空间与村外的城市空间作为叙事空间,通过对空间中的人物、事件及细节进行处理,构建起影片的叙事意义。
“我们在双臂的重量中发现了向下拉的力量,在双肩上发现了向上举和支撑的力量。躯干显示了对地面的压力,双腿则显示向上的力量以支撑这种压力。”鹏飞电影外弛内张形成的张力给观众带来一种独特的叙事感受。影片用一种诗意化的方式进行拍摄,客观、平淡、宁静的“小津”式长镜头,喂猪、采茶、晾衣等劳动成了一种自在的审美行为,细节的展示具有生活化、真实感,对于矛盾的存在也以一种温情的方式予以对待和处理。张与弛之间相互作用的张力,通过外在的隐忍与克制来作用内在的矛盾与冲突,最终达成了深层次的和解。家、寺庙、溶洞作为乡村叙事空间中的典型场所,是张力叙事的核心和主体。外出打工归来的单身母亲与留守乡村的“问题”女儿之间关系的转变发生在家这一场所空间中,两人的关系由疏离到初步和解,叙事张力在个体空间中得以体现。寺庙作为公众性、仪式性的场所同样是叙事的张力空间,寺庙本是庄重、严肃的场所,各种矛盾却在此空间中得以呈现乃至激化,这便是空间的张力叙事所产生的影片的叙事意义所在。从家到寺庙,从个体空间到社会性空间,相反的作用力一直在其中产生作用,促进叙事张力的张弛,促进空间叙事的进展,最终达到极致。于是,溶洞作为升华性空间,具有净化的作用,相反的力量达到了暂时性的和解,几乎只有最纯粹的存在,人性的本真存在、人与自然的天人合一的境界,空间的张力叙事在此得以完美和升华。
在城市中心视点的乡村叙事之外,新力量导演们逆向而动,开始采取城乡并存的二元视点叙事,并观照乡村。影片对城乡空间的意义的发掘十分重视,城市空间虽然没有进行重点的展现,却作为与乡村空间对立的空间构成了空间的异质叙事,叙事核心是双方对于自身文化主体性的要求。空间是权力的场域,不同空间形成了一种权力关系。影片所呈现的乡村空间,则由一种异质的关系所构建,充满了矛盾、异质的存在。叶喃开车回乡,行驶在弯曲的山路上,此时城市的汽车与乡村的牛车两种异质的交通工具相遇形成了一种明显的权力关系,显示了城市空间的叙事主动性。影片中异质性的存在还有很多,推动了空间叙事意义的构建。从哥等人在叶喃家吃饭商讨,满嘴的挣钱大计,脚下却扔了一地的骨头残渣,这些带有讽刺性意味的场景叙事以及电视上腾冲挖玉的“疯狂”场面插入叶喃母女吵架之前,显示了城乡两种异质文化空间的对抗及乡村文化在面对城市文明的主动性时所产生的焦虑。异质叙事并非简单把诸多差异、矛盾的成分堆砌在统一的空间中,而是一种巧妙的结合、有机的联系,相互作用形成了异质的糅合。寺庙是典型的异质空间存在,影片对寺庙的强调及其叙事意义的构建格外重视。寺庙本应是神圣的祭拜场所,而在影片中却成为提供Wi-Fi的公共娱乐广场,手机、现代婚纱、“钱花”等本不属于寺庙的事物频频出现在寺庙中,解构了寺庙的神圣性,同时也是对于乡村文化现代性的解构与建构。这种不同空间的元素杂糅或者说共存于同一空间中相互矛盾却又相互关联,这种异质性叙事设置推动了城乡空间二元结构的叙事实现。
从广义上来讲,现代化指的是传统社会迈向现代社会的进程,是一种人类历史演进的过程,现代性则是这一过程的本质。从哲学上讲,现代性是对于主体性的确认及构建。现代化对少数民族的影响是巨大的,改变了他们的工作生活和思想价值观,对于勐卡村的多数村民,他们的视线集中在如何拉取更多的游客以得到更多的经济利益,对于宗教习俗甚至是“花钱搞个民俗仪式就可以了”。少数民族文化的现代性是通过城市与乡村、宗教与科学、世俗与信仰、现代与民族等的异质与融合来建构的。
少数民族如今的生存状态是一种现代性与民族性并置的图景,同一文化空间内两种异质的文化主体并存,两者之间的内在抵牾是无法逃避的文化现代性构建难题。影片中,叶喃多次驾车行驶在乡村的路上,汽车的尾气与静止的乡村美景构成一幅意味深长的画面,现代工业的“产物”与传统的乡村自然的“交锋”会是怎样的结果,答案留给我们思考。飞机是影片中极具现代性的一个标志,它只在影片的结尾处实际出现过一次,其他时候则是通过勐卡村民们的描述出现,飞机作为重要的叙事因素推动了故事的进展,作为现代性的标志推进了现代化的建设。而此时勐卡村却在进行祭拜石佛的民族舞蹈排练,想恢复中断五年的石佛祭拜仪式。在贺英旺这一人物身上,这种异质文化的并置性体现得很明显,作为村里的年轻人,他接受了现代文化的熏染,扎着脏辫、举办文艺晚会、组织社工活动等,具备了现代性的思维方式,但骨子里的民族性扎根很深,在面对文化现代性构建难题无法解决时,依然遵循过去传统参与民族祭拜仪式。现在性与民族性在这一文化空间中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关系,为了促进经济发展实现现代化转型,必然要将民族的封闭性打破,但他们本有的民族性根基则要求其必须保持自我的文化价值和独特性。于是,便形成了这种现代性与民族性并置的生存状态,两种文化主体处于动态的相对平衡之中,平衡是暂时性的,终将会被打破,这是少数民族文化现代性建构的必然结果,结果如何则在于时代的抉择以及历史的作用。
