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房的耶稣

2018-11-14 04:47
钟山 2018年4期
关键词:石碑老师

王 松

WANGSONG

耶稣是个人,叫耶稣,是我的同学。

耶稣当然不姓耶,姓石,大号叫石杯。石杯再早也不叫石杯,叫石悲,再往前还有个名字,叫石碑,石碑的碑。石碑这名字是他爸给取的。其实也不是他爸,是他妈。他妈信教,信的是基督教。基督教是外来教,也叫洋教,我们十段街上没人信。石碑他妈信,街上的人就都笑她,说她脑子有毛病。当年石碑他妈信教,脖子上总戴个十字架,是金属的,上边还有一个小人儿,挺亮。但石碑他妈总把这十字架贴胸藏在衣领里,很少让人看见。一次她在街上的自来水管打水,猫腰提水桶时,十字架从脖子里滑出来,让旁边的吴文翰看见了。吴文翰眼尖,看见了也没说话,但一转脸儿就对街上的人说,这女人八成是有了外心,弄个大胡子的光屁股老头儿整天挂在胸口窝儿里。这话当然不是好话。可越不是好话,在街上传得也就越快,第二天就传到石碑他爸的耳朵里。石碑他爸也是个大胡子,但不信基督教,用他自己的话说不信神不信鬼儿,这辈子就没他信的事儿,这时一听这话是从吴文翰的嘴里传出来的,二话没说就来找吴文翰。吴文翰这个上午正在街上下棋,光着个膀子,露出一后背的皮包骨头。石碑他爸走过来,见吴文翰的上身没有可薅的地方,一把揪住他的细脖子就把整个儿人提了起来。吴文翰平时爱笑话人,用街上人的话说像个老娘们儿,嘴爱噗哧。可人怂,胆子也小,一遇事儿先就软了。这时回头一看揪自己脖子的是石碑他爸,就明白是为什么事了。可人软,嘴却不软,嚷着说你松手,松手,我这手里可有板凳,我可不想闹出人命。他这么说,却不知道石碑他爸就是要他命来的。石碑他爸左手揪住他的细脖子,像揪着一只干瘦的动物,右手抡圆了就是一巴掌。这一巴掌正打在吴文翰的后背上,肉击肉,很响亮,啪的一声就把吴文翰打得飞出去,足足飞出两丈多远才落到地上,又滚了几滚。石碑他爸还不算完,又跟过去,一脚踩在吴文翰的肋骨条儿上。吴文翰在地上仰巴着像一只乌龟,一边哇哇叫着手脚乱蹬,胸口上的肋骨也被踩得嘎巴嘎巴直响。街上的人一见真要闹出人命,才都赶紧过来劝。石碑他爸这才收回脚,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转身走了。

直到很多年后,十段街上的人还都记得吴文翰挨的这顿打。这以后,也就没人再敢拿石碑他妈取笑。当然,后来没人拿石碑他妈取笑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石碑。

石碑他妈那次在街上的自来水管打水,猫腰提水桶时十字架从脖子里滑出来,其实是因为怀孕了,挺着大肚子不方便,当时怀的就是石碑。石碑他妈在怀石碑之前,已经怀过几次孕,但都流产了,且每次流产都很奇怪,没任何征兆,好好儿好好儿的,像撒一泡尿就把这东西给冲出来了。所以这次,石碑他妈怀上石碑也就没太在意。石碑他爸让她小心。她说小心也没用,这不是小心的事,如果仁慈的主又要召唤这孩子回去,就是留也留不住。石碑他妈是在街上的豆腐房上班,所谓豆腐房,也就是早点铺。那时的十段街还是自行车厂的职工宿舍。自行车厂是国营大企业,职工宿舍虽是居民区,也就有自己的子弟学校、食堂和早点铺一类的配套服务设施。石碑他妈原来在厂工会,后来就被派到豆腐房,负责这边早点铺的工作。石碑他妈是个很认真的人。豆腐房里都是家庭妇女,只有她一个人是厂里的正式职工,责任也就很大,直到怀孕9个月了早晨还来上班。那天早晨也是该着有事。厂里为庆祝“五·一”劳动节要搞大扫除,一轻局的领导还要下来检查,所以全厂职工都要提前一小时上班,这一下早点铺也就得提前忙起来。石碑他妈是厂里人,事先就得着这个消息,虽说肚子里已有了感觉,这孩子越来越踢腾,但觉着这次怀的挺结实,应该不会掉了,这个早晨就还是早早来到豆腐房。豆腐房不光卖豆腐脑,也卖锅巴菜,还卖豆浆。这样几个热汽腾腾的大锅一支,人多了再一挤,豆腐房里就显得挺窄巴。石碑他妈知道来吃早点的人都是恨不得赶紧吃完了赶紧走,就指挥着几个家庭妇女手脚麻利一点儿。后来一看实在忙不过来,索性自己也上了手。可就在这时,豆浆锅的旁边出了事。两个来吃早点的人因为这个碰了那个一下,把手里端的豆浆碰洒了,一下就吵起来。吵起来了又一个不让一个,越吵越凶还动了手,这一下早点铺里就乱了。石碑他妈也是着急,赶紧过来劝。可这一急一劝,又让这两个人回手碰了一下,一屁股就坐的地上。她这一坐,旁边的人就看出不对劲了,只见屁股底下汪出了一滩血。接着石碑他妈就哼哼着不能动了。豆腐房的几个家庭妇女一看就知道是要生了,赶紧让旁边的男人都让开,就这样在豆浆锅的旁边帮着把石碑生下来。

可这时,又出事了。

几个家庭妇女把石碑他妈扶到旁边倚着坐下,让她抱着刚生下的孩子喘口气,正要去给石碑他爸送信儿,有人发现,豆浆锅里好像漂着个东西。豆浆锅里的豆浆是给人吃的,现在漂着东西,又不知是什么,一下就引起人们的注意。有人试着用豆浆勺捞起来,一看,是一个快要泡烂了的纸盒儿。可这个纸盒儿就不是一般的纸盒儿了。豆腐房里都是吃的东西,老鼠也就一直很多。几天前,石碑他妈让一个叫“玻璃花儿”的女人弄点耗子药,撒在豆腐房里。这“玻璃花儿”是吴文翰的老婆,也是犯懒,找了个纸盒儿弄点豆腐渣,拌上耗子药,又滴了几滴香油,随手就放在豆浆锅的锅台上。她想的是晚上放上去,早晨再拿下来,可这个早晨一忙一乱,就忘了拿。刚才那两个人打架一撕巴,不知怎么就把这个纸盒儿碰进豆浆锅里了。碰进豆浆锅里,却没人发现,“玻璃花儿”还拿着豆浆勺儿要继续给人盛豆浆。这时她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纸盒儿,立刻惊出一身冷汗。街上的杨白活不知怎么回事,还急扯白脸地催“玻璃花儿”赶紧给他盛豆浆,见“玻璃花儿”傻愣在那儿,索性抢过豆浆勺一边嘟囔着就要自己盛。“玻璃花儿”一见赶紧扑过来,伸手把这豆浆勺儿给打掉了。

这件事过后,“玻璃花儿”一再央求石碑他妈别把这事说出去。其实石碑他妈一直不喜欢这个叫“玻璃花儿”的女人。她虽然一只眼有毛病,长着玻璃花儿,却还爱俏,整天搽胭脂抹粉。在豆腐房这种地方上班,总穿得花枝招展,看着就扎眼。这次的这个事显然不是一般的事。倘不是及时发现这个豆浆锅里的纸盒,这锅豆浆还接着卖,后果就不堪设想。别说死几个人,就是没死人,在“五·一”劳动节的前夕,又正是一轻局的领导要下来检查工作的裉节儿,有人在早点铺因为吃了耗子药食物中毒,这件事闹起来也是谁都承担不起的。石碑他妈是厚道人,又信基督教,也就答应“玻璃花儿”把这事儿压下了。

可石碑他妈不说,后来街上的人还是知道了。

街上的人知道,是因为杨白活。

石碑出生两个多月时,石碑他爸还没想好给他取什么名字。到三个月出头儿,要过一百天。过一百天在十段街上也叫过“百岁儿”,这么说也是给孩子讨个吉利,将来能长命百岁的意思。石碑的父母为石碑过“百岁儿”,是在豆腐房过的。十段街上都是自行车厂的人,整天厂里街上打头碰脸,都熟,给孩子过“百岁儿”就要请一请大家,摆几桌酒席。酒席也不是什么像样的酒席,每桌不过几盘小葱拌豆腐之类的小凉菜,一碗肉菜,再上一瓶散装的零打白酒,也就是图个喜庆热闹。豆腐房的地方大,也宽绰。可石碑过“百岁儿”这天,石碑他爸又差点儿把杨白活给打了。杨白活大号叫杨福友,白活是绰号。其实“白活”这两个字,正字应该叫“白话”。“白话”是这个城市的土话,意思是说话没准谱儿,云山雾罩,天上一脚地下一脚,形容这种人还有一个说法儿,叫满嘴里跑火车。但白话叫白了,“话”也就发了“活”的音,所以街上的人就都叫他杨白活。杨白活说话还不仅是白话,也总爱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一样的话,别人都这么说,他偏不这么说,经常在街上突然歪着扔出一句,把众人说得一愣,或逗得哄堂大笑。杨白活在厂里是开吊车的。开吊车有个便利条件,驾驶室高,视野也开阔。每天坐在半空里,整个儿厂区一览无余,连犄角旮旯儿的事都瞒不过他的眼睛。晚上下班回来,就经常在街上白话,哪个车间的哪个男师傅,借着教手艺在女徒弟的身上摸来摸去,哪个车间的哪个男工跟哪个女工躲在仓库的角落里偷偷搂着亲嘴儿。弄得街上的人都怕他,老远一见就赶紧躲着走。这天中午,石碑的父母在豆腐房给石碑过“百岁儿”,街上来的人都挺高兴。一边吃着喝着,就让石碑他妈把石碑抱过来,让大家看看。石碑他妈抱过石碑。众人一见这孩子果然肉皮儿粉嘟嘟的,两个大眼忽闪忽闪的也挺有神,就都争着夸奖。这时杨白活也是喝得有点儿大,就煞有介事的说,把这孩子举在太阳地儿里照照吧。众人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就问,在太阳地儿里能看出什么。杨白活先嗯嗯了两声,然后摇头晃脑的说,刚生下的孩子跟大人不一样,魂魄是透明的,放太阳地儿里一照就能看出来,影子重,说明魂魄浓,影子轻,就说明魂魄淡。石碑他妈信以为真,就抱着石碑来到太阳地儿里举着照了照。杨白活伸头看看地上的影子,回头喝了一口酒说,嗯,这孩子魂淡。

众人听了先还没回过味儿,又想了想,一下就都笑起来。

这时石碑他妈没说什么,石碑他爸急了。自己刚生了儿子,心气儿正高,且这儿子又生得这么不容易。本来过“百岁儿”是高兴事,请街上的人来喝酒,现在却让这杨白活弄了个“魂淡”(混蛋),于是把手里的酒盅往桌上一墩就朝杨白活走过来。石碑他爸不是自行车厂的人,十段街的拐角有一家黄记棺材铺,石碑他爸就在这棺材铺上班。他在棺材铺,却不是木匠,是石匠。有买了棺材的丧主儿,等出殡下葬时,他去给做坟圈,就相当是一条龙服务。石匠也分粗石匠和细石匠,细石匠是刻碑雕花,粗石匠则是做石栏或凿贡桌儿。石碑他爸是粗石匠,整天凿石头,凿得两个肩膀乍着,两只大手伸出来也像两块石板。他走到杨白活跟前,二话没说,把大手抡圆了就扇过来。这一下要扇在杨白活的脸上,半边的牙就全得从嘴里飞出来。就在这时,孙没改过来,把他这只大手拦住了。孙没改平时爱跟吴文翰下棋。十段街上有句话,如果一盘棋的棋局对方输定了,叫“没改”。孙没改姓孙,平时在街上下棋最好,所以街上的人都叫他孙没改。孙没改拦住石碑他爸的这只大手,回过头冲杨白活说,这就是你这人不厚道了,这孩子救过你的命,你忘了吗?孙没改这一说,旁边的人一下都没反应过来,石碑他爸也没反应过来,但坐在旁边的“玻璃花儿”立刻反应过来了。孙没改说的,是那天早晨的事。那天早晨就在这豆腐房,当时两个打架的人动手撕巴起来,混乱中把那个放老鼠药的纸盒儿碰进豆浆锅里了。“玻璃花儿”本来正给人盛豆浆,如果继续盛,这一碗就是杨白活的了。可就在这时,石碑他妈因为劝架被这两个人碰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接着就生出了石碑。也就是说因为石碑的出生,“玻璃花儿”才放下豆浆勺儿,没给杨白活继续盛这碗豆浆,接着才有人发现了漂在豆浆锅里纸盒。这时,孙没改把这件事的经过一说,众人才明白过来。孙没改对杨白活说,街上的人都叫你杨白活,我看你是真白活了,四十大几的人了,没有抱恩的心也就算了,总不能以怨报德,你说这孩子魂淡(混蛋),要我看,你别不爱听,你这魂(混)才真是有点儿淡(蛋)。

孙没改这话说的可谓骂人不吐核儿。杨白活本来也是个挺浑的人,倘在平时,有人敢这么指着鼻子骂他,早急了。可这回没急,不光没急,还闹了个大红脸。接着就打着哈哈儿自嘲说,我喝大了,喝大了,嘴没把门儿的,好好,我自罚三杯。说着就连喝了三盅酒。

众人一笑,这事才算过去。

但事情过去了,石碑他爸也才明白。石碑他爸本来只知道自己的儿子是生在豆浆锅旁边,却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段儿。显然,倘真如孙没改所说,儿子的出生就不只是救了杨白活一个人了。这一锅豆浆得多少人喝?可以说是救了这个早晨豆腐房里的所有人。也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跟他妈一商量,才决定为儿子取名叫石碑。让儿子叫石碑,是想把这件事像刻在石碑上一样,将来让人知道,自己的儿子一出生,就干过这样一件大事。

