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与裂隙(六章)

2018-11-14 04:47
钟山 2018年4期

人 邻

R E N L I N

一、艺事

三百色

苏绣《秦淮胜迹图》太可怕了,据说用了三百多种颜色的丝线。

苏绣的构图,高明的画师,三五天,顶多半月就描摹得清清楚楚。如何绣,却不容易。极细的丝线,要劈成两根,接着四根,八根,十六根。十六根有多细?没有一丝儿风,也缥缈缈的。可就是这缥缈缈的,要一根根细细体察了,几乎看不见丝线那样,浅浅地绣了,看不见,依旧浅浅的绣了,还是看不见,多少遍的的绣,才活了一样,慢慢显现了。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多少往事,都在缥缈缈的丝线里,没有来由地,了也不了,不了也了了。

一件绣品,要好多人,几年,十年,十几年。低着头的少女,无知懵懂,一件绣品绣下来,已经失却了桃红柳绿了。时光,吓人。

还有,丝线之前如何染呢?一种颜色,几十色差,一大缸的颜色,如何分辨深浅。如此的精微细察,如何做到?

下料那人,禁欲一样,也不见风雨日光,只静静待在屋里。没人搅扰那样,端坐着。门闭着,帘子遮着。大缸里蓄满了洁净的水,只等他。

他是一滴一滴那样下染料。白色的丝线,浸透了,提起来。再一滴,白色的丝线,浸透了,再提起来。一直到白色的丝线,几十次地下去,浸透了,提起来,几十种深浅就都有了。

制作染料的屋子,是要一点幽暗的。据说,颜料禁不得日晒。那人也就只能在略略幽暗的地方,也并不能十分看见,近乎盲人那样,只是听见“滴”的一声,染料滴了下去,又“滴”的一声。每一滴,他都知道它们是如何慢慢在水里洇开了,没了,有了。浸下去的白色的丝线,隐隐地,有了。

染好的丝线,一缕一缕,一律顺在屋里阴凉处的架子上。

染匠离开的时候,紧闭了门窗。

七天之后,丝线才干透了。那门也是不能随意打开的。染匠得小心翼翼,有点心惊胆战那样,轻轻地开了锁,慢慢推开——“呀!”的一声,外面的亮透了进去。

那些颜色呀,好看的叫人说不出话来。

金丝线

深宫里女人身上的织绣,那金丝是盲人制就的。

制就金丝线,先要把金子槌薄,再用煤油熏制的乌金纸夹住。乌金纸坚韧,且金箔在黑色的纸上,看来极清楚。夹好稍厚金箔的乌金纸,盲人全凭手感,用特制的木槌不温不火地槌打。十几个时辰,什么概念?如此的耐力,丝毫松懈不得的腕上的绵密耐力,眼明人是不堪忍受的。五色令人目盲,五形也会令人烦躁吧。

也只有盲人,于一切形色无干的盲人,才能。槌打的部位,以及如何用力,都不是明眼人所能清晰把握的。那技艺,近乎道,于混沌一体,不可言说。师徒间,只是师傅漫空抓着徒弟的手,敲打就是。感悟也就感悟了,不能悟到的只能放下,不吃这碗饭。

盲目的人,手感格外好。这也似乎是奇怪的,目盲却因此可以格外达到如许的精微,甚而竟至于玄妙。所谓的慈悲,天不绝人,即是如此吧。

槌制金箔,也竟然不是黎明即起。时间,却要从晦暗的傍晚,直至三更。更奇怪的,无用的室内,也竟然是需要燃一盏灯的。盲人无用的灯,是给谁看的呢?

这规矩该是古老,似乎必得有什么亮着,才槌打得匀称。

待用的裁刀,金箔打制好之前,给黑布严实裹着。这规矩是不能破的。也必然是黑布,似乎别的布,会不够敬畏,刀子也会因透入的光亮而不安。不安的刀子,如何安然而为那样的精细。

幽暗的灯下,盲人在案上铺好厚薄合宜的金箔。黑布缓慢打开,裁刀睡着一般,并不崭亮,甚至于有些晦暗无光。门紧闭了,不会有外人看见那盲人是如何细细切出可以在风中飘飞的轻盈。

盲人定定站着,不动。要许久,才抬起手来。裁刀一道道切过去,手势只是微妙的移动,不能数算的。

盲人不停,要一刀一刀,一直到切完。

这人切完最后一根金线,搁下刀子,几乎是僵硬、脸色苍白的亡者。

之后,他需要歇息,很长时间的疲惫之极的歇息。

他切完的时候,那盏灯的油,将好燃完,倏地,抖一下,熄灭了。

他睡了,累了,一点也不想再醒来。

那些金丝线呢,盲人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水墨

树皮制作的绵密柔韧的纸,有着无尽虚空。

水滋养了松,松的烟灰凝成了墨。墨再入了水,再携着水入了纸。兑了小溪或泉里洁净的水,浓淡的墨,画了菜蔬虫草,菜蔬通透,白是白,绿是绿,虫草鲜活,虫是虫气息,草是草滋润,有什么可说的呢。

虚空的缘故,水的缘故,笔墨过处,即便是物象,也若有若无,若无若有的。不能在那有无之间感到什么的人,是惋惜了在林间饮茶歇息的。

纸上的留白是虚空,另一种虚空,并不全然是虚空。是风,烟岚,蒙蒙的雨,渺渺目力不能及的。山和水,桥和路,送别和伫立的人,是殷殷话语,长亭复短亭,是冥思,是不问苍生问鬼神,一律都在那儿呢。

一切实与虚也都是静的,即便是马的奔跑、腾空,也是静的。动的那一点力,是瞬间,消弭得太快。只有静,那马才在。天马行空,天马是不动的,是天空在动。而天空,是空的,空,也是静。

*

画,也是卷着,偶尔才打开。

画完了,画家顺手卷起来。那画已然不是平面的,那些山、树木、屋宇蜷曲重合在一起,似乎睡眠。

装裱了的画,也是间隔地挂在客厅或者是什么合适处,尔后卷起来,等着下一次打开,或是很久都不会打开。

即便是挂着,大多也在幽暗中。屋子的进深很深,除了中堂,大多是在背光侧光之处。白天看画,也并非都于清晰明亮之处。老友赏画,是要童子拉着卷轴一头,自己慢慢打开了看的。画幅从天到地,慢慢落了下来。更长的卷轴,要两个童子拉开了,赏画的人沿着画的一侧,游山玩水一样,慢慢看过去的。没有看够,退回来,再沿着走一遭。夜晚,看画的人,要手执灯烛,那画,山水树木屋宇人物,是一寸寸目光触摸着看过去的。换句话说,看画的人,似乎旅行,从这儿到那儿,停与不停,停多久,是否要在画里某个亭子里小憩,饮一盏茶,和某个画里的人默默说上几句话,以及嗅嗅雨后山色和花草的湿润气息,咂摸画家故意留下的哪一点笔墨趣味,一些似有似无的墨色极淡的水渍,一些兴之所至的飞白,都是随心所欲的。从某种意义上讲,中国画是可以不用看完整的,尤其手卷,是边看边卷起来的,一寸一寸看过去,也一寸一寸隐匿了的。

