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木
下 部
第六章 父之魂
古歌六
喔哦
都火舞铁叉舞青棚舞
送灵舞篱笆舞老虎舞
锣笙舞兽首舞踏歌舞
劳动舞祭祀舞战争舞
狩猎舞丧事舞婚礼舞
自娱舞节日舞迎宾舞
兵舞帗舞皇舞羽舞
鼓舞哑舞旄舞鹰舞
25.与三十七部的战争
三岁那年,父亲在一次出巡威楚府的路途中,遭到不知何人射出的一支毒箭遇害。往后的两年时间里,母亲一直对我撒着善意的谎言:“你父亲奉大理国国王的命令,到宋朝朝贡并求经去了。”
直到无上法师来到德江城的那天下午,母亲才神色凝重地把我领到高家祠堂,指着那块写着“显祖考高明亮演习之灵”的灵牌,点燃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插上,拉着我一起,在灵牌前跪下,哭泣着讲述了父亲惨死的遭遇。
母亲说:“穿过米腊山丛林的时候,你爹骑在闪电身上,正跟随从谈论着今年地里的收成,忽然,一支毒箭从丛林里飞出,射中你爹的胸口。我后来听随行的士兵说,你爹栽下马来,用手指了指德江城的方向,就断了气。”
闪电是父亲的坐骑,它是一匹有灵性的大理马。
“你父亲,死得,惨,呀。”母亲指着父亲灵牌后面摆着的那支黑色毒箭,泣不成声。
不!这不是真的。
父亲的音容笑貌浮上我的脑海。
这两年里,我总是追问母亲,父亲什么时候从宋朝回来?世人传言,大理国无段立国而名不正,无高为相而国不兴。大理国王室的实权,一直被高氏所掌控。权利的光环下,高氏内部也纷争不断。在母亲不厌其烦的回答里,我渐渐知道了父亲的高尚品行。
父亲一直淡泊名利。是什么歹人,竟然对他下毒手?
我握紧拳头,指甲抠进掌心的肉里,有血渗出来,我并不感觉到疼。一双温暖的大手一点一点掰开我的两只拳头,我抬起头,看到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那眼睛像湖水一样的把我严密包裹,湖面反射出悲悯,博大,伤感,慈爱,怜惜,隐忍的光芒。我从中感受到佛祖的无上智慧与大慈大悲,握紧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松开,心里坚硬的仇恨和愤怒,也变得松软。
“这位是无上法师,他曾经当过你爹的师傅。这次,我专门请他来演习府当你的师傅。”母亲让我跪下拜师。
这两年里,不管我是去城隍庙进香,还是去桃花溪玩耍,母亲总是让演习府里的士兵把我看管得严严实实。我觉得自己一点自由都没有。现在,我总算理解母亲的苦心,母亲是怕另一支毒箭射中我幼小的身体。
自从无上法师来到演习府后,我开始有了自由活动的时间。师傅饱读诗书,深谙中原文化,还教我习练高家鞭。高家鞭本来只传高家子弟,当年父亲为了报答师傅的教导之恩,硬是把高家鞭传给师傅。世道难料,如今,我家的独门绝技绕了一个弯,在父亲传给无上法师后,再由师傅无上法师把高家鞭传授于我。
了解父亲的死因后,我每天刻苦背书、习武。太阳还未升起,我已经在演武场上习练得满头大汗。天色变黑,我还在书房里苦读诗书。母亲每次来看望我,见我如此刻苦用功,又高兴又心疼。
我经常到高家祠堂里,看看那只毒箭。师傅曾经跟我讲过,演习手下养着上万士兵。这些士兵平时为民,战时为兵,士兵过百有总佐管理,士兵过千有理人管理,士兵过万有都督管理。遇到战事,国王一纸诏书,演习便得下发征文召集士兵征战。
师傅说:“你父亲死于非命,也是还了他多年四处征战犯下的杀戮之罪。胸怀大志的人才能治理好天下,而治理天下,需要的是大德行。厚德载物,做人当以德为重。”随着师傅的教导,我心里的仇恨已经渐渐消泯。
十五岁那年,母亲带我到羊苴咩城拜见高氏亲戚。跟随师傅练习高家鞭十年来,虽然师傅每天组织士兵与我对阵,我并不知道自己的武功到底有多厉害。在大理国王宫举行的一年一次演武大会上,我被国王点名上场参赛。经过三天的演武大赛,我夺得演武大赛的第一名。
演武大赛结束,我的名声很快在羊苴咩城的达官贵人中间传开了。
羊苴咩城之行,我对社交礼仪、治国理政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迎娶了集绝代佳人的美貌和武艺超群的功夫于一身的昭庆公主做妻子。
新婚之夜,我郑重发誓,今生一定要让夫人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普摩部、磨弥部、纳垢部、罗鸠部、夜苴部、磨弥殿部、落温部、落蒙部、师宗部、仁德部、閟畔部、嵩盟部、际鹿部、维摩部、弥勒部、阳城堡部、强宗部、步雄部、罗加部、宁部、休腊部、因远部、罗婺部、华竹部、罗部、屈中司部、纳楼部、教合部、矣尼迦部、王弄山部、乌蒙部、乃娘部、芒布部、乌撒部、于矢部、休制部、嶍峨部号称三十七部,仗着当年帮助段思平国王建立大理国的时候,他们是段氏的坚定同盟者,隔三差五便来向大理国国王提出各种减租免税要求,要求得不到满足,三十七部便会联合反叛大理国。
我二十一岁那年,三十七部再次反叛,占领了鄯阐城,大理国国王派我出兵救援。
我率兵出战,多年的学识总算派上用场。
我采取怀柔政策,能够安抚的部落,对部落土司进行割地分封和收买,以停息战火。顽固不化的部落,我布局谋兵,没待对方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的士兵已从天降,杀得对方人仰马翻,投降认输。
此次平定三十七部叛乱之战,我大获全胜,威名由此远扬。
待我回到羊苴咩城请功领赏那日,只见朝廷上站满群臣,我暗暗打量,发现相国、清平官、坦绰、布燮、久赞,幕爽,琮爽,慈爽,罚爽,劝爽,厥爽,万爽,引爽,禾爽,乞托,禄托,巨托,大理国的文武大臣全部到齐了。
庆功仪式需要如此隆重吗?我有些迷糊。
原来,大理国的相国一心向佛,提出请辞,国王已同意他的请辞。今天国王召集群臣,只为一件事,就是推选新的相国。
从高升泰开始,大理国的相国一直由高家人担任,何必再推选呢?群臣听国王说出推举相国的建议,有些摸头不着脑,不知道国王心里的人选是谁。朝中人际关系复杂,群臣小声议论,未有人公开表示意见。
见没有人上奏,国王叫清平官说话。
其实,上朝之前,国王已特意对清平官说:“威楚府演习高量成文治武功出众,品德高尚,此次为我大理国立下赫赫战功,应该重赏。”
清平官听懂了国王的意思。
众臣议论纷纷时,清平官走上前来,朝国王鞠躬,大声禀报:“臣以为威楚府演习高量成能担当此职。”
国王面露微笑,点头赞许。
群臣恍然大悟,一致表态,同意推举我为相国。
几位这次跟随我出征的将军,也上奏我的功绩。
没有异议,二十二岁这年,我年轻有为,战功赫赫,还是高氏后代,从此登上大理国的相国宝座。
清平官在大札上写道:群臣以高量成有德,请立为相。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历史总是惊人的相像。
那名琴棋书画诗酒花样样精通的汉族女子,成为一场战争的导火索。
这名汉女,本是鄯阐城十六条烟花柳巷中的名妓。她能文词,善谈吐,妙应酬,评品人物答对有度。普摩部阔热土司第一次与她相遇,见此女丝竹管弦,艳歌妙舞,样样精通,跟他部落里那些舞枪弄棒的放羊牧马女子截然不同,顿时被她勾去魂魄。待耳鬓厮磨和一夜销魂后,他不由分说,要把此女从妓院带走。
老鸨不干。
此女住在妓院帷幕茵榻的小室里,是老鸨的头牌,失去这棵摇钱树,是妓院的重大损失。可是,老鸨不敢得罪土司老爷,情急之下,老鸨想起鄯阐府演习高明清的一位侄子十分喜爱此女,曾提议要为此女赎身,后迫于家族压力,不得已放弃,未能把此女纳为小妾。但那位少爷痴心不改,隔三差五就来妓院与此女相会,甚是亲密。
老鸨立即差人把阔热土司的原话带给那个高氏少爷。
很快,少爷带兵来到妓院。
几句话的争吵后,一场激烈厮杀在所难免。在鄯阐城的地盘上,带兵较少的阔热土司,被砍断左臂,负伤逃跑。高氏少爷这边,也有人受伤。
三天后,失去左臂的阔热土司,汇集了三十七部的兵力,大举进攻鄯阐城。高明清演习一边派人向羊苴咩城请求支援,一边奋力抗敌。无奈兵力悬殊太大,抵抗一天一夜之后,鄯阐城被三十七部攻占,高明清演习身中数箭,战死在城墙上。
阔热土司让士兵放出口风,下一步将大举进攻大理国的八府、四郡和四镇,彻底攻陷羊苴咩城,打败大理国。