石碑比我大一岁,上小学蹲了一年,跟我同班。

石碑蹲班是因为耽误了那年的期末考试。其实期末考试没耽误,是考试之前耽误了。因为之前耽误了,后来也就都耽误了。石碑的班上有个同学,叫吴又来,两人每天上学放学一块儿走。吴又来他爸是吴文翰。吴文翰本来是自行车厂的库工,看成品库。看成品库是个很清闲的工作,但清闲工作吴文翰也不想干,总说自己有肾炎,跑医院泡病假条儿,后来干脆就歇了长期病假,当时叫“吃劳保”。吃劳保也就不用上班了,所以早晨总睡懒觉,不到十点不起。吴又来他妈“玻璃花儿”在豆腐房上班,早晨天不亮就得走。我们十段街都是平房,冬天取暖要点煤球炉子。“玻璃花儿”每天早晨走之前,要先把炉子给他们爷儿俩点上,这样起来时屋里也就暖和了。出事的那天早晨,“玻璃花儿”走时没点炉子。头天晚上炉子还挺旺,“玻璃花儿”就压了一铲湿煤灰,把炉子闷起来,想着这一夜可以暖和,转天早晨也省事。早晨起来,“玻璃花儿”感觉头有点晕,但收拾了一下还是硬撑着上班去了。然后石碑就来了。石碑这天早晨也起晚了,怕上学迟到,就把他爸的自行车偷着骑出来。到了吴又来的家就拼命砸窗户,叫他赶紧走。砸了几下,屋里没动静,石碑抠了一下就把窗户抠开了,又冲屋里叫。吴又来他爸吴文翰睡得正香,一下让石碑吵醒了,冲着外面就骂。这时吴又来嘴里叼着块饽饽,拎着书包急急忙忙跑出来。石碑就用自行车驮着吴又来赶紧往学校骑。但吴又来一坐到车上,石碑就觉着他在后面直晃。街上有一洼水,冻成一小块冰面,石碑骑到冰面上轱辘一滑,车把一晃,后面的吴又来一头就栽下来。石碑这时刚十多岁,只比自行车高一点,本来骑着就费劲,一下失去了平衡,他赶紧回手要扶住吴又来。就在两人要从车上摔下来时,石碑把吴又来使劲往自己这边一拽,也就是他这一拽,两人摔到地上时,吴又来就砸到石碑的身上。吴又来毫发无损。但石碑这一摔,又让吴又来在上面一砸,就躺在地上不能动了。那时还讲学雷锋、做好事,街上的路人立刻把他送去了医院。

石碑这次断了两根肋骨。断了肋骨还不要紧,要紧的是学校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倘期末考试不及格,暑假就有可能蹲班。石碑受了这么重的伤只能躺在家里了,当然无法再上学。无法上学,也就无法参加期末考式。石碑的班主任姓刘,是个五十多岁的女老师,很有爱心。刘老师就想把情况了解清楚,石碑来上学怎么就把肋骨摔断了,到底怎么断的。刘老师问石碑,石碑就如实说了,在出事的那个早晨自己怎么因为怕迟到,怎么骑自行车带着吴又来来学校,吴又来又怎么在车的后面直晃。路过街上的一小块冰面时,车子怎么一滑,自己又怎么拉住吴又来一拽,然后摔到地上,自己的肋骨就断了。显然,如果按石碑说的,他这两根肋骨也就断得有情可原,即使不算奋不顾身,至少也应该是为了保护同学才受的伤。倘真是这样,石碑耽误期末考试,也就有了可以照顾的理由。刘老师当然不能只听石碑的一面之词。这时,吴又来说的话就成了关键。如果吴又来说的跟石碑一致,这件事也就凿实了。但刘老师再问吴又来时,吴又来想了半天,眨眨眼说,那天早晨的事,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吴又来说,他只记得,当时石碑带着他骑车骑得挺快,后来不知怎么一晃就从车上摔下来了。吴又来这样一说,显然就对石碑很不利了。当时的交通规则明文规定,严禁骑车带人,学校也经常进行这方面的教育。倘按吴又来所说,石碑就是违反交通规则在先,这件事也就成了因为骑车带人才出的一起交通事故。刘老师本来觉得石碑是个很本分的学生,平时沉默寡言,也挺厚道,所以想为他找个理由,先不参加这次期末考试,等以后伤好了再补考。可现在事情到了这一步,学校就明确说,石碑不参加期末考试不仅没有正当理由,他违反交通规则,骑车带人出了这样的交通事故,还要在全校点名批评。

石碑最后还是硬撑着来学校参加了期末考试。但因为一直没来上学,功课都耽误了,考试也就不及格。虽然到暑假的期末考试及格了,可一平均还是不及格。这样就蹲班了。

石碑蹲到我们班。我们班的班主任是个年轻的男老师,姓高。高老师虽年轻,却比石碑当初的班主任刘老师有脑子。当然,也是因为那时的老师敬业,有责任心。高老师也已听说了石碑的事,且一直觉着,这个叫石碑的学生蹲到我们班有点儿奇怪。于是暑假一开学,就把石碑找来,又详细地把当初的事问了一遍。高老师这一问,果然就发现了问题。首先,据石碑说,吴又来在那个早晨一坐到自行车上就一直有些晃,也就是因为他这晃,在路过一小块冰面时,他骑车才滑了一下,两人都摔下来。其次,石碑说,事后不光刘老师,他自己也问过吴又来,当时坐在自行车上为什么晃,可吴又来对那个早晨的事好像确实想不起来了。高老师觉得这就有些说不通了。当时是早晨,头脑应该最清醒,如果说吴又来还没睡醒,所以才迷迷糊糊,这显然不合情理。那又是什么原因,让他在那个早晨这样恍惚,而且坐在石碑的自行车上还摇摇晃晃呢。高老师是个很较真儿的人。较真儿的人都爱钻牛角尖,如果用街上的话说也就是一根儿筋。高老师觉得有必要把这事进一步弄清楚,就决定去家访。

高老师家访,当然不是去石碑的家,而是要去吴又来的家。但吴又来不是高老师的学生,他跑去别的班的学生家里家访,显然不太合适,也容易引起老师之间的误会。高老师已经听说了,吴又来的母亲是在十段街的豆腐房工作,就没去吴又来的家,而是直接去豆腐房找吴又来的母亲 “玻璃花儿”。“玻璃花儿”并没把这件事当一回事,加上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一下让高老师问愣了。想了想才想起来,说是有这么回事,那天早晨她一起来就觉着头晕,所以还记得,当时幸好没点炉子,如果点了炉子再去上班就要迟到了。“玻璃花儿”说,冬天早晨上班也是四点半,早点铺这种工作很特殊,一上班就跟打仗似的,要多紧张有多紧张,所以谁也不许迟到,迟到了要扣奖金,说不定还要扣工资。但高老师对扣不扣奖金和扣不扣工资并不感兴趣,他从“玻璃花儿”的这番话里听出了另外两个细节。一是“玻璃花儿”说,她在那个早晨一起来就有些头晕。高老师想起来,吴又来也曾说过,他在那个早晨也有些头晕。而且据石碑说,吴又来坐在自行车上一直摇摇晃晃。这是巧合,还是有什么关联?另一个细节是“玻璃花儿”说,幸好她在那个早晨没点炉子。她为什么没点炉子?高老师这么想着,就又问了“玻璃花儿”一句。“玻璃花儿”这才把头天晚上闷炉子的事,对高老师说了。

“玻璃花儿”这一说,高老师就明白了。

吴又来的家里点的是煤球炉子,而 “玻璃花儿”在头一天晚上又用湿煤灰把炉子闷上了。这种煤球炉子的烟道用的是铁皮烟筒,最容易有煤气泄漏。显然,这一夜,吴又来一家很可能是煤气中毒了。但如果真是煤气中毒,又有一件事解释不通。为什么吴又来煤气中毒了,吴又来他妈“玻璃花儿”也煤气中毒了,而偏偏吴又来他爸吴文翰没有煤气中毒?在那个早晨,最先起来的是吴又来他妈“玻璃花儿”。她因为急着去上班,很快就从家里出来了。按道理,如果煤气中毒,她也就应该最轻。而后来吴又来要去上学,也从家里出来了,他虽然也感到头晕,但在外面被凉风一吹,煤气中毒的感觉也就很快缓解了。只有吴又来他爸吴文翰还一直睡在家里。如果煤气中毒,他也就应该最重。可高老师在问吴又来和他妈“玻璃花儿”时,他们都没有提到吴又来他爸在那个早晨有什么异常的感觉。高老师到了这时也就越发好奇。于是决定,索性来吴又来的家里,当面问问吴又来他爸吴文翰。

高老师来吴又来的家时,吴又来他爸吴文翰刚睡完午觉,正喂热带鱼。吴文翰养了一缸热带鱼,有灰燕儿、墨燕儿、黑玛丽、非州凤凰,都是名贵品种。吴文翰一听高老师问的是半年前那个早晨的事,立刻就想起来。但他听了半天,还是没明白高老师到底想问什么。高老师就把所了解的,那个早晨吴又来的母亲怎么去上班以后,石碑怎么骑着自行车来找吴又来,前前后后都对吴文翰说了。可高老师刚说完,还没接着往下问,吴文翰就急了。吴文翰把手里捞鱼虫子的小网往旁边一扔说,敢情是这么回事啊?那天我还把小来子打了一顿,他这顿打挨的,真他妈冤啊!吴文翰打吴又来,是因为他的热带鱼。吴文翰有睡懒觉的习惯,尤其冬天,能偎着被窝儿一直睡到中午。可那天上午,他不到九点就醒了,是给冻醒的。从被窝儿里抬头一看才发现,屋里的两扇窗户都四敞大开。赶紧起来再看,鱼缸里的热带鱼都冻死了。吴文翰心疼得要命,中午儿子吴又来放学,一进门就让他打了一顿。

高老师从吴又来的家里出来,事情也就全清楚了。在半年前的那个早晨,吴又来一家就是煤气中毒了。而吴又来的父亲之所以没中毒,正是因为石碑。石碑在那个早晨去找吴又来,由于要迟到了先是急着砸窗户。但里边的吴又来见他爸睡得正香,不敢应声。外面的石碑不知屋里怎么回事,索性抠开窗户又叫。这一叫就把吴又来他爸吵醒了,一下骂起来。于是两个人赶紧骑上自行车跑了。可这一跑,也就忘了关窗户。也正是因为忘了关窗户,才救了吴又来他爸吴文翰一命。由于开了窗户,屋里进了新鲜空气,吴又来他爸也才没有煤气中毒。由此看来,石碑在那个早晨虽然违反了交通规则,骑车带人且出了事故,但也确实是因为保护煤气中毒的吴又来,自己才受了伤。现在又证实一点,石碑在那个早晨还不仅是救了吴又来,在客观上也救了吴又来他爸吴文翰。高老师虽然年轻,却是一个深谙世事的人,头脑也很清楚。他明白,事情虽然是这么个事情,但也已经无法更改。石碑已蹲到这个班,学校领导也就不可能收回成命,让他再回去。于是把石碑叫到办公室,看看他,叹口气,摇摇头,又看看他,又叹口气,摇摇头。这样叹了几声,就挥挥手让他走了。

高老师那时有个习惯,每天放学前,都要站在讲台上,跟大家说一些与学习无关的话。说的内容也不固定,就是想起什么说什么,天上一脚地下一脚,有时批评班里的同学,更多的时候是说闲话儿,或发一些莫名其妙的感慨。后来我才发现,不光是高老师,别的老师也有这个习惯,且不光小学老师,中学老师也这样。这个讲台,对老师来说,好像就是今天的自媒体,他们可以在这个地方发表任何想发表的想法或看法。不过那时候,我还是很爱听高老师说这些闲话,与功课无关,与各种学习的事也无关,听着就轻松有趣。一天下午,又是这个时候,高老师站在讲台上忽然叹了口气。我想,高老师大概又要发什么感慨了。但他这次没发感慨,忽然说,人的名字啊,真不能随便取,取不好就会一语成谶。

这样说了就问我们,一语成谶,懂不懂?

我们面面相觑,都不懂。

高老师又把石碑叫起来,问,你懂吗?

石碑也不懂。

高老师说,你这个名字,也许就会一语成谶啊。

高老师这样说,我们还是不懂。

高老师说,我也不懂,当初你父亲为什么给你取这么个名字,石碑,太结实了。说着又摇摇头,叹口气,可结实是结实,也太沉重了,太重就不是石碑了,成了石悲啊。

高老师说,可悲的悲,懂了吗?

石碑眨眨眼,显然,还是没懂。

高老师用手按了按,让他坐下,稍稍沉了一下才又说,但愿吧,我别一语成谶。

高老师说,但愿他别一语成谶。可他还是一语成谶了。

高老师一语成谶已是后话。但在这个下午,高老师还不知道,他这次去吴又来的家里家访,已经惹了祸。吴又来他爸吴文翰这时才弄明白,敢情半年前的那个早晨,自己冻死的那一缸热爱鱼是石碑干的事。他本以为是吴又来他妈早晨起来嫌屋里的空气不好,上班临走开了窗户,而吴又来去上学又忘了关。所以那个中午,他跟吴又来他妈大吵了一架,又把放学回来的吴又来暴打了一顿。可现在听高老师一说,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所以高老师前脚走,他后脚就来到石碑的家。吴文翰来石碑的家当然不是找石碑,而是要找石碑他妈。石碑他妈脾气软,性子绵,平时一遇事先摸脖子上的十字架。这个下午,吴文翰来找石碑他妈,是想让她赔自己这一缸热带鱼。但吴文翰又怕碰上石碑他爸。吴文翰脾气浑,石碑他爸的脾气更浑。可浑跟浑不一样,吴文翰的浑是浑不讲理,这种浑也就外强中干,表面闹得欢,也就是个咋呼,一动真格的就稀了。而石碑他爸的脾气浑,是先讲理,讲出理之后才犯浑,这也就浑得理直气壮。当年吴文翰在街上嘀咕石碑他妈脖子上的十字架,传到石碑他爸的耳朵里,找到他揪住脖子一巴掌掴出两丈多远,险些闹出人命。这事儿吴文翰还一直记着仇。可记仇也就是记在心里,街上再碰见石碑他爸反倒更惧,老远就绕着走。吴文翰这次敢来石碑的家找石碑他妈赔热带鱼,也是知道石碑他爸不在。这时国家已提倡火化,但还没有硬性规定,棺材铺里也就还卖棺材。但买了棺材的丧主儿已经不能随便埋,得拉得远远的,去偏僻农村找个不碍事的地方埋。石碑他爸也就是跟着一家丧主儿去了乡下做坟圈。

