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猛
(郑州大学西亚斯国际学院 国际教育学院,河南 新郑 451150)
《碟中谍6》代表了这一常青系列的最新突破(内地上映7天收获7亿票房、汤姆·克鲁斯个人参演电影全球票房突破100亿美元、首次出现导演返场),纵观全片,它不仅是对当下特工类型片的一次超越,将观影体验持续推向纵深,同时传递出一个更为大胆和前卫的电影理念:如何在科技高度发展的后人类时代,再度实现以个体为中心的身体体验与心灵价值是它所关注的重点。
《碟中谍6》完全是以主人公伊桑的人物形象、动作表演为核心,通过不同猎奇场景的变换,塑造了一次观影者的深度身体体验,而身体叙事构成内核。所谓身体叙事,即电影叙事过程中,身体成为叙事主体。作为叙事的承担者,人物角色的身体成为导演观念支配的载体,并且在公共/私密空间中接受大众审视,在被观看过程中完成意义的生产、气氛烘托和艺术性的完成——身体既是感知体、媒介,同时也是叙述体。在数字智能化时代的语境下,人们不满足于传统的叙事方式,而是用更为多元化、新颖化却又相对日常、通俗的手段来呈现叙事欲望,比如身体。不可否认,作为一种更直接、更能和世界发生联系的叙事手段,身体独特的参与性让它与任何一种艺术形式能区别开来,并打破时空界限。同时,它又往往具有人类共同感知的延展性,作为一种体验更能加强创作者与受众的联系,成为吸引眼球的叙事方式。事实上,加上此前的系列,《碟中谍6》早已成功建立起了一套完全以动作、特技场面来推进叙事的情节模式。在这一模式中包括超高难度、挑战个人身体极限的动作,奇观化的标志性空间,以及略微的谍战、反转元素。在该片中集中表现为Halo跳伞、巴黎街头飙车、飞跃楼层的跑酷式冒险、高难度直升机打斗场景,以及伊桑被反复渲染的拖着骨折的脚继续前行的场面,由此可见《碟中谍6》真正让“身体”成为作品叙事重心。
在电影开篇不久,伊桑保持了一贯的危险特技亲力亲为的作风,完成了一场军事级别难度极高的 Halo 跳伞情节拍摄,导演用第一视角的纵深长镜头,捕捉到在这一过程中的人物动作、表情和失重状态下的特写,带给观众身临其境的身体体验。Halo 的全称是 High Altitude Low Opening(高跳低开),这项技术要求跳伞员从万米左右的高空跳下,经过极速坠落后,在距地面3000 米的时候开伞。对于跳伞员来说,无论是自身身体条件、空中姿态的调整,还是开伞时机的把握都有着极为严苛的要求。这种极限运动来源于真实的战争背景:1969年,美军在陷入越战泥潭后开始计划性撤军,战争局势开始向北越一方倾斜,地面巡逻和防空力量让美军的机降危险系数骤升,因此当时的美军援越司令部研究观察团开始研究如何规避防空力量,同时让伞兵顺利摆脱巡逻兵追击。经过深入研究后,士官长威廉·比利·沃正式提出 Halo 伞降方法,即搭乘飞机在3000 米以上的高空跳下,当极速坠落至900米以下时打开降落伞,这样可以让伞兵在免受雷达追踪、减少开伞后在空中逗留时长从而快速降落到地面,规避北越巡逻力量。在此之后,Halo 跳伞技术成为特种部队的一项技能,在 2000 年初美国和阿富汗的战争中被多次使用。在片中,伊桑跳伞纵身一跃的晕眩场面同样给观众留下触目惊心的印象:在高速急坠下落的垂直景观中,有效引领了观众未知的身体体验,这种“高跳低开”所蕴含的强力紧张感,是对影片画面/动作空间的一次全新挑战,而此刻伊桑耳机中关于下坠高度的播报持续走低,极大地刺激着观众肾上腺素的飙升,他们在“纵身一跃”的画面外观和身体体验中得到了全面升级。