看过了,依旧卷上,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该喝茶的喝茶,该走的也就走了。

出得门去,夜深了,谁家的灯笼,真好看。

海那边

画家着白布袜,束发,坐在地板上。

他面前的白纸很厚,平展,阔大。

第一笔是不易的。画家此时还不知道第一笔究竟该画在白纸的哪一处。

不看那白纸了,画家偏头看外面落雨,牛毛细雨,一直飒飒地落到远山,远天远地,空蒙蒙的。

他看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一样,伏在纸面上,细细察看,用手掌触摸什么。尔后借着一只很大的黑色碟子,用宽大却极柔软的排笔,蘸满了金粉。金粉在黑色的碟子里,满是贵气。

画家提住刷子,弯腰,稳稳地把它按在纸上,横着抹过去。没有任何停顿,没有犹豫,一个守旧的匠人完成一道工序那样,稳稳地按住,抹过去,似乎没有了呼吸,就像庄严的仪式。

金色,在白色的纸上呈现,似乎春意,淡淡泛着金色那样的春意。

画家放下排笔,执一毛笔,所谓的“捉管”,似乎一个活着的什么,得捉住它。

画家执管的手势有些笨拙,奇怪的笨拙。那管,蘸上墨,在纸的空白处,画一小巧弧线,再一根线,即是小舟了。舟上,添一人。

烟波浩渺之人啊。

就这几笔,画完了。

何良诸热乎乎握住盗墓者的手。盗墓者不习惯,几十年了,从没有人跟他握过手,而且是用双手紧紧握住他。盗墓者说:“我明白了,在这块土地上折腾,丧良心!”

似乎也没画完。

可是,远远地看,真的画完了。

石榴

着灰长衫的画家倚在案边喝茶。

倦怠地翻一卷书。

也凝神想些什么。

忽然间,画家拈起斜搁在砚台上的笔,匆匆蘸几笔墨,也蘸点水盂里的水。墨与水,多少无算。

稍稍按住纸,笔就上去,兼风带雨。中间稍稍顿一下,换一支笔,蘸一点朱红,一点花青,一点赭石,随意。

几乎只是瞬间,该有的都有了。

近乎玄妙的是一个表皮稍稍干硬的石榴,那一块干皮,水墨绘就,却俨然没有一丝水分。似乎触上去,会觉到那一点“干硬”。

另一个开口的石榴,红的籽,晶莹剔透,石榴红色,湿润润的,要洇了那纸呢。

要两个石榴,才完成了这画。一个饱满,圆满,密封着的,一个神秘的小宇宙。

另外一个,打开,说话,让人心疼的话。

柿子的红

那红,难以描述,也许可以叫做“柿子红”。柿子的成熟,色泽也在变,笨笨的绿,之后是有点素白的青涩,不知不觉就稍稍带着霜白了。霜白的红,悄悄浓了,在冷中变,稍稍深着一点,硬着,软了,半透明着一点,再到了软软的红。

还有,它原先的青涩,经霜的杀打,那红里面,隐隐含着铁的黑色一样。

国画家在这一点上是厉害的,朱红色里,适当调上一些墨,深浅的墨,柿子的红就都出来了。

柿子的红是微微矛盾着的,些许奇怪,就如同最初,世界最初的某一种红,石头一样,生生、冷冷的,不知不觉就在霜白里红了,暗暗生着一点点不易觉察的微微的暖。

那红也和高手的烹调一样,要甜,是需要微妙地调上些盐的。柿子的红是要加上点青色的,味道是复合的微微的冷,没有痕迹。是那些青,格外显出了柿子的红,凌空的染了霜白的红。

羊羹

谷崎润一郎所说的羊羹是什么?

问了一个去过的人,说羊羹大略是红豆做的,也有栗子的。

谷崎润一郎说这样的羊羹,是在黑暗地方吃的点心。为什么要在黑暗的地方吃?还是因为那是过去的木与竹与纸的小馆子,灯烛不大明亮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因由才这样说?

在黑暗地方吃的点心,所以谷崎说,羊羹也是黑的。想到他是写了《春琴抄》那样文字的作家,就可以理解。仆人佐助为了保有记忆里春琴的美,竟然可以刺瞎了自己的眼睛。黑暗,在谷崎那里有着特别的美吧。

黑暗的地方,点心就是黑的吗?羊羹在黑暗的地方,就给黑暗融进去了吗?看不见的羊羹,也许真的是染透了黑暗的吧。

手指拈着那样的羊羹,软软的,似乎稍稍用力就会毁坏了。黑暗里看不见,似乎就更为脆弱吧。红豆的栗子的味道,在黑暗里若有若无,也许就是为了品味那种无比的细腻,才要在黑暗的地方,全身心地在触觉和味觉上默默感受吧。

单纯的东西,在黑暗里就变成了不单纯的东西了。

这也有如某些话是不能在烈日下,而要在凉飒飒的夏秋黄昏,最好是在黑暗里喁喁地说出来,才会叫人难忘的。

小说

几个人坐在那里,无意,却自然,如有人随意安排了,谁在那里,谁在这里。

在座,有写小说的人,说起小说,如何如何,如何如何,几个人说了好些。可小说究竟是什么呢?我不大会写小说,只是在小说的边上,悠闲了一回。若我说小说,就是在座的几个人吧。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换言之,你也不是你,我也不是我,他也不是他。这些人的构成,展开,未曾展开,永远不会展开的,交织在一起,那些就是小说吧。

好的小说,就是写出了这几个人的自在。

小说里自然会写到苦,命运,其实那是很小的。眼界放开,那一点苦和命运,实在不是什么,不过是人,人的狭隘。可人也就是这样吧。没这些,还是人吗?都那样放得开,拿得起放得下,已然没有人,也没有小说了。

叫老子说来,天下诡异,天下归一,天下原本就没什么可以写的。这老家伙诡谲,只肯写五千言。五千言,他觉得已经太多了。所谓天机,是不敢触摸,更不敢泄露的。心里知道的一点,藏着就是,人能坦然,想想,是十分吓人的。

就写那么一点,余下的时间,老子这老家伙眯眯觉,看看松,看看水,看得竟然有些伤感,伤感之后,老家伙偷笑自己,怎么啦?

老子,其实已经有点不像人了。只是偶尔有点像人。这样的人,肯写小说吗?