吴文翰在这个下午气势汹汹地来到石碑的家。石碑他妈正在院里烙饼。吴文翰二话没说,从地上抄起块砖头,砰的一下就把一块窗玻璃砸碎了。这一下果然起到先声夺人的效果。石碑他妈吓了一跳,一边摸着脖子上的十字架,问怎么回事。吴文翰这才把他那一缸热带鱼的事说了。吴文翰砸了玻璃,说话倒心平气和,他先说,自己这一缸热带鱼有多少名贵品种,最少也值多少钱。接着又说,别的就不用算了,现在只说这几对灰燕儿和墨燕儿,这都不是一般的名贵品种,非常稀少,看怎么算吧。吴文翰说的灰燕儿和墨燕儿,学名叫神仙鱼,灰的叫灰神仙,黑的叫墨神仙,在热带鱼里确实是比较稀有的名贵品种。吴文翰说,如果去水族馆买,5分钱钢 儿大小的灰燕儿就得十多块钱一对儿,墨燕儿更贵,而他的灰燕儿和墨燕儿都已经有酒盅大小,且灰燕儿死了两对儿,墨燕儿死了三对儿,现在就算算这个账吧。石碑他妈听了,一下也没了主意,说你说吧,怎么算。吴文翰说,咱一条街上住着,也甭水族馆的价钱了,一口价儿,灰燕儿两对算二十,墨燕儿三对算三十。

吴文翰一张口就要五十块钱。石碑他妈在豆腐房上班,一个月工资也就三十多块,石碑他爸给人做坟圈,加上凿贡桌,一场活儿下来也就二十多块。但石碑他妈听了没说话,进屋去了一会儿,拿出四十多块钱,说,只有这么多。吴文翰一把拿过钱,这才气哼哼地走了。

当天晚上,石碑他爸回来了。

石碑他爸一进门,看出石碑他妈的脸色不对,又见家里的一块窗玻璃碎了,且显然是让人砸的,就问,出了什么回事。石碑他妈知道石碑他爸的脾气,平时有什么事都不敢告诉他。但石碑他爸既然已看出来了,就非得问清楚。见石碑他妈不说,又问石碑。石碑的心里也正心疼这四十多块钱。石碑开学蹲班了,他妈知道儿子委屈,就让他去买双白球鞋,也是个心理安慰。可石碑去商店一看,一双白球鞋得两块多钱,没舍得买。现在却一下子就让吴文翰敲走四十多块,石碑就对他爸把前前后后的事都说了。石碑他爸每天忙着在棺材铺凿石头,只知道半年前,儿子石碑因为偷着把自行车骑出去,上学路上摔断了肋骨,后来耽误了上学,又蹲了班,却没想到这里边还有这么多事。一边听着吃完了饭,没说话就去睡了。

第二天一早,石碑他爸就奔吴文翰的家来。这时“玻璃花儿”去豆腐房上班了,吴又来也去上学了,家里只有吴文翰一个人,正躺在床上睡回笼觉儿。石碑他爸虽有脾气,可习惯是先讲理。推门进来,见吴文翰还在呼呼大睡,就来到床前,先在他脸上拍了拍。吴文翰睡得正香,石碑他爸的手又粗,一下给拍醒了。正要发火,睁眼一看是石碑他爸站在跟前,就知道事情不好。但石碑他爸倒心平气和,看着他问,你昨天去我家了?

吴文翰到了这时索性也就充硬脖子,翻翻眼皮说,是啊,我去了。

石碑他爸说,你让我老婆,赔了你四十六块钱?

吴文翰哼一声说,就这还少赔了呢!

石碑他爸问,你的意思,该赔多少?

吴文翰一骨碌爬起来,嘴里喷着一夜的臭气,掰着手指头给石碑他爸算,光那两对儿灰神仙和三对儿墨神仙,就不止这个数儿,还有那一缸斑马、黑玛丽和非洲凤凰呢!

石碑他爸点点头说,你是说,你这一缸热带鱼冻死,是我儿子的事?

吴文翰说,对啊,本来就是你儿子的事儿啊!

石碑他爸说,可你儿子当时也在,他怎么不关窗户?

吴文翰一下被问住了。

石碑他爸说,就算赔,我儿子也该只赔一半,那一半是你儿子的。

吴文翰张张嘴,索性又躺下用被子蒙住头,在被窝儿里犯浑地说,我说这么赔,就得这么赔!你走时把门给我关上,这一缸热带鱼再冻死,你可赔不起了!

但吴文翰这么说,就忘了石碑他爸的脾气比他更浑。石碑他爸是先讲理,理讲完了,一旦浑起来就不是一般的浑了。这时,石碑他爸看着蒙在被窝儿里的吴文翰,又嗯了一声说,好吧,我今天就赔你这一缸热带鱼。说完,就从身后抻出一根撬棍。这根撬棍有三尺来长,二寸见方,是做坟圈时用来撬石头的,虽是石榴木的,很硬,也已经让石头硌得粗糙坑凹,拎着也就沉甸甸的很应手。石碑他爸朝窗前走过去,突然抡起这根撬棍猛一下砸在鱼缸上。这鱼缸是玻璃砖的,有一米多长,半米多高,水里还装着五颜六色的彩灯。石碑他爸用撬棍这一砸,破裂的玻璃发出沉闷的一声就朝里凹陷进去,接着立刻又被巨大的水流冲开了。吴文翰蒙在被子里听出声音不对,赶紧从被窝儿里探出头。也就在这时,冲开的水流裹挟着破碎的玻璃已经来到他的眼前,跟着水和玻璃就上了床。吴文翰嗷儿地一声就从床上蹦起来,看着在被窝儿里噼啪乱蹦的热带鱼,一下不知所措了。石碑他爸用撬棍砸了鱼缸还不算完,又三步两步来到床前,抓住吴文翰的一条细腿使劲一拽。吴文翰一个“老头儿钻被窝儿”就摔到了地上。他这时才想起当年的那个下午,石碑他爸在街上差点儿要了他的命,也才意识到,其实自己是浑不过这个石匠的。但他这时意识到也已经晚了。石碑他爸又抡起了手里的撬棍。这根撬棍挂着呼呼的风声就没脑袋没屁股地打在吴文翰的身上。吴文翰又一次恐惧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胁,两手抱着脑袋,一边在地上的水里来回滚着索性扯开了嗓子,使出吃奶的劲大声喊救命。可吴文翰的家住的是独门独院,没邻居。他这样喊外面也没人听见。但吴文翰这一次是真害怕了,嗓子已经喊得岔了音儿,比女人的声音还尖厉,街上就还是有人听见了。听见的人是孙没改。孙没改这几年已经不再跟吴文翰下棋,他不跟吴文翰下棋是两个原因。一是吴文翰的棋德不好。棋德不好跟棋技不好还不是一回事,棋技不好可以学,棋德不好就是天生的。吴文翰下棋不光矫情,还耍赖,这就很让人讨厌;二是吴文翰这人的人性不好。其实就因为人性不好,棋德也才不好,还是一回事。孙没改就因为这两点,渐渐也就懒得再跟吴文翰下棋。不下棋也就不再是棋友,渐渐连朋友也说不上了,街上再见面也就打个招呼,成了点头之交。这个早晨,孙没改是厂里倒休,刚去豆腐房吃了早点回来。一听吴文翰在家里像杀猪一样地叫,就知道这人又出事了。本不想管他家的事,可听着喊的已经不像人声儿,又怕出人命,就还是决定来看看。进门一看,也吓了一跳,只见吴文翰的家里一片狼藉,床上地下到处是水,还一地的碎玻璃。石碑他爸正拎着一根棍子打地上的吴文翰。吴文翰已经滚得像个落汤鸡,前胸后背还沾着几条热带鱼。孙没改不知这是又发生了什么事,但想了想,觉着吴文翰这人也确实欠打,就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后来觉着石碑他爸打的差不多了,再这么打真要出人命,才过来把他拉开了。

石碑他爸说了一句,我憋你的火儿不是一天两天了!

说完就拎着棍子走了。

石碑他爸走了,孙没改也想走。但孙没改这时再走显然就不太合适了。这件事如果他没看见,可以装不知道。可现在已经来了,也看见了,就不能不管了。于是心里虽不情愿,就还是过来要搀吴文翰起来,一边说,别在地上了,太凉。

但吴文翰躺在地上,闭着眼说,我不能动了。

孙没改这才意识到,吴文翰可能让石碑他爸打坏了。赶紧去街上叫来几个人,又弄了一辆小推车,拉着他来到医院。医院大夫一见吴文翰这样子,浑身脏兮兮的都是水,头发上还沾着一条已经干了的热带鱼,也吓了一跳,问怎么回事。吴文翰虚弱地说,我家出事了,我让人打坏了。大夫一听不敢擅自处理,赶紧去报告了医院领导。孙没改这时才明白了吴文翰的用意。那时的医院还很负责,一旦有非正常受伤的病人,会立刻通知公安部门。果然,附近派出所的片儿警很快赶来了。片儿警姓李,我们十段街上的人都叫他大李。片儿警大李听吴文翰说了事情的经过,就带着一干人来到吴文翰的家。

孙没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又让吴文翰给骗了。

吴文翰虽然让石碑他爸用撬棍没脑袋没屁股地打了一顿,可打的都是肉厚的地方,疼虽疼,却并没真受伤。他说自己不能动了,又让孙没改叫街上的人把他送到医院,其实就是想让医院的大夫把派出所的警察叫来。现在片儿警大李来了,吴文翰的目的达到了,也就没事了,自己走着就从医院回来了。片儿警大李来到吴文翰的家,一看给砸成了这样,皱起眉头。这时吴文翰就委屈地哽咽了,说自己如何是一个有慢性病的国家职工,如何在家里养病,可街上的石匠石大成又如何仗着身强力壮总欺负他,现在就为孩子之间的一点事,一大早就闯进他家把东西全砸了,砸了还不算,还用棍子把他打了一顿。说着又指指旁边的孙没改,现有街上的邻居可以作证。吴文翰这样说着,就已经泣不成声。片儿警大李听了,又问孙没改。孙没改这时虽已明白,自己又让吴文翰利用了,心里正没好气,可看见的事,总不能不承认。也就只好说,前面的事他不知道,进来时,确实看见石大成正用棍子打吴文翰。

于是当天下午,片儿警大李就来到黄记棺材铺,把石碑他爸带走了。

片儿警大李带走石碑他爸,表面是因为他打了吴文翰,且把吴家砸了,其实并不是为这事。片儿警大李憋石碑他爸的火儿,也不是一两天了。片儿警大李是个很要强的人。年轻人要强也就是要求上进。普通人要求上进,只要把自己做好就行了,可大李是片儿警,片儿警要求上进,就想把自己的管片儿都做好。大李一直觉着十段街拐角的这个黄记棺材铺碍眼。这时社会上已在破四旧。所谓“四旧”,也就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这黄记棺材铺不只卖棺材,也卖些丧葬用品。虽然这时国家还没禁止土葬,可棺材铺里卖的东西显然也属于四旧。片儿警大李觉着,在自己管片儿有这么个属于四旧的棺材铺,总不是一件好事,也就一直想让这铺子改行卖别的,或干脆搬走。片儿警大李来过棺材铺几次。棺材铺掌柜的是个大胖子,亳州人,姓黄。黄掌柜人胖,胆子却小,一见穿警服的就说不出话来。黄掌柜已卖了大半辈子棺材,除了卖棺材还懂些医道,别的什么也不会。所以嘴上虽不说,心里却不想改行。片儿警大李一见这黄掌柜是个闷葫芦,不说改行,也不说不改,只给自己耍肉头阵,渐渐就有些不耐烦。一次又来黄记棺材铺,赶上石碑他爸也在。石碑他爸的石匠生意就指着这个棺材铺,只有买了棺材的丧主儿才会请他去做坟圈。倘没了这棺材铺,也就没了生意。片儿警大李虽然穿着警服,脸上冷得能掉下冰碴儿,可黄掌柜怵他,石碑他爸却不怵。石碑他爸就对大李说,开棺材铺,当然就得卖棺材,卖家具还叫棺材铺吗,那叫家具铺。大李一听这人的话是横着出来的,也知道他叫石大成,是街上的石匠,就说,我没跟你说话,我是冲黄掌柜说。石碑他爸说,我也是半个掌柜,这铺子有我的股份。大李说好吧,那就冲你说。石碑他爸说,你也别冲我说,哪天国家明确规定,不让卖棺材了,我们这铺子立马儿关张,可就算关张了也不改行,只要一天没不让卖,这铺子就开着,你以后也不用来了。片儿警大李一听,弄了个倒憋气。可再想想这话,好像也没毛病,自己不管怎么说也只能是建议,最多也就是规劝,国家确实还没有不让卖棺材的规定,没规定,就不违法。但事情虽是这么个事情,片儿警大李还是觉着这个叫石大成的石匠说话不中听。在十段街上,还从没有人敢跟片儿警大李这么说话。片儿警大李毕竟是个警察,警察都不容冒犯。谁一旦冒犯了,也就不会轻易忘掉,说白了也就是记仇儿。于是这个叫石大成的石匠,片儿警大李也就记在心上了。这回吴家的这件事正是个碴口儿,片儿警大李一直等的也就是这样的碴口儿。于是从黄记棺材铺把石碑他爸带回派出所,也没问话,直接就关进一个小黑屋儿。

石碑他爸在派出所的小黑屋儿关了一天一夜,家里还不知道。石碑他妈就急了,好好儿的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也不知去了哪儿。到黄记棺材铺一问才知道,是让派出所的片儿警大李带走了。接着又听说,石碑他爸那天早晨去吴家,把吴文翰打了,把吴家的鱼缸也给砸了,是街上的孙没改带着几个人把吴文翰送去的医院。

石碑他妈赶紧又来找孙没改。

孙没改心里也正窝着气。自己一大早去豆腐房吃早点回来,稀里糊涂就让这吴文翰给利用了,把他送去医院,其实也就等于帮他叫警察,接着也就等于是把石碑他爸送进了派出所。孙没改知道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就越想越气。正这时候,石碑他妈来了。孙没改一听,石碑他爸已在派出所关了一天一夜,连点消息也没有,火儿一下又上来了。孙没改在厂里是卡车司机,平时谁家有事都帮忙,在街上人缘儿很好,人也讲直理,敢说话。这时叫上那几个送吴文翰去医院的人,就和石碑他妈一起来到派出所。片儿警大李正吃饭,一听孙没改问石大成的事,就说,这事儿还没处理。孙没改说,人已经关了一天一夜,怎么还不处理。片儿警大李一听就不高兴了,横他一眼说,我们专政机关办案,还用你来管吗?不料孙没改不吃他这一套,立刻顶着说,我是工人阶级,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你专政机关怎么了,还不能问吗?片儿警大李一见碰上了碴口儿,这才说,这个石大成不配合,来到所里没法儿问话,关他,是为了蹲蹲他的性子。孙没改说,我现在就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于是就把半年前的事和后来的事,怎么来怎么去都跟片儿警大李说了。最后指指一起跟来的人,又说,我说的这些话,这几个人都能作证,石大成打人是不对,砸东西也不对,可他这么做也有情可原,如果是你儿子,救了别人一家,不光没个谢字,自己反倒留级蹲班,最后还让你赔几十块钱,你能答应吗?你这当片儿警的怎么不明辨是非?孙没改越说越来气,索性不再跟片儿警大李说了,要去找派出所的领导。片儿警大李一见事情要闹大,才把石碑他爸放了。