高明清演习战死的消息传到羊苴咩城,群臣对三十七部如此嚣张十分气愤。鄯阐城是大理国的东宫,是大理国连通大宋国的重要关口,东宫不稳,作为西宫的羊苴咩城,同样岌岌可危。
群臣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我。
没错,当年我平定了三十七部的叛乱,国家连年稳定平和,百姓安居乐业,户不上锁、路不拾遗。
国王嘱托的目光也投向了我。
我扑通一声跪下,立下重誓:“请国王下诏八府、四郡和四镇的精兵速到羊苴咩城集合,臣请愿统帅部队,即刻出征鄯阐城,收复失地。”
如果说,以前三十七部发起的数次反叛,都名不正言不顺,这一次,三十七部找到了反叛的正当理由。他们打出的口号是:高氏狼子野心,权倾朝野,铲除恶霸势力还权段氏。
后来,有人告诉我,我在出征路上颠沛流离,奋力抗敌的时候,这句口号传到国王耳朵里,他还露出短暂的微笑。也许,那一抹轻浅的笑意,是我为国忠诚却不得善待的暗示,是一支射向我心的毒箭。
近年,三十七部跟中原的接触增多,学习了中原的一些兵家战术。他们也摸索出一套自己的战术。他们的士兵出征时,大多赤裸上身。每次出征前,部落的毕摩都要在他们的身体上画一些奇怪的符号,他们相信,这些符号经毕摩念经祈祷后,能够逢凶化吉,让人刀剑不伤。
我认为,人是血肉之躯,不可能抵挡刀剑,他们的魔法,我一笑了之,毫不畏惧。我只对阔热土司感到头痛,这个人,被砍断一只手臂,疯狂报复,势不可挡。他生得一副神力,能够举起一头牛,把牛活活摔死。现在他失去一只手臂,体力下降,可是他擅长布阵。开战之后,我在鄯阐城外的树林里跟他对阵,长久僵持不下,不分输赢。
我带兵强闯树林,他在树林里设下埋伏,我和士兵往左移动,他的兵也往左移动,我和士兵往右移动,他们也向右移,曾经有一刹那,我陷入迷糊,感觉整片树林都在移动。正当我被他的怪阵扰得头昏脑晕之际,我的护卫大喊了一声:“冲杀!”我顿时清醒,带领士兵往正前方猛冲猛砍,才杀出血路,安全返回营帐。
上了那次当,我再不敢对阔热掉以轻心。
我改武为文,暂时放下武力强攻的策略,决定采用攻心术。
我派出谋士,说服落蒙部的乌古土司撤兵。落蒙部离鄯阐城不远,而且乌古土司拥有七位爱妻,膝下儿女满堂,其乐融融。对于他来说,战争是无奈之举,天伦之乐才是人间美事。可是,乌古土司没有明确表态,他没有说退兵,也没有说留下,尚在观望。
我不给乌古土司犹豫的机会。谋士返回的当天下午,我安排副将死守鄯阐城,连夜带兵急行军,第二天早上到达落蒙部。洛蒙部有一位青年男子带兵守城,此人英勇善战,可惜不是我的对手,我只用了一个上午,就轻取了他的小命,攻占了落蒙城。
闻讯赶来的乌古土司,恭恭敬敬地俯首投降,立下永不反叛的字据,我释放了他的七位夫人和家眷。也就在那时,我才获知,那位战死的守城青年将领,是乌古土司最宠爱的三夫人的独儿子。
我一直记得那个浓眉大眼的青年,可惜生死场上无朋友,否则,他应该是我的一位好副将。
解决了乌古土司,我的压力减轻了一些。
阔热土司被我的副将困在鄯阐城里。
我继续派人,说服各个部落的土司,愿意归顺的,我赐他布帛、牛马、种子、金银珠宝,让他带着士兵返回部落。顽固抵抗的,我采取对付乌古土司的办法,突然袭击,各个击破。
但仍然胜负不分。
羊苴咩城派来监军,国王也几次写信,质问我为何鄯阐城久攻不下?
战场上,高明清演习的尸体,被阔热挂在鄯阐城的城墙上示威。我无比愤怒,也疲累不堪。战场上局势每日发生变化,给国王的秘信里,我三言两语解释不清。
鄯阐城断水断粮了。
陆续有部落首领打着白旗,向我表示投降。我以德服人,一律给他们厚待,让他们返回各自的部落,只有阔热一直在顽抗。
四个月后,三十七部有的主动撤兵,有的在我的游说下退兵,有的被我端了老巢,首领无奈逃亡,鄯阐城被攻陷,阔热土司被我活捉。
当士兵把阔热带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正眼都没有看他一眼,只发出一个字的指令,“斩!”
我抱着叔叔高明清演习已经臭烂得只剩骨骸的尸体,泪如雨下。
这一年,我三十一岁,刹那间,我觉得自己看透了生死。
厚葬了叔叔高明清后,我另有打算,没有按照国王的命令立即返回羊苴咩城。
得民心者得天下。
每次发生战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四野哀鸿,受苦的都是黎民百姓。我要为百姓着想,为万世求太平,不能再让三十七部组织如此惨烈的大规模战争。我带上盐巴、皂角、香料、贝币、铜钱,一个部落一个部落地走访、倾心深谈、真诚盟誓,让他们纷纷立下永不反叛的字据。
为了天下苍生的安宁幸福,我在和平的道路上辛苦奔波,却不知道羊苴咪城里已经发生可怕的变化。
有大臣参奏国王,说我夺回鄯阐城却不听命返回羊苴咩城,正奔走在三十七部之间,收买人心,准备反叛。利贞国王,也就是我的岳父,他不相信我会背叛,可是国事繁忙,朝中长期没有我这个相国,他不堪重负,穷于应付。群臣一次又一次上奏,说我的坏话,请求国王另换相国,他听得厌烦,也累得心乱,于是做出决定,同意我的侄子高贞寿担任相国。
羊苴咩城里发生的事变,在外征战立功的我,全不知情。
我安抚完三十七部,带着和平的喜悦,回到羊苴咩城,才发现相国府里已经更换主人。
利贞国王亲自到城门口隆重迎接我。
我受此奇耻大辱,怒火中烧,确实想过要造反。
在大理国内,论文治武功,我无人能敌。举兵造反,一呼百应,我肯定胜券在握。可是我已经厌恶战争,对和平充满渴望,也已经营造了一定的和平环境。我一旦领兵造反,就是打自己的耳光,天下百姓也将坠入血雨腥风之灾。死神在战场上游荡,无情地收割鲜活灵魂。战场是一个杀戮世界,没有道德也没有人性,只有杀死对方和保存自己,只有倒地的尸体和侥幸存活的逃亡者。
我奔波在三十七部之间,正是为了百姓能安居乐业,为了社稷安定。在国王的殿堂上,我看着站在一旁的侄子高贞寿,这个新相国,这个夺去我职位的青年男人,他很虚弱,惧怕的眼神躲躲闪闪。可以想象,他为了得到这个相位,暗地里打过不少主意,做了不少手脚。看着他,我忽然想起叔叔高明清演习那具臭烂的尸体。同是高家子弟,为何要内讧?已经有人战死了,难道还要增加一些尸体?罢了罢了,这个相国不当也罢。
当着朝上文武百官的面,我不禁哭出声来,泪如雨下。
我当场宣告:即日退隐,返回德江城。
普摩部土司阔热被我斩首以后,乌蒙部土司热库成为三十七部的首领。热库抓住我被迫让出相位的事,联合三十七部,准备打压和报复我。
战争不可避免。
战争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一旦被它盯上,我受苦,士兵受苦,战火纷飞中,百姓更要受苦受难。
我一直记得那个被彻底毁灭的村庄。
三天前,我带兵从那个村庄前面的山路走过,看到宁静的小村长满绿树,一条清澈的溪流环绕着村庄淙淙流淌。村子旁边的包谷地里,大个大个的玉米棒子像顽皮的孩子,争先恐后地用力朝上挣扎,仿佛想说话,想告诉人们,即将到来的又是一个丰年。村子后面的山坡上,牛羊在悠闲地吃草,小尾巴轻轻摇摆。村中道路上,老奶奶的身边,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在追逐打闹,嬉戏吵嚷,远处的村中茅房,飘出袅袅炊烟。
我看看天色,已经到下午饭的时候了。
我骑在马背上,率兵从这个安宁的村庄旁走过,微笑地看着这个村庄从我的身后渐渐退远。
七天后,我打败反叛的乃娘部返回,再次路过那个村庄,眼前所见,让我悲从中来,泪水夺眶而出。
我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绿树全部砍倒,小溪边横七竖八倒着几具无头男尸,有的被砍断手脚,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血肉模糊。原先错落有序的茅草房,已被烧成灰烬,包谷地里那些尚未成熟的玉米,也在战火中变成残根断屑。什么人如此残暴?我愤怒不已,叫副将上前打听。
很快,副将返回,他的身后,踉跄走来一个被捆住双手的青年。这个青年躲在村后的树林里,因过度惊吓并极其悲伤,脸色惨白,双目凹陷,神情呆滞。
他腿一软跪到地上,再也无力抬头,也不敢抬头看我。
我的副将告诉他,我是德行高尚的高相国。
他哆嗦地慢慢抬头。
我微笑着问:“发生了什么事?”