绝不。

竹纸上的字迹

什么时候,在一片染了茶渍的竹纸上写了一行字,应该是一个人的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吧。

这纸,早就忘了,现在想,应该是十几年以前了。

纸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记不得了。那时,还在京城偏西南的一处园子里。

这一会不想看书,也不想写什么,才顺手从书架上取下那暗褐色的文件夹。夹子很旧,和现在的文件夹不同的是,它是用棉布裱糊的,有一种黯淡的感觉,却奇怪地有着古老的温暖。

夹子刚打开,那一页发黄的竹纸,就幽暗地滑落出来。其间,竹纸在滑落的过程中,空气的原因,发出细微的干燥的声音。

半透明的纸上,那一行字,也是半透明的。

时间太久了,除了茶渍,字迹模糊不清。那天,是因了什么,忽然在这纸上记下了那个人名和那个电话号码。

那个人是谁呢?

是谁都不要紧的吧。

犹豫半天,留着,弃了。

最终,还是把这片残纸再次夹入深褐色的布面的文件夹里。

那个夹子,好些年没有动过了。之后,大约也是很难再动的吧。

很多年之后,再一次打开这个夹子,看见这片残纸的,会是谁呢?

煮粥

闲来煮粥,怕粥“噗”了,遂跟母亲从前一样,端个小凳子,踏实坐在厨房里候着。

无人说话,拿一本书翻看。看几页,粥还没滚;再看几页,粥还是没滚。于是,安下心来。十几页过去,正看间,粥忽地“噗”了,可是近呀,抬手就把锅盖揭了,火也关小了。

抹布灶上收拾了,盖上半个锅盖,小火慢慢熬。小火熬着,人就不必待在这儿候着了。

回到屋子里,接着看书,却看不进去了。刚才厨房里暖暖的,米粥的味儿暖暖的,真好。那样看书,心里踏实的呀。

以后看书就这样吧,煮一锅粥,小火,慢慢煮,就为着在厨房里看书。粥的米香味儿腾腾地弥漫了整个厨房。知道有一锅粥在那儿,有半碟切得细细香油拌得透亮的芥菜丝,什么书看不下去呢。

窗子,也开一条窄窄的缝,偶尔一丝儿清风吹进来,是树叶和青草的味儿,嗅一下,清苦苦、清凉凉的;再嗅,依旧是粥的香,叫人心里踏实的粥。几十页书,忽忽就看过去了。

那粥叫什么,就叫书粥。好么?

芭蕉

见芭蕉叶,忽然想起白石老人当年,因未能弄清芭蕉叶卷曲的方向,而搁下老舍的命意。

这几日,近,便利,遂仔细看所见的芭蕉,才知道叶片是顺时针卷起。大的叶片已经展开,无从看起。看小叶片,才知道是从左到右,细细卷着裹着,针一样。左为下,也弱一点,小小的叶片,从左边起,就怡然。小小叶片,从左卷起,舒缓缓的,近乎缓慢幼稚的入世。

叶片开初,是柔弱,蜷缩的,有如胎儿母腹里的蜷缩。叶子渐渐大了些,再大了些,不娇嫩了,可以承受些什么,才“哗”地展开了。

也有些叶片,很大了,也只展开半片,那半片依旧卷曲着,半醒半睡。

还有更大的叶片,即便竖着,也给人横的感觉。横空,超然那样,略有几分悍霸。叶子,没有风,也感觉“哗哗”的,可以纵笔疾书,写一大篇字。若干枯了,浅浅的枯黄色,涩涩有声,真的纸张一样,毛笔蘸了墨,大可以书写的。据说某古人,是曾经用干枯的芭蕉叶书写的。一篇短的妙文,如张岱《湖心亭看雪》,归有光《项脊轩志》《寒花葬志》那样的,就简直可以写在芭蕉叶上。一大张叶子,横竖写了,书法若好,要惊煞人的。再如,写一封信,不必信纸信封的,径直写在芭蕉叶上,着人送去。青石板的小街上过去,路人边看边念,不及念上几句,人扛着过去了。人再追着念,岂不好玩。可惜,没人这么做。

没人写字的芭蕉叶,秋风秋雨,也会慢慢干枯了,萧然,裂开。雨水浸了,也会发霉,黑了。远看,也如同写了什么文字。

雨下起来了,打着,打着,淅淅沥沥,擦擦拉拉,风凉凉地读着一样。

天凉——好个——秋。

围棋与象棋

俨然两种时空。

围棋是盯着,见缝插针,细密密的脉络,朝哪儿走脉。脉与脉交织,如水流。水流交织之处,是耕田,也是陷阱,是捕鼠器。

也是周旋。擦擦挨挨的,相邻着,直接,切入,也虚掩着面目,等待忽然揭开的面目。

一,一,落下,种植一样,等着生长,长成一片。

等着,提起。

……残阳一片。

象棋是容纳,是杀伐,是不露声色的容纳间的杀伐。是细密的抵住,亦是大刀阔斧的杀伐。

你来我往,杀机四伏。杀机,是成几倍,忽然间膨胀爆裂开的。一旦定局,多少刀枪都无济于事。

起初是虚空里的云一样。可是不知道,哪朵云里是有雨的。

闲闲的云,慢慢走,慢慢走,忽然就落下雨来。

慢雨。到风紧雨紧的时候,整个棋盘,都泥似的,坍塌了。

也是残阳,云里遮着的残阳。

二、杂说

胫骨

胫骨是小腿迎前的那根骨头。

仔细摸一下,胫骨朝前的位置,有一条硬硬的楞。为什么会有那条楞呢?圆弧的,不是更坚实么?

也许,骨头有它自己的道理。没办法试验一下,究竟什么形状的骨头,在外力的作用下,更坚实。

陡然冷了。冻雨,寒入骨头,近乎冻透,那道楞,几乎锋利。可也恰因这锋利,几乎是脆弱的,似乎稍稍大的力量就会折断了。尤其,胫骨外面只包裹着一层薄薄的皮,整根胫骨,都几乎暴露出来。

忽然想,这不是自然的意志。人以前不是直立的。爬行的时候,胫骨在后,是不容易遭到外力击打的。

暴露出来,只是因为直立。还有暴露的容易受到侵害的没有任何遮拦的腹部。换句话说,人是冒着生命危险站立起来的。

可是,人为什么要冒着那么大的危险站立起来呢?

这是自然的意志,还是别的什么,我们永远也说不清的谜么?