石碑他爸是个有脾气的人,有脾气的人性子都大。只在派出所的小黑屋儿关了一天一夜,再出来人就脱了相,脸色蜡黄,走路也直打晃。回到家里,饭也不吃,水也不喝,问什么也不说话。当天夜里,从床上下来撒尿时,一头栽地上就起不来了。

石碑上中学时,两眼失明了。

石碑的两眼失明是因为街上的杨白活。杨白活在厂里开吊车,整天坐得高高的,在半空把厂里所有人的所有事都看得清清楚楚。可他把别人的事都看清楚了,也就没人再敢跟他来往。没人敢跟他来往,也就没人敢给他介绍对象。说对象是这个城市的土话,也就是女朋友。所以,杨白活直到四十多岁才结婚。结了婚才知道,娶的这女人还是个二婚。有心去找介绍人打架,可已经把人家娶回家来,又已经睡了几天,也就只好把这口气咽下了。但气是咽下了,过了一年又发现,这女人的肚子一直没动静。去医院一检查才知道,这女人有妇科病,宫寒。杨白活四十多了才结婚,急急可可盼孩子。于是又整天跑医院,给老婆治宫寒。就这样一直到五十岁这年,才终于有了个儿子。这儿子一出生就赖赖巴巴,还拉不出屎。杨白活就给这孩子取了个小名儿,叫“痛快”。一叫痛快果然就痛快了,这孩子又从早到晚不停地拉,而且拉的屎一会儿白一会儿绿,止都止不住。杨白活自从有了这个“痛快”,每天下班也就这一件事,回到家就抱在怀里,一时一刻也舍不得放下。给儿子过“百岁儿”这天,还跟孙没改吵了一架,俩人险些动手。杨白活很小气,街上的人都说他财迷。平时爱抽烟喝酒,自己却从来不买,总在街上蹭人家的。现在要给儿子过“百岁儿”,请街上的人喝酒自然舍不得。可自己五十岁上才得了这么个儿子,心气儿又高,不摆几桌不甘心,想来想去就想到了街上的豆腐房。这时豆腐房已经不光卖早点,中午晚上也卖面条。卖面条,自然也就还卖一些小菜,这样赶个中午摆几桌,也就花不了几个钱。于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杨白活就在豆腐房里象征性地摆了几桌。杨白活选在下午,也是故意的。大家刚吃过午饭,来了也就是喝点儿酒,不喝酒的只是坐一坐,吃什么也就无所谓。这个下午孙没改也来了。孙没改一进门,说的第一句话就把杨白活给气了。孙没改笑着说,唉呀,可真不容易,我这辈子能喝你一碗豆腐脑儿,死了都值。这话明显是挖苦杨白活,说他平时不出血。杨白活不是个吃话儿的人,要搁平时就得急。可今天是给儿子过“百岁儿”,也就笑了笑,只当没听出来。后来喝起酒来,孙没改也是多喝了两杯,又说,把这孩子抱在太阳地儿里照照吧。孙没改这话众人没听出来,杨白活却听出来了。听出来了,还装没听见。孙没改偏偏还说,照照这孩子的影子吧,看看魂淡(混蛋)不魂淡(混蛋)。孙没改这一说,在座的人才想起来,当年石碑的父母也是在这个豆腐房,给石碑过“百岁儿”时,杨白活也曾说过这样的话,立刻就都笑起来。这一下杨白活的脸上挂不住了,腾地站起来,指着孙没改的鼻子说,我今天是给儿子过“百岁儿”,你要想找不痛快,咱俩就出去,别吓着我儿子。孙没改本来只是一句玩笑话,想着杨白活当初说过别人,现在说他,他也不会急。可没想到他真急了。孙没改本来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又是开卡车的。开卡车的,街上叫“耍大轮儿的”,别说这十段街,就是整个儿自行车厂也没他怕的人。这时一听也站起来,说好啊,那咱就出去吧。幸好这时杨白活的儿子“痛快”又拉屎了。众人正吃着饭,杨白活跟他老婆就赶紧把“痛快”抱到一边去收拾,这事才算混过去。孙没改也没再吃饭,扔下酒盅,哼一声就转身走了。

出事是在杨白活的儿子六岁的时候。杨白活让这儿子叫“痛快”,名字取坏了。正如我当年在小学时的刘老师所说的,名字不能随便取,取不好就会一语成谶。杨白活的这个儿子叫“痛快”,这几年拉屎也就一直痛快,而且拉出的屎颜色总变,一会儿红一会儿黄。这个叫“痛快”的孩子还总好奇,渐渐养成个习惯,每次拉完了屎,都要回头看看这回又是什么颜色。我们十段街都是平房,家家没有卫生间,拉屎撒尿就都要去街上的公共厕所。公共厕所很简陋,是水泥蹲坑,可以横着蹲也可以骑着蹲。但横着蹲就容易把屎拉的外面。这个叫“痛快”的孩子偏爱横着蹲,故意把屎拉在外面,这样就可以看颜色。一天傍晚,这孩子在厕所拉完了屎,又看完了颜色,就提上裤子走了。可他走了,蹲在对面正拉屎的石碑也看见了。石碑一看这孩子的这滩屎,就看出了问题。他发现这孩子拉的屎很奇怪,五颜六色的。再细看,其中有黄有红,且这红还不是一种红,有鲜红,深红,还夹杂着一些黑褐色的暗红。石碑这时已上中学,没事的时候爱看书,且看的书很杂,医书也看。石碑知道,如果拉的屎有血,看颜色就能大致判断是哪儿的问题。鲜红,一般是内痔。而暗红或黑褐色就不太好了,说明是肚子里的问题,很可能消化道有出血。但这个叫“痛快”的孩子,拉的屎什么红都有,这就复杂了,很可能不是一般的问题。石碑觉着应该把这事告诉杨白活,从厕所出来,就来到杨白活的家。杨白活刚下班,正在家里吃饭。一听石碑来说拉屎的事,就有点儿烦,白了他一眼说,你这孩子真没眼眉,没看见这儿正吃饭呢。但杨白活的老婆已经听出了问题,连忙问石碑,怎么回事。石碑就把痛快刚才在厕所拉的屎是什么颜色,这种颜色又可能是什么问题,都对杨白活的老婆说了。这时杨白活一听也有点儿慌,饭也顾不上吃了,赶紧扔下筷子就跟着石碑来厕所看屎。这时这滩屎由于过了一会儿,颜色已经深了,但还是能看出不正常。杨白活回来跟他老婆一商量,第二天一早就带着儿子去了医院。

杨白活带儿子一到医院,大夫就让留下了。在医院住了几天,检查结果出来了。这孩子果然是直肠有问题,先天长了一块赘肉,所以一出生,才拉屎一会儿痛快一会儿不痛快。现在这块赘肉出了问题,已经破了,串的整个直肠上都是。大夫说,这还幸好是及时发现,如果再晚,串到直肠外面,就会长满整个腹腔。杨白活一听简直如同天塌了,赶紧问大夫,还能不能治。大夫说,治是能治,得把直肠整个切除,可这样一来肛门也就没用了,再排大便得改道。杨白活到了这时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儿子没肛门,总比没命强。于是只好同意了。可儿子做了直肠切除手术,也就离不开人了,从早到晚说排便就得排便,比过去更痛快了。大夫说,等他十岁以后,还可以做肛门重建,也就是从别的地方切下一段肠子,再接到肛门上,这样肛门就又可以用了。可十岁以前,还得一直这样从别的地方排便。杨白活这时已经五十多岁,本来已结合进厂里的领导班子,是自行车厂革委会的八个副主任之一。但杨白活开吊车开惯了,每天坐得高高的,厂里的所有人和所有事也就尽收眼底。如果不开吊车了,他还不习惯,觉着心里憋闷。所以虽然当了厂革委会副主任,就还一直开吊车。但儿子一做了这样的手术,吊车就开不成了,连上班也不能天天去了。每周只好跟老婆倒替,周一、三、五他在家,二、四、六他老婆在家。再后来,杨白活就干脆不去厂里了。

杨白活不去厂里,是因为十段街有工程。我们十段街是自行车厂职工宿舍,厂里要对这条街道的供电线路提升改造。杨白活是厂革委会副主任,厂里就让他负责这个工程,这样也可以捎带着在家照顾儿子。但杨白活开了几十年吊车,平时登梯子爬高儿惯了,在街上负责线路改造,本来看一看就行了,可他偏要上房,说在房顶上看得清楚。

问题也就出在他这上房。一天傍晚,杨白活见老婆下班回来,自己腾出了身,就又爬到房顶上来。他本来是想看一看刚拉的电线,也呼吸一下高处的新鲜空气,可就在这时,一低头,无意中看到了石碑的家里。石碑的家是两间平房,但石碑他爸把这两间打通了,其中一间堵上门,只走另一边。十段街上把这种房子叫“死里外”。这“死里外”的里面一间,石碑的父母从不让外人进,家里来人有什么事,也只在外间屋说。所以这里边的一间究竟怎么回事,街上从来没人知道。但杨白活这时站在屋顶,也就把下面这间屋里看的清清楚楚。他发现,这屋里大白天还点着两根蜡烛。再看,挺白的墙上还挂着一个十字架。这十字架像石头的,上面还有个小人儿。石碑他妈正跪在这十字架跟前,一只手在自己的头上和胸前比划。石碑他妈这些年信教,街上的人都知道。但后来破除封建迷信,街上的一家小店,因为卖佛龛,也让一群年轻人砸了,石碑他妈就不再提信教的事,脖子上也不再戴那个十字架。这时,杨白活就明白了,石碑他妈表面不提信教的事,其实在家里还偷着信。杨白活看明白了,就从屋顶下来了。当天晚上去街上的公共厕所,就把这事对吴文翰说了。那时街上的公共厕所也是一个公共场所,不仅拉屎撒尿,也是信息集散地。十段街上的男人大都是自行车厂职工,早晨要急着上班,拉屎就都习惯在晚上。吃完了晚饭,点上一根烟,肚子里也渐渐有了感觉,就拿上几张手纸遛遛达达来到厕所。这时厕所里的蹲坑也差不多已经蹲满了。大家共聚一堂,一边抽着烟,使着劲,就聊一些厂里或街上的事。杨白活当初在吊车上看到的一些事,也就是这样在厕所里,一边抽着烟使着劲发布出来的。所以每到这时,只要他来坑上一蹲,也就成了厕所的主讲。但这个晚上厕所里没什么人,坑上只蹲着吴文翰。杨白活虽有些扫兴,就还是一边拉着屎,把这事对吴文翰说了。可吴文翰听了,对这事儿并没有什么兴趣。吴文翰的老婆“玻璃花儿”在豆腐房上班,晚上回来也经常说起石碑他妈,说这女人是个老实疙瘩,一遇事儿就会自己嘟嘟囔囔,也不知嘟囔的是什么,平时三脚也踹不出一个屁来。吴文翰对杨白活说的事没兴趣,腿也蹲麻了,擦了屁股就提上裤子走了。

但接下来的事,谁都没想到。

第二天下午,一群拎着棍子的年轻人就来到石碑的家。石碑他爸当年让片儿警大李带去派出所,在小黑屋儿关了一天一夜,放出来的当天晚上,半夜从床上下来撒尿,一头栽地上就再没起来。送到医院,大夫说是脑溢血。石碑上中学以后,自己看书学会了扎针灸,给他爸扎得能动了,但半边身子还是不听使唤,也说不出话了,每天就坐在门口的板凳上,身边放着一根枣木拐棍。这个下午,这群拎着棍子的年轻人来时,石碑他爸又坐在门口,石碑他妈正在屋里洗衣服。这群年轻人进来也不说话,径直就往里面的屋里闯。石碑他妈一见赶紧过来要拦,问怎么回事,这是要干什么。一个戴绿帽子的年轻人过来,把石碑他妈看住了,说别动。那几个年轻人就进去了。屋里立刻响起一阵叮叮哐哐的声音,接着又冒出一股呛人的浓烟。一会儿,这几个年轻人拎着棍子出来了。戴绿帽子的年轻人用棍子指着石碑他妈说,如果再有人检举,说你搞这种迷信,下次来就不会这样客气了。

说完,几个年轻人就拎着棍子走了。

石碑他妈进来一看,一屁股就坐在地上。屋里的墙上挂着一个石头的十字架。这十字架是汉白玉的,还是石碑他爸亲手做的。石碑他爸是粗石匠,做这个十字架使出全身的手艺,做得很精细,上面雕刻的耶稣也栩栩如生。石碑他妈把这个十字架挂到墙上,在下面放了一个小桌。小桌上有两支烛台,还放了一本《圣经》。可现在,这十字架已在地上砸碎了,小桌也推倒了,烛台横在地上,《圣经》也已烧成了灰。石碑他妈坐在地上稳了稳神,慢慢爬起来,扶起小桌,又把这石头的十字架一块一块拣起来,放到小桌上。

这时问题就来了。石碑家的这个里间屋从没让任何人进过,也就不会有人知道这屋里的事。可是,这几个年轻人来时,曾说有人检举,这检举的人又会是谁呢?