泪水从他的脸上滚滚而下。
他告诉我,因为多年的积怨,另外一个山寨的人来打冤家。他们把村里的男人都砍了头,把老人、妇女和孩子全部带去做奴隶。他自己,因为头天晚上喝醉酒,倒在山上睡着,醒来后,才发现村庄里遭遇了灭顶之灾。
说到这里,青年男子的眼中,忽然闪出仇恨的火苗。
“他们的头颅哪里去了?”我指着小溪边那几具无头尸体问。
“全被仇家带回去,放到他们山寨的人头桩上了,说是要祭天。”
青年男人跪在地上,慢慢直起身子,请求加入我的队伍,做一个士兵。
他说:“我活一天,就要报仇!”
他呆呆地看着我,嘴一撇,又哭出声来。
我心里难过极了,无法开口。冤冤相报何时了?人类发明了石器、铁器、刀具,难道是用来杀戮同类吗?
惨烈的战争让人变得残暴。人与人之间,用尽一切手段,夺取对方的生命。为什么?战争泯灭了人性,人性中丑恶不堪的东西,在战场上暴露得淋漓尽致。战争中,只有死神在唱歌,只有魔鬼在狂笑。
不!我要拼尽全力,赶走战争中的那个死神,消灭那个魔鬼。
我要找回威楚府的演习印章。
我已经不是相国了,我管不了其他,但能管好我的封地。
在有生之年,绝对不能让战火在我的封地上点燃。
从前,那些被毕摩念过咒语画过符号的三十七部士兵,自以为能够刀剑不伤,可他们都被我打败了,受伤和死亡的不在少数。
现在,自从大毕摩治好我的夫人,还治好成空和我的眼疾,我忽然相信世间万物有灵,人神能够共舞,我忽然有些动摇,觉得世界太神秘,生命太深奥,世事的一些个中秘密也许我确实不懂?
26.疑团重重
这是村庄?还是古镇?
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水穿城而过,溪边的建筑很古朴,又处处透出本地民族的建筑风格。石板路面被马蹄踩出一个个小坑,一群马夫正赶着一队马从街上走过。这位从中原来的侠客,在城里转一圈,见西街的男子羽扇纶巾,东街女子黛眉如画,北街有市井人家,南街名士云集。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如梦似幻。他心中生疑,难道,我误入了画卷?
侠客走进茶花酒垆,问正在温酒的老板茶花。
“这不是画,是德江城。”茶花回答。
“德江城?”
“这是大理国这边最有名的地方,是方圆百里最豪华的小城啦。”茶花说。
“你这酒香味诱人,是什么酒?”
“这是用五谷杂粮发酵,手工酿造的德江小灶酒。这酒味道醇香,跟别的酒不同。”茶花为侠客倒了一大土碗温酒,端上桌来。
侠客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赞叹道:“好酒!再给我来两碗。”
侠客拿出一枚从西域带回来的玉佩,赠予茶花。
“这件礼物太珍贵,我不能收。”茶花婉言相拒,侠客坚持要赠,两人正在推让,刘云和江西一前一后走进酒馆。
“住手!大胆贼人!竟敢在德江城里欺负茶花!”江西大喝一声,抄起酒馆门后那根手臂粗的顶门杠,冲上来要跟侠客拼命。
刘云也对侠客怒目圆瞪,准备帮着江西打人。
“等等,”茶花把那枚精美玉佩放到桌上,拦住情绪激动的两个男人,对他们说:“你们误会了,这位是中原来的客人,我请他品尝德江小灶酒,他要把这枚从西域带来的玉佩赠给我,表示感谢,这礼物太贵重,我不敢收。”
侠客站起身来,对两人抱拳问好。
误会消除,三人不打不相识,坐下来喝酒聊天。
“我走遍大半个中国,听过无数奇人异事,德江城里有没有稀奇的人?”侠客问。
“哈哈!说出来吓死你。”江西说。
“那就说来听听。”侠客说。
江西说:“德江城赫赫有名的四大家族你听说过吗?相国府的高量成,三岁那年,他的父亲被人毒害,可是他饱读诗书,勤练武学,二十二岁时,当上了大理国的相国。土司府的莫什土司,不认识吧?那个人五大三粗,却精明灵巧,方圆百里的土司,人人服他。另有荣华居的阿苏帮主,他常年穿着灰色的土布长衫,低调稳重,看上去他像下人,其实他那荣华居的财富,无人能比,那可叫富可敌国。”
侠客吃着茶花端来的炸花生,喝着酒,慢吞吞说:“德江城也算卧虎藏龙哦!不过,我去过大宋都城,有权有势的人物见过了。”
江西说:“德江城最传奇的人物,是彝王宫的大毕摩。他是彝族的知识分子,懂天文地理、彝医彝药。这个人博通众艺,能歌擅诵、善书会画,精通文史,熟谙民情风俗、神话传说、故事谣谚。他上通天下通地,人神一身。”
侠客问:“大毕摩?一位老头?”
“他腰板挺拔,从未见老,总是穿着毕摩的盛装,带着那顶祖传的法帽。德江城的人看到大毕摩的身影,便内心安定,晚上睡得安稳。”江西指了指刘云,接着说:“他是德江城的说书人,四大家族故事,他可以讲三年五载。”
刘云连忙摇手。
三人说笑一阵,侠客表示,想去彝王宫拜见大毕摩,江西看时间尚早,答应带他去。
三人辞别茶花,走出茶花酒垆,穿过花溪桥,很快走到位于德江城东门右侧的彝王宫。
福贵开门,领三人走进院内。
踏进院子,侠客便惊叹彝王宫的空旷与奢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瓦顶飞檐和粉墙照壁,照壁用凸花青砖组成立体彩色图案,镶嵌着如诗似画的山水图案大理石。院内建盖有高低三层大殿,白墙青瓦耀眼夺目,山墙上方均画有水墨图案,墙角用刻有几何线条和麻点花纹的石块铺成。精美的木雕分布在屋内的格子门、横披、板裾、耍头、吊柱、走廊栏杆部分,屋子里雕刻的龙凤和花卉图案比比皆是。
第一层大殿前,立着母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鼠、牛共十二个栩栩如生,又威严庄重的雕塑。
“这是彝族的十二兽舞,彝族认为自己是虎子虎孙,每年正月的第一个属虎日,大毕摩都要在毕摩广场主持隆重的祭母虎神仪式。是母虎哦,不是公虎。这一天,十二个彝族舞者要跳十二兽舞,在舞蹈中表演纺麻、织布、农耕、撒种、插秧、薅秧、割谷、抖谷、打荞等动作,祈求德江城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江西说。
在茶花酒垆,侠客听江西讲过高量成为大毕摩建盖彝王宫的事。却没想到彝王宫如此规模盛大,其丰盛与豪华,远远超出侠客的想象,他对大毕摩的敬畏又多了一层。
沙丽为三位客人奉上茶水和点心。江西说明来意,沙丽对侠客说,欢迎来我家做客,但也不巧,今天大毕摩去桃花溪码头为开渔节举行祭龙仪式,拉乌和阿丕也跟着一起去。
听说有更热闹的节日,三人匆匆喝几口茶水,与沙丽告辞,赶紧离开彝王宫,往桃花溪码头赶。
桃花溪码头上人头攒动,铜鼓喧天。一排张灯结彩、装饰一新的渔船停在龙川江岸边,每艘渔船的中间,站了一个敲鼓男子,两边各坐着八位赤膊壮汉,人人鼓足了劲,只等一声号令,便划动船桨,撒网捞鱼,争取成为今天的捕鱼冠军。
开渔节在德江城很受欢迎,除了火把节和彝族年,开渔节是第三个隆重的传统节日。
“你小子有福气,大人物今天都到场了。”江西附在侠客耳边说。他指着码头上就坐的人,告诉他哪个是高相国,哪个是莫什土司,哪个是阿苏帮主。
侠客问:“莫什土司右侧坐的那个贼眉鼠眼的人是谁?”