人的手具有极其强烈的表现力。可惜的是,从来没有一个电影艺术家会竭尽全力去专门拍摄一对恋人的手。

看起来寻常的,和别人一样的握手,散步时两个人拉着的手,或轻或重的,递出什么和接过什么的的手,在相互的领子、衣襟和扣子上缠绵的手,两只因为什么而颤栗的手,庄重的手,孩子气一样的逗弄的手,迅疾或纾缓的手,激烈、冲动的手,冲突的手,疲惫没有一丝力气的手,沾满了灰尘,一会儿又洁净了的手,犹豫着触摸的手,伤感的手,安静的手,快乐的手,情不自禁的手,热烈的手,圣母一样的手,凄凉、不忍离别的手啊。

不知什么时候,一定会有这样一个艺术家,去尽心尽力拍一对恋人的手。要从他们年轻时候拍起,在他们的手上,拍到爱,温暖,怨恨,绝望,和解,要一直拍到他们老了。冬天的大雪里,两只手安静地叠合交织在一起,一直,要一直到一双手、两双手都终于老了。

可两个人的手还叠合交织在一起,相依为命一样,和初恋的时候一样。

岁月

据说科学家找到了长生不老药,人至少可以活到一百二十岁。

想想,百岁都那么远,要凑够那岁数,实在是累的吧。真有这药,会有多少人乐此不疲地活到呢?

八十岁,其实八十岁就足够了。酿酒一样,五味粮食和匀了,掺了曲子,连酿带窖,八十年,酒正好,滋润地把那酒同样五味俱全地品完,正好可以怡然歇着了。看着地上的年轻人忙忙碌碌,自己可以安歇了,是淡然而欣喜的。

要满街都是老人,八十几岁的老人,九十几岁的老人,百多岁的老人,满脸的皱褶,话也说不清,衣衫也不整,凑一堆,吃起东西来,没有牙齿,声音呜呜,是有点吓人的。

草木看起来为什么顺眼,青嫩就青嫩,开花结果,就开花结果,秋风起来,枯黄了也就枯黄了。

到大雪落了下来,人都蜷在屋子里烤火暖冬的时候,草木早早安歇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才合适。

草木才是真正知天命的。人呢?经常反了。

好看

恋人耳鬓厮磨,恨不得饴糖一样黏在一起。人若少,或竟然是没有,白云青草,松林流水,那两个人会怎样爱呢。

略看一眼,生怕打搅了,赶紧转过头来。虽然知道如此一眼不会搅扰,可还是赶紧。

韩熙载夜宴,有声色,有茶酒,有甘饴,可谓骄奢。可骄奢之后,园子里小径悠游,过某窗前,灯烛暗红,隔窗情话喁喁,老韩遂噤了随从,悄声过去。继而回头笑笑,别搅扰了年轻人的好事情。

韩熙载,真是人物。

插一句闲话,汪曾祺汪老竟然用一柄放大镜仔细看《韩熙载夜宴图》上的高足碟子,看半天,老汪说,嘿!竟然是几枚柿子。

回到那一对恋人,正如两枚饱含果汁鼓胀着的果实,青转了红,甘醇的红,滋味正好,颜色也因暖暖秋阳而格外明艳。艳阳之下,只管不避讳人的。凡周围的人,皆是树木、花草。树木花草是不须管的吧。

草木人生,就是这样。

一边撇嘴的人,且别再撇嘴。悄悄看一眼,要满心欢喜呢。

这世上的无奈,因了这一对恋人,才那么年轻好看。

盲人

一个间谍假扮盲人。一年过去了,几年过去了。一个盲人,谁会怀疑他呢?不过一个可怜的盲人罢了。

他自己也习惯了,甚至天黑下来的时候,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开过灯。甚至连大家喊叫着地震了,甚至大楼起火的时候,他在逃生的时候也镇静地没有睁开过自己的眼睛。

他自己也觉出自己的可怕,怎么会这样呢?

他已经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盲人,愉悦地以盲人的方式做一切事情。

甚至,他还娶了一个妻子。妻子,也以为丈夫是盲人。

时间过去,任务结束了,他收到离开这里的消息,那是一封信。

可就是因为这封信,他暴露了。

妻子把信递给他的时候,正是晚上。他拿着信,不知怎么就去开了灯。

妻子其实是另外一个间谍组织的人。

间谍被抓了起来。医生检查他的眼睛的时候,却发现,他的眼睛早已没有了视力。

词语

1、词语的力量

多年前有人惊骇过“人革”这个词。那不是“人革”,只是把人造革简化为“人革”。

最近路过某处,见到“名人皮革”的词语,也是惊骇。“名人皮革”?!“人革”还要加上“名人”,更叫人惊骇。

知道是误读,可还是感觉到咒语一样的语言力量。

人类已经无法离开语言了,甚至可以说,语言已经几乎成为人类的全部。

最好的文字也许是两种吧。一种是儿童的语言,明亮,天真,无赖,好到没有办法。还有一种,幽暗,沉实,近乎咒语。最好的文学作品,或单一,或兼有这两种神奇。兼有两种神奇的,有吗?能写出那样文字的人,什么样呢?

2、话语

话语是奇特的。

比如,你就不能听我一次?

回答,行,或者不行。行,也可以说成好。好,另有一些味道。

可是,如果说,一路保重,就忽然大转折了。忽地另一个境界。

话语自身是难以理解的,也因此,才有语境;也才有那么多的人,痴迷于它。

这莫名其妙的,是谁的造物呢?

话语是人类自己的吗?可能不是。

话语是鸿蒙。我们只能看清它的某些瞬间。

也因此,话语也是隔膜的。

多少人就是因了一句话,永远,分开。

也有人因了某一句话,相识,爱了,分不开了。

3、举案齐眉

举案齐眉,多好的词。

洗衣是另外的事。在井边,池塘,河边,洗净了,在太阳底下好看地晾晒着。饭菜却是要端到堂上的,也因此才有了盛放饭菜的案,也即所谓的食盒。

古人的案并不大,举手之劳的大小。现在乡下,依旧会见到某户人家用这种案盛了碗碟,端到屋里。若干年前,还偶尔画几笔的时候,曾给一个陕西人用油漆画过。记得是黑色的底子,用红色的漆画了些什么花纹。一尺略宽,不足两尺长吧。端两三个人的饭菜,正好。

那案,若是汉代漆器那样,朱地黑纹,或黑地朱纹,才更好看。那样的案,举在屋里,是要多吃一碗的。

女子,从心里爱着,有点羞,不敢看男人的眼睛。细心的饭食备置好了,低着头轻着步子举在屋里。男人还是听见了脚步声,就要转过身来。女子不好意思地赶紧把案举起来。举案齐眉,是合适的位置。太高,是不雅的。低了,又怕男人瞧见了自己害羞的眼睛。齐眉的位置,将好。雅且雅了,眼睛也将好可以偷偷看着地下,也许就偷偷看见了男人的鞋——那鞋也是这女子亲手做的。