当天傍晚,吴文翰来了。吴文翰这时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差。他这些年一直说自己有慢性肾炎,歇长期病假。现在这肾炎真的严重了,经常浮肿,还尿血。吴文翰在这个傍晚来到石碑的家,对石碑他妈说,你家下午出的事,我听说了。说完又朝旁边看了看,见石碑他爸坐在凳子上,就走过来说,我来是想告诉你们,这里边可没我的事儿。

他说完看着石碑他爸,问,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石碑他爸只是看着吴文翰。

吴文翰点点头,又说,是,没错儿,咱两家这些年一直有过节儿,可有过节儿归有过节儿,你现在得了这种病,我也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说完把头伸过来,朝石碑他爸的脸上看了看,又说,退一万步说,就算我真想落井下石,你家的事,我怎么知道,对不对?说着又回头看看石碑他妈,所以啊,你们应该明白,这事儿确实与我无关。他说完就打算走了。可走到门口又站住,想了想,转过身,叹口气说,唉,还是告诉你们吧。

于是,吴文翰就把头天晚上在公共厕所的坑上碰见杨白活,杨白活又怎么对他说,在屋顶上看见了石碑家里的什么,怎么来怎么去都说了一遍。

吴文翰最后说,这下,你们该明白了吧。

他说完,又摇摇头,就转身走了。

吴文翰走了,石碑和他妈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石碑他爸在凳子上动了一下。石碑赶紧过来了。石碑他爸说不出话,嘴里只能简单地嗯嗯两声。可这嗯嗯的两声其实也是说话,外人不懂,只有石碑和他妈能听出来。这时,石碑他爸又嗯嗯了两声。石碑就懂了,他爸的意思,是让他去把杨白活叫来。石碑他妈也懂了,就说,这种人,还是让他自己忏悔吧,仁慈的主会宽恕他的。可就在这时,石碑他爸突然起身朝前一扑。幸好石碑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了。石碑明白,他爸的意思是要自己去找杨白活。石碑知道他爸的脾气,倘自己现在不去,他爸在这个晚上就是爬着也会自己去。于是只好说,好吧,我去。

说完又看看他妈。见他妈没说话,就出去了。

石碑在这个晚上犯了一个错误。他不该去把杨白活叫来。他以为,他爸已经不是从前了,不会再做出什么事。可他想错了。他去找杨白活时,杨白活正在家里喝酒。过去杨白活是在街上蹭人家的酒喝,现在当了厂领导,就经常有人来给他送酒。但石碑进来时,闻到的不是酒味儿,而是一股屎味儿。屎味儿也不是正经的屎味儿,还掺杂着一股中药味儿。石碑知道这屎味儿和中药味儿都是杨白活儿子的味儿。杨白活这个叫“痛快”的儿子现在拉屎更痛快了,每两小时就得拉一次,而且屎来刻不容缓,说拉这就出来了,且干的稀的都有。杨白活觉着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总不能从早到晚一直这样鼓捣屎,就又带着儿子去找大夫。大夫说,他现在肛门改道了,屎从肛门出来跟从别的地方出来当然不会一样。又说,如果觉着麻烦,还有一个办法,去看看中医,吃点中药,想办法让屎少一点,或者别太稀,这样也许可以省点事。于是杨白活就又带着儿子去看中医。看了几次,开了一堆汤药。这一下反倒更麻烦了。过去是只鼓捣屎,现在又多了一样,每天还得鼓捣汤药,弄得家里又是屎味儿又是中药味儿。杨白活一听石碑他爸叫自己去,先愣了一下,然后就放下酒盅痛快地说,好啊,你妈是厂里职工,家里又有困难,我这当领导的早该去看看,你头走,我这就到。

一边说着就起身蹬上裤子,又拿过背心套在头上。

石碑刚到家,杨白活也到了。杨白活一进来,先朝里间屋瞄了一眼。里间屋的门关着,还挂了一块粗布门帘。直到这时,石碑和他妈还没看出有什么异常。杨白活看看石碑他妈,又回头看看石碑他爸,对石碑说,你爸的气色挺好啊。

石碑冲他爸说,来了。

杨白活就走过来,你找我?

这时,石碑他爸还坐在板凳上。他的左半边身子不能动了,左手看着有些厚,其实是肿,左胳膊也不自然地耷拉在旁边。但就在杨白活来到跟前,表示关心拍拍他肩膀时,他突然用右手抄起靠在身边的那根枣木拐棍。这时他的右半边身子反而更加利索了,不仅利索,简直可以说是敏捷。他抄起这根枣木拐棍嗡地一下就抡起来。这根枣木拐棍有手腕粗细,四尺多长,倘抡到杨白活的头上就不是头破血流了,后果难以想象。但这时,石碑也已经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事。就在他爸的这根枣木拐棍快要落下来时,他猛扑过来一把推开了杨白活。接着砰的一声,这根枣木棍就落在石碑的头上。

石碑哼也没哼就倒下了。

石碑在这个晚上直到被送去医院,头上一直没流血。但医院大夫说,也正因为这个不流血,很可能是内伤。大夫说,如果是内伤就更严重了。果然,石碑直到后半夜才醒过来。醒来之后发现,两眼已经看不见了。大夫说,应该是颅内出血,压迫了视神经。

杨白活这次也受了伤。但杨白活受伤不是石碑他爸用枣木拐棍打的。就在这根枣木拐棍快要落下的一瞬,石碑用力推了他一下。也就是这一推,他躲过了那根枣木拐棍,却把腰扭了。腰扭了如果是别人,也无大碍,但杨白活每天得伺候他儿子拉屎,还要熬汤药。拉屎和熬汤药都是很复杂的事。现在他腰扭了,就没办法帮儿子拉屎,也没办法熬汤药了。

石碑双目失明,确实因为颅内出血压迫了视神经。石碑安慰他妈说,如果真这样就不用担心,应该不严重,过一段时间,等出血慢慢吸出了,也许视力还能恢复。石碑他妈出事以后,一直没流泪。流泪是一种排遣,尤其女人,也是释放。但石碑他妈信教。信教的女人不需要这种排遣和释放,所以遇到什么事,都能坦然接受。

石碑他妈说,过一过吧,事情就都过去了。

但石碑他妈还是想简单了。杨白活的腰扭了。他扭了腰,就不能帮儿子拉屎,也不能熬汤药了,所以这事过不去。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孙没改在街上碰到石碑他妈,犹豫了一下叫住说,有个事儿,我也是听说,还不知确实不确实。石碑他妈从孙没改脸上的表情就感觉到了,应该不是什么好事。孙没改说,是啊,确实不是什么好事。这时中国和前苏联的关系已经剑拔弩张,全国上下都在备战,也就是准备打仗。备战的一项重要措施,就是疏散城市人口。各单位都要把有各种问题的人,或已被边缘化的人,疏散到边远的农村去。孙没改要对石碑他妈说的也就是这事。孙没改说,他刚在厂里听说,石碑他妈也在要被疏散的名单里。但孙没改立刻又说,当然只是听说,消息不一定可靠,你心里有个数就是了。

孙没改的这个消息很快就证实了。第二天上午,厂政工科的两个人来到石碑的家。石碑他妈刚从豆腐房回来,正给石碑他爸擦脸。石碑因为眼看不见了,不能去上学,也不能看书,正坐在旁边听收音机。两个政工科的人石碑他妈都认识,一个姓李,很瘦,在厂里官称杆儿李,一个姓张,爱放屁,叫屁张。杆儿李和屁张一进门都绷着脸,好像跟石碑他妈不认识。屁张肚子大,说话也嗡声嗡气,对石碑他妈说,来是通知一声,厂里已经决定,第一批疏散人员中有你家,疏散的具体地方和走的时间,暂时保密。杆儿李说,抓紧收拾吧。

两人说完就走了。

这次石碑他妈流泪了。石碑他妈流泪,倒不是因为疏散,而是发愁。石碑他爸瘫着半边身子,石碑又瞎着两只眼,石碑他妈不知道,这样一个家,她怎么弄到农村去。石碑听出他妈发愁,就说,不用愁,既然走的时间保密,就说明不会马上走,过一过也许就有办法了。

石碑说的办法,是指自己。

石碑已经知道,自己的眼看不见是因为颅内出血,心里也就有了数。街上黄记棺材铺的黄掌柜虽然卖棺材,但祖上是行医的。到他这一辈,医道已经越来越差,给人治病总治不好,索性就卖了棺材。虽然卖了棺材,也还有些医书。于是石碑也就经常来棺材铺,找黄掌柜借这些医书看。黄掌柜毕竟跟石碑他爸有过交情,石碑来借书,也就借给他,有时闲着没事,也跟他说一些医道上的事。这时国家虽还没有完全禁止土丧,也已经不准再卖棺材。黄记棺材铺不卖棺材了,黄老板又不会卖别的,就把这棺材铺改了杂货铺,兼卖些中草药材。石碑知道自己眼看不见是因为颅内出血,就来杂货铺找黄掌柜要了一些三七粉。黄掌柜毕竟行过医,一听石碑要三七粉,又见他眼看不见了,就问干什么用。又提醒说,这三七粉可不是随便吃的。石碑当然知道三七粉是怎么回事,也就没说自己要这三七粉有什么用。只含糊地说,三七粉止血功效最好,当年张仲景把这三七粉称为止血上品。这个上午,石碑跟他妈说这话时,已经喝了几天三七粉。果然有效果,眼前已经影影绰绰儿地能看见人了。所以,他对他妈说,倘再过些日子,也许他的眼就好了。他说,眼好了,也就不用愁了。

但就在这时,又出了一件事。

出事的又是杨白活。自行车厂革委会一共有八个副主任,杨白活排位第八。排位第七的是自行车厂工人纠察队的一个副大队长,姓林,因为戴眼镜,外号叫林四眼儿。林四眼儿是厂里的秀才,写的一笔好字,也能写文章,工人纠察队的大标语都是出自他手,一些大批判的文章也都是由他亲自动笔。林四眼儿的眼界也就很高,一般的女孩儿看不上,直到三十大几了,才搞上一个女朋友。女孩儿是旁边棉纺厂的,姓向,叫向红,也是厂里的一个笔杆子,两人一起开会认识的。由革命友谊发展到革命爱情,机会比一般人多,发展得也就比一般人要快。两人搞上几个月就匆忙要结婚,婚礼是在两个厂的食堂轮流举行,这是女方提的要求。这个叫向红的女孩儿也是突发奇想,说她和林四眼儿在各自的厂里都是有影响的人物,结婚又是一辈子大事,就要把两个厂的同事都请来热闹一下。但两个厂的人彼此不认识,干脆就分上半场和下半场。上半场在男方这边的自行车厂职工食堂,下半场再挪到女方那边的棉纺厂职工食堂。结婚这天,由于这个林四眼儿在厂里确实有很高的知名度,来的人也就很多,原定上半场是一个半小时,就拖了时间。也就是这一拖,等挪到棉纺厂这边就出了问题。林四眼儿是自行车厂革委会副主任,所以下半场来棉纺厂这边,另外的七个副主任也就都以厂领导的身份一起跟过来。杨白活这天也是大意了,觉着自己的儿子因为拉屎不方便,平时总闷在家里,这次就把他也带出来。杨白活想的是,一来让儿子看看热闹,二来既然是婚礼,虽说一切从简,肯定也要吃点儿好的,这样也可以让儿子趁机解解馋。杨白活的这个儿子在家闷惯了,平时总见不着人,这天一出来就很兴奋。可这儿子就忘了一件事。医院大夫从给他做了肛门改道手术就反复叮嘱,以后吃饭千万不能多吃,切记少食多餐,否则排便会有大麻烦。杨白活平时在家也一直注意这事,每次吃饭只让儿子吃个半饱。可这天在婚礼上,杨白活的这个儿子一见有这么多好吃的,一下就甩开腮帮子大吃起来。杨白活净顾着喝酒,也就忘了这事。上半场在自行车厂还没什么事。下半场挪到棉纺厂这边,杨白活一见儿子已经吃得满嘴流油,还在拼命的吃,突然就想起来了。但他想起来也已经晚了。这时下半场的婚礼也已到了高潮。向红和林四眼儿一对革命新人,正端着杯子挨桌敬酒。杨白活先是意识到不能再让儿子这么吃,接着突然想起来,还没帮儿子拉屎。杨白活的儿子做肛门改道手术,是切掉底下的直肠,在肚子上再开一个小口儿,引出一根乳胶管,再接一个塑料袋。这样肚子里再有大便也就不走肛门,而是直接排到这个粪袋里。但这种大便就已不是过去意义的大便,因为没走直肠,不成形,量也很大,粪袋每两小时就必须换一次,否则大便会装不下。这也就是医院大夫一直叮嘱不能多吃的原因。杨白活在家每次帮儿子拉屎,也就是换这个屎袋。但这个中午,婚礼在自行车厂那边一拖,已经过了两小时。杨白活的儿子又一直这么毫无顾及地大吃大喝,杨白活一想起这事就赶紧撩起儿子的衣服,查看他挂在肚子上的这个粪袋。果然,这时的这个粪袋里已经装满了东西,胀得像个气球,又鼓又亮。杨白活一看也吓了一跳,他还从没见过这粪袋鼓成这样。于是也顾不上找个背人的地方,赶紧就忙着给儿子换粪袋。这时向红和林四眼儿一对新人也端着酒杯笑盈盈地过来敬酒。也就在这时,出事了。杨白活已经换下这个粪袋,正拿在手里,旁边的人突然一碰,手一滑,这粪袋就掉在旁边的椅子上。只听砰的一声,粪袋就摔炸了。这个粪袋本来挺厚,又已经装满粪便,这样一炸也就可想而知。不光炸得一饭桌上都是粪,也溅得全桌人的身上都是。大家本来一边吃喝一边说笑,并没注意杨白活蹲在儿子跟前鼓捣什么。这时这一爆炸,立刻都愣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随之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接着就感觉到,这奇怪的味道有些可疑,像屎。向红和林四眼儿这时也已经来到桌前。向红这天穿了一身合体的绿制服,很像军装,看上去英姿飒爽,林四眼儿则穿了一身深色华达呢的中山装。两人正举着杯,向一桌人表示感谢。这只粪袋一炸,登时也炸了他俩一身。向红的衣服是绿的,溅了屎还不明显。林四眼儿就不行了,他是藏青色中山装,一下就成了花花绿绿的迷彩服。这时桌上的人也已经明白是什么东西,有人喊了一声,是屎!向红嗷儿地一声,扔下手里的酒杯就跑到旁边哇哇地吐起来。

这个粪袋的威力还远不止于此。旁边的几桌酒席上也都已溅上了零星的粪便。粪便毕竟不是别的东西,不要说零星的溅上,就是溅上一星,这桌饭菜也就没法儿再吃了。棉纺厂的职工食堂虽然很大,也顿时弥漫起一股噎人的屎味儿。这时孙没改也坐在旁边的桌上。孙没改是因为一直开着厂里的车帮林四眼儿和向红往新房拉东西,所以向红才特意把他也请到这边来。这时孙没改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起身走过来,脱下自己的上衣把杨白活的儿子一裹,抱起来,对傻愣在旁边的杨白活说了一句,快走吧,我的车在外面。

说完就头前走了。

事后,孙没改在街上没再提过这事。但孙没改的徒弟当时也在车上。据这个徒弟说,孙没改开车回来的路上,把杨白活数落了一道儿。他对杨白活说,你别不爱听,你今天这事儿就是报应。孙没改说,当初石碑那孩子是怎么跑的你家去告诉你,你儿子拉的屎不对,这事儿你忘了吗?你忘了也就忘了,可忘了也不该干后来的事。石碑的家是怎么让人砸的?砸了也就砸了,可石碑反倒为了你,让他爸一棍子把眼打瞎了。他瞎了也就瞎了,你还不依不饶,又让他一家子疏散去农村。孙没改说,石碑他爸瘫成那样,石碑这孩子又瞎成这样,你让他们一家去农村,那不是去等死吗,你干的这叫缺德事儿你知道吗?孙没改最后又说了一句话,他说,你杨白活这人的人性,我算服了。我现在帮你,也就是冲你这儿子。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杨白活又来到石碑的家。

