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素兄弟：杂耍蒙太奇的当代演绎

卞月芳

(淮安信息职业技术学院 国际教育学院，江苏 淮安 223003)

美国导演安东尼·罗素与约瑟夫·罗素兄弟早年以喜剧如《欢迎来到科林伍德》(2002)、《同居三人行》(2006)蜚声好莱坞，而在执导《美国队长2：冬日战士》(2014)之前，观众并不认可其执导场面宏大、斗争激烈、主人公性情复杂的超级英雄电影(以下简称超英电影)的能力。然而《美国队长2》却给予了人们极大的惊喜，随后罗素兄弟正式加入漫威影业，让超英电影继续焕发生机。而在罗素兄弟大显身手的三部漫威电影中，爱森斯坦所提出的杂耍蒙太奇理念得到了精彩的演绎。

一、杂耍蒙太奇与超英电影

蒙太奇(montage)一词原本来自法语中建筑学中的“装配，综合画”之意，现在已经成了电影艺术中镜头组合与剪辑的代名词。电影理论从影像本体论阶段到现代电影理论的进化中，如格里菲斯、谢尔盖·爱森斯坦等理论家们都对蒙太奇进行了不同的探索与实践。

杂耍蒙太奇(montage attraction)的理论正是来自爱森斯坦。在根据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改编成的具有颠覆性的话剧《聪明人》上演之后，爱森斯坦在《左翼文化战线》上撰文对杂耍蒙太奇进行了较为详细的论述，使这一概念进入到了人们的视野中。首先，爱森斯坦主张戏剧的“杂耍”性，主张以各种精彩绝伦、让人过目难忘的片段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杂耍”一词来自马戏团表演者的拿手绝活，爱森斯坦认为话剧表演也完全有必要引用这种出神入化的表演。这一点在他的话剧和电影创作中都有体现。例如话剧《聪明人》中就大胆地采用了诸多马戏、杂技的道具布景，还将人物的主观意识用马戏、杂技的形式表演出来；又如在电影——他的处女作《罢工》(1925)中，多次曝光、迭化等手法让爱森斯坦制作出了当时令人瞠目结舌的如婴儿被踩、酒精店被烧等镜头。其次，杂耍蒙太奇还讲究镜头之间的拼贴感，即“把两个取自不同的时间和地点的镜头与原来的时空连续性相剥离，用一定的方式进行对列组接，就会产生出作为新质的表象，便可创造出未经剪辑的影片的镜头中非固有的概念。它们……依剪辑者的意志被对列在一起时，却往往违反本意而产生出‘某个第三种东西’，并变为互有关联’”。换句话说，爱森斯坦认为，杂耍蒙太奇正是一种有意组接不在同一时空的镜头，而让镜头与镜头之间表达出更为丰富的内容，形成一加一大于二的表意效果的手法。这其中较具代表性的便是爱森斯坦的《罢工》，军警屠杀苏联工人的画面被与屠宰场中牛被宰的画面剪切到一起，军警的残暴、工人们的被动地位一目了然。

尽管爱森斯坦活跃于默片时代，此后电影的创作条件与环境发生了堪称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是杂耍蒙太奇理论的影响却是极其深远的。一直到后现代主义的语境之下，杂耍蒙太奇还被电影人们频繁运用。例如丹尼·博伊尔的《猜火车》(1996)中，马克在吸食毒品之后出现幻觉，画面一会儿是婴儿在天花板上爬行，一会儿是自己的父母坐在一起等。人物混乱的心志经由杂耍蒙太奇的拼贴表现出来，给予观众极大的视觉刺激，同时，这也为人们解读马克对婴儿、父母等的复杂感情和态度提供了依据。

