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触碰的世界
——电影《海上钢琴师》与《萤火之森》的比较研究

2018-11-14 12:42
剧影月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阿金钢琴师麦克斯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他人无法碰触的世界,它藏于心底,有时不可捉摸,有时又露于人前。它在你心中可能没有一些人那么重要,那却不可能抹杀它的存在。

电影《海上钢琴师》和《萤火之森》所为我们展现的正是这样不为外人所了解的世界。那些故事中的主人公离我们那么远,以至于我们只能透过他人的目光看到他们。他们游走于世界的边缘,被抛弃而不能为自己的同类所知、所认同,甚至长期与人隔绝,却有着与我们相通的向往自由与爱的心灵——这正是托纳多雷的《海上钢琴师》与绿川幸的《萤火之森》的主人公共同的状态。1900不存在于户籍上,他没有国籍、没有父母、没有出生证明,他一直活在与移民局的对抗中,而阿金则是被抛弃后以极为脆弱的形体存在的近似幽灵的人类,既非妖怪也非人类,除了仅有的知己(《海上钢琴师》中是麦克斯,《萤火之森》中是竹川萤)之外,他们不能为外人所理解、所感知,以至于他们被认为总是在拒绝他人或被他人拒绝。他们的心中都有一个不能被外界触碰的只属于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对他们来说异常重要,是用以维系他们生命的东西——这对于1900来说是他的音乐,是那艘每年五次往返于欧洲和美洲之间的船。而对于阿金来说,则是他所在的生长着各种各样妖怪的异世界的森林。森林中的山神和妖怪宽容地接受了阿金,将他作为伙伴一样来抚养,而他也囿于这样的恩情中,既不离开森林,也不愿成佛。只有这片森林是属于他的,而本来应该属于身为人类的他的一切,都在他出生之时就被切断了联系,对于他来说,人类世界是异于他的世界的另一个世界。而我们,就如同一个偷窥者,从他人的讲述中瞥见他们精彩人生的一瞬。

《海上钢琴师》讲述了天才钢琴师1900传奇的一生。1900出生在海上,他被亲生父母抛弃,被煤工丹尼尔收养,因其是在新世纪第一天被捡到的,所以丹尼尔给他起了个名字叫1900。二十七年来,1900从来没有下过船,从来没有到过陆地。如果我们用弗洛伊德式的心理学来分析,他幼年时即被父母抛弃,童年之时抚养他的丹尼尔又因为紧急事故而去世。遭遇了重大变故的1900,从此缺乏对他人的信任感,很难与其他人建立亲密的关系——除了麦克斯。所以当麦克斯终于找到躲在即将炸毁的船上的他时,他才会对麦克斯说:“没有人会挂念我。除了你。只有你知道我在这里。”1900由于具有着天才的音乐才华,开始了他钢琴师的生涯。长大后的1900因战胜了号称爵士乐发明者的杰利而声名远扬,他遇到了心动的女孩,但却因为他的羞涩而错过了与女孩进一步发展的机会,只能看着心爱的姑娘渐渐远去。因为爱情的失落,1900将他毕生的第一张唱片——也是唯一的一张毁掉了。1900决心靠岸,却在离岸边只有几步的地方折回。多年之后,两次世界大战结束,麦克斯从当铺老板那里得知了弗吉尼亚号要被炸毁的消息,他试图找出1900并带他离开即将被炸毁的船,却遭到了拒绝。最终天才钢琴家与弗吉尼亚号同归于尽。

“陆地是艘太大的船”,对于1900来说,大海就是他的家乡,船上每次都有那么多的乘客,他从不同的人那里听来不同地域的见闻,学会不同的语言,他时常神游到世界各地——坐着火车或者汽车,所有人都离他那么近,而所有人又都离他那么远。他们可以在一起欢乐地唱歌跳舞,他们欣赏他的音乐天赋,但是却没有人懂得1900心中真实的想法。生在船上,长在船上的1900是自由的,这种自由是精神意义上的,他可以从任何一处寻找灵感,也可以畅想任何事情,不管什么规则、爵士或者战争。然而这种自由又是非常脆弱的,他不得不在移民局的压力下东躲西藏,那震耳欲聋的“America!”,那强烈地对于财富、对于声望的渴望,对于1900来说,显得那么飘渺可笑,却足以将他所有的听众吸引走。他看透世态人情,却无法找出任何一点属于自己的立锥之地——“那个世界好重,压在我身上。你甚至不知道它在哪里结束,你难道从来不为自己生活在无穷选择里而害怕得快崩演掉吗?”在影片最后部分,1900这样对他的朋友说道:“在那延绵不断的城市中,我能看到一切,就是看不到尽头。”,“使我停下的,不是我所见,而是我所未见”。现实容不下一个自由的梦想,岸上的文明对于1900来说太过复杂,那无尽头的城市,那可怕的未知,都让他颤抖。只有弗吉尼亚号,只有那里才是他的故乡,那是他得以逃离陆地、远离世俗纷扰的乐土。所以,当弗吉尼亚号被炸毁的时候,他选择了和它一起迎接被毁灭的命运。