他走遍天下,阅历丰富,能一眼看出某人的与众不同之处。
“那是图沙山寨的沙马土司,这个人的性格阴晴不定。站在他身后那个长相甜美的姑娘,是沙马土司的女儿,叫秀秀。前段时间,她刚和莫什土司的二儿子扎尼西订婚。秀秀人品德行样样好,可惜是个哑巴。订婚之后,她一直住在未婚夫家的土司府里,没有回图沙山寨。”
大毕摩站在渔船左侧的岸边,左手摇着法铃,右手用法扇端着稻谷、黄豆等贡品,一边高声念诵《祈福经》,一边朝河里撒贡品。河风把他法帽帽带上坠着的虎爪和鹰爪吹得摇摇晃晃,身上的黑色披风鼓满风帆,远看去,大毕摩极像一只欲展翅飞翔的神鹰。
开渔节仪式结束,街上赶集的人增多了。
观音寺门口的耍猴人,吸引了大家的目光,众人一窝蜂围过去。
耍猴人看围的人多了,赶紧敲几下锣鼓开讲:“咚咚锵!今天我来道一道,德江城里的大毕摩。他的故事传天下,他的法力天地知。你看他,法帽威严,法袍加身,法铃叮当,法扇作响。阿苏帮主三魂丢失两魂半,大毕摩健步如飞急急如律令,硬生生把他从阴间带回阳世。”
耍猴人身边那只小猴子,穿着一件黑色外套,带一顶仿制的毕摩法帽,跟着耍猴人的唱词,做出各种滑稽动作。
“大毕摩来了。”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
大毕摩走过来,扒开人圈,挤到圈子中间的耍猴人身边,转身对围观的人群说:“都散了吧。”
他的话最灵验,如此一说,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人很快散开了。可是,大毕摩回头,发现耍猴人和那只戴着毕摩法帽的小猴子不见了,找遍四周,也没见他们的踪影,这耍猴人和猴子,好像一个幻影,竟然活生生地从大毕摩眼前消失了。
“你俩看到耍猴人和那只小猴没有?”大毕摩问拉乌和阿丕。
“父亲,他俩不是你变幻出来的吗?”拉乌奇怪地看着父亲。
以前,每年的开渔节,大毕摩都会在街上变幻一场法术,为德江城的人们增加节日的欢庆气氛。有一年,大毕摩在福运塔旁的空地上,变出一条巨大的金鱼,惹得人们纷纷去捉鱼,一炷香之后,金鱼当着人们的面,消失不见了。
德江城的人们,已经习惯了大毕摩在开渔节上给大家变幻实物,大毕摩也乐于做这样的法术展示。可是,此时的大毕摩眉头更加紧锁,他想知道,耍猴人和小猴子为何凭空消失?他不想告诉拉乌和阿丕,今天的耍猴人和小猴子不是自己变出来的,是真的实物。
相国退隐德江城以来,这里发生的怪事太多了。
难道,有个比我法术更高明的人躲藏在德江城里?
大毕摩脑海里,闪现出那个曾经和自己在桃花桥上斗法,在鹰洛山上对自己射出毒箭的身影。
会是你吗?
你到底是谁?
威楚府的演习印章,是你偷走的吗?
27.毕摩世家的传说
“相国府有喜事,有大喜事啊!相国请你到相国府,参加今天晚上在相国府会客厅举办的晚宴。”大步流星走进彝王宫的吉克将军远远地对大毕摩说。
大毕摩连忙走下第一层大殿会客厅前的石阶,站在彝族十二兽舞的雕塑前,迎接吉克将军。他说:“昨天晚上,我听到桃花溪边的树林里喜鹊在欢快鸣叫,心想今天德江城要来什么贵客呢?原来是你啊!”
吉克将军哈哈笑着说:“不是我,大毕摩的预言,就跟下雨之前必然打雷一样准确。确实是有贵客来德江城了,客人在相国府,我们这就走吧,去相国府看看。”
吉克将军不由分说,拉起大毕摩就走。
武将不拘小节,大毕摩了解他豪爽耿直的性格。
相国府大门的横梁上,挂着四个大红灯笼,大门两侧的两排绿树上缀满彩色绸带。守门的士兵脸上堆满笑容,看见大毕摩和吉克将军走来,士兵们连忙扶直手里的红缨枪,挺直了腰板。
相国府里到处洋溢着喜庆气氛。
原来,大理的利贞国王派使臣入宋,求得经书169种,药书62本。利贞国王知道高量成在石桑城广建珈蓝,一心向佛,特意要求使臣路过德江城时,赏赐高量成大藏经1273部。鼓励高量成广播佛学,感化叛服无常的三十七部,实现教化一方,稳定一方的目的。
尊贵的客人,就是大理国的过路使臣。
高量成当着众人的面,从大理国使臣的手里,接受了利贞国王赏赐的经书。
高量成心里明白,利贞国王此举,表面上是赏赐经书,实际是昭告天下,提醒自己要真心退隐,皈依佛门,永远不要跟朝廷作对,永远不要再有二心。如此一来,他也就不用担心和防备朝廷,只要去对付虎视眈眈的三十七部就行了。
高量成很高兴,命令手下用最高的待客礼仪,招待大理国使臣。同时下令,今日相国府内遍行奖赏,人人有份。
高量成德行高尚的美名,远播十六王国。
道静和尚这次跟随大理国入宋使臣一起,路过德江城。
在高量成的相国府答谢晚宴上,道静和尚刚好坐在大毕摩对面,大毕摩有定期食素的习惯,那天是他的吃素日,在会客厅落座后,大毕摩跟道静和尚相互对视了一眼,两人顿时彼此产生了好感。
虽然道不同,但语相通。晚宴结束后,道静和尚和大毕摩便成为好朋友。道静和尚告诉大毕摩,他计划在威楚府云游十余日,于是,大毕摩盛情邀请他入住彝王宫。
当夜,两人在彝王宫的藏经楼里彻夜长谈,就连屋子里的那只老鹰,也彻夜不眠,目光清亮地蹲在藏经阁靠窗那张条桌上,听他们讲了一夜的话。
道静和尚告诉大毕摩,自己是个孤儿,被少林寺的住持收养并抚养成人,谈话间几多唏嘘。
大毕摩也平生第一次讲出自己的毕摩世家传说。
他告诉道静和尚,自己名叫张古力,是张氏第三十七代毕摩传人。毕摩经书记载,张家的祖先原来住在一个山崖陡峭的崖顶上,崖顶上刚好有一块平坦的平地,那地有彝王宫两倍面积大小。整个村庄只有三户人家,进出村庄只能依靠藤条从山崖攀援上下。石头屋子建盖的屋顶上,铺着茅草屋顶,风大的夜晚,茅草屋顶经常被刮走,第二天早上睡醒,家人会发现自己睡在空屋下。
张家祖先希望另找一块好地方居住,无奈开阔宽敞的平地已被汉人占据,水肥草丰的坝子也有傣族和白族居住。有一天,张家一个少年说,要去远方行脚。他顺着藤条爬下崖顶,穿过一座长满苍天古树的大森林,越走越远,饱一顿饥一顿,一直往前走。有一天,他来到德江城,看到这里有山有水有树,天上祥云飘过,风景美极了。他靠在一棵大树根上睡着,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建盖了房屋,栽种了庄稼,圈养了牛羊,娶妻生子,儿孙满堂,他被睡梦中自己幸福的笑声惊醒。
醒来后,他仔细观察这片地形,只见这里长满苍天树木,山下有一大块望不到边的平地,一条河流穿过山林,清冽甘甜的河水欢快地奔向远方。他趴在河边,咕噜噜喝了个饱,用手背抹干净嘴角的水珠,立即做出决定:留下来,开垦荒地,栽种庄稼,建盖茅草屋,娶老婆建家园,把梦境变成现实。
“去哪里娶老婆?”道静和尚问。
“那可不难,哪里有良田万顷,哪里的包谷丰收,哪里就有勤劳善良的姑娘。”大毕摩回答着,为道静和尚续上一杯清茶。
“他就是我们张家的老祖祖。”大毕摩接着说,”渐渐地,德江城成为一个村里盖满茅草房、地里长满庄稼的地方,附近的人看到这里土肥水美,也陆续搬来。五年后,老祖祖把祖奶奶娶进门,祖奶奶很快怀上孩子,可是,有一天,老祖祖在追赶猎物的时候失踪了。”
云游和尚轻叹了一口气。
大毕摩说,关于老祖祖失踪的解释,后人有三种版本。一是老祖祖在围猎时,不小心掉进“仙人洞”,经过艰难险阻,终于得到好心神仙的帮助,得以脱身。
德江城后面的大山上,有不少“仙人洞”。山体上突兀地长出一个洞,像是大地的血盆大口,行人和牲口掉下去,连个回音都没有。奇怪的是,有时候洞中传出“轰轰”巨响,像一头怪兽在洞中咆哮,好事的村民搬来大石块往下扔,连“咚”的一声也听不到。村民不服气,去山上割来老树藤子,把藤子一根连接一根拴起来,那藤子接了多长?用村民的话说,“藤子长得能够捆绑住整条龙川江了。”后来,他们把接好的极长藤子放进洞中。放绳子那天,祖奶奶请来老毕摩念经做法。村民们把藤子慢慢往洞中放,十分谨慎,担心洞中突然伸出一只巨手,把洞口的人连同藤子一起往下拽。但是,他们失望了,直到藤子放完,也没有试探到底。他们费尽力气把藤子拉上来查看,发现树藤上多了些刮痕,并无特殊变化。
老毕摩带着人们走了,他的解释是,洞中住着的神仙太懒,不想跟洞外的凡人计较。从那以后,山洞就被叫做“仙人洞”。
第二种说法是,老祖祖被野兽抓去了,野兽没有吃掉他,把他圈养起来。有村民说,那是一头失去幼崽的母狼,它把老祖祖当成自己的孩子,每天定时逼迫老祖祖吃它的母乳。有的村民说,那母狼把老祖祖当做自己的丈夫,他们会定时做一做夫妻的那个事。村民的证据是,老祖祖回村,身上沾满狼毛,全身散发出狼臊味。
第三种说法,比较让人信服,说老祖祖爱恋一个异乡女子,趁围猎的时机跑走,跟那名女子生活去了,有一天,他偶然得知祖奶奶怀孕,想了想,狠心告别那个女子,依依不舍地回村,老祖祖返回家门的第三天,祖奶奶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
在老祖祖的脚步踏进家门那一刻,祖奶奶惊呆了。
之前,村民们都说老祖祖已死,祖奶奶不相信。她说:“他福大命大,哪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就死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不信他死了。”
现在,男人回家了,祖奶奶也不相信。
祖奶奶看着这个晒得黑黝黝的男人问:“你是张达鲁?”
