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精神与历史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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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空军指挥学院

二十世纪的工业化进程已经使中国民间工艺渐渐淡出民众视野，但这几年，随着“工匠精神”成为一个热词，最能体现民族“工匠精神”的民艺又被重新唤回民众视野，并有焕发新生之势。四大名绣(苏绣、蜀绣、粤绣、湘绣)是中国民艺的珍珠，作为其中之一的湘绣，迎来了中国首部湘绣电影《国礼一号》。《国礼一号》的编剧，是一位出身湘绣世家、绘画刺绣兼擅的青年工艺美术师曾理，电影根据其湘绣历史长篇小说《芙蓉坊密码》的部分内容改编而成。

为什么叫“国礼一号”呢？跟一个重大历史事件有关。1949年12月21日是斯大林70寿诞，毛泽东决定访问苏联，在为斯大林精心准备的一系列寿礼中，毛泽东亲点湘绣《斯大林》画像排在第一位，这就是“国礼一号”的由来。1949年5月，刺绣任务由长沙铜官镇的裕丰绣庄接受。当时国民党虽然败局已定，但还控制着湖南，这个任务怎么完成呢？中共地下湖南省工委把秘密电台和斯大林照片同时带到了湖南。绣庄不仅出色完成了斯大林绣像，还以湘绣业务来掩护中共和平解放策反秘密情报站，为长沙和平解放做出了自己的贡献。1949年12月中旬，毛泽东访苏，斯大林对中国的祝寿礼单非常感谢，其中最耀眼的“国礼一号”《斯大林》绣像，当然功不可没。有着2000多年历史的湘绣作为外交“使者”来促进中外友谊，这不是第一次了。1933年，湘绣《罗斯福》画像参加美国芝加哥“百年纪念博览会”，也曾作为礼品赠送罗斯福总统，罗斯福总统深表喜爱，以6000美元礼金和镀金相框回赠。为什么湘绣大师的国家元首肖像会多次作为国礼赠送呢？因为刺绣人物肖像，湘绣有独特的优势。在70多种湘绣针法中，有一种“直掺针”特别适合刺绣肖像，尤其刺绣眼睛时，湘绣采用“旋游”针法，运用丝线的反光，使人物的眼睛产生旋动感，目随人动，栩栩如生。湘绣的许多针法，《芙蓉坊密码》都细致入微地写到，包括“掺针法”。

历史变成小说，只有真实肯定是不够的；湘绣作为小说的主线，光有技艺肯定也是不够的。《芙蓉坊密码》所写时段是1916年至1949年8月长沙解放，将湘绣家族史、社会动荡史结合起来，有历史沧桑，也有技艺秘辛；有环环相扣的事件，也有光影参差的人物。

作为湘绣世家曾家大屋掌门人的曾纪生，是近代民族工商业家的一个代表。同样是“绣传天下”，曾纪生与父亲曾传玉因时局不同而理念有所不同。曾传玉生于太平时世，是一个不仅有匠心而且有匠魂的纯正工艺家，他把湘绣当作一种人生乐趣和艺术，追求过程中的快乐，商业利益也要在艺术创造的快乐中实现。曾纪生则生于战乱年代，他要解决一家老小的生存，所以更把湘绣当作一门生意，首先追求的是利润，艺术要服从于利润，把生意做大是他的最大愿望。曾纪生把祖传的芙蓉坊绣庄从老家铜官镇开到长沙城，再开到大上海，作为生意人，他是成功的。他是个笃信利润和诚信的生意人，无论时局如何变化，他只想在商言商，政治若非与他的生意直接相关，他是不会去关心的。然而，覆巢之下无完卵，再好的手艺和生意，也无法独立于时代的车轮之下，战火毁坏了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当他与人合资在长沙八角亭开起天然阁绣庄时，要立得住脚并非易事，湘绣行业内部充斥着不良市场竞争，黑恶势力运用卑劣手段横加破坏，政府官员则巧取豪夺，他不屑官商勾结，但也会适度寻求保护以震慑黑帮地痞，比如他把自家珍藏的绣品送给谭督军，并请谭督军光临绣庄，保住了绣庄的太平。一切困难，他都靠自己的智慧斡旋化解，但却奈何不了一把战火。