这也不是尊卑,是爱。有些礼仪的爱。

古典的爱,是叫人羡慕的。

健身房

那人石头一般。静悄悄,再静一些。人的喘息,有点抑制,觉得羞耻似的,静悄悄压着压着,慢慢调息,不肯叫人觉察。

石头一样的沉默,静得可怕。有什么在宁静里积聚,越积聚,越是宁静。似乎宁静是可以堆积,有体积,虚无堆积的。

石头一样的人站起来。沉实的铁械,漠然。那人不吭声地看着,要仔细看透了那些铁的内力似的。

一会儿,那人的一瞬间,忽然是虚的,力量都透尽了那样。他得再次积聚,很久的积聚,才能汲取了什么一样。

那个人再次虚脱一样在器械上躺着,一动不动。仰脸看着,房子极黑,且高,那屋顶就一直黑上去,黑的那么高。

悬着的灯,幽暗暗的,虚无的天就在上面。

屋顶下面,那么沉,水泥的沉,铁的沉,宁静的沉,人的沉,是那么的沉啊。

光线黯淡的屋子里,真静,羽毛飘落在地上的声音,也会听见的吧。

一丝灰尘的声音,也会听见的吧。

如此沉的地方,轻是奇怪的。

弃衣

时常在某处,见到丢弃的衣服。

那衣服究竟是什么人的?老人孩子,男人女人,可以一眼看出。不容易分辨的是,那人多大年纪?哪里人?还有,有些衣服是并不破旧的,甚至几乎新的,为什么就丢弃了呢?

破旧的衣服也有,一件外套,夹克,面料感觉含着羊毛,有点讲究。穿这衣服的人,不会把它穿到如此破旧。我看见的无疑是二手,甚至是三手。最后穿的那个人,上身之后,几乎就没有洗过它。领子和袖口肮脏干硬,几乎变形。原先的扣子也掉光了,补缀的几颗,极不协调。

新的也有。一件衬衣,几乎是新的。穿它的人,只是穿了几天而已。似乎是突然之间丢弃的。为什么就丢弃了?衬衣并不是很高级的那种,买了这样衬衣的人,至少会穿一两年的。怎么就不要了,觉得奇怪。

棉衣也有,极厚的那种,手工缝制的。应该是陕西或者是河南人的。不能细细端详,其实端详,也无法知道是陕西还是河南人的。能辨识的人,城里是没有的。还有针线,是粗的。现在哪里还有那么匀称细密的针脚呢?穿这棉衣的人,无非是这边卖菜的,来自陕西河南的人。做了这棉衣的女人,会知道穿这棉衣的人,有朝一日会去了西北吗?穿这棉衣的人,也是不会知道自己竟然会去了西北,放下田地,去卖菜。

厚厚的棉衣,先前是多么暖和,从一个女人的手里转到男人身上,在寒冬里暖着他。现在,棉衣却丢弃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和那么多肮脏的东西堆在一起。

这棉衣,也会有一个暖人抑或是伤心的故事吗?

那个做了这棉衣的女人,现在哪里?什么模样呢?

还有孩子的衣服,穿小了,怎么就丢掉了?可以洗干净了,留着,给别人的孩子穿呀。为什么就丢掉了?冷冷地丢在那里,像是那孩子,从来就没有母亲。

老人的衣服是最多的。也许并不是老人的,只是款式的旧,叫人那样觉着吧。都是几年前十几年前的老款式,黑的,灰的,蓝的,土色的。也有时尚点的,铁锈红,墨绿,棕色,但样式依旧是老的。

这些衣服,大多是体力劳动者穿的,旧的褪了色,领子袖口肩上,都有破旧的痕迹。这样的衣服是叫人略略安慰的,不管怎么样,这些衣服,物尽其用了,没有浪费。

既然是衣服,人身上曾经穿过的东西,还是不要随意丢弃的好吧。毕竟是人的身子暖过的,浸了人的体气、汗水,人的精气。旧了,不想要了,洗干净了,留着,给需要的人。不能用的,也要好好处理吧。

锛头女人

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小时候见过的那个锛头女人。

女人的锛头很大,几乎高出一寸的样子。很难看。这是个东北女人,却没有因为锛头自卑。她嫁人没有,不知道。印象里,没见她领过孩子,也许没有嫁人。

那还是困难时候,大多女人能有多半新的衣服就不错。可锛头女人不一样,老是崭新的衣服,湛蓝湛蓝的,平平整整,甚至裤子还熨有笔直的裤线。她还穿皮鞋。那个时候几乎没见商店里有卖皮鞋的。她的皮鞋从哪里来的呢?尤其,她的皮鞋总是擦的锃亮,有些炫目。袜子,是白线袜,白得呀,总是新的那样。

她的锛头,细心地梳着刘海,齐齐地遮着。剪子,很精心地剪了。现在想,疑心是她自己对着镜子剪的。可以想见,这女人对着镜子,梳子细细地梳了刚洗干净的头发,剪子在镜子里比着。究竟剪到哪儿好呢?终于,剪子齐齐地剪了过去。真是整齐。她的头发也黑,好看。因为这好看,叫人有点忘记了她的大锛头。

她的脸,也并不大好看。眼睛细咪咪的,鼻子什么样,记不清了。嘴巴,也记不清了。只是觉得她的脸很干净,比很多女人的脸都干净。

这个女人,现在哪儿呢?按年龄算,早该不在人世了。如果活着,一定还是那么的干净齐整的吧。

病人

某人病重之际,孩子一样,孱弱地没有一点力气,话说不出来,眼睛却咕噜咕噜转,看着妻子,像是看着母亲一样,一寸不离。

妻子回去做饭,要好好请假,说通了,才能离开。还要一直看着,看到妻子关门,门缝里跟他摆摆手。

妻子做了饭赶来,不过一个小时,却急得过去了半天似的,眼睛里含着泪埋怨的。要妻子哄半天,才乖乖好了。

妻子有点不好意思,真是,孩子一样。说着,有点脸红。

人病了,会急躁,烦恼,说话就不吃饭了。妻子急,可是没有办法,哄了也不管用,转身就走。就走,却又回转头来,看一眼,两人一起落下泪来。

临终之际,男人看着妻子。谁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妻子知道,说:我告诉你吧。是咱们脑子里长了东西。我也想治好你的病,多陪我几年。可是,没办法,这个病咱们治不了了。