而在《萤火之森》中,阿金是被父母抛弃在森林中的弃婴,他在森林中不断哭泣,山神怜悯他,故而用法术幻化出了他的形体,使他成为了幽灵一般的存在。为了看起来更像妖怪,他的妖怪朋友们还送了他一个面具。然而这法术幻化成的身体异常脆弱,一旦被真正的人类所触碰,就会灰飞烟灭。所以阿金一直非常惧怕人类、惧怕他人,他不愿意靠近任何人,也不愿让任何人靠近自己。当阿金与萤初遇时,阿金一直会用棒子打情不自禁就会扑向他的萤。萤就像是蓦然闯入阿金生活的捣乱者,但是似乎阿金又很享受这种突如其来的打乱。也许在他的心中,早就期盼有这么一种力量来打破自己的僵局——那时的他还不能勇敢地面对自己,面对自己的心。每当夏天来临,阿金都会在老地方等着萤,萤也总是会如约而至。夏天对于日本人来说是回忆的季节,对于阿金和萤来说,每一个夏天都会强化两人之间的羁绊。萤开始期盼夏天,期盼和阿金在一起的日子。随着时间的流逝,阿金和萤之间的感情越来越深。但是阿金是无法触碰的,感情越深就越想去触摸对方,这对于萤来说是痛苦的,尤其是当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女孩,并已经不分夏天、秋天地想念阿金的时候。当萤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阿金本来是想去接住萤的,却在中途停住了,缩回了手。这个时候的阿金仍然无法说服自己去触碰人类,仍然没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的消失。他毫无疑问地爱着萤,但是萤与他所在的却不是同一个世界。萤让阿金答应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触碰她,然而说着说着却哭了。然而就是这样的阿金,却为了一个扶起一个跌倒小孩子而消失了。

无论是1900还是阿金,某种意义上都是拒绝他人碰触的。他们内心都强烈地拒绝他人,拒绝融入。1900拒绝下船,对于鱼店女孩的爱亦无法抹消他对陆地文明深深的恐惧。而对于阿金来说,这种拒绝体现于拒绝与人类身体的接触,拒绝对于人类的爱。对于身体消失的惧怕或许并不是主要的,重要的是他不想触碰人类,他缺乏对于自己人类身份的认同以及对于人类世界的认可。幼年被抛弃的经历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中,他不敢信任人类,更不愿与人类亲密。他的身份是尴尬的,他是妖怪世界中不属于妖怪的人类,同时又是人类世界中不属于人类的妖怪,他是这两个世界边缘地带的漂泊者——尽管电影中将前种矛盾大大简化了。在这里,萤是一个意外的闯入者。人类的成长是令人惊异的。当萤渐渐长大,两人之间的友情渐渐转化为了爱情。如阿金所说“怎么觉得像个女人了。”长大的萤是那么渴望能够像触碰一个正常人一样触碰阿金,但是理智却告诉她这是不允许的,因为一旦被她触碰阿金就会消失。而阿金也因为对于萤的爱而想要触碰萤。阿金邀请萤参加妖怪们的夏日祭,萤半开玩笑地说又想要扑过去怎么办,而这时阿金的回答却是:“那就扑过来吧。”此刻,对阿金来说对于萤的爱已经超越了他自身存在的意义,他想要拥抱萤,而不想孤单地以这种脆弱的形式永远漂泊在山神的森林,不想待萤老死之时面对两人的生离死别。他终于能够正视自己的存在,明白存在并非最重要的,孤单的心终于找到了可以归宿的地点。