男人点点头。
祖奶奶把手里正在纳的鞋底恶狠狠朝他砸去:“你不是死了吗?你这个死鬼!你突然冒出来,想吓死人呀!”
老祖祖任她骂,骂够了,问祖奶奶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德江城有个说法,要知肚里孩子的性别,就看孕妇的肚皮。如果肚皮圆润,怀的是男孩;肚皮显得尖,怀的是女孩。如果孕妇喜欢吃甜食,怀的是男孩,喜欢吃酸食,怀的是女孩。祖奶奶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是男的还是女的。
老祖祖哈哈大笑。
生孩子那天,老祖祖找来接生婆。接生婆穿一身黑衣服,是个表情高深莫测,笑容诡异的外乡人。四乡八里,只有她一个接生婆,谁也不知道她来自何方。大家对她既恨又爱,需要的时候,对她充满期盼。不需要她,远远看见,有人就悄悄吐口水,据说这样做能驱除她带来的鬼魂。
大毕摩说:“奇事怪事很多,就这样,有些是听说,有些是真的。”
道静和尚说:“走过千山万水,我发现世上千奇百怪的人和事太多了。”
大毕摩再说,接生婆是个“领生者”,又是“死生者”。领生,就是把婴儿接生下来,让新生命脱离母体,独自接受阳光雨露的滋养,接受天地人神的熏陶,接受出生成长安身立命的宿缘。死生,就是接生婆会一种法术,据说她恶毒的诅咒百分之百灵验。这接生婆,平时忽然不高兴了,会诅咒人,诅咒的原因不明,也许因为某人一句话和一个表情,也许因为天气变化,反正她心情不好,就会念出咒语。接生婆就是个神婆,她不定期诅咒他人,那个人就会烟消云散,她在不停地害人。
“老毕摩为什么不除掉接生婆?”道静和尚问。
“难啊!老毕摩跟接生婆斗法,打了个平手。接生婆会一种毒招,叫 ‘骨指术’。她的骨头用人骨、木棒或者石块做成,沙地村有个青年男子就吃过她的亏,有一次接生婆走过他家地头,青年悄悄瞅了她几眼,接生婆就骨指了他。几天后,那个青年面部变形,眼睛浑浊,目光呆滞,口吐白沫抽搐,不断呻吟,当天晚上就死了。”
祖奶奶生娃娃那天,接生婆从遥远的村庄赶来,她不知是累坏了,还是她生性恶毒,那天她充当了一位“死生者”。男孩呱呱落地时,接生婆悄悄诅咒了新生儿:“让他在人世间不死不活地逗留三天。”她的诅咒发出,只能用巫师反制魔咒破解,否则无药可解。
【毕摩经的记录】:
天黑了,地黑了,月黑了,星黑了。
黑如墨斗,黑得不见五指。黑如人心。黑,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情的字眼。
我这辈子,吃的都是劳苦饭,做的都是良心事。
我老了,每天坐在火塘边烤火回忆往事。我要记下那个小男孩的故事,他后来成为我的徒弟。
说起那小孩,不简单呐,那可是阅人无数的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婴儿。红扑扑的小脸蛋,亮晶晶的大眼睛,那头黑黝黝的绒毛发,那双肉嘟嘟的小手,那伸出舌头东舔西咂的俏皮样,都说人看从小、马看蹄爪,这孩子刚出生就这么机灵可爱,长大以后一定是大人物!
可惜我只看了一眼。我是一位毕摩,毕摩是不能靠近产妇和产房的。谁知道世事多变,当天傍晚,张达鲁慌慌张张地跑来我家里,说娃儿从下午开始就不哭也不动。娃儿并没有死,时不时还眨巴一下眼睛,偶尔还有轻微的呼吸。
我心里一惊,忽然想起早上看到接生婆脸上露出过诡异笑容,难道是她搞的鬼!我挂念那个神气活现的小孩子,拿上法器就往张达鲁家跑。
到了张达鲁家,张达鲁的老婆把孩子抱给我看。
天哪,才几个时辰,孩子就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小脸蛋紫嘟嘟的,眼睛紧闭,嘴角死死地咬在一起,两只粉圆的小拳头紧紧握着,脚丫子卖力地勾在一起。整个身体,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张达鲁的老婆一边挤掉多余的奶水,一边向我哭诉:“早上孩子都吃奶了,从下午开始,就掰不开他的小嘴巴,我们是造了什么孽啊!”
张达鲁悄悄对我说:“下午接生婆来过。她让我们赶快把孩子扔到村庄的庙后面,她说那里狼多,省得去埋。我咋舍得呢!还是婆娘提醒,说娃儿怕是被那神婆种下诅咒了,我才请你来救救孩子!”
我拿出法器,一边念经一边用石头占卦,很快明白,孩子确实遭遇了接生婆的诅咒。
接生婆的“死生”诅咒十分灵验:她说孩子活不过三天,而且这三天将处于好死赖活的状态,情况常常就是那样。
我了解接生婆的所有丑恶。我的法力跟她的巫术不相上下,村民恨她,又都离不开她;怕她,可她又是唯一的接生婆。
人有善报轮回,接生婆的来世,我早就算过了——她将变成茅房里的一条蛆。来世,没人会跟这种低劣的生物计较,见到它,人们只会恶心。
可是,现在,重要的是救这个孩子。
可怜的孩子,无辜的孩子!小小的你,正在承受怎样巨大的苦难!
从见到这孩子的第一眼起,我就深深喜欢上了他。作为一个毕摩,我洁身自好,我热情善良,我悲悯大地,我相信万物有灵,我与众神和睦相处。可是,我没有子嗣。曾经在很多深夜,我问过自己:你的毕摩传承,难道后继无人?
从见到这孩子的第一眼开始,我的心就开出花来。我的心醉了。毕摩有识天意的能力,这孩子,是上天派给我的徒弟!别无他二!
因为欢喜,看完这孩子,回家时,我唱了一路的古歌!开始规划这孩子跟我学徒的生涯,三岁教他识字,五岁教他画图腾,七岁教他编草偶,九岁教他唱古歌,十一岁教他背诵毕摩经。
你看,我们的明天多美好!只有上天的赐予,才能织出这样美满的画卷!
我看到他在呵呵地笑。
不!我要拼尽全力挽救他!
这个万劫不复的老巫婆!我要用毕生所学,跟你拼死一搏!