妻子说完,丈夫眨了下眼睛,明白了。

妻子和女儿从病床两边各攥着病人的一只手。病人的两只手早就没有一点力气了,这会儿却抓得很紧。

妻子一件一件交代后事,丈夫一下一下眨眼。

妻子说,你放心,我姐妹多,她们都会照顾我。

又说,女儿的事,你放心,结婚的时候,我一定办得红红火火。

丈夫的手,松了些,可是还没撒开。

妻子想,还有公婆。说,你父母,你放心,以前咋样,以后还是咋样。

丈夫的手,又松了些。

妻子说,我,你放心。

丈夫合上眼,手慢慢松开了。

手,那么软,真的,跟孩子的手一样,一点力气也没有。似乎还从来就没有来过这个世上,还在睡着,没有睡醒呢。

一边,是他的弟弟,多像,面貌倒在其次,动作,坐下的姿势,几乎一个人。真是奇怪。

喝啤酒的男人

晨光灿烂。人行道上,匆匆走着一个边走边喝啤酒的人。

这人个子矮小,可是显得很倔强。

他边走边喝,并没有因为喝啤酒而行进缓慢。只是因为瘦小,手的瘦小,他似乎一直在用力攥紧那只啤酒瓶,似乎一松懈,那啤酒会忽然“没”了。

如果是黄昏,我可以说,这不过是一个男人辛劳之后的愉快消遣,可这是一天的早晨,清凉的早晨,所有人都匆匆忙忙赶路,而他,这个小个子的男人,竟然边走边喝啤酒。

他喝得自在,气势如“虫”,旁若无人,颇有些舍我其谁的意味。

我竟然无端地有些羡慕。

买菜

母亲身体不好,家里的菜,时常是父亲去买的。

那天,偶然陪父亲去买菜。父亲在菜市场走着,不时停下来,粗大的手,笨拙地抓起几棵菜,放在秤盘上。一会,在另一个摊子上,再抓起另一种菜。

父亲,不会侃价,大略就是人家报什么,少一毛钱就行。

有时候,我会干涉一下,拿起菜,仔细看看,是不是新鲜,也会和别家的比较一下。我插手的时候,父亲就呆站在一边。

买块豆腐吧?我问父亲。父亲说,不买。豆腐爱坏。豆腐爱坏?新鲜的买回去,赶紧吃就是了,怎么会坏?

忽然又想,父亲是不会做饭的。

父亲买了菜,仍是要母亲做的。母亲有时候忘了父亲究竟买了什么菜,比如豆腐,搁在那儿,天热,第二天自然就馊了。

提着菜,跟在父亲后边走,忽然才想起,我们兄弟三个离开家,八十几岁的父亲已经差不多买了二十年菜了。

一个人买了二十年菜,竟然还没有学会买菜,真是难为了父亲。想到这儿,心里是难过的。

隔开

电梯忙,于是从22层楼梯悠闲往下走。

下了几层,忽然探出扶手向下看,以为会晕眩地一直看到最底一层。

——有这样的记忆,视线下去,下去,太深,凌空,底下有引力一样,叫人恐惧着挣扎回来。似乎不挣扎,会给引力吸了下去,瞬间摔在坚硬冷漠的花岗岩地板上。

可这一次,却没看到。

扶手外面,令人晕眩的空间,每隔两层,就有暖色的板子封闭,隔开。

这个设计者竟然会想了那么多。

自杀

也许,是不应该谴责某些自杀的。

艰难的煎熬,无法忍受的煎熬。

生活的残忍,我们见惯了,我们没有力量直取死亡,以为只能那样忍耐着。

我们只能是看着,等着那个备受煎熬者,油尽灯枯。人生不是“人死如灯灭”那样截净,大多数时候是残忍的等,“灯”怎么也不灭,人世的“苦”熬着,怎么也不灭。也有些麻木了,麻木到更令人不忍。

不是赞许,只是觉得,人生的某个时刻,已经可以觉悟的某个时刻,与其艰难熬着,其实人不过是到了下一个路口,忽然一下,转一个弯罢了。

仁慈

死亡是什么呢?

我忽然想,死亡是仁慈的吧。

一个人奄奄一息,痛苦无比,亲朋默默看着那个就要离去,还不能离去的人,倍受煎熬,但又没有任何力量,只能无奈地等着。

安慰的话,也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任何安慰的话,也都是虚伪的吧。

奄奄一息,那个濒临死亡的人,已经没有力量,他已经不再想挣扎,已经想放弃,他渴望“轻松”,想甘心情愿地早早离开这个尘世。

不是吗?死亡有时候真的是仁慈的。

死亡的怀抱给了他,有时候竟真是温暖的。

暖水瓶

忽然,想起暖水瓶。

这该是极可怕的东西。不过时间久了,习惯了,人就忘了。

尤其是八磅的暖水瓶,滚烫的水灌进去、灌进去,那么多滚烫的沸水,暖水瓶里积聚着、积聚着,有点承受不了那样,似乎会随时爆炸。

每每我灌水,总是有点心惊胆战,总是把头偏向一边。

瓶胆,我观察过爆裂之后的那脆薄的银色的玻璃,几乎不到一毫米厚,它的银色似乎更显得脆薄,它如何能承受那样的滚烫和不断冲入的重压?

有时候想想,科学是可怕的。

表情

人的表情,是裸着的,没有毛的遮掩才可以呈现。

动物呢?是要圆睁怒目,竖起毛发,耸着脖子,再加上或低或高的吼声才能传达的。但人只需要微妙的一点面部变化。据说,眼睛是不能表达什么的,所谓表情,只是眼部周围的微妙肌肉变化。

那近乎无生命的、条状的、有些愚蠢的肌肉,竟然能表达微妙、甚至极其微妙的倏忽即逝的情感变化。也就是说,我们的眼睛,即便是那些感人至深的,甚至是无限依恋的眼睛,那些眼神,竟然都有赖于这些肌肉的微妙变化。

还有,我奇怪的是,人怎么就知道自己的表情,比如沉思、忧郁、烦恼等等,能够准确地传达给别人。那同样是不可思议的。

大事

天还没大亮,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匆忙骑到一家小饭馆,随手把车子往墙根一撂,就进去了。

很快,他吃完早饭,急匆匆出来,走了。

地上,是薄薄的霜,是自行车的辙痕和人的脚印。

似乎他匆匆骑着自行车赶来,就是天大的事。随手把自行车撂,就是天大的事。吃一碗面,又匆匆离去,就是天大的事。

他的自行车在薄薄的霜上碾上的拐来拐去的印子,才是天大的事。

卫生纸

清晨,阴湿湿的,细雨下了半夜。

窗台上谁遗忘了的半卷卫生纸,潮潮的。

摸一下卷着的纸,软软的,手指触到的地方,倏地陷了下去,印下了一个模糊的指印。

这奇怪的东西,是纸,湿了以后,却似乎是纸与水的结合。没有水的时候,这纸,似乎是不存在的。

可是,没有水的时候,它至少还是洁净的。

发明这样的纸的人,内心是有些奇怪的。

舞台

忽然想应该有这样一个舞台,小舞台,比所谓的小剧场更小,更开放。四面敞开,演员和观众(其实哪里分得那么清楚)掺杂其间,互为演员和观众。所谓的观众,也可以在某些环节成为演员,改变和影响某些情节。甚至演员也可以歇息一会,看看观众,甚至出去走一会儿,出去买一个面包或一瓶啤酒再进来。

甚至,不需要剧本,只是一个大意——甚至连大意都不需要。生活不就是戏剧么?