石碑的家这时已经乱了。屋里的地上堆着瓦楞纸箱子,里面装满了锅碗瓢盆之类的杂物。石碑他妈又从豆腐房找来一些装粮食的粗布口袋,拆洗干净,缝成一个一个的大口袋,把家里的衣服和被褥都装在里面,再缝起来。杨白活进来时,石碑他妈正把两支烛台放进箱子,一见杨白活进来,赶紧把箱子盖上了。杨白活只当没看见,对石碑他妈说,我来,是告诉你个事。石碑他妈慢慢抬起头,用手捋了下散下来的头发,看着杨白活。

杨白活说,厂里研究了,你家疏散,先暂缓。他说完就转身走了,走到门口想了想,又站住回头说,厂里疏散一共三批,三批以后,如果还有,再考虑你家。

杨白活好像还想说什么,没再说,就出去了。

这时石碑的视力已经基本恢复了。恢复也没全恢复,看东西还模糊。但看东西模糊还好说,看书也模糊,上学就还是问题。于是就配了一副眼镜。石碑配的这副眼镜很特别。当时眼镜店的镜框都很贵,要十几块钱,几乎是一个年轻工人一月的工资。石碑他爸病了以后就干不成石匠了,石匠干不成也就没了收入,还得吃药,家里只靠石碑他妈一个人的工资。花十几块钱买副眼镜框,还要配镜片,自然拿不出这些钱。石碑就在家里翻出一副旧的黄框眼镜。这眼镜是平光的,没度数,还是当年他爸做石匠时,当防护眼镜戴的,镜框也就出奇的大。石碑的脸本来就瘦窄瘦长,上中学以后更瘦,脸成了竖着的一条儿,再戴上这副镜框也就显得有些夸张。但为了省钱,也就只好用这个镜框去配了一副镜片,凑合着戴。

石碑上中学仍和我一班,而且同桌。他配了眼镜的第一天来上学,迟到了。当时在我旁边一坐,我一回头,忍不住噗地乐了。我发现这眼镜戴在他脸上,像个大眼儿金鱼。当时正上语文课。教语文的是个上年纪的男老师,一头白发,姓梅。梅老师当年曾在教会学校教书,说话声音很低,也很慢,爱拉长音儿。梅老师正在黑板上写板书,我一乐他听见了,就回头皱皱眉问我,王松,你笑什么?他这么问了,一眼也看见刚在我旁边坐下的石碑。

梅老师噗地也乐了。

梅老师慢慢转过身来,冲石碑看了看,又摇摇头说,你真不该叫石悲啊。

石碑上中学以后,没告诉他父母,就擅自给自己改了名字。把石碑的碑改成可悲的悲。不再叫石碑,改叫石悲。梅老师曾对他说,你这个悲字取得好,也不好,如果是悲悯的悲,还有些宗教色彩,可如果是可悲的悲就难说了,也许就是宿命。我当时听了又想起小学高老师说过的话。高老师说,名字不能随便取,取不好就会一语成谶。

梅老师说的,应该也是这个意思。

梅老师在这个上午看着石碑,他先说,你真不该叫石悲啊。想了想又说,可如果叫石碑,也不准确。这样说着又噗地笑了,似乎是忽然冒出个什么想法,自己也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逗笑了。然后说,你在镜子里,看过自己这张脸是什么形状吗?

石碑这些年,已经被人取笑惯了,这时静静地看着梅老师。

梅老师放下手里的粉笔,像个画家似地把头歪过来,又歪过去,眯起眼端详了一阵说,你现在的这张脸,再配上这副眼镜,造型很有特点。说着把两手从上到下比划了一下,嗯嗯了两声说,脸是一条竖线。然后又横着比划了一下,又嗯嗯了两声,这个眼镜,正好又是一条横线。接着点点头,唔地说,这就不像石碑了,应该像一个十字架。

梅老师说完又问,十字架,你知道吗?

石碑说,耶稣。

梅老师一拍手说,对啊,你这个鼻子,正好就像十字架上的耶稣啊。

梅老师并不知道石碑他妈信基督教。他这一说,全班的人就都笑了。

石碑从此就有了这个绰号,叫耶稣。

但梅老师也因为给石碑取这个绰号,后来被学校停课了。梅老师是后调到我们学校的,他再早在博明学校。博明学校当年是教会学校,后来这个学校解散了,梅老师才来我们学校。其实我们都爱上梅老师的课。梅老师是个很博学的人,讲课时语速很慢,听着像朗诵,很悠远,也有些神秘。他上课不只局限课本,古今中外的名人掌故,各种经典的文学名著,只要涉及到的随口就能说出来。但一天上语文课时,梅老师没来,突然换了一个留着小平头的年轻男老师。这老师自我介绍说,他姓拾,手合拾。大家没听懂手合拾是什么意思,就都扭头去看石碑,以为这个老师跟石碑是一个姓。但这拾老师立刻说,他不是石碑的石。接着又说,以后大家也不要再叫石碑耶稣,这个绰号不好。接着拾老师就说了梅老师的事。拾老师说,我们学校的领导已经知道,梅老师在课堂上给学生取了这样一个绰号。耶稣是什么,是西方资产阶级的产物,是外国迷信的东西。拾老师说,学校领导对这件事很重视。梅老师当初是从博明那种教会学校出来的,身上本来已沾染了很多资产阶级的东西,他现在来这边,不仅不注意改造思想,还在课堂上继续宣扬这种封资修黑货,给学生取这样的绰号。据了解,他这几年一直在课上毫无顾及地随便乱讲,课本上没有的东西也讲。所以,拾老师说,我们学校的领导认为,这样的老师已不能再让他教课,就把他调到学校卫生室去了。

我们学校的卫生室很简陋。过去有一个校医,姓乐,都叫他乐大夫。这个乐大夫不是西医,也不像中医,平时没事总喜欢研究一些奇怪的东西。后来他发明了一种药水,说是能治百病。一次他自己突发急病,学校要送他去医院,可他坚持要喝自己的这个药水,结果喝了,就把自己喝死了。这以后,我们学校的卫生室就空下来,再也没来校医。学校让梅老师去卫生室,是因为梅老师当年在博明学校也当过校医。后来博明学校发现,梅老师当校医只是业余爱好。据说他的医术还是年轻时跟教堂的一个嬷嬷学的,其实他真正的专业是教语文,这样才让他当了语文老师。这个留小平头的拾老师说了梅老师的事,我们班里别人都没在意,但石碑在意了。石碑当天下午就去找校长。我们校长姓封,刚五十来岁就已经白眉毛白胡子,平时总爱笑,见了谁都笑,生气时也眯着眼笑。石碑对封校长说,自己这个耶稣的绰号不是梅老师给取的。封校长听了奇怪的问,那是谁取的。石碑说,我妈取的。石碑说,他妈信基督教,所以给他取个小名叫耶稣。封校长将信将疑,一了解,石碑他妈确实信基督教,家里也确实因为信基督教还闹出过事。再一了解我们班的同学,大家本来都爱上梅老师的课,也就都说梅老师的好话。于是一天上语文课时,梅老师又来了。这次梅老师把一头白发吹得一丝不苟,一件小立领的黑色上衣也熨得很平。白发黑衣,看上去就有些宗教色彩。他这节课又没讲课本的内容,只是说了一些闲话,像聊闲天儿。然后才说,他知道大家在学校领导那里替他说了很多好话,都希望他回来继续上课。但对他来说,其实当语文老师和当校医没什么区别。梅老师说,中国自古有“医食同源”的说法,但如果追溯医和文,也同样同源。西方的医学之父希波格拉底当年也是哲学家,而中国古代的十大名医,像皇甫谧、抱朴子,也都是著作等身的文人。然后梅老师又从张仲景在《伤寒论》中说的“进则救世,退则救民”,说到宋代范仲淹的“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梅老师说,像范仲淹这样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胸襟的人,都认为良医与良相是同等的重要,更何况一个教语文的中学老师呢。梅老师最后又说,感谢大家,但他心意已定,不为良师,便为良医,从今以后就去当一个称职的校医吧。这样说完,又给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

其实这几年,我们学校的卫生室已让乐大夫弄得不像卫生室,到处是试管烧杯,地上也堆些破瓶子烂罐子,像个不伦不类的化学实验室。梅老师去了,把这些东西都清出去,又用来苏水清洗了桌子柜子,卫生室才又像个卫生室了。但学校卫生室毕竟不是卫生院,平时也就是给学生上点红药水紫药水,或头疼脑热拉肚子拿点小药儿,并不能治什么大病。但梅老师和当初的乐大夫不一样,他刚到卫生室,就出了一件事,而且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

当时正提倡“教育闹革命”。教育闹革命的一项重要内容是“小将上讲台”,也就是让学生上讲台,自己给自己讲课。吴文翰的儿子吴又来本来比我们高一年级,但后来也蹲了一年,就蹲到我们班来。吴又来本来很笨,但一上中学就像变了个人,突然机灵了,口齿也伶俐起来。可他的口齿伶俐跟杨白活的白话还不一样。杨白活的白话是饶舌,饶舌就往往让人讨厌。吴又来的口齿伶俐却是吐字清楚,很有表达能力。一般的人在脑子里把一件事想到九分,等表达出来也就剩了六分。而吴又来只想到七分,却能把这七分全表达出来。这样虽比别人少想两分,可给人的感觉却还多了一分。接替梅老师教我们语文课的拾老师也就是看中了吴又来这一点,觉得他上讲台挺合适,就决定让他讲一堂语文课。这样一堂“小将上讲台”的语文课,区里的领导自然都要来观摩。吴又来的这堂课上得倒没什么事,事情是在下课以后。这堂课下课了,局里听课的领导就都出来了,就在他们走过学校卫生室的门口时,梅老师忽然出来,叫住一个领导。这个领导是区教育局主管教学的副局长,姓江。江局长是个瓦刀脸,面色干黄,两个浑浊的三角眼总耷拉着。一张干黄的瓦刀脸上长着一对这样的三角眼,给人的感觉就不仅是盛气凌人,看着也有些蛮横。当时这江局长正歪着个脖子,一边走一边用手比比划划地跟拾老师说话,好像对这堂课有很多不满意的地方。拾老师颠颠儿地跟在旁边,凑着脑袋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旁边还跟着我们学校的封校长和教务主任。梅老师叫住这江局长,说哎,你等一下。江局长就站住了,慢慢回过头,横着三角眼看看梅老师。江局长每次来,我们学校的领导都是前呼后拥,而且都毕恭毕敬地称呼江局长,还从来没有人敢喊他哎。江局长皱皱眉问,什么事?校长连忙介绍说,这是我们学校卫生室的校医,梅老师。梅老师又仔细端详了一下江局长,问,你最近,吃东西正常吗?

江局长被问得一愣,说正常啊,怎么不正常?

梅老师说,我是问,你的嘴,有什么感觉吗?

江局长又皱皱眉说,你什么意思?

忽然又愣了愣说,嗯,最近这嘴,是不太得劲。

梅老师又问,身上呢,经常抽筋?

江局长说,是啊,这一阵总抽筋。这时江局长就有点当回事了,看看梅老师问,你看出什么了?梅老师一直盯着江局长的脸,盯了一会儿又问,你这段时间,身上哪儿碰破了?

江局长说,没有啊。又想想,哦对,前些天不小心,把手划破了。

梅老师说,我看看。

江局长就伸出手。梅老师看了看,果然,江局长的右掌心有个不大的口子,但已经长上了,只是还有些红肿。梅老师仔细观察了一下,点头说,你该去医院。

江局长收回手,有些不以为然地说,划破点皮,就去医院?

梅老师认真地说,检查一下,没坏处。

江局长摇摇头,噗地一笑就转身走了。

一会儿,拾老师送走江局长几个领导,又来到卫生室。梅老师正给石碑上药。石碑的眼神不好,在楼梯上挂了一下,把胳膊挂破了。拾老师问梅老师,刚才江局长,你看出什么了?梅老师一边给石碑裹着纱布说,他的病,可能挺麻烦。

拾老师一听吓了一跳,忙问,怎么?

石碑在旁边说,像破伤风。

梅老师有些意外,看看他。

石碑说,他的笑,不太对。

梅老师嗯了一声,点头说,我先注意的是他的脖子,说话时一直歪着,这说明他脖子强直,又看他的笑,是苦笑,一般人就是苦笑也不会像他这么笑。拾老师看了看石碑,又问梅老师,你的意思是说,这就是破伤风的症状?石碑说,破伤风是西医的说法,中医叫金疮风痉,唐代有个蔺道人,写过一本《仙授理伤续断秘方》,专门说过这种病。

拾老师又沉了一下,你们,能确定?

梅老师说,也不能确定,只是怀疑。

拾老师没再说话,就转身走了。

拾老师平时在学校不太说话,但很爱去局里,所以跟这个江局长的关系很好。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江局长又来了,让拾老师陪着来找梅老师。江局长显然已从拾老师那里知道了梅老师说过的话,这回就客气了,三角眼也不耷拉了,一见梅老师就说,他去过医院了,大夫说,就是破伤风,已经打了针,也吃了药,可还不见效。江局长苦着脸说,据说这种病,不是什么好病。梅老师正看书,这时抬起头说,病没有好病,又说,这种病严重了,死亡率是百分之九十。江局长一听,脸色更难看了。梅老师又说,不过,你好像还没这么重。这时拾老师在旁边说,你那天既然看出来了,对这种病,应该有办法?梅老师摇头说,看是看出来了,可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又说,这种病是因为伤口粘膜感染了破伤风梭菌,梭菌在缺氧环境繁殖很快,产生的毒素侵蚀神经系统,所以才危险。江局长苦着脸,三角眼又耷拉下来,叹口气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去医院不见效,总不能这么耗着啊。

梅老师又想了一下,说,好吧,也算有病乱投医吧。

说着就走到卫生室的门口。

梅老师是想起了石碑。石碑那天一说《仙授理伤续断秘方》,梅老师就明白了,这个叫“石悲”的学生应该看过不少医书。梅老师虽不太懂中医,但也听说过这本书。可这是一本很偏的书,如果连这样的书都看过,就说明这个“石悲”应该懂些医道。

梅老师在卫生室门口叫住一个学生,让他去把石碑找来。一会儿,石碑来了。石碑在这个下午正让吴又来拉着去给拾老师擦自行车。拾老师新买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很心爱,吴又来就经常去给拾老师擦这辆车。但擦车要打上光蜡,打上光蜡是一件很费力的事。吴又来嫌累,就总拉着石碑去。石碑在这个下午来到卫生室,一看是江局长,就明白了。梅老师说,你既然看过《仙授理伤续断秘方》,也许你有办法?石碑没说话,就坐到桌前,拿过江局长的手腕低着头摸了摸,说,鸡矢白,也许管用,说完用手托了一下鼻梁上的大眼镜,就起身出去了。江局长看看出去的石碑,又回头看看梅老师问,鸡矢白是什么?

