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梦霁
图/棉花圃
1897年,孙兰坡出生在杭州的一个小村镇。父亲屡次落第,遂弃仕从商,成为富甲一方的地主。兰坡上过私塾,懂些文墨,又兼家境富裕,十几岁时,登门求亲的贵公子便络绎不绝。
三千弱水,匪我思存。兰坡虽生在乡下,但她深恶这些不通诗书的凡夫俗子。腹有诗书气自华,她盼着自己读了书、嫁了人,能脱离这深厚的土气。
年复一年,竟拖到二十岁,仍无一人般配。母亲心急,顾不得门当户对,听说县城郁家公子与兰坡年纪相仿,现在留学东洋,可堪婚配。可他是破落乡绅之子,家底单薄。兰坡不在乎这些,富贵本如浮云,要紧的是才学见识。
于是,郁家老太太托人捎来话,邀兰坡得空去城里小住,想来是要探探她的容貌谈吐。兰坡向来不喜打扮,及腰乌发梳成两股辫,素面朝天、清清爽爽地去了。刚进郁家的门,兰坡便深深地迷恋上这个地方。郁家老太太很喜欢她,说她生得丰腴,日后定会多子多福。
于是两家商定下来,不久便订了婚。从此,郁达夫便是她的丈夫了。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兰坡心心念念,等待郁达夫归家,祈盼一场盛大的婚筵,可他不知为何迟迟不归。兰坡写诗寄给他,不久,他回信“此身未许缘亲老,请守清宫再五年”,让兰坡等。看到信,兰坡的心凉成一片深海。五年,真怕等不起。
孙家女儿大龄未嫁,已成乡间笑柄,父母辛苦半生,挣得大户人家的脸面,兰坡不能使他们蒙羞。郁老太太也知孙家的难处,遂写家书催婚。
1920年季夏,他们终于喜结连理。可红盖头掀开的一霎,兰坡泪如雨下。
郁达夫到家后,见过兰坡便定下规矩,“婚礼一切均从节省,拜堂等事,均不执行,花轿鼓手,亦皆不用。家中只定酒五席,分二夜办。”
成亲那天,乱云飞渡,红霞满天,一乘小轿抬她进了郁家庭院。没有证婚媒人,没有高朋满座,没有红烛花炮,没有拜堂结发,一切无声无息。万家灯火与她无关,她只守着心里的一点空寂。她期盼的婚礼怎么就面目全非了呢?往后的日子注定要举步维艰了。但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日子还是要好生过。
翌日清晨,兰坡收拾好心情,去给婆婆斟早茶,算是新妇之礼。她知道丈夫不爱她,但她依然温柔待他,尽心打点郁家上下,他总应有点感念和爱怜。除此,她别无他法。
郁达夫敏感多情,朝夕相处,同枕共眠,对兰坡渐生依恋。假期结束后,他起程去日本,临行前为兰坡改名为孙荃,并赠诗一首,“赠君名号报君知,两字兰荃出楚辞。别有伤心深意在,离人芳草最相思。”
她很小的时候,就深恨孙兰坡这个土里土气的名字,如今终于脱去名字,却脱不去旧式村妇的命运。
云树遥隔,不知他在日本是否依然念她。雁过池塘书不落,满天明月独登楼。她以为,凭着苦心经营,这段姻缘总该善终,却一次次肝肠寸断。
几年后,郁达夫回国,到安庆教书,她也陪着去。郁达夫每日起早贪黑,很是辛苦。有一阵子忙,他索性住在学校,她很是心疼。
安徽人爱喝老鸭汤,邻家大姐说,天麻老鸭汤安神增智。她想着达夫教书费脑,打算跟邻家大姐学着做,送去学校给他喝。
忙忙活活一整天,眼看日头偏西,她赶忙换衣裳,抱着老鸭汤煲往学校去。三寸金莲走不快,又想让他趁热喝,一路歪歪扭扭,小心翼翼,像是捧着自己的一颗心。可到了学校,一个人影也没有。守门人说,近来入冬,已无人住校。她便赶紧回家,家里空无一人。这年头动荡不安,难不成他是被抓了去?她没见过世面,也不认识什么人,只能挨家挨户敲门去问。有人让她去城门洞等着。
她顾不得那人暧昧莫测的神色,站在城门洞里,挨了整夜的寒风。心里坚定得只剩一句话,若他有不测,她也不苟活。