随着社会现代化进程的推进,不是宗教的体现与认同发生了变化,而是人们主动去进行的价值观的选择。宗教是一个社会系统的黏合剂,但在现代性环境下,这种归属与认同已弱化,被个体同时具备的公民与族群的双重的身份所逐渐取代。在公民身份下,追求经济利益是社会现实;在族群身份下,保持宗教的信仰是个人的宗教权利。这种物质追寻与精神寻觅的矛盾体现在影片中,村民怀有信仰遇到佛迹会予以敬拜,但仍然会为了提高经济收入而花钱举行仪式以破除宗教禁令。个人对宗教是一种矛盾态度,族群集体对于宗教也是处于疏离与聚合的矛盾之中,这是一种集体的信仰弱化,或者说是一种集体的宗教价值抉择。宗教作为少数民族村落的权威,掌握了乡村意见表达的权利与话语的权利,这种权威的呈现很大程度上是经由各种宗教仪式表达出来的,宗教仪式的弱化与世俗化在本质上代表了宗教的话语权威的削弱,而现代性的话语权威是通过科学来表达的,这在电影中有明显的表现。喃杭为了调换位置用巧克力讨好林老师,结果被林老师反将一军,运用科学知识将吃过的巧克力重新组合成完整的一块。喃湘露因红斑狼疮引发肾衰竭,“叫魂”这种宗教迷信之术并没有挽回她的生命。影片中这些内容的出现代表了宗教与科学对于话语权利的较量。“宗教是一个动态的概念,是一种与特定的时代相联系,具有多种表现形态和丰富内涵的社会性的精神现象与文化现象。”所以,宗教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宗教价值在社会现代化进程中发生了变化,具有了现代性体现与认同,宗教作为少数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宗教的现代性发展与变化构成了少数民族文化的现代性建构。
在现代化社会中,对于文化的定位是要求其具备普遍性,形成一种普世价值观。而少数民族的特质则是其文化的独特性,这是他们民族性的根基,因此,少数民族在文化现代性构建中必然会身陷囹圄,无法真正审视自我、衡量自身价值,无论是单个的人还是整个的社会群体,都在面对这样难以解决的问题。鹏飞导演的电影《米花之味》则是从这个范畴上来思考文化的主体性,与其他思索少数民族文化主体性的电影不同,鹏飞导演没有用一种偏见的叙事态度去批判现代性对少数民族的影响,而是坚持用一种客观、平静的拍摄方式来反映少数民族的本真文化,关切少数民族在民族文化身份的现代性建构过程中的困惑、矛盾与选择,关切他们的民族文化身份的主体性建构。
回顾之前中国的一些关于少数民族的电影,特别是关于云南的少数民族的电影,包括《米花之味》在内,有一个共同之处,便是在民族文化身份的建构中,社会性别隐喻一直参与了云南影像文本对民族身份的建构,女性向来是影片的叙事焦点及民族身份的构建媒介。女性作为一种被动的书写,浸透了少数民族身份的主体性设想,透露出少数民族建构自身文化身份的主体性的艰难。叶喃作为影片中重要的女性,她所经历的一切,包括婚姻破裂、母女隔阂、宗教限制等,表层上是她自我身份认同的失败,归根到底则是民族主体性身份认同与建构过程的困难与艰辛。影片中的男性虽然大多数处于“失语”状态,但关键时刻的话语权还是显示出其男性主导的权威,这种沉默的掌控力阻碍了性别身份的现代性建构。因此,民族文化身份的主体性建构不仅在于普世化的同时坚持自我的独特价值,还应该打破这种性别身份建构的障碍,以实现本质上的少数民族文化的现代性建构。
电影的叙事并非是去实际解决民族文化的现代性问题,它是在给我们提供一种参考,让我们能够去深入思考少数民族文化身份在现代社会的主体性构建。如何将自我的意识与普世的价值观进行协商乃至融合、升华,在现代化境地中,既能将多重的文化身份带来的认同焦虑予以消除,同时又能构建自我文化身份的主体性,这才是影片的叙事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