而对于超英电影而言，情况又存在一定差异。一方面，脱胎于超英漫画的超英电影不排斥杂耍性，甚至以杂耍性为根基。与爱森斯坦的时代电影人为了制作特效而苦心焦虑不同，当代如漫威等超英电影巨头基本已实现了全绿幕拍摄，数字技术的进步足以使观众能够目睹各种逼真至极的特效场面，如灭霸萨诺斯的家乡，土星卫星泰坦星球，蝙蝠侠、钢铁侠的上天入地，武器发射等；而另一方面，超英电影作为纯粹的商业电影，又要讲究叙事的流畅性(而非内涵的深刻性)，以保证观众在观影过程中获取最大限度的娱乐，因此我们可以看到，所有超英电影都选择顺时线性叙事。然而针对一组叙事镜头而言的杂耍蒙太奇又在某种程度上有着“形散神不散”的特性，它对时空连续性的破坏，对隐喻的容纳，有可能造成叙事上的间离效果，提升观众理解的难度，这是为商业电影所忌讳的，也是如昔日爱森斯坦的《十月》(1928)这样的电影晦涩难懂，饱受诟病的原因所在。对此，罗素兄弟选择了做出一定的调整，即保留“杂耍”夺人眼球的功用，也保留具有感染力的跨时空镜头拼贴，但是令其以视听愉悦为主、表达价值判断为辅，观众能对其进行剧情上的深层读解更好，若不能也不会影响到电影对观众表层感官的调动。

二、罗素兄弟对杂耍蒙太奇的继承与新变

在罗素兄弟的《美国队长2》以及《美国队长3》(2016)、《复仇者联盟3：无限之战》(2018)三部电影中，除了继续发扬大肆运用特效营造奇观场面的漫威经验外，杂耍蒙太奇还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回忆与情绪的唤起

如前所述，两组属于不同时空的镜头陡然连接在一起，将产生“新质”，而这种“新质”便是导演想交代的言外之意。罗素兄弟在电影中也进行了这样的实践，在其电影中，杂耍蒙太奇往往与人的主观回忆、情感相关。例如在《美国队长2》中娜塔莎和史蒂夫前去调查U盘的秘密时，来到了新泽西州的一座废弃军营，此时史蒂夫走到门口。镜头一转，观众与史蒂夫一起见到数十年前瘦弱的史蒂夫在军营前随队奔跑，史蒂夫落在最后，停在了镜头前张望，远处是教官的声音：“快点！”“罗杰斯，我说了归队！”这一处剪辑无疑是在表示史蒂夫被激起了昔日在这里训练，自己还没有成为“美国队长”时的回忆，也为其后九头鸟的阴魂不散做铺垫。又如在《美国队长2》的结尾，史蒂夫和巴基在摇摇欲坠行将爆炸的天空母舰上打斗，在史蒂夫对巴基说“你一直都认得我”并丢掉了自己的盾牌后，他因为不敌对方而从天空母舰上跌落，掉入下面的河流中。镜头切换到了史蒂夫在《美国队长》(2011)中坠入海中的画面。在这部电影中，史蒂夫在与红骷髅交战之后连人带飞机坠海，从此被冰封在宇宙立方之中数十年，醒来已是物是人非。这一情节显然与“盾冬”之战不在同一个时空领域之内，但是它的出现却是富有深意的。这一组蒙太奇一则暗示了观众史蒂夫依然会落水，失去意识但大难不死，正如之前他能够成功从宇宙立方中解冻一样。果然这一次巴基又将已经昏迷不醒的史蒂夫从水中拖到了岸上，并目睹他顺畅呼吸后才离开；二则，这也是对“你一直都认得我”的台词的一种呼应。巴基在打斗中早已认出了这是数十年前与自己倾心结交的美国队长，因此他才会去救史蒂夫，蒙太奇的切换代表了巴基回忆的苏醒，这也为两人在《美国队长3》中言归于好，史蒂夫将巴基从水中捞起来埋下了伏笔。

(二)信息的集中交代

杂耍蒙太奇还可以在短暂的时间内尽可能地交代大量的信息：画面中的情境尽管发生于不同的时空，但是内部有着高度一致性，这些画面在剪辑后每一个都极短，正如爱森斯坦的《战舰波将金号》(1926)中著名的一段杂耍蒙太奇“敖德萨阶梯”中，近160个镜头的平均时长只有两秒钟左右，能给予观众视觉上的冲击性和轰炸感。例如在《美国队长2》中，阿尼莫·左拉为史蒂夫和娜塔莎讲述九头蛇在二战后的布置以及对神盾局的渗透时，画面飞速出现了行纳粹礼的士兵，登陆抢滩的士兵，九头蛇的画像以及“我们会追随九头蛇”的标语，美国队长当年的战斗场景，乃至盟军的轰炸，人们焚烧希特勒照片，丘吉尔、斯大林和罗斯福三巨头会面等历史影像画面，接着是二战结束后霍华德等人的照片，历代神盾局的标志切换等。这一组蒙太奇无疑传达了这样的信息，虽然纳粹在二战中失败了，但九头蛇死而未僵，并且早早布局，已经全面渗透、控制了神盾局，使得史蒂夫现在陷入无人可信、无人能帮的孤立状态。