曾纪生做生意有眼光讲诚信。他紧紧抓住为宋庆龄大婚制作《百子图》湘绣被面陪嫁品的契机，利用封针仪式造势，扩大曾家在湘绣业的影响力。他讲信用，《百子图》火了，他绝不趁势大量复制。客人订制的产品必须保持唯一性，这是刺绣世家的规矩。他价钱公道，无论怎样稀缺紧要的生意，从不趁机漫天要价，赢得宋耀平等重要客人的尊重。他扶持弱势同行，仗义帮助道缘堂绣坊渡过难关——当然，他也有回报，道缘堂赎回的《狮虎图》归曾家大屋所有了。他是在坚守底线的前提下力求双赢，芙蓉坊到上海发展之后，他也坚信，“绣传天下”需要联合行业力量，所以，积极与家乡的其他湘绣商家合作，共同营利。到上海经营绣庄后，曾纪生渐渐明白，品牌很重要，要有自己的Logo。上海的艾美洋服到绣庄来绣一个徽标就愿意花四个大洋，因为，顾客认的实际就是一个标记。联系现在的LV等品牌的高端热销，就知道曾纪生当时在生意上的“悟道”是超前的。于是，芙蓉坊在上海用了“顺龙昌”的徽标，曾纪生把订单分给家乡的绣庄，保证达到芙蓉坊的绣品质量，统一用“顺龙昌”徽标，带动了湘绣业的发展。这种经营模式已经很现代，可以看到现代商业的雏形。曾纪生不可谓不能干，但他再能干，也只能经营自己的生意，而经营不了一个时代。这也是近代民族工业的命运。

曾纪生对于湘绣技艺的发展也有独到贡献。比如，他发明的用洋油磨墨的针刺版印花技术，是湘绣技艺发展的一大跨越。用包凸绣针法来绣孙中山棺罩，也是曾纪生的独特设计。芙蓉坊出品的《百子图》为孙中山所深爱，所以，他逝世四年后移灵至南京时，宋庆龄提出用湘绣作棺罩。宋庆龄陪嫁的被面找芙蓉坊，孙中山的棺罩当然还是找芙蓉坊，这就是信任。小说巧妙地通过与历史人物有关的此类事件，把湘绣与近代中国的宏大叙事联结了起来。

《芙蓉坊密码》塑造的另一个重要人物是湘绣才女田如玉。田如玉原本在宏泰坊卖艺不卖身，曾纪生把她赎了出来，她从此在曾家大屋做绣娘和掌柜。她心高气傲，为人大气，做事果决，比曾纪生有个性有胸怀，日本商人野田松木评价她是“强悍而又不失理智”。1938年长沙文夕大火焚毁了绣庄，也焚毁了曾纪生大展湘绣宏图的雄心壮志，他心灰意冷，准备撤回铜官镇。田如玉很坚决：“你曾纪生的雄心就是鸡心大？一点点脚背深的水就会淹死你？要走，你走，我是不会走的！”她爱曾纪生，爱而不得心中痛苦，但仍不放弃向上的人生，而且心怀家国舍身取义。天成庵的住持云空师太曾经追随过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党人，革命暂时失败，她回家住进了天成庵，但依然心系革命。文夕大火后田如玉不仅在长沙搭棚坚守绣摊，而且在云空师太的引领下走上了革命道路，她利用湘绣作掩护，参与了斯大林绣像任务的完成和中共地下情报站的建立。云空师太巧妙用心，把密码掩藏在《针谱》“松毛针”的章节里。用松毛针绣虎，绣出来的虎在柔顺光亮的毛路中夹杂着缕缕鬅毛，须眉欲动，神气活现。这松毛针的奥秘，就藏在《针谱》里。但在此时此处，《针谱》不仅是“破译湘绣技艺的密码”，还是“秘密联络站的特别密电码”。一部湘绣针谱，一衣带水地连起了湘绣与中国革命的关系。田如玉以死保护了秘密电台的安全转移，一个湘绣才女，为革命做出了生命的献祭。小说关于田如玉的赎身以及加入中共地下组织等写得略有些虚了，否则，这个人物应该更加出彩。