按照村里的规矩,哪家添了人丁,得大肆操办,欢庆三天。这三天里,全村人都来到这户人家,杀猪宰羊,唱山歌,跳欢快的舞蹈,庆祝村里多了一位勤劳勇敢的小伙子,也给新生婴儿壮胆鼓气,把山林里那些想打婴儿主意的不洁之物吓得落荒而逃,躲避到远方。
要赶紧救这个生病的孩子,时间过去了一天,我必须抓紧时间。
这次,按照我的吩咐,全村人集体出动。大家砍来青松枝,把村庄用青松枝围成一个大圆圈。两天时间里,任何人不得出入这个大圆圈。我给这个圆圈做了法术,村里的情况外面无法窥探到。
张达鲁家的院子,也用青松枝围一个密密匝匝的圆圈,院子里燃起翠绿的青蒿叶子。青蒿的烟雾升腾起来,整个村子都充满浓郁的青蒿味道。
张达鲁家院子里的青蒿燃起了炽烈的火焰,我把孩子脱光,放在张达鲁的床上,用古老的巫术为他做药蒸治疗。孩子被我用滚烫的青蒿枝包裹起来,张达鲁忍不住问我:“会不会烫伤娃娃?”我说不会。可惜孩子不会说话,要不然,他会告诉别人,滚烫的青蒿枝贴身,他的感觉却是凉爽的。
第二天晚上,孩子睁开眼睛,吃了一次奶。他吸奶的模样有气无力,而且吃的量很少,但已经给了我们莫大的鼓励。
青松枝为我们的祭祀活动做了天然屏障,让那个神婆探测不到我们的行踪。同样,我的法力也被青松枝的法力挡住,我也算不出神婆现在的动向。
第三天,我对孩子进行“冰火疗法”。按照时辰,半个时辰把孩子放进烧着大火的滚烫药锅里蒸,蒸半个时辰后,又把孩子放进冰冷的药水桶里泡,泡半个时辰,再把孩子放进烧着大火的滚烫药锅里蒸,如此循环反复。
此疗法,对施法者和受法者,都是莫大的考验和伤害。法力不够者,无法施展此法;定力不够者,无法接受此法。但我相信自己,也相信这个孩子。
第三天傍晚,做完“冰火疗法”后,孩子又睁开眼睛,吃了一次奶。天黑的时候,张达鲁跑来告诉我,一直在村子外面徘徊的接生婆,佝偻着身子,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我立刻拿出石头卜了一卦,我这次做法,召请了天神、地神、灶王神、土地神、山神、树神、火神、水神。所有神力都是外因,最重要的是,这孩子身体内部散发出一股神奇的正义力量,这股正义的力量,彻底打败了邪恶的接生婆。祖先神告诉我,接生婆再也无法害人了。
什么人能成为毕摩?什么时候成为毕摩?能成为什么级别的毕摩?毕摩神知道,毕摩师傅知道,这个人他自己也知道。
我长跪谢天,我知道,我的毕摩传承后继有人了。
孩子牙牙学语的时候,我告诉张达鲁夫妇,我用羊骨卦占卜,从今以后,张家就是德江城的毕摩世家。
“他这么小,什么都不会,怎么当毕摩?”夫妇俩被我的话吓到了。
我从背包里拿出一件毕摩法衣和一顶神斗笠,给孩子穿戴好,在他脖子上挂上一对野猪牙齿,赐他一把鹰翅神扇。我说,这孩子长着黑舌黄目,有天赐的毕缘,在摧毁那恶毒的接生婆时,他等于已经正式拜我为师了。
大毕摩眼含泪花。
他有些恍惚,沉浸在祖先的往事中。
道静和尚坐在他对面,一声不响。
他说:“前段时间,我的儿媳意外流产,儿子不愿再娶。张氏一族,就这样断了血脉。幸好,我跟老毕摩一样,找到了一位好徒弟,我的徒弟名叫阿丕。明天早上我让他来拜见您。”
道静和尚右手数着佛珠,左手立掌,连说了两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道静和尚在威楚府云游了十天,期间,大毕摩派拉乌每天陪同,好生照顾。
道静和尚离开德江城时,赠送大毕摩一块铜制的护心云镜。
他说:“这块云镜,是少林寺一位得道高僧赠予我的。平时它只是一块普通镜子,在你遇到危难的时候,云镜能避邪化煞,为你挡去一劫。”
大毕摩小心地收好云镜,把道静和尚送出德江城很远,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回到彝王宫,大毕摩看阿丕消瘦不少,精神也很差,想到他跟自己寻找威楚府演习印章,吃了不少苦头,就把这面珍贵的云镜赠给了阿丕。
大毕摩说:“来,阿丕,为师把这块云镜给你戴上,你把它装在贴胸的口袋里,要收藏好,时刻随身携带。”
阿丕被师傅的疼爱深深感动,内心如有一盆栗火在熊熊燃烧。耳边一会儿是父亲逼迫自己学习黑毕摩法术的叫骂声,一会儿是大毕摩关爱的叮嘱声。阿丕觉得,自己脑袋里那根紧张的弦,快要崩断了。
28.大毕摩游毕记
道静和尚走后,大毕摩心里空落落的。
接连两天,大毕摩都想起道静和尚那个袈裟轻飘,渐行渐远的背影。
大毕摩听拉乌说,道静和尚在威楚府的十天里,一直在最偏僻落后的村庄行走,十天时间,穿坏了三双草鞋。他每到一个地方,都广播佛法,普度众生。
大毕摩拿出挂着豹牙的签筒,摇出一根神签。看完神签,大毕摩告诉拉乌和阿丕:“我们一直忙着寻找威楚府丢失的演习印章,很久没有出门游毕。你们两人收拾行李,我们明天一早出门游毕。”
“父亲,我们要到哪些地方?”
大毕摩指了指德江城的南边:“按照神的旨意走吧。”
阿苏帮主在大毕摩的主持下,火葬了夫人。沙朵怀孕了。办完丧事的第二天早上,木巴鲁就把沙朵接回了土司府。
沙丽还在荣华居服丧,同时也照顾着阿苏帮主。
当天晚上,拉乌到荣华居跟沙丽告别。
“明天早上,父亲要带师弟和我出门游毕。你照顾好岳父大人,也要照顾好自己。”
“你们要去哪些地方?”沙丽问。
“父亲占过一卦,说朝德江城的南边走。”
“是不是南边有威楚府演习印章的消息?”
“不是,父亲说德江城今年怪事频发,可能跟我们太久没有出门游毕,四方恶魔兴风作浪有关。”
拉乌温柔地抚摸着妻子的长发,自从流产后,沙丽掉发非常严重,过去那头乌黑浓密的秀发,日渐稀少。
拉乌说:“道静和尚走后,父亲一直自责。他说自己身为连通天地人神的毕摩,没有守护好德江城,没有守护好威楚府的人们,心里有愧。他说自己身为张家第三十七代毕摩传人,竟然不及一位远道而来的僧人,广做善事,传播佛音。”
“不行,我得跟你们一起去游毕。”沙丽说。
“你在服丧,父亲不会让你去的。再说,你去了,岳父大人怎么办?”拉乌连连摇头。
“我也跟你们一起去。”门外传来阿苏帮主的声音。
拉乌和沙丽走到门口,看到阿苏帮主站在沙丽门外。
阿苏帮主说:“我刚好路过,听到你们的谈话。”
自从夫人去世,阿苏帮主老了,背也弯了。穿着一身黑衣服的他,走路一声不响,像一个幽灵在偌大的走廊上穿行。
“岳父大人,外面天凉,我们去会客厅坐吧。”
拉乌把阿苏帮主扶到会客厅坐下,沙丽连忙为父亲冲泡滚烫的苦荞茶。
“我决定跟你们一起去游毕。”阿苏帮主用肯定的语气,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从来没有去过德江城的南边。听说一直往前走,能够看到最富裕的村庄,也能够看到最贫穷的村庄。我将安排达耳,让他赶上一个由一百匹骡马组成的马帮,驮上大量苦荞、玉米、小麦、大豆、稻谷以及它们的种子,购买尽量多的棉花、布匹和麻料带上。我将带上编织作坊、制陶作坊的师傅和徒弟们随行。大毕摩此行,带去的是精神的告慰。我此行,带去的是物质的丰足。”
拉乌欲言,阿苏帮主摆摆手,制止拉乌插话。