梅老师也没听说过鸡矢白,想想说,应该是一味中药吧。

鸡矢白果然是一味中药。江局长找个懂行的明白人一问,吓了一跳,原来这鸡矢白就是鸡屎。鸡屎当然不是普通的鸡屎,是鸡屎里白的东西,可白的东西也是鸡屎,江局长的心里一下就有些窝火。自己一个堂堂的教育局副局长,这个姓梅的校医竟然伙同那个学生让自己吃鸡屎,是不是故意拿自己找乐儿?再一想,他们让自己吃鸡屎是当着拾老师说的,且说得一本正经,这事儿要传出去自己这当局长的面子还往哪儿搁?越想心里也就越气。可这时江局长的感觉已经越来越不好,虽然每天去医院输液,又紧着吃药,症状还是一天比一天加重。于是又犹豫了几天,最后一咬牙,现在也只能宁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了。为了治病,吃就吃吧,别说鸡屎,只要能活命就是人屎也得吃。可鸡矢白虽是鸡屎,也总不能在街上随便找一泡鸡屎崴回来就吃,毕竟还是药材。去药店一问,果然有这种药,且还挺贵。江局长买回来,按药店的人说的,调了酒,捏着鼻子吃了几天。这之前,江局长吃饭已经费劲,牙关总咬得很紧,身上也一直抽筋。可吃了这鸡矢白,身上真就一点一点松下来。江局长一看这鸡屎真见效,就赶紧又来我们学校找梅老师。这回三角眼也变细了,说,还想见那个学生。梅老师这时也已知道鸡矢白是什么东西。一见江局长又来了,就知道是见了效。梅老师也很意外,没想到这个叫 “石悲”的学生竟然有这么深的医道。于是又把石碑找来。

其实石碑也没有多深的医道。这种金疮风痉,他还是听棺材铺的黄掌柜说的。黄掌柜开棺材铺,木匠干活儿碰破手是常事。黄掌柜虽不行医了,但治这种金疮风痉有祖传秘方,平时跟石碑闲聊曾提起过,石碑就记在心里了。这个下午,石碑又来到卫生室。江局长一见石碑已经没了局长架子,连忙让他再给看看。又说没想到,去医院打针吃药都不见效,可就这一味鸡矢白,竟就管用了。石碑没说话,坐到桌前,又闷着头给江局长摸了一下脉,然后说了两味药,蟾酥和全蝎,说完就起身出去了。江局长没听明白,问梅老师,这蟾酥和全蝎是什么东西。梅老师一讲解,江局长立刻连头发根儿都乍起来。原来这蟾酥,也就是癞蛤蟆身上的脓疱疥,还不是脓疱疥,是从脓疱疥里挤出的白汁。全蝎则是蝎子,且要全须全尾,一个抱爪儿都不能少。把这两样东西焙干,研末,然后用酒调了服下。江局长一听,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已经到了这时候,连鸡屎都吃了,这癞蛤蟆和蝎子也就只能接着吃。于是回去,硬着头皮又去药店买了这两样东西,按梅老师说的方法咬着牙吃了些日子。先是感觉浑身乏累,像是干了多重的体力活儿。在床上躺了几天,病就真的渐渐好了。

但江局长是个很要面子的人,身上的病是好了,心却一下子又悬起来。当初病的时候只顾命了,自然顾不上面子的事。现在命保住了,也就又想起了面子。教育界毕竟就这么大一个圈子,江局长又是从下面学校提上来的,且现在又是教育局主管教学的副局长,认识的人多,得破伤风的事虽然从没对外说过,可这一阵总跑医院,上上下下都已知道。江局长一想到这里也就更加担忧,自己为了治这个破伤风,吃了一堆鸡屎蝎子癞蛤蟆,下面学校的老师们本来就爱笑话人,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成了大家议论的笑柄?

江局长一想到这里,病虽好了,却又一连几天睡不好觉。

几天以后,梅老师就被我们学校的封校长叫去谈话。封校长说,现在各方面工作都已开始规范起来,卫生室的校医也要有资质,局里说了,准备从别的学校调一个正式的校医过来。梅老师听了点头说,我回去教课,也好。封校长笑眯眯地说,课也不用教了,局里说,调你去西郊实验园。这时正搞“教育与实践相结合”,教育局在西郊开辟了一片实验田,种一些蔬菜和中草药,是学生社会实践的劳动基地。封校长说,局里考虑到你懂中医,决定让你去那边。另外,封校长又说,那个叫“石悲”的学生在毕业班,也没事了,就让他跟你一起去。

于是就这样,梅老师带着石碑去了西郊实验园。

我们小学的高老师说,名字不能随便取,否则会一语成谶。果然,他这话也一语成谶了。石碑后来曾对我说了一句心里话。他叹息着说,他不该改名叫石悲。

其实人这辈子不知会出多少事。有好事,也有坏事。但好事和坏事都是搭配着来的,不会总是好事,也不会总是坏事。倘总是好事也未必就是好事,也许会乐极生悲。而总是坏事也未必就是坏事,说不定就会否极泰来。所以好事和坏事也不是绝对的。同样一件事,这个时候你觉着是坏事,看着也是个坏事,换一个时候再看也许就成了好事。正所谓坏事变好事。相反,也许好好儿的一件事,说着看着都挺好,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坏事。

我们中学毕业时,石碑又出了一件事。

当时初中毕业有三个去向,继续上高中、分配工作,或去农村插队。至于具体到每个人去哪,国家有明确的分配政策。石碑没有兄弟姐妹,算独生子女,按当时的政策可以留城,也就是分配工作。但分配工作和分配工作也不一样,同样是分配,有人去国营大企业,也有人去副食店打酱油,还有的只能去市政单位,也就是修马路或掏下水道。虽然当时社会上有一个很响亮的口号,革命只有岗位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可每个人的心里也都明白,只要有分工,就有高低贵贱。所以到了这时候,越是在单位当领导的学生家长越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就越是想尽办法找关系,挖门路。石碑的家里当然没门路。石碑他妈还在我们街上的豆腐房,早晨卖豆腐脑豆浆锅巴菜,中午晚上卖面条。石碑他爸则每天仍然呆坐在自己家的门口,身边放着那根枣木拐棍。但石碑这时也顾不上这些。他正忙着给棺材铺的黄掌柜料理后事。黄掌柜死的头一天晚上把石碑叫去。石碑以为黄掌柜又想跟他聊天。黄掌柜自从把棺材铺改成杂货铺,生意一直很清淡。当初棺材铺的生意虽也不好,但生意不好,黄掌柜反倒高兴。黄掌柜常在街上说,都说棺材铺盼死人,可他不这样。只有灾荒之年或动荡年月棺材铺的生意才会好,所以棺材铺的生意好不是好事,生意不好,才说明世道太平。但黄掌柜虽这么说,人总有生老病死。我们十段街是自行车厂的职工宿舍,旁边九段街是棉纺厂宿舍,十段街和七段街是钢厂宿舍,十一段街是航道局宿舍,这么大一片居民区,哪个月也得死几个,所以棺材铺的生意也就一直还过的去。可自从改了杂货铺子就不行了。人死了都得用棺材,活人却不一定非用杂货,况且黄掌柜除了行医和卖棺材,别的生意也外行。虽是亳州人,亳州是出药材的地方,卖草药又比不上药店的药材靠得住,这杂货铺子也就一天不如一天。黄掌柜倒也想得开,卖了大半辈子棺材,手里攒的这点钱吃到死也够了,生意好与不好也就不在意。晚上没事了,常把石碑叫过来,烫一壶自己用枸杞党参泡的黄花药酒,再弄一盘盐水果仁儿,一边吃着喝着,跟石碑聊一些医道儿上的事。石碑自然不会喝酒,但可以吃盐水果仁儿,一边吃,黄掌柜说的一些医道也就都记在了心里。这个晚上,黄掌柜又把石碑叫来。石碑一进杂货铺就感觉跟往日不太一样。黄掌柜这晚上又烫了一壶黄花药酒,但没弄盐水果仁儿,倒穿了一身新衣裳。可石碑怎么看这身衣裳都觉着渗得慌,对襟儿的款式,深色闪缎绸儿的料子,细看还有团寿的暗花儿。石碑突然明白了,跟着浑身的汗毛就都竖起来。黄掌柜穿的这是一身装裹。装裹是街上的说法儿,也就是死人装棺材时穿的衣裳,正经叫寿衣。黄掌柜当初开棺材铺,也兼卖寿衣,看来是早给自己留了一身。可石碑不明白,黄掌柜这个晚上怎么把这身寿衣穿上了。黄掌柜正坐在桌前喝酒,脸色蜡黄,一见石碑,做了个手势,让他在自己跟前坐下。然后说,这铺子没用了,房子是自行车厂的,当初没说租,也没说借,就这么一直用着,铺子里也没什么值钱东西,打扫打扫,把这点货底儿带房子一块儿都给自行车厂就行了。石碑一听,黄掌柜这是在交待后事。黄掌柜点头说,是啊,我这一辈子脚踩两行,活人死人的事儿早都看得透透的,甭管谁,早晚都有这一天。

黄掌柜交待完,当天夜里就咽气了。

黄掌柜一辈子没儿没女,年轻时有个老婆,也跟人跑了。后事跟石碑交待了,虽然没明说,意思也就是托咐给石碑。石碑也明白黄掌柜的心思。但后事毕竟不是一般的事,他一个中学生,办这么大的事没这个能力。于是就去找街上的杨白活。杨白活一听黄掌柜没了,倒也痛快,来杂货铺转了一圈看看说,后事就由厂里办吧。杨白活是厂里的副主任,管后勤,让孙没改开着卡车把杂货铺的货底儿都拉到厂里去,这样也就把黄掌柜视为本厂职工,后事由工会料理了。说料理后事,其实也很简单。黄掌柜卖了大半辈子棺材,最后自己却没用棺材。不是没有,就算有也不能再用。这时国家已明令禁止土丧,人死了只能火化。所以甭管多大的人物儿,死了也就只能用个鞋盒子大小的骨灰盒。剩下的也就是开死亡证明,去派出所注销户口。杨白活带着人来把杂货铺的门窗钉上。一个黄掌柜,就这么在街上没了。

石碑出事还不是黄掌柜的事,是吴文翰的事。

吴文翰的慢性肾炎越来越重,已经发展成慢性肾衰竭。慢性肾衰竭,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尿毒症。吴文翰一得了尿毒症整个人就肿起来。渐渐肿得越来越厉害,浑身上下都胖得有些夸张,喘气也一口一口的很费力。吴文翰偶尔出来过风,透透气,就叹息着对街上的人说,俗话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可他现在是下边穿了靴,上面也戴了帽,只怕是没几天活头儿了。吴文翰说的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意思是男人最怕脚肿,女人最怕脸肿,这都不是好兆。人一得了绝症,自然有病乱投医。吴文翰眼看自己一天不如一天,就不光是跑医院,只要听说哪儿有什么能治疑难杂症的民间高人,立刻就去。开了什么偏方,也不管这偏方是多奇怪的东西,找来就吃。吴文翰的儿子吴又来也就没有别的事,整天用自行车推着吴文翰到处去看医生。这天也是该着有事,我们学校开会,搞毕业教育。吴又来来到学校,拾老师一见他就有些不高兴,问他这一阵子在忙什么。拾老师这样问当然有原因。过去吴又来几乎天天给拾老师擦自行车,还经常拉着石碑来给拾老师的车打蜡。现在石碑跟着梅老师去了西郊实验园,吴又来也不露面了。拾老师每天就只好自己擦自行车。吴又来当然明白拾老师这样问的意思,只好如实说,他爸现在病得很重,是尿毒症,已经起不来床,看样子恐怕没几天了。拾老师听了哦一声,随口说,你跟石碑不是邻居吗。

吴又来说,是邻居,都住十段街。

拾老师说,让他给看看啊。

吴又来一愣,他又不是大夫?