除去开篇最重头的 Halo 跳伞,《碟中谍6》中还不乏其他的动作特技演出:片中有一幕经典画面是在楼顶跑酷,伊森动作轨迹与场景的结合营造出凌厉的效果(在这场戏里,汤姆·克鲁斯造成脚踝骨折)。伊桑急速奔跑时,此时的镜头采用俯瞰全景镜头,而当他在飞身跳向另一栋楼层时镜头急速拉升。此时伊桑撞在了楼层墙壁上,从徒手爬墙到奋力爬到楼顶,镜头由远及近,最后定格在伊桑骨折的腿上,走出镜头。除了扣人心弦直击观众人心的效果,这几幕“纵身一跃”的镜头语言,都带有导演主观的感情色彩。观众在伊桑的勇敢冒险与伤痕累累中获得共情体验,他们在感受危机挑战所带来刺激的同时,也对主人公伊桑抱有同情与敬意。在同类动作片的系列中,我们很少能看到有像《碟中谍6》这样,让“身体”成为一个完全融合进叙事元素的电影:导演将有关身体语言的动作戏纳入了叙事系统的范围内,通过镜头调用,为每一场典型的“碟中谍”式动作戏都赋予叙事功能,在大的叙事框架之下营造出迷你的叙事空间。这些惊险刺激的动作,并非为了刺激而刺激,而全部为剧情服务,强化了叙事性,运镜、剪辑等视听语言与叙事紧密结合,带领着观众走近剧情同时打造更好的观影体验。
在很多电影叙事中,女性角色时常被赋予特定的功能,成为一种被凝视和符号化的对象,甚至一种电影景观。以往一贯的认知是:女性不过是父权交换系统中的符号,她们并非作为女性能指而存在,而是作为父权意识形态体系的伴随符号。长期以来,以好莱坞类型电影为主的作品(或者一些现代商业大片等),男女性别差异不仅渗透在电影制作与观看领域,而与其相关的叙事差异,被当作一种主导叙事结构。因此,基于两性之间在社会文化、性别身份等方面的认知差异,以及在集体无意识(或者大众意识)影响下,女性角色往往只承担功能性作用(衬托男性特征、消费主义、欲望对象);即便是作为故事主体,也仍旧可能以无自我的角色形象出现,只承担功能性叙事,这即是此类电影叙事模式最大的特征。
近年来,随着女性形象的不断改变、女权主义和女性主义的崛起,对于当下电影叙事而言,有关女性角色和故事的影片,逐渐呈现出女性对自我塑造的独特一面,变得独立自信、有自己的追求和思考,以及自我价值的实现。《碟中谍6》的最大亮点,便是该片中四位充满力量的女性穿插亮相,成为碟中碟系列女性角色戏份最多的作品。正如导演克里斯托夫·迈考利所说:我们有幸在该片中拥有四位非常强大的女性。希望为这部电影带来更女性化的一面,通过塑造强有力的人物,让每个角色都个性鲜明。关于如何塑造女性角色,迈考利曾表示,电影中设置的女性角色并非服务于电影中的男性角色,她们各自有自己面临的问题。而导演也成功避免将她们塑造成等待英雄救美的女性,片中每一位女性角色都有解决危机的能力,有自己鲜明的形象和特征,呈现出一种强势的女性力量和美感。
这四位女性角色中,包含五代女主角伊尔莎、三代女主角茱莉亚、白寡妇凡妮莎,以及黑人女上司安吉拉,在此重点分析一下前三位人物形象。身为伊桑现任女友,伊尔莎集智慧、美貌和力量于一身,她性格自信却又冷血,具有超强的技能:搏击、飙车、潜水……表现出极为明显的男性化特征。在片中,伊尔莎担任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过去长期卧底于“辛迪加”组织,英国情报局特工出身,原本在第五集中,她与伊桑可以远走高飞,但未能成行。在《碟中谍6》中,伊尔莎并未选择隐世,而是重出江湖和伊桑再度相遇。作为一名女特工,她的任务和伊桑完全冲突,却又一直暗中保护着伊桑,被塑造成一名双面间谍的形象。无论是厕所械斗,还是巴黎凯旋门飙车场景,伊尔莎每次都在危难之时解救伊桑性命,成为推动叙事发展的重要线索,同时也影响着剧情的走向。她的存在以及二人关系,使得这一角色呈现出较大张力,也衬托出伊桑的内心冲突和价值观选择:对于伊桑来说,这个世界比伊尔莎更需要他,如果两位身份相似的间谍能发生一段感情,他就不需要在内心的问题上再做妥协。