当然,需要一个人物在其中巧妙地支配,尤其是结尾,落幕。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不都有一个落幕么?

或者连落幕也都不要。

这个世界会有一个落幕么?

晚上,躺在床上,恍惚之间觉得门好像悄悄开了。仔细盯着,想看见什么,门却似乎又是闭着的。

想起一个谙熟场景,门,非常慢,几乎感觉不到,过一会儿才能认定,门真的开了。门外光线黯淡,隐约有一双冷冷的眼睛。

一会儿,那冷冷的眼睛不见了。若一直在,该怎么办?匆忙跳下床,冲过去死命把门关上,锁死,还是佯装睡着了,不知道,心里打着小鼓,想究竟该怎么办?也许,床边有件什么,比如椅子,早暗暗看好了,必要时候拎起来。

也许,只是无聊的过,想有点什么发生,没有生死的,只是一点阴暗、神秘,无聊的渴望。

绝妙

狭窄的杂货市场上,有骑车载货的少年,改造了的自行车后架宽阔,竟然至于不用捆绑,随手码放了三件纸箱。

看着少年骑过去,纸箱斜向一边,却不倒。有点想叫它们倒了,看看好玩,却没有如愿。

到了一家店门口,少年身子一斜,自行车也斜着,三件纸箱向一侧倒去——那家店铺的人,已经出来了,正好接住。

有点意思。若是寻常端正,自行车停下来,少年下来,解开缚住纸箱的绳子,一一搬下,就笨拙了。

人语

正跟人说话,忽然哪儿:你好!

转头看看,没人。接着说话,一会儿又是一声:你好!声音有点低沉。

那人说:是八哥。

过去看看,八哥一身黑色的毛,鲜亮的黄嘴。正看着,忽然,又是一声。这一声却吓人一跳,眼睁睁看着这样一只鸟,非我族类的,却忽然说出人话。

看半天,不解。又想,赶紧走,万一听见一句别的什么。

万一那句话,真的没法接受。

真的是这样。这还是八哥,如果是别的,一头毛驴,一块石头,忽然说出些什么吓人的,谶语那样,是要很久都心惊肉跳的。

老人

病室的门开了,几乎没有脚步声,隔壁病室一个患老年痴呆症的人进来,动作极轻,仿若是在自己家里,轻轻拿起暖瓶,在一只杯子里倒了开水,端着轻轻出去了。

我隐约听见什么,从病室套间里出来的时候,老人已经在走廊里了。我知道那杯子不是他的,问,杯子是你的吗?

老人小声说些什么,听不清楚,可是把杯子还给了我。

晚会儿,在走廊上又见到老人,依旧是极轻的脚步,目光也并不看着谁,在很远的地方那样。

真的是老年痴呆症么?多安静呀。人老了,见识了所有,已经不再想惊扰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惊扰不了他了,只想安安静静的,在与不在,都安安静静的。

岁月呢?管它呢。岁月也管不了似乎已经游离于这个世界的他了。

牛骨头

落了雪的街头,匆匆过去的自行车,车子后架上,驮着散乱一堆牛骨头。

剔骨的刀子才刚刚离开。剔去了肉的牛骨头,裸着,因为寒冷显得又冷又疼。那些没有完全把肉剔尽的骨头,给冷酷有力的细铁丝紧紧捆扎着,那些细铁丝,因为某种力量,深深地咬了进去。

难以想象,那头牛,它的几百斤肉在极短时间里,在一柄蛇一样嘶嘶吐着冷气的游刃下,倏地就不知去向。宰杀并不疼痛,疼痛的是分离,肉和骨头的永远分离。

那些肉,不知去向,只留下这些骨头。这些本该和肉紧紧连在一起的骨头,落雪之后,在一个人的自行车后架上,不知要给送到哪里。

裸着的骨头,原先穿衣裳似的裹着的血肉,忽然间,大雪纷飞之中,给残忍地剥剔而去,仿佛本来就没有,本来就裸着。

骑自行车的人,应该仁慈一些,哪怕是为了别的什么,轻轻地给牛骨头苫上些什么吧,哪怕只是一层薄薄的布。

有那一层薄薄的布,牛骨头是不会冷的吧。

毕竟,那些骨头,它本来不是裸着的。

肉档

好几家肉档,只有这一家奇怪,不见一点血腥。

半片冻肉上了案子,削瘦的男人,极白净的手,去皮剔骨,个个归类,转眼工夫,齐刷刷的,块是块,肉片肉丝,红白分明,肉是肉,骨头是骨头,一律干干净净。

案子也擦洗的一律是木头本色,稍有什么,锋利的刀过去,嚓嚓几下刮过去,依旧干净了。

卖肉的案子,其实不必这么干净。可这个山西人洁癖似的,几乎不停地在案子上弄来弄去。弄完了,低头抬头,四处张望一下。

来人,不用张口,就先问你。一口浓浓的山西腔,叫你一楞,没听懂一样,忽地顿一下,明白了。这边做肉档生意的,多是天水人,山西人就这一个。

说清楚了,山西人的手,实在利落,一块肉几下就切得干干净净,叫人看着也愉悦。

山西人的生意实在好,九点开门,不到十一点,都卖完了。余下的几份,或块,或丝片,分开,一份一份的,都有老主顾。

别人还忙着的时候,这山西人已经倒了一杯白开水歇着了。这人不抽烟,也不喝茶,就一杯白开水,悠闲地呷一口,再呷一口。

三、景色

乡音

昂贵的汽车在高速路上飞驰,乡音是奇怪的,甚至连所谓的普通话也是奇怪的。与此相伴的是金属、塑料、玻璃,意大利小牛皮包裹的座椅和驾驶台。

可汽车转下小道,碾过干枯的荒草,打开的车窗迅疾飘进来土炕炕烟的气味,马粪牛粪的气味,一所院子里满地晾晒着的玉米的气味,乡音忽然就合适了。

车停下来,人进了院子,车上的人和院子里的人挤在一起亲热说话,倏地就有些久违了的什么融和在一起。似乎四处漂泊的的气味,忽地混在了一起,怎么也没有办法分得开。

那辆停在院门外的车,孤零零的,昂贵,黑,像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送别

忘不了那种送别。古代的,赶不上了。几十年前的,还有。

庄子里四处都走了,能去的人家都去了,能吃的好东西都吃了,能说的话,说了那么多——虽然是说不完的。

走的时候,人要送。送即送吧。到了村口,人还要送。一里了,还要送;二里地了,人还要送……

不送了,不送了,人还要送。

再送送……

三里地了,那人还要送。

送到一个山口,不送了。

那人站在那儿,一直看;走的人,一会儿回头,一会儿回头。那人还在。再走,回头再看,那人还在。

真的,都想回去了。再回去待几天。此一离去,世界之大,难再来。

再回头,那人还在。

一直到……两边都看不见了。

上白塔

三十年前,曾去一个叫上白塔的地方,给那儿的人照了些照片。后来按留下的地址把照片寄去,没有回音,不知道他们收到了还是在邮路上遗失了。偏远地方,有时候信件很难准确寄到。