《海上钢琴师》与《萤火之森》都选择了回忆与现实互相穿插的方式加以叙述,这从叙事层面来说,可以使得事件的截取更加灵活,也带有更多的温暖的、主观的色彩。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两部影片所表达的亦是对现代文明的一种批判,只不过前者更加明显而已。1900对于唱片刻录所持的反对态度,阿金所属于的生长着不同妖怪的山神之森,都充满了原始的、反工业文明的色彩。两个叙述者——麦克斯和萤,分别是1900的挚友和阿金的朋友加恋人,只是前者的视角更有些世俗看超凡者的意味。与1900决心不再下船不同,麦克斯最终选择了回归陆地,却在现实中潦倒到要卖掉自己曾经最最珍爱的小号。现实是残酷的,很难想象下船之后的1900是否还会像在船上时那么快乐,又是否会被现实的污浊与卑微砸的头破血流。麦克斯是一个很有人情味的朋友,但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并不能完全理解1900,他只能给予他一点可怜的温暖。与麦克斯相比,萤却是在不自知的情况下融化了阿金心中的坚冰,使他重拾了对于人类的爱,也直接导致了他的毁灭。倘若是遇到萤之前的阿金,是绝不会主动伸手去搀扶将要跌倒的小孩子的,然而恰恰是萤改变了他,是对萤的爱融化了他心中对于人类的厌恶与仇恨,让他不自觉地做出了这个举动。然而即使没有这件事情,阿金也终会拥抱萤,因为在他的心中,爱已经战胜了存在。在两部影片中,主人公在末尾处都被毁灭了。虽然两人都是微笑着迎接自己的毁灭,但1900始终未能从自己的世界中走出,他选择了自由与坚守,以最坚决的态度拒绝融入岸上文明,与他赖以生存的弗吉尼亚号一同毁灭;而阿金则在萤的影响下重拾了对于人类世界的爱,选择了融入人类世界,最终释放了自己,“得到了人类的怀抱”,在爱人的怀抱中消失。

从这里,我们可以窥见西方民族与东方民族的一点异同。从1900身上,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对秩序、对规定、对世俗权威的叛逆,对于个人精神的凸显;而在阿金身上,我们更多看到的则是怅惘,对于被集体抛弃、不能融入集体的一种深深的哀伤。1900不愿下船固然是与他的生长的环境密切相关的,他的桀骜不驯的性格似乎也是天生,但是更重要的是,1900不下船是自己选择的,是他主动抛弃了陆地上的文明,而阿金的不能触碰则在相当程度上是强制的,他想要爱人类却不能。西方民族对于个人独立之意志、自由之精神的崇尚,东方民族个人对集体的依恋,由此可见一斑。但两人都有着一颗善良温柔的心,否则1900就不会在麦克斯晕船之时主动出现帮助他适应船上的生活,否则阿金便不会在萤迷路的时候出现并把她带出森林。1900并非厌恶人类,他甚至渴望与人类的交流(从他在电话薄中随机抽取号码给人打电话聊天可以看出),却厌恶人世的名利与虚名,他想要的只是淡泊的、自由的生活,但是他所追求的一切却被战争损毁,被同类损毁。陆地上的文明被1900所厌恶着,但是他的生活却又无法完全与陆地上文明隔开——这既包括他的钢琴他的音乐,也包括他赖以生存的弗吉尼亚号,一旦这些不再被陆地上的文明所需要,便不可避免地走向终结。而对于阿金来说,也是矛盾的:阿金是想爱人类的,然而这爱却是被禁锢的——从客观上说,爱的代价是消失,若是不想消失,就要远离人类;从主观上说,人类造成了他的痛苦,他的死亡,他无法使自己从幼年的阴影中走出。在影片的结尾,创作者们将影片的主题上升到了宗教的高度——《海上钢琴师》中1900向麦克斯调侃自己死后到了天堂的情形,而《萤火之森》中山神之森的妖怪们则在感谢萤的引导使得阿金终于重获人类之爱,成佛而去。只不过,《海上钢琴师》将锋芒指向了对于战争的批判,而《萤火之森》则将矛头指向了阿金与萤之间的爱情。上帝的钢琴不是人类所能弹奏的,当1900在马上就要炸毁的船上空手弹出一个个音符时,我们似乎听到了一声久远的叹息。没有一艘如弗吉尼亚号的船可以躲藏的我们,又该如何弹奏上帝摆在我们面前的琴键?

1900说,他生于海上,却从未听到大海的怒吼。这似乎正如他的一生,生而自由,也因而不懂得自由的含义。只有在失去自由之后,在受到了陆地文明的冲击之后,才明白自由的真正价值与可贵。托纳多雷华丽灵巧的运动镜头优美流畅,不同于绿川幸所擅用的固定镜头的细腻温婉,恰如同大海的波涛,于无声无息之中,让我们感受到了1900心中低沉的怒吼。《萤火之森》中静谧、充满神秘色彩的森林已经在不知何时离我们远去,逝去的文明终将逝去,不管它是美好的抑或是不堪的,工业文明的时代来临,人类在物质上的进步是千百年来所仅见的,然而人类对于自身终极价值的追寻,却未必比千年之前的人们进步多少。这难道不是人们对于人类终极价值、对于人类文明的一种思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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