阿苏帮主接着说:“我这一辈子,辛苦奔波,每日算计不得安宁。睡觉的时候仍然操心这偌大的家产,生怕自己哪里一不小心毁掉这祖传下来的百年家业。曾经,利益蒙住了我的双眼。为了赚钱,我甚至把沙朵的婚期推迟了三年。你们看,荣华居的地下室里堆满了金银珠宝,粮仓里堆满了陈年的稻谷和玉米。编织作坊和制陶作坊生意太好,一再扩建。阿苏帮主这个响当当的名号,就连大宋朝都知道,大宋朝的达官贵人都愿意出高价,点名要阿苏帮主的马帮为他们购买大理国美观精巧的象皮甲胄、行动灵敏的大理马、柔韧光滑的碧纸、补血益气的三七。钱财乃身外之物,拥有这么多财物又能怎样,我越来越不开心。大毕摩帮我追回半年寿辰以后,我已经看透了尘世,觉得人活着,不能只是总想着自己,想着每天要赚多少银子,要收回多少粮物,要获得多大的利益。你们看看大毕摩,以及前几天来威楚府远游的道静和尚。他们不仅仅是为自己活着,他们心里,总是想着别人,想着脚下这块土地,想着天下苍生。就说高相国吧,他明明立下大功,却被亲侄子霸占了相国的位子。以他的文治武功,要把相位抢夺回来并不是一件难事。可是一旦发生战争,受苦受难的是天下百姓。他忍辱负重选择退隐,是因为他高尚的道德心系天下苍生啊。他跟我推心置腹地长谈过,这次威楚府演习印章丢失,要是一年的期限到了还找不回来,那乌蒙部土司热库就要集合三十七部反叛威楚府!他为此焦急悲痛。过去,我总是绞尽脑汁,想着怎样算计别人,怎样获得财富。自从你娘去世后,我完全大彻大悟了。以前的我,就是一个浑身沾满铜臭气的商人。每个人出生的时候,都是两手空空地来到这个世界。每个人死亡的时候,也是两手空空地离开这个世界。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大毕摩为我追回半年的寿辰,我此生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要抓紧时间,做一些对别人、对社稷有益的事情。”
阿苏帮主把拉乌和沙丽的双手拉拢,放在一起捏紧。
“你们两姐妹,都幸运地找到一个疼爱你们的男人,嫁到一个温暖的大家族里。对你们俩,我总算是放心了。”阿苏帮主靠在躺椅上,慢慢闭上眼睛,“你们收拾行李去吧。我累了,要休息一会儿。”
第二天一大早,相国在德江城的正门,为大毕摩一行举行隆重的欢送仪式。震天的过山号吹响了,铜鼓声敲得就连住在黑山的瓦苦多也被惊醒。
大毕摩一家四口,加上阿苏帮主率领的盛大的马帮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马帮的队伍太长,头马走出了德江城十多里路,后面的马匹还站在荣华居的马厩里等待出发。每匹骡马都驮着沉甸甸的货物。为了防止匪患,相国又派出一支百余人的队伍,由高成空担任领队,护送大毕摩一行人这次游毕的安全。
从头至尾,受到邀请参加送别仪式的莫什土司,一句话也没有说。自从被大毕摩追回半年寿辰以后,莫什土司每次见到阿苏帮主,都觉得他脸色蜡黄,一副活死人的模样。可是,今天骑在马背上的阿苏帮主,神采熠熠,容光焕发。
“难道,行善的力量能够让人脱胎换骨、焕然一新?”莫什土司在暗地里发出这样的疑问。
阿苏帮主的善举传开之后,有人说他是个菩萨一样的大善人,有人说他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有人说他赚了太多昧良心的钱财,现在想博得人们的一点好感。不管怎样,赞成第一种说法的人占多数。
但阿苏帮主确实做得太多,出门游毕前,阿苏帮主把家里的奴隶和半奴隶恢复自由人的身份,还给他们一些田地和种子,让他们能够过上安稳的生活。
布燮把阿苏帮主的行为上奏大理国国王,国王听后大悦。国王说,高量成宽厚待人的品德,影响到德江城人了。你们看看,这位掌握着富可敌国财富的荣华居阿苏帮主,都做出如此的善行义举。
布燮再奏说,大毕摩一行人,不仅授人以鱼,还授人以渔。
利贞国王听了兴致大增,命令布燮上报详情。
布燮详细讲述了大毕摩率队的游毕之行。
每到一个地方,大毕摩有求必应,尽自己所能,为路过的村子念经做法,治病救人。
罗家庄有个叫娃几的小男孩,生得虎头虎脑的,人也聪明伶俐,就是长到四岁还不会说话。祖上也没有出过哑巴。娃几的父母请本地神婆看过,神婆说这孩子上辈子惹了祸,在大年初一那天早上烧香时,说过灶王爷的坏话,这辈子要来还债。娃几的父母只好带孩子请当地的彝族太医看病,两年里,太医给娃几抓了几十副草药煨水喝。娃几吃药很乖,不哭不闹,接过药碗,咕噜噜一口气,就把那黑乎乎的药汤喝完了。每次喝完药汤,都痛苦得掉下眼泪花。
听说德江城有名的大毕摩来到村庄,娃几的父母半信半疑,带孩子来请大毕摩神药两解。大毕摩在娃几家布置了一个道场,请来了毕摩神,大毕摩、拉乌、阿丕师徒三人,为娃几念了一天一夜的《安神献祭经》。做完法事,大毕摩为娃几开了三副彝药,交待娃几的父母,这药一天煨一副,一副药每天早中晚各吃一次。
第二天下午,大毕摩一行离开村子,队伍走到村子外面那座大山背后,三个身影从村子方向急匆匆追赶上来。大毕摩猜想来人有急事,连忙拉住马匹的缰绳,跳下马,等着来人跑近。
追赶上来的人,原来是娃几一家三口。见到大毕摩,三人扑通一声跪倒,娃几的声音稚嫩而清晰,他递上一串用稻草编织后捆在一起的鸡蛋,一字一句地说:“恩公,这是我爹和我妈攒了很久,才攒得的鸡蛋,请你一定要收下!”
大毕摩笑着说:“不必客气啊,我们已经走远,送点鸡蛋还这样跑来?真是让你们辛苦了。”
娃几的父母双双给大毕摩磕头,父亲直起身来说:“我们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有几个鸡蛋了,请师傅收下。真是太神,你的法力也太大了。我这娃,你看他不是会说话了,你把哑巴治好了啊!你看他,精神很好,刚才跟我们一起跑来,这娃跑得很快呢。”
大毕摩说:“是啊,你看我也忘了,这孩子是哑巴,现在会说话了,我也为他高兴。”
几天后,他们又路过底色寨。
底色寨被人称作疯人村,据说风水不好。底色寨背靠底色山,寨子左边有发源于底色山的丹水河缓缓流过,丹水河在寨子前面的洼地里形成一个清澈见底的莫愁湖,寨子右边,是那条宽敞的大路,通向另一个村庄。这样一块地皮,从风水学来讲,是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算得上风水宝地。可是,寨子的村民不团结,想在哪里盖房子就在哪里盖房子。有的挖断了丹水河,有的填埋了莫愁湖,严重破坏了寨子的风水,村里生癔病的人越来越多,胡言乱语的疯子接连出现。
因为疯子太多,寨子里的男人讨不着婆娘,寨子里的女人嫁不到汉子。底色寨成了一个遭人嫌弃的村庄。
利贞国王听后,脸色凝重。
站在国王身旁的久赞,也忧心忡忡,他插话:“这样下去,这个村子迟早要亡啊?”
以后不会啦!布燮继续往下讲述。
大毕摩一行路过底色寨,在村子外边问路,接连遇到两个思维混乱、言语不清的疯子。大毕摩觉得奇怪,进村查看,走了一圈,发现村里神志不清且痛不欲生的疯子不少。有的疯子赤身裸体,站在路边大声骂人。有的四仰八叉,躺在大路中间,大毕摩以为他睡着了,走近细看,才发现他大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眼神空洞地看着大毕摩。
看到村子外面忽然出现这么多人和马,有几个疯子兴奋地在马堆中间跑来跑去,乐此不疲。达耳禀报阿苏帮主,说这些人总在马匹中奔跑,马夫没法下货和搭帐篷。
现在,阿苏帮主的马匹减少很多了,队伍越走越远,路过的村子增多,阿苏帮主一路行善,送给村民东西,让卸下货物的马夫和马匹,陆续返回德江城。可是,眼下的马帮,还有六十匹马驮着沉重的货物。
大毕摩安慰达耳说,你别着急,我这就开始为他们做集体治疗。
阿苏帮主看到急行军一天的大毕摩非常疲累,想劝他休息,可是,再看那些可怜的疯子,阿苏帮主又把话咽了下去。
说到这里,布燮停住话头,脸上露出了微笑。
急性子的久赞插话问:“后来怎样?他们拿疯子怎么办呢?”