拾老师一笑说,不是大夫,也许才比大夫有办法。

拾老师指的,当然是江局长那件事。但拾老师是明白人,现在梅老师莫名其妙地就带着石碑去了西郊实验园,江局长这事当然也就不能再提。可是江局长这个事也确实给拾老师很大震动。震动拾老师的还不仅是石碑这样一个看似貌不惊人的学生,只用了几样奇怪的东西,竟然就把江局长这么重的病治好了;让拾老师感到意外也很吃惊的是,江局长的破伤风好了,梅老师也就带着石碑去了西郊实验田看菜园子。拾老师的心里清楚,真正知道这件事内幕的,除了梅老师和石碑,也就只有自己,所以这件事只能烂在肚子里。但拾老师的话还是提醒了吴又来。吴又来这时才突然想起来,石碑跟街上棺材铺的黄掌柜关系最好。黄掌柜本来就是个怪人,一边卖棺材还懂些医道,街上的人都笑他,说棺材对他来说也是一味药,给人治病治不好了,就卖一副棺材预备着。石碑这几年,也确实跟着黄掌柜学了一些古怪的医道。吴又来听街上的人说过,当初杨白活的儿子拉出的屎颜色不对,最早就是石碑看出来的。拾老师这么一说,吴又来回来就对他爸吴文翰说了。吴文翰这时已经绝望了,有一根救命稻草就想抓住。一听儿子吴又来这么说,赶紧就让他去找石碑。

石碑自从跟梅老师一起去西郊实验园,心情反倒好起来。这个实验园种着一些中草药,有的草药石碑只在书上见过。这时一样一样都认出来,对每种草药的性状也就有了更直观的了解。梅老师虽然对中医知道的少,但西医却懂的多,这样跟石碑闲聊,两人在中医和西医两方面也就可以取长补短。虽然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学生,经常聊得挺投机,也很开心。这时石碑他爸已经去世。这几年石碑一直让他父亲吃各种药,每天也扎针炙。棺材铺的黄掌柜曾说,石碑他爸当初病成那样,如果不是石碑早就没了。但石碑爸最后还是没了。没的时候很安静,人还坐在门口的板凳上,身边放着那根枣木拐棍,像睡着了一样人就走了。石碑这些年一直帮他妈照顾他爸,现在他爸走了,家里也就没什么事了。有的时候跟梅老师聊高兴了,晚上索性也就不回家,和梅老师一起住在实验园里。石碑这个晚上正好回来了,一听吴又来说了他爸的病,先是有些犹豫。石碑知道吴文翰的病,也知道他的肾病已经发展成肾衰,只是没想到已到了这个程度。但黄掌柜当初曾跟他说过,为医之道,虽不拘贫富贵贱,但也要分人。这个分人当然不是高低厚薄之分,而是有缘与无缘之分。所谓疢海无边,医渡有缘,就是这个道理。为医者,只有为有缘的人看病才会有效果。一样的病,开一样的方子,有缘和无缘的人吃了,疗效就会不一样。也正是因为黄掌柜这么说过,石碑的心里才犹豫。石碑当然清楚吴文翰是什么人,也知道自己跟这人无缘。但既然已经到了这时候,他也就还是跟着吴又来来到吴家。这个晚上,石碑一看吴文翰就明白,已经没救了。黄掌柜曾说过,人的额头有三道纹,这三道纹分别代表“天、地、人”三才。三才纹在,人的气数就在。而三才纹一开,也就是俗话说的抬头纹开了,这人的大限也就到了。这时,吴文翰的三才纹已经没了,脑门子亮得像个西红柿。吴文翰的心里显然也已明白,一见石碑,就喘着对他说,我知道这是恶病,已经没治了,你就死马当活马医吧。石碑听了,拿过吴文翰的手腕摸了摸。果然,已是一种脏气将尽的脉相。黄掌柜曾给石碑讲过七种怪脉,釜沸脉、鱼翔脉、弹石脉、解索脉、屋漏脉、虾游脉、雀啄脉,这七种怪脉也叫“七死脉”。甭管谁,只要有了这七死脉的其中一种,也就说明气数已尽。吴文翰这时就是鱼翔脉,摸着似有似无,如鱼游水。这种脉相主三阴寒极,阳亡于外。石碑想想说,还有个“肾气汤”的方子,想试,就试试吧。

石碑这时还没意识到,他已经犯了一个错误,或者说是犯了大忌。黄掌柜曾告诫他,行医最忌危重。不是危重的病人不能治,而是倘没把握,最好不要轻易出手。一个方子开出去,病人吃死了,他是死在自己的病上还是死在你的方子上?这就说不清了。所以从古至今,这种各说各理的糊涂官司才一直打了几千年。当然也有解病人于危难的大夫,可那得是高手,艺高人才胆大。倘没这么高深的医道最好别冒这个险,否则落个庸医害人不说,也许还会给自己招来抖落不清的麻烦。石碑这次就忘了黄掌柜的告诫。他这“肾气汤”的方子开出去,吴文翰只吃了一副药的两淋儿,人就死了。死的时候一直拉稀屎,上面已经没气了,底下还在拉。吴又来和他妈“玻璃花儿”起初只顾着给吴文翰倒腾屎,后来发现人凉了,才知道已经没气了。可人没气了,直到穿上装裹衣裳,底下还在不停地拉,拉得身上臭气难闻。

吴文翰死了本来也就死了,但接下来又发生了一件事。这时我们学校的毕业分配方案已经定了。可方案定了,虽还没公布,每个人也都已知道自己的去向。吴又来的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在外地一直跟着他姥姥,到他这里也就属于“可走可留”。所谓“可走可留”,也就是可以去农村插队,也可以留城本配工作。吴又来就去学校找拾老师,认为自己既然是可走可留,就应该留。吴又来这样去找拾老师,心里也有些把握,自己给拾老师擦了一年的自行车,没有功劳至少也该有些苦劳。但他却忘了一点,后来的一段时间他一直陪着他爸跑医院,也就顾不上再来学校擦车。不过拾老师对擦车的事倒似乎不太在意,只是告诉吴又来,他看过学校的分配方案了,吴又来已在插队的名单里。但还有一个机会,拾老师说,如果他去找自行车厂,说不定可以顶替他爸。拾老师所说的“顶替”,在当时也是一个说法,很多企业有这个规定,倘职工退休或去世,厂里可以自主决定,由子女来顶替继续工作。拾老师这一说,也就提醒了吴又来。于是吴又来回来,就去找街上的杨白活。杨白活这时还是自行车厂的副主任,正好分管这事。但杨白活告诉吴又来,厂里虽有子女顶替的规定,可顶替也是有条件的,比如职工是出工伤死的,或退休时对厂里有特殊贡献,如果不满足这两个条件就没办法顶替,否则厂里死一个顶一个,那还不乱了。杨白活说,你爸虽是厂里的老职工,已经这么多年,可他属于自然死亡,这就没办法顶替。杨白活毕竟已经当了几年厂领导,说话也就很有分寸,一番解释,有理有据。吴又来听了也就无话可说。

但几天以后,我们学校的墙上突然贴出了几条大标语。标语内容是 “还我父亲!”、“杀人偿命!”、“血债要用血来还!”。这标语是用红墨水写的,字迹也横七竖八歪歪扭扭,看上去血呼流拉的格外醒目。校园里突然出现这样的大标语,我们学校的领导也吓了一跳。一问才知道,是一个叫吴又来的学生贴的。封校长立刻把吴又来找来。这时的吴又来已经是一身重孝,上身一件白粗布坎肩,下身是白粗布裤子,脚上的鞋也缝上了白布,头上戴着个白花花的孝帽子,两个耳朵边还各垂下一绺麻丝。他一进办公室就嚎啕大哭起来,震得屋顶直掉土。封校长一看他这披麻戴孝的打扮就明白了,连忙劝说,先别激动,有话慢慢说。吴又来哭了一阵,才说,他父亲是死于庸医之手。封校长一听就糊涂了,说既然死于庸医之手,就该去找那个庸医。吴又来说,这个庸医就是石碑。封校长懂了,吴又来说的这个叫 “石悲”的学生曾给江局长治过病,这事学校是知道的。接着也就猜到,一定是石碑又给吴又来的父亲开了什么药,把他父亲吃死了。于是说,如果是石碑,就该去找石碑,他做了什么事应该由他自己负责。但吴又来又说,让石碑给他爸开药,是拾老师的主意,石碑又不是大夫,如果拾老师不说,他怎么会想起去找石碑。吴又来又说,他不知道,拾老师给他出这个主意究竟什么用心,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封校长一听这才明白了,原来吴又来这哭,这闹,根儿是在这儿。不仅是石碑,这里边还有拾老师的事,还真就复杂了。其实封校长对拾老师也一直有些看法。拾老师平时在学校不言不语,却总爱往局里跑,学校的事,局里很快就都知道了。江局长后来又来过学校几次,也都是让拾老师陪着,并没告诉校方。但封校长也知道,江局长是来找那个叫“石悲”的学生。所以后来,局里突然通知学校,让梅老师带着石碑去西郊实验园,封校长也就没问局里是怎么回事。现在这个叫吴又来的学生来学校这样闹,显然不是冲石碑,而是冲的拾老师。倘冲石碑,只是学生之间的事,他们自己解决也就是了。而冲拾老师就麻烦了,这就是跟学校之间的事了。封校长自然不想把事情闹大,于是好言相劝说,父亲去世,确实是一件让人悲痛的事,你先回去,我们调查一下,一定尽快给你答复。

这时拾老师也已知道了这件事。拾老师一直认为这个叫吴又来的学生很乖巧,挺会来事儿,也会讨好老师。这种学生很常见,也就并没太当回事。可没想到这个吴又来说翻脸突然就翻脸了,而且一翻脸竟然这么干。拾老师一看这些大标语,再一听说是吴又来贴的,心里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拾老师毕竟有些脑子,他立刻就去西郊实验园找石碑。当时石碑不在,但梅老师也已听说了这事。据梅老师说,他问过石碑,他给开的这个“肾气汤”的方子里有一味药是大黄。梅老师说,大黄是泻药,所以病人吃了才会不停地拉稀。但病人并不是拉稀拉死的,反而因为这个拉稀,应该还延长了一点生命,比如上午就应该死了,这一拉就活到了晚上。因为从西医讲,这拉稀其实是排出了身体里的毒素,也就起到一些肾脏的功能。拾老师听梅老师这一说,心里就有了数。所以封校长一找他,也就承认,自己确实说过让吴又来去找石碑,让石碑给他爸看病这样的话。但拾老师立刻又说,他当时对吴又来这样说也是有根据的。拾老师到了这时也就不再顾及什么,他说,这个叫“石悲”的学生确实懂医,也确实有些医术,当初江局长的病连医院都没办法了,就是他给开了两副药,把病吃好了。拾老师说到这里,还想继续说下去,但又想了想才没再往下说。封校长听了点点头说,是啊,你说的这事我也听说了,可还有一件事,既然这个“石悲”的医术这么好,他父亲脑溢血这些年,他怎么没给治好,最后还是死了呢?封校长这一问,拾老师就没话说了,于是想了想,就又把梅老师说的那番话搬出来。封校长听了却不以为然,说,梅老师连当校医的资格都没有,他的话谁又能信呢?现在的问题是,人死了,而且是吃了这个“石悲”的药死的,而当初去找石碑,又是你让去的,现在人家就咬死了这一点,怎么办。拾老师叹口气说,其实这个“石悲”也好,吴又来也好,不过就是两个学生,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也就是提了个善意的建议。封校长摇头说,你这是善意的建议吗,你这是给自己找麻烦,现在不光你自己,给学校也招来多大的麻烦。封校长说,你不想想,局里为什么不让梅老师当校医了?连梅老师都不能当校医,你怎么能让吴又来去找那个叫“石悲”的学生看病?封校长这时已经了解过了,对拾老师说,这个“石悲”,不过就是跟一个开棺材铺的学了几天中医,就敢随便开药?

封校长这一说,拾老师就彻底哑口无言了。

几天后,封校长把吴又来叫来。封校长并没具体说这件事的调查结果,只是说,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你父亲也已去世了,再说什么都已经无法挽回。接着又软中带硬地说,学校也了解过了,其实当时,你父亲已经病危,就算不吃石碑的这个药,恐怕也,嗯,这个就不说了。然后又说,你有什么要求,现在可以提出来。吴又来先说,我就一个要求,让拾老师和石碑,为我父亲的死负责。封校长嗯嗯了两声,笑眯眯地说,这个恐怕,再说负什么责,怎么负责,也没有一个依据啊。然后说,这么说吧,你有要求可以提,学校尽量帮你解决。这时吴又来才说,他爸死了,他妈眼不好,家里没人照顾,如果学校出面,他可以顶替他爸去自行车厂工作。封校长一听这才明白,原来吴又来闹来闹去,真正的目的是在这里。其实这也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倘学校出面跟自行车厂交涉,应该问题不大。这样一来,吴又来的问题解决了,而他去自行车厂只是顶替,也没占学校的分配指标。但事情虽是这么个事情,封校长却不能这么说。否则别人也找个理由来学校闹,分配还不乱了?况且吴又来去自行车厂没占学校的分配指标,却占了去农村的插队指标。他不走,去插队的也就少了一个,这边的窟窿学校还得想办法堵上。于是封校长笑眯眯的说,好吧,我们研究一下吧。

学校的研究结果很快出来了。这个结果已经不是两全其美,而是三全其美。封校长带人去自行车厂交涉,交涉的人正是杨白活。杨白活一听是吴又来的事,就明白了。这时杨白活的心气儿正高。他儿子刚做了肛门重建手术,而且手术很成功,这一下终于扔掉在肚子上挂了几年的粪袋,可以像正常人一样拉屎了。这时一听是吴又来顶替的事,又都是十段街上的街坊,也就痛快地说,好吧,我们商量一下。商量一下也是杨白活说了算,其实也就是同意了。这样吴又来去自行车厂顶替他爸,没占分配指标,学校也就等于多了一个指标。而吴又来在学校这一闹,也就正好给了封校长借口。封校长索性来个羊毛出在羊身上,把吴又来去农村插队的这个名额放到了石碑的头上,这一来也就正好把这个窟窿也堵上了。当然,这个结果三全其美,只是对封校长和吴又来而言。对石碑就是另一回事了。但封校长对石碑说,学校这样做也是为他考虑,否则吴又来再闹,就要惊动局里,一惊动局里就更不好办了。

所以,封校长笑眯眯地对石碑说,学校让你去插队,也是保护你啊。

我再听到石碑的消息,已是四十四年以后。

这时我女儿已是著名的“安妮律师”,专门代理刑事案件。我对刑事案件一直很有兴趣。她平时回来,也经常说一些代理的案子和案子当事人的事。这年中秋节,她回来问我,还记不记得一个叫石杯的人,说,石头的石,水杯的杯。我立刻想起了当年的石碑。

女儿说,这个石杯是她的一个当事人。

很多年前,我曾对女儿说起过石碑的事,当时说的是人取名字,不能随便乱取,否则会一语成谶,然后就举出石碑这个例子。所以女儿就记住了。她这次代理这个案子,一看当事人的名字,叫石杯,一下想起我曾说过的石碑,于是随口问了他一句,你认识王松吗?

这个叫石杯的人想想说,好像认识。

女儿告诉我,这个石杯在一家制药企业工作,再早在实验室,后来退休补差,管药品库。他自从管库这几年,经常往外偷药。偷药不是卖,而是送人。据他自己交待,他住的那条街,当年曾是一个国营大企业的职工宿舍,现在过去的老邻居大都年老多病,看病吃药又成问题,他就经常从仓库里给他们拿药。起初拿的少,不易察觉,但后来需要的人越来越多,还是被发现了。我问女儿,他这案子,大约会判多少年。女儿说,这属于职务侵占,现在认定的价值大约十万元,按刑法第二百七十一条,应该五年以下。

五年以下。

我在心里重复了一下女儿的这句话。

显然,这个叫“石杯”的人就是当年的石碑。他不叫“石碑”了,也不叫“石悲”,给自己改叫了这个“杯”字。我又想了一下,可是想不出这个“杯”字如果也一语成谶,又能谶成什么样。我问女儿,能不能和她一起去看看这个石杯。女儿说,现在不行,嫌疑人在看守所看押期间,除了律师谁也不能见,就是家属,也只能等开庭的时候在法庭上见一面。真正的会见要等案子终结,宣判以后。女儿说,你如果想见他,就等开庭,或判了以后吧。

我又想了想,说,还是算了吧。

也许,不见更好。

2017年11月9日 改毕于天津木华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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