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芹 沈绍云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随着文化全球化的进一步深入,跨文化与跨学科的研究已经成为一种新的文化发展趋向。在东西方文化的交流与博弈过程中,“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努力绝不可少,而电影艺术是这种“后文化”状态的最直观显现之一。印度导演拉库马·希拉尼执导的电影P
.K
.(中文一般译为《我的个神啊》)以其特有的印式“严肃喜剧”风格,为我们展现了一种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宗教与世俗之间冲突与对话的时代风貌。影片创造性地从P.K.这样一位具有杂糅性文化身份的外星人视角,展现了印度宗教社会的种种弊端,挑战并颠覆了传统印度宗教的权威。但是,这种印式喜剧形式,并没有否定宗教本身,而是通过对宗教的喜剧化“解构”,规劝民众不要盲目狂热地追捧宗教,而应该在本土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协调中探寻真正的民族理想与信念。尽管印度电影与中国电影有不少差异,但是这种“后文化”的叙事方式为我们提供了一种重新审视印度文化的现实维度,同时也有助于我们进一步探索中国影视的发展路径,思考当下中国的文化建构。首先需要明确的是,我们这里所说的“杂糅”主要是基于印裔后殖民主义理论家霍米·巴巴的思想体系,强调被殖民地国家通过对殖民文化的“模拟”与改造,不断打破二者之间非此即彼的对立状态,形成含混与杂糅的“第三空间”以对抗西方文化的霸权。换言之,殖民地与被殖民地之间的文化是不断融合的,被殖民的一方在对殖民者学习模拟的过程中,会受到本土文化根深蒂固的影响,并最终形成一种新的杂糅性文化,这是后文化的主要模式。相较于传统意义上殖民与被殖民之间激烈的对抗方式而言,霍米·巴巴十分推崇这种结合了殖民与本土话语的文化间的交流与融合。而印度电影就在民族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博弈中,巧妙地将西方经验移植到印度本土,形成了一条极具印度民族文化特色的影视创作之路。
在这方面,拉库马·希拉尼做得尤为突出:带有印度民族特色的歌舞、紧凑而恰当的节奏、轻松幽默的表演、曲折婉转的剧情,再加上糅合了英语和印度语两种官方语言的独特发音、融合西方时尚与印度本土环境的画面,这些都成为其电影中不可或缺的元素。这种多元化元素的展现,深受广大观众的喜爱,从而形成了带有印度本土特色的、以喜剧为基底同时杂糅其他形式,并具备深刻现实隐喻与社会反思的印式“严肃喜剧”。其中,《三傻大闹宝莱坞》和P
.K
.就接连获得口碑和票房的双赢,充分展现了这类“严肃喜剧”的独特魅力。而影片P
.K
.就采用了科幻片的形式,以一种“他者”的旁观姿态去观察印度的宗教社会。而在科幻喜剧的表意之下,影片直击了印度社会匪夷所思的宗教生活和荒诞之处。虽然采用喜剧的形式及大团圆的和美结局等讲述方式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冲淡对宗教反思的深度与强度,然而,这也恰恰是符合传统印度电影所葆有的梦幻与美满的讲述特色的。当然,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为了迎合消费文化和商业资本的需求,并以此来满足民众观影时的娱乐需求。总的来说,这种“杂糅化”的展现方式,将外来元素和印度传统文化巧妙地糅合在一起,在推动印度电影国际化道路的同时,也成功地向世界传播了印度的本土文化。众所周知,印度作为一个多宗教、多民族信仰的发展中国家,其中信仰宗教人数之多、宗教种类之盛,世所罕见,素有“宗教博物馆”的雅称。正是在这种错综复杂的多宗教信仰状态中,形成了今日印度文化所特有的“杂糅性”状态。