布燮说,底色寨的疯子,全被大毕摩治好了。听说,大毕摩的儿媳沙丽也参与了治疗。他们没日没夜,接连做了三天三夜法事,念完了三匹马驮着的全部毕摩经书。
游毕,就是外出游走,沿路做毕摩法事。
大毕摩这次游毕,彝族、汉族、藏族、蒙族、傈僳族等民族,纷纷邀请他进村做毕。当娃几开口说话的奇事和底色寨的疯子全部治好的消息传开,求见的人更多,大毕摩每天忙碌,应接不暇。除了赶路,所有时间都用来为人们治病和做法。大毕摩的生育招魂术,让没有生育能力的忧伤家庭有了希望,他治愈的风湿病人,无法计数。
同行的阿苏帮主,也一刻没有停歇。每到一个村子,阿苏帮主就去查看人们的穿着、铺盖、住房,粮仓里的粮食,田地里庄稼的长势。没有被子的人家,阿苏帮主让编织作坊的师徒拿出棉花和布匹,为他们赶制棉被。制作棉被时,阿苏帮主让村子里的妇女来学制作棉被、衣服、鞋子的编织技术。阿苏帮主对村子里的妇女非常严厉,不准浪费一针一线,不准浪费巴掌大的一块布料,甚至不准私下讲笑话。阿苏帮主说,我们离开后,你们要自己会做。
没有粮食吃的人家,阿苏帮主给他留下足够的粮食,还根据当地的土质,留下种子。种植山地的人家,分得苦荞、玉米、小麦的种子。种植水田的人家,分得大豆、稻谷的种子。阿苏帮主鼓励人们好好过日子,告诉他们,只要勤劳,粮仓里就会堆满粮食。
路过万马村时,阿苏帮主看到村子里人不穿鞋,一双双劳作的脚掌,踩在干燥的土地上,脚丫子全部裂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爷跳着一担大粪,晃晃悠悠从阿苏帮主旁边走过。那双经历无数风霜雨雪的脚掌开裂了,渗出血迹。阿苏帮主眼圈发红,二话不说,脱下自己穿的那双黑色棉布鞋,亲自为老人家穿上。
看到阿苏帮主光着脚丫,达耳连忙从背包里掏出一双阿苏帮主的备用鞋,请阿苏老爷穿上。
大毕摩这次游毕,并非一帆风顺,也遇到无数麻烦。暴风雨曾经让他们在一座原始森林里迷路一天一夜。一场突如其来的泥石流,冲走了马帮的六匹马。除了天灾,还有人为的因素。在笆枓村,他们吃尽了苦头。
笆枓村是个彝汉混居的村子,住着四十多户人家。大毕摩他们刚到笆枓村,就遭到村民的驱赶。只见那些人举着柴棒和锄头,把大毕摩一行赶出村子。村里的青壮年男子,还向退到村子外面的大毕摩一行扔石头。还好,吉克将军带着士兵赶来救援,村民看到带刀的将军,退回村子,不敢追撵大毕摩一行。
大毕摩站在远处眺望笆枓村,只见村民都不穿衣服,男人全部用草绳系着一圈宽大的树叶遮挡住下体。村中房屋多种多样。有的村民在村子里大树的树叉上搭建了窝棚,就住在树上的窝棚里。有的村民在山脚处挖了一个山洞,洞里有炊烟飘出。村里最好的建筑,是一幢茅草房。
村民强烈的反抗情绪,让阿苏帮主十分不安。一路走来,这是他们遇到的最贫困的村庄。
大毕摩、阿苏帮主、吉克将军聚在一起,商量对策。
大毕摩说,这个村庄和以往我们遇到的村庄都不同。以前路过的村庄,有的害怕吉克将军威名,有的期盼阿苏帮主的仁慈,有的等待我去做法治病,对我们很欢迎。只有这个村子,永远一副深仇大恨的态度。好像这里没有跟外面的人打过交道,村民不知道怎么面对我们。
有人说:“那怎么办呢?”
大毕摩说:“我们是来游毕的,不是来打仗的。要学习相国高量成的高尚德行,用品德来感化人心,不是用武力来征服人心。吉克将军,你带上一队士兵,请住在茅草屋里的人出来和我们谈谈。
吉克将军立即进村,找领头的村民商谈。
听到这里,利贞国王感叹道:“大毕摩真是一个拥有大智慧的人。”
是啊,经过他们的努力,村民的情绪从排斥,到接纳,到感激。大毕摩为村民求雨、解梦。吉克将军带着士兵,教会村民建盖土墼房子和木板房子。阿苏帮主让达耳在村子里建一个制陶作坊,教村民制陶技术。阿苏帮主从制陶作坊里带来的一位制陶师傅,看上村子里一位美丽文静的姑娘,经过大毕摩的占卜和合婚后,两人在众人的见证下,举行了简朴热闹的婚礼。
经过阿苏帮主同意,那个制陶师傅,娶妻后留在了笆枓村。
大毕摩一行走在了返回德江城的途中。
这次游毕,风雨兼程,每天忙碌。每个人的身体都非常疲倦,精神却异常地好。就连从老婆去世后就日日悲伤的阿苏帮主,脸上也现出微微的笑意。
送完最后一匹马背上的物品后,达耳带着马帮剩下的马匹,踏上返回德江城的道路。没有了货物,大毕摩让吉克将军也跟达耳一起返回。
此时,还在途中的人,只剩大毕摩一家四口和阿苏帮主。
这天晚上,走到雾祁山山脚时,天色已晚,夜幕降临。这是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大毕摩提议原地搭建两个帐篷住下。一个给拉乌和沙丽住,另一个给阿苏帮主、阿丕和自己住。阿苏帮主说,我这几天肩膀和腰腿疼得厉害,如果拉乌不反对,我和沙丽你们住一个帐篷,晚上沙丽可以揉揉我的肩膀和腰腿。大毕摩表示赞同。
半夜,阿丕听到有人在帐篷外求救:“神医,请救救我家小姐。”大毕摩也听到求救声,他翻身坐起来,叫阿丕把油灯点燃。
大毕摩和阿丕走出帐篷,看到一位衣着单薄的姑娘,右手举着一根用木柴点燃的火把,急切地说:“两位神医,我家小姐病重,请你们一定去家里帮她诊治!”
大毕摩叫阿丕背上法器,深一脚浅一脚,跟着姑娘往前走。在火光影影绰绰的照耀下,大毕摩和阿丕来到一个大户人家。这家人院墙很高,进门后,穿过深深浅浅的花园和过道,来到后院的小姐闺房。
领路的姑娘轻轻敲门。
“谁呀?”一个温柔的声音从房里传出来。
“静和小姐,两位神医来了。”领路的姑娘回答。
“怎么会有两位神医呢?”房内的小姐停顿了一下,又开口说:“请两位神医进来吧,我走不了路,不能出来见你们。请见谅。”
“好的小姐。”领路的姑娘说。
小姐患了严重的足疮,两只脚掌都溃烂了,下肢又红又肿。小姐生了这样的重病,依然面色红润,对答有礼。
大毕摩看过病情,为小姐更换了她脚上包的药,又为她开了一个药方,嘱她按时煨服。
治疗结束,大毕摩拉上阿丕的手,拖着他快速离开了小姐的大院。举着火把的姑娘把他们送到大门口,大毕摩说:“一个姑娘家,晚上不要走夜路,赶快回去吧。”
大毕摩拉着阿丕,一路小跑,回到帐篷躺下。
阿丕发现师傅的手掌心湿了,他想,这次游毕,师傅确实太辛苦。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大毕摩招呼大家,收拾东西出发。
阿苏帮主伸着懒腰说:“亲家,何必这么急?什么事让你这么慌张?”
大毕摩没有回答。
收拾行李时,阿丕拿出昨天晚上小姐付的银票,愕然发现那是一沓黄纸。
阿丕吓坏了,找到大毕摩,把那沓黄纸拿给大毕摩看,“师傅,你看,我们昨晚看病,收到的是纸钱!”
拉乌立即脸色骤变,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说:“父亲,何方妖孽,竟敢来这样戏耍你?”
沙丽走出帐篷,闻之此事,生气地说:“父亲,你告诉我们方位,拉乌我俩就去为你报仇!”
大毕摩说:“不用,当场我就算过,知道她们是死人了。那位叫静和的小姐,死于足疮。她太寂寞了,想找个人说说话。孩子,你们记住,当你的能量足够大的时候,天地间的一切事情,都跟你有关!东西收好,我们出发吧。”
走在路上,大毕摩才害怕起来,并越想越害怕。
刚才,大毕摩没有跟拉乌说实话。
其实,昨天晚上很凶险。在小姐房间里,大毕摩就察觉到小姐在房间里布下了死局。短短的治病时间里,大毕摩用毕摩秘语,念诵了《妖魂引路经》《咒驱女妖经》等十多种毕摩经,可是破不了把房间罩得严严实实的死局。
毫无察觉的阿丕,一点防备心都没有。他没有给师傅帮忙,眼神反而被小姐死死粘住,整个人都被小姐勾引住了。幸好,大毕摩念诵了《剿鬼经》,房间里的死局才被破了。于是,完成治疗,大毕摩拉起拉乌就走。
临走前,大毕摩故意把法铃遗忘在小姐的病床上。这只法铃,是上次在花溪桥跟黑衣人斗法损坏那只法铃的子铃,它也拥有世传法力。大毕摩知道,从此以后,小姐和丫鬟都不敢碰那只法铃。只要法铃在那里镇压着,那两个女鬼,就不可能出来伤害人。
但是,大毕摩也有困惑。
一般来说,这种事不会找一位白毕摩。要是自己法力稍弱,就走不出那个死局。难道,有人要置自己于死地。自从威楚府演习印章丢失,自己的行踪,好像尽在某个对手掌握之中,难道,我身边有奸细?不对,大毕摩突然想起一个细节。丫鬟和小姐都对面前出现两个太医感到意外。
难道,她们感兴趣的是阿丕?我的出现在她们的计划之外?
大毕摩骑在马背上,用唾沫占了一卦,念经后,卦象全部飞往位于大毕摩左前方的阿丕身上。
大毕摩发现自己的双手颤抖。
神说: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时候,就不要卜卦。
难道,阿丕出了什么事?
大毕摩被惊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