第二位女性角色是伊桑前妻茱莉亚,在该片中,她被辛迪加组织放置在萨洛蒙计划的爆炸区中心。相对于全片动作戏为主体的叙事,茱莉亚是唯一一位女性特征鲜活的角色,她是伊森的软肋,在面对她时伊桑流露出男性最温柔也最脆弱的一面,这让伊森这一人物形象更加立体和饱满,让人尊敬也心生同情,但又让伊桑身处在一系列复杂的道德困境中,这一人物形象进一步拓展主人公的情感历程。第三位是白寡妇,这一女性角色很好地成为全片点缀:军火商的危险身份让她成为全片叙事中的不安定因素。面对伊桑时她妩媚动人、性感大胆,跟伊桑也有过几段亲密接触,但当她面对这名丰富的老将时难免显得天真稚嫩,预示着新旧两个世界秩序和游戏规则的差异。虽然白寡妇戏份不多,但每一次亮相都抓住观众眼球,成为全片叙事亮点。当然,在《碟中谍6》中,虽然有三位女性环绕在伊桑身边,但她们各自独立,没有一位是真正从属于他的。
从叙事内容来说,《碟中谍6:全面瓦解》讲述的仍旧是伊桑带领的美国IMF特工小队完成多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最终拯救世界的故事。不过从整个《碟中谍》系列的脉络来看,《碟中谍6》几乎成为伊桑一个人的碟中谍。这种叙事模式已经完全偏离了传统谍战和特工类型电影的创作模式,所有剧情推动和线索设置都围绕伊桑这一人物形象展开,反派的存在是伊桑被赋予任务的前提,每一次都带有不可能完成的艰险任务,都强化伊桑超级英雄这一形象,这也使得它更符合一部超级英雄电影特质。
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后冷战时代中的正反派冲突不再只是金钱利益,而是更为内在精神的意识形态化,一面制造毁灭性苦难,一面重建精神秩序。所以这也赋予伊桑新的人性特点:他顽固英勇却又身处蒙昧中而不自知,懂得一手黑科技,却又很难控制自我性格上的自我意识,同时反抗权威。而和伊桑一样,反派具有缜密的头脑,精通科技,因此《碟中谍6》的矛盾,与其说伊桑在面对有组织有头脑的邪恶势力,不如说是在面对对人类未来命运产生潜在威胁的“无物之阵”。超级英雄与反派之间的敌我传统关系,被升级为人性之爱同自我价值的实现。
所以《碟中谍6》除了展示挑战极限的技能之外,导演把伊桑这个人物的性格变化、生存境遇和冲突困境也完全展示出来。导演有心塑造一个性格更为复杂的伊桑,且其内心充满神秘未知。“全面瓦解”的副标题,不仅指核辐射危机,也指向伊桑对其他人的影响。他陷入了无法控制的境遇——即使知道自己被操控,也无力改变自我。尤其当他面对拯救世界是否以牺牲个体为前提的两难选择时,出现了价值判断和道德选择上的难题,但伊桑显露出无关功利主义的无条件的爱。事实上在特工这样的工作面前,根本就没有所谓道德可言,人是工具化和功利化的(传统的旧世界秩序下的解决方案几乎都是功利式的),而在“电车难题”前,伊桑所代表的是新世界秩序下的解决方案——承认生命的价值,否认人在任务面前的工具性,这是一种带有强烈反叛性质的人性表达。很显然,在超级英雄之外,伊桑关于人的那部分身体与精神,道德感和正义观,已经完完全全被嵌入到“碟中谍”中,在驳斥工具的同时,也让自己成为永动不停歇的人神同体。在阻止了一场世界灾难后,当伊桑被队友们问到这次距离终点到底有多近时,伊桑的回答很简短但充满了自我意识,而跟以往系列最不相同的剧情是:他的生命中现在多了一个伴侣伊尔莎,这也为伊桑人性的一面注入新的生命力和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