实际上,在印度这样一个几乎全民信教的国家,“神”的地位颠扑不破,因而在公映的电影中基本不可能公开肯定无神论,而为了让民众走出愚昧迷信,印度影片通常会用特殊的方式去表达。而影片P
.K
.则直面印度社会这种含混而复杂的宗教文化现实,将霍米·巴巴所指的“不同种族、种群、意识形态、文化和语言相互混合的过程”的“杂糅化”(又译“混杂化”)状态展现得极具张力,由此使得印度宗教中那种“存在于语言认同和心理机制之间、既矛盾又模糊的新的过渡空间”被以崭新的方式呈现出来。该片的论述摆脱了传统印度电影的讲述方式,首先从一个外在于地球人的视角,很自然地将观众带入多种宗教混杂的文化景观中。在一系列匪夷所思的情节展示中,我们见证了P.K.艰难地寻找失落的飞船遥控装置的过程,同时也亲历了印度宗教文化中纠缠不清的混乱局面。为了寻找自己丢失的遥控装置,P.K.也像印度民众一样到处去寻求神灵的帮助。在最初的摸索中,他面对如此之多的宗教信仰感到无所适从,闹出了一系列笑话。在影片的开头就上演了原本就积怨已深的穆斯林沙弗莱茨和印度教徒贾古相爱的场景,但是,这份唯美的爱情却因为贾古父亲的阻扰和教主塔帕兹的离间而最终劳燕分飞。据报道,就因为这个情节,该影片上映时还曾遭到印度激进分子的强烈抗议和抵制。后来,在经过一连串的误会、挨打、跌跌撞撞和无数次的逃跑之后,他才摸索出了印度宗教社会的法则——原来这个世界的“神”并不是只有一位,而且每一位都有自己的规范,有自己的标准,这也造成了印度民众有不同的处事原则和办事规范,造成了印度宗教信仰的不同编码与解码。渐渐地,当P.K.结识的热心助人的兄弟Bhairon Singh带着偷他装置器的小偷去帮忙对抗塔帕兹时,两人在车站遇到了一起爆炸事件,导致后者当场死亡。显然,这场看似“意外”的爆炸事件背后,其实影射了一种炙热而偏激的宗教观。当然,此种宗教矛盾问题远不止影片里所呈现的。正是隐含的内在冲突一步一步地推动了情节的继续发展。其实,无论是外来的宗教信仰还是本土的宗教传统,它们彼此之间实际上是存在一种矛盾对立的关系的。
但是,拉库马·希拉尼似乎有意削弱了影片中的宗教矛盾,而将焦点主要集中在抹平对抗性的具有普适性意义的宗教泛利益化、空虚化的问题上,从而形成了一种新的非此非彼而又亦此亦彼的、可以被不断再解读、再阐释的意义空间,霍米·巴巴将之称为“第三空间”。在他看来,这种“第三空间”所构成的未解决性的、开放性的维度可以形成一个潜在的交流与协商场所,从而有助于消解对立双方的分化,同时也有助于颠覆西方主导性的话语权威。其实,影片中P.K.访求了几乎所有的宗教,而始终一无所获,这就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宗教本质的虚伪和无力。以塔帕兹为代表的各种“神”的代理人们,宣称信仰能给绝望的人带来希望,P.K.也相信信仰的力量,但是塔帕兹的信仰指的是宗教管理者们为了自身利益而建立的一套信仰制度,而不是对神本身的信仰。因为他们一边宣扬至高纯洁的精神信仰,一边利用教徒们的虔诚去攫取高额利润,在这里宗教的神圣性被他们亵渎得一塌糊涂。最后,在P.K.的刨根问底下,终于发现现代宗教已经成为商业化的无耻工具,而所谓的信仰只有靠自己去建立。影片借P.K.之口,呼唤广大的印度宗教信徒,怀抱理性,学会甄别,寻找真正崇高的宗教信仰,寄寓在坚守印度传统的前提下,不断探索本土文化与西方文化的调和,改革和完善印度宗教社会的愿景。
当然,影片虽然质疑了宗教信仰,但没有让人放弃真正的信仰,而是强调它的重要性。至此,这种新颖的重新审视印度宗教文化的方式,使影片具有了深刻的反思意义。