《芙蓉坊密码》对于其他湘绣领军人物也有立体的塑造。宏昌绣庄老板、长沙绣庄同业公会会长肖小宝，做生意奸诈跋扈，为了遏制曾纪生的绣庄在长沙发展，使尽阴招，挑起恶性竞争，基本上是一个霸道奸商的“人设”。可是，当听说日本浪人到曾纪生的天然阁绣庄砸店时，一向与天然阁势同水火的肖小宝，拎着酒瓶就率领伙计们冲过去帮忙。日本人进城了，肖小宝不顾自身性命安危，救起大火中被困的保育堂的孩子；临死前他嘱咐儿子，要记住对日本人的仇恨，要替老子报仇。这个人物，面对外侮一下子立了起来，改变了自己的“人设”。

锦文丽绣庄的老板、接替长沙绣庄同业公会会长一职的谭文贵，经商的脑袋瓜特别灵活，擅长利用媒体宣传，也擅长搭建官方平台。在芝加哥博览会上，谭文贵把湘绣《双龙戏珠》作为礼品送给评委詹姆斯，詹姆斯拒绝，谭文贵推说，只是请詹姆斯帮忙宣传的，詹姆斯遂作为宣传品接受了。但在谭文贵参展的《罗斯福》绣像评选时，詹姆斯投了弃权票，结果是天然阁绣庄参展的《乐雁图》获得了“芝加哥百年进步纪念会”金奖。詹姆斯表示，你要我做的宣传，我做了，但评委会认为这是贿赂行为，要求我回避。他还说，《罗斯福》绣像虽绣艺精湛，但系现任美国总统肖像，有政治取宠之嫌，这也是不能胜出的原因。聪明的钱文贵不解自己何以失败，曾纪生点拨：博览会属于艺术范畴，以东道主国的总统绣像参展无可厚非，但要评奖，则要避免政治献媚的嫌疑。钱文贵终于明白，是自己的“官意识”导致了绣像参展的落败。做生意何尝不是如此，脚踏实地，不靠官家，不下诗外功夫，方为经营正道。

《芙蓉坊密码》塑造的几个湘绣领军人物的共同之处在于：面对日本欺辱，高度团结一致。日本大石洋行的绸缎以次充好，长沙绣庄同业公会立刻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在抵制日货的高潮中，他们都没有落后，连一向信奉在商言商的曾纪生，也不愿背上卖国奸商的骂名，把有人为日本筹建伪满洲国庆典而订制的千件湘绣旗袍忍痛烧毁了。中国人的血性，在共同抵制外侮中迸发了出来。

《芙蓉坊密码》还写出了民间义士的义气。在芙蓉坊急需用人之际，泥人周慷慨相助，却只要两坛米酒的回报足矣。因此，曾纪生在长沙开起天然阁绣庄时，特地聘请泥人周为坐堂画师。当然，这也是曾纪生本人的得道多助。赛诸葛替曾纪生的二儿子曾广涛挡了日本人的子弹，临死时他说，当年欠曾纪生的屯米的账，今天算是还给他了。这般侠肝义胆，正是中华民族的精神脊梁之所在。

曾纪生的大儿子曾广仁接手芙蓉坊经商，二儿子曾广涛从军，三儿子曾广智务农，中国的传统行业，曾家几乎都占了。曾广仁经营不甚精进，让曾纪生不太放心，但从长远来看，这对他1949年之后的处境或许还好一点。曾广涛参加革命军，追求进步，但最后是落得远走台湾。曾纪生预料这一去可能是永诀，这个一向意志坚强的人，连站起来送儿子一程的力气都没有了，为了不让儿子看到自己内心的痛苦，他只能坐在椅子上故作镇定地向儿子挥挥手，权作别过。这一幕，让人读出许多苍凉。曾广智一心置地，是祖父“耕读传家”家训的成功体现，然而，不久后的土改运动中，他的命运会如何呢？小说为兄弟三人的命运都埋下了伏笔。

随着儿子们长大，曾纪生对于时代愈加感到无从把握。二儿子是国军军官，三儿媳却是共产党员，曾纪生感觉芙蓉坊就是一个脚踏两只船的人，随时都有坠河的危险。他希望二儿子有个好前途，又希望三儿媳不要出事。他知道，必须同时喝好国民政府与共产党这两杯茶，才能确保曾家大屋后人们的平安无事。他能喝好这两杯茶吗？《芙蓉坊密码》是一个可以继续下去的开放性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