又如在《美国队长3》中，观众能从一开始的叙事中得知，复联在索科威亚和交叉骨的作战中，猩红女巫将身绑炸弹的匪徒送上天空，然而却使其炸毁了一层楼，大量无辜者身亡。而其后国务卿召集复联成员们开会表示已有一百余个国家联名要求复联在联合国小组的监管下行动，此时一组蒙太奇镜头交代给观众，复联所闯下的祸事并不仅仅如此：纽约狼奔豸突、惊慌失措的市民，超级英雄们给大楼撞出一个个坑，华盛顿天空母舰坠海，白宫旁浓烟滚滚，索科威亚、拉各斯等地大楼倾倒，人们伤亡遍地，救护人员到处穿行等。这一组蒙太奇造成了扣人心弦的效果，在短时间内罗列不受控制的超级英雄们造成的混乱，也让观众更好地理解钢铁侠选择妥协于政府，以至于与美国队长发生争执的动因。

(三)多线叙事

超英电影中使用多线叙事的并不多，这也是曾经执导了《复仇者联盟》(2012)和《复仇者联盟2：奥创纪元》(2015)的乔斯·韦登放弃执导要把大量人物捏合在一起、有“十年布局”之称的第三部的原因。而罗素兄弟在接过拍摄《复仇者联盟3》的任务后，果断选择多线叙事的手法让托尼、彼得和斯特兰奇为一条上太空与灭霸作战的线，在途中，他们与星爵等人相会。史蒂夫、娜塔莎和旺达、幻视为第二条保卫地球的线，他们来到了瓦坎达，遇到了原本就在这里的黑豹提恰拉和巴基。托尔则为第三条线，在家破人亡且失去了自己的锤子后，托尔遇到了火箭浣熊和格鲁特等人，一行人前去找矮人铁匠打造新的武器。这可以说是超英电影中极为罕见的，然而在对剧本的精雕细琢下，剧情依然有条不紊地展开，每个角色都有相应的出场时间。而在不同线索、不同战场之间的迅速切换，就形成了电影的杂耍蒙太奇。并且越到电影的尾声，随着战斗越来越激烈，这种切换也更为频繁，观众能通过欣赏这种蒙太奇而迅速出入于天上地下、室内室外，看到或群战、或单挑的激烈场景，情绪紧张到极点。以在瓦坎达的战役为例，双方争夺的焦点是拥有心灵宝石的幻视。灭霸下属暗夜比邻星打翻旺达并威胁旺达时说：“你将会孤独死去，如同他一样。”“他”指的便是旺达的丈夫幻视，而另一边，暗夜比邻星的丈夫亡刃将军杀死幻视之前说：“你要死了，和凡人一样。”而镜头随机切换到另一战场中，娜塔莎、舒莉和旺达三位女性则对战另一位女性暗夜比邻星，正如亡刃将军台词所提到的，三位虽然身体强于常人但都依然属于凡人的女性渐渐处于下风，眼看就要为暗夜比邻星所杀。在杂耍蒙太奇中，不同的战场形成一种对比和呼应，观众的情绪也得到了延伸性的渲染。

不难看出，罗素兄弟并不忌讳杂耍蒙太奇的使用，大量非同一时空的镜头在他们的手中实现了巧妙的组接，或服务于短时间内交代大量信息，或服务于不同叙事线的切换，或被用于表现人物的情感、回忆。而无论哪一种，都是无碍于观众对电影的理解，无损于观众的娱乐快感的。无论是“盾冬”之间的情感还是复联曾闯下的大祸、灭霸与复联之间的势不两立等，都是极为浅显的内容，导演并不以强横的权威姿态，将观众视为被动的，自己的主观思想、说教的接收对象。正如学者郝建所指出的，在爱森斯坦的杂耍蒙太奇下，“观众在电影作品面前完全是一个思想的容器，是来接受灌输的。在爱森斯坦的电影院里，观众完全是一个‘自在之物’”。然而罗素兄弟却克服了这一点，在张扬电影的视听和剪辑效果使其炫人耳目的同时，又降低了观众理解两组组合镜头之间内在含义的难度，让观众在对超级英雄的心理认同中随之悲喜惊怒，掉入接二连三的情绪刺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