不难发现,霍米·巴巴的“杂糅”理论尽管牵涉面相当广泛,但其思想内核是为了确定自身的文化身份,在“他者”的文化霸权中找到自我的归属感。对此,巴巴感同身受,他曾说:“我一直对自己的边缘而又处于疆界的身份感触良多。不过,我比较关心的是从这种身份得出的文化意义。”当然,文化身份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无论是在哪种文化和政治环境中,自我都不可能永远是“他者”的影子。因此,确定和找到自我的文化身份是文化交往过程中的最终目的。正如王宁教授在评论霍米·巴巴的理论时所总结的那样,这种对自我文化身份的确定与探寻,消解了西方的文化霸权策略,“导致了文化多样性的真正实现”。
与此相应,P
.K
.这部影片在探索文化身份时,创造性地将主角设定为外星人,从“他者”的角度去观察和审视人类社会,这实际上是传统习惯与新鲜事物之间抗争的一个隐喻。这里的主人公名字P.K.其实是“peekay”的缩写,在印度语中指喝多了的人或者醉汉。虽然在世人眼中P.K.是个看似疯傻的异类,但正是其敢于疯癫,才打破了权威的束缚,叩响了真理的大门。P.K.对事物的认识和理解总是异于常人,会用新颖的方式看待问题,善于去思考和感知现象背后的本质。在虔诚地完成印度几乎所有宗教的仪式后,P.K.依然没有获得神的回应,这让他对众多的宗教派别和纷繁复杂的宗教规矩产生了深深的质疑。大家嘲笑P.K.迷糊,实际上他们才是真正愚昧的人, P.K.就是文明理性的使者,他用充满理性逻辑的思维方式,以及敢于质疑和批判的精神,来点醒麻痹的印度大众。实际上,不管是片中的女主角贾古还是受P.K.影响而起来对宗教进行质疑、发难的普通民众,他们并不是西方想象下的完全愚昧不堪的“他者”,虽然他们没有在完全意义上走出落后的状态,但他们是不断清醒、不断成长的,这充分体现了创作者对印度文化身份的探索意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P.K.是西方理性文明的使者的化身,同时也代表着对印度文化身份的探索和期待,这种杂糅性的文化身份和归属的建构,体现了对他者文化和本土文化既认同又反抗,或者说摇摆不定的状态。
除此之外,该影片还衍生了更多的文化意义。虽然宗教的矛盾暗示了现实生活中贾古和沙弗莱茨的分离,但影片最终还是以双方重归于好为结局,这是一种构建性的假设。当然,该影片还具有潜在的反殖民倾向,片中所表现出来的贾古和沙弗莱茨最后的美好结局、民众意识的觉醒,其实都强烈地体现着改变如今印度宗教现状的夙愿,以期摆脱印度社会长期以来受压抑、受漠视的被动处境,展示了对重新获得文化自主权的祝愿。这与芭芭拉所主张的“真正的身份”的建立是在自我与他者的碰撞和协商中被重新确立起来的观点不谋而合。
P
.K
.这部带有鲜明杂糅风格的印式“严肃喜剧”,为颇具地方气息的印度电影赋予了国际化色彩,实现了印度本土文化与国际化电影制作的无缝对接,打通了民族电影通向世俗世界的通道。影片运用“杂糅”的后文化主义解构策略为印度宗教文化开辟出一块新的探索空间。同时,这部影片对于宗教所呈现的神性与世俗性思考,正是全球化浪潮中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传统文明与现代文明、自我与他者之间的渗透与融合。这种讲述策略,对于当前我国影视艺术的发展无疑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面对微时代的智能化浪潮,我们要做的不是妄自菲薄,也不是盲目崇拜,而是在比较、互通、对话的基础上建构起一种非此非彼、亦此亦彼的新型“杂糅”文化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