一夜寒风吹,好不容易鸡鸣了,城门开了。她看到郁达夫背对城门,站在一缕曙光里,翩然宛若天人。她趔趄着走上前,站太久,脚麻了。可走近了才看到,郁达夫对面还站着一个女人,柳叶眉,肤胜雪,一汪秋水顾盼含情。这个女子很美,才子佳人在黎明深处惜别很美,不美的只有她一个。她扭头就跑,竟像自己犯了错,跌跌撞撞逃回家,生怕有人撞见她的狼狈。她不明白自己为何爱得如此懦弱,只知道天麻老鸭汤凉了,她的心也凉了。
很快,才子郁达夫和青楼姑娘的韵事传遍街头巷尾。在情变和流言面前,她只懂得逆来顺受。他大约很喜欢美丽的女子,楚楚动人的身姿,我见犹怜。她也歆慕那些天生丽质的女子,可美貌不是单凭努力就能得到的。正如爱情,她的努力竟付诸东流。
她有些厌恶其貌不扬的自己。在彼时的忧患中,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彻夜不眠,不知这个孩子会不会是婚姻里的转机。
有了孩子便很难再闲下来,她也不愿闲下来去听那些流言。到了1927年,郁达夫已成家喻户晓的大作家,他开始追求王映霞。她听说王姑娘年方十九,容色倾城,是杭州第一美人。
1928年初春,郁达夫和王映霞在西子湖畔举行婚礼,名动苏杭。人道是,富春江上神仙侣。她想起自己悄然无声的婚礼,恍如隔世。不久后,她带儿女回富阳郁家,跟婆婆同住,守斋吃素,诵佛念经。
三年后,郁达夫回来了。大约是与新妻不睦,见到久别的孩子,分外激动,可看到她时,眼眸里的光黯了。
那段时间,她和孩子同住,把他安顿在楼下西厢房,在卧房门上贴着“闲人莫入”,做饭时,却又不自觉地做他爱吃的菜。像某种习惯,甩不掉。爱情没了,但牵挂还在啊。
她常想,如果当年嫁给某个乡间阔少,必不会一生动荡,就在小县城里做少奶奶,衣食无忧,生一群孩子,安然度日。她仍叫孙兰坡,不去安庆,不去北平,不被外人轻视。而且一定会有一场闹腾的婚礼,大人们嗑瓜子,小孩子吃喜糖,高唱“新娘子,抬轿子,抬到半路绊高子”的童谣。
可那时的她看不上这些旧俗,偏要所谓的才华。她想,若能早日勘破,如何会沦落到如此田地。
之后郁达夫离家,两人几年未见。到了1937年,日本人全面侵华,烧杀抢掠,惨绝人寰。一座又一座城变成废墟,尸骨累累,黄沙漫天,灾难和血腥穿城而过。
每个老百姓的命运,似乎一夕之间都与国家存亡系在一处。一向只操心家长里短的小人物,卷在历史洪流的伤口里,身不由己。平日里大过天的琐事,在民族浩劫面前都失了声。只有头顶盘旋的轰炸机、身旁爆破的手榴弹,还有行尸走肉般的流亡逃难。
此刻,她又看到了郁达夫。报纸上登着他热血澎湃的文字,“我们这一代,应为抗战而牺牲!”“文化人要做识风浪的海鸥,敌国内既无可调之兵,国外亦无存聚之货,最后的胜利,当然是中国的!”“中国绝不会亡,必成必胜的信念,我们绝不动摇!”
在颠沛流离中,看他铿锵有力的文字,她竟满心骄傲。到底是嫁了一个才华横溢的丈夫,心怀民族大义,国难当头,以笔为剑。
或许他是真的不爱她,但在民族危亡之际,个人悲欢已无足轻重。他为抗战奔走呼喊,鼓舞举国上下。在中国、新加坡、印尼,不管身处何地,他都是抗日英雄。
郁达夫是英雄,是值得被历史记住的人。1945年八月,郁达夫被日军秘密杀害于苏门答腊丛林。消息传来,她和孩子们抱头痛哭,想起他早年写过的诗:看来要在他乡老,落落中原几故人。
与郁达夫分开后,她终身未嫁,一直用着“孙荃”这个名字,在战火硝烟里独自抚育三个孩子,给他们读郁达夫的文章和诗词,教其勿忘乃父之志。
抗日战争前,她对郁达夫是怨的,怨他不爱她为何娶她。但抗战时,在血肉模糊的底色里,他凛然无畏地立于时代深处,宁折不弯。孩子们应该知道,他们的父亲是民族英雄、爱国志士。相比之下,她心里的委屈酸楚不值一提。
既是英雄,便不该以儿女情长定义,炮声轰鸣的日月里,孩子们读着郁达夫的诗句入眠,“……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