偶然想起来,三十年过去,那次见到的中年人,该是老年了。在与不在,都是难说的。最后的印象是那一次一直待到了晚上,那人打着火把送我们下山。

那些孩子呢?那三四个孩子,五六岁到十岁不等,现在都已经外出打工,成家立业了吧。

也许其中某个孩子就在我现在居住的这座城市,他们不认识我,我见了也自然认不出他们。

可这竟然是同一个世界。

想想,好像是一个梦,永远的梦,从来就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一样。

王城的暮色里

暮色让一切古老,好像时间忽然旧了,过去了的忽然又回来了。

龙爪槐,近乎剪影,也近乎谶语;那些太湖石,也随着光线的变化,那些玲珑的孔窍迷离曲折,暧昧,幽亮,叫人想到暗自隐瞒着什么的廷臣,还有后宫里妍丽丝绸的窸窣暗香,纸窗里幽然的灯烛。

似乎有人在暮色里浮现,相遇,离开,消失。

游走之间,忽然疑心几百年苍苍古柏那边,正是深秋,不时飞下落叶,风偶尔停了,有什么声音传来,似乎踩着沙拉沙拉的干枯落叶,会从某株大树后面走出来某位衰颓的帝王和颜容已逝的嫔妃。

园子

园子,看起来早完工了。

门口,是一对用红布蒙着眼睛的石狮子。主人知道,园子没有真正造好之前,红布是不能揭开的。

园子内部还有很多细节有待完成。某些细节甚至是隐秘的,在隐晦之处悄然运转,要待时光因某种因缘安然抵达之后才终至完成。那些细节,甚至没有人知道那究竟是什么。设计的人,建造的人,园子的主人,都不知道。

也许,某个偶然路过的孩子,在门外瞥了一眼,就看见了。看见了也就看见了,对他来说,那是什么呢,什么也不是吧。

那就是某种无以言之的气息吧。

其实,园子是永远造不完的。

某些未完的细节谁也不知道,要在某个人饮茶静观的时候,雨打梨花的时候,落雪的时候,腊月里点上红灯笼的时候,以至于某个女人腕上的镯子无名丢了又找到的时候,两个人在竹林幽径里吴侬软语的时候,那些未曾完善的细节,才一一显现。

一座园子究竟要多少年才能建造完善,也许要几十年,一百年,也许是要一直到这园子匾额残颓、花树萧然。

那时候,才是最终的吧。曾经的新,旧了,悠悠的,大梦似的一场。

园子要歇息了,那些人,早到别处去了。

别处,有人说着新的园子……

浮水印

古老的寺,觉得时间慢慢在那儿沉寂,一层层的,更多的已经陈旧甚或残颓不堪了。

寺边有湖,暮色苍茫里,湖水静谧,可以用手指在水面上写字,祈祷什么。昭于日月的,肃穆的祈祷,在这儿是合宜的。用心,用命,那刻骨一样的几个字,含着不肯轻易吐出的,一旦说出,会瞬间浸透了微寒的湖水。

万物,旋生旋灭,旋灭旋生。那用心用命的几个字,几个音,其实是不会消失的。

湖边,一个人,用刻了佛像和经文的印版,在湖面上,一下一下,印着。人觉得奇怪,印的人,还在印,印,也许一直要到天黑的看不见了,还会在那儿印,一直到天蒙蒙亮了。

他知道印在了水面上的,不会消失,看不见,是缘于心里没有。心里没的,怎么会有呢?

心里的东西,怎么会消失了呢?心在湖面上,印一下,回到了心里;又印一下,又回到了心里,怎么会消失呢?

小岛

某座小岛,因建深水港,岛民悉数迁徙。留下的某块石碑上,满是眷恋。

眷恋是真的,依依不舍呀。那些人迁徙的时候,回了多少次的头。多少辈的人家,多少风浪,多少青春年少都白了头。

为什么要迁徙呢?深水港就那么重要吗?这些人本来自自在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于我何哉”,打渔,耕读,婚丧嫁娶,生老病死,多好。为什么要迁徙呢?

我甚至想,这些人为什么没有拒绝,抗争呢?尤其年迈的人,老之将至,一生的尽头,看得清清楚楚,为什么也会无奈离开呢?

那些人的眼神,尤其是老年人的眼神,那深处藏着的,其实是抵御,看起来那么顺从的抵御。

叫他们迁徙的人,不害怕吗?

小岛上那么多的苦难和幸福,就那么永远消失,在大海里消失,没有了。

童话

野兽没灯,

晚上都睡了。

也只有儿童般透明的心,才能写出这样的句子。

野兽毛茸茸地睡了,呢呢喃喃、呜呜噜噜说着梦话,是什么样子呢?

野兽说些什么?要真的能听懂野兽说了些什么,会大吃一惊的吧。

人能听懂那话的时候,那野兽已然不是野兽了。野兽也是有内心的,也会感受到天空和草地,感受到人所能感受到的一切。也许某一头野兽,将来总会用它的某种形式写出一首诗来。也许,早已经写过了。

野兽没灯,晚上都睡了,该是孩子的话吧。大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大人什么样呢?

睡了的野兽,已然不是野兽。睡在有灯地方的野兽,哪里还是野兽呢?

晚上,无论睡在哪儿的野兽,都是温柔的。叫我们真的想跟那个野兽挤在一起,暖暖地睡着。

野兽茸茸的毛,挤着多暖和呀!

圣山

喜马拉雅山的圣洁,是严酷的。

圣山不需要那么多人,从来就不需要。某种意义上讲,圣山和人类没有关系。它甚至是有些厌恶人类的。它以雪的形式昭示,白雪之上,除了洁净,一切多余。

地理遥远,极度寒冷,空气稀薄,即便是虔诚,也只能抵达很少的人。

对于这很少的人,圣山是默许的吧。

它或许也是悲悯的,对这些顽强冒死的人,什么也不愿说。它知道,那些人即便不在这里,不在它的怀抱里死去,若干年之后,也会在别处死去。

对于死亡,它或许是悲悯的。

只有极少数的人亲近了它不露声色的怀抱。它不能有多的怜悯,更没有温情,来了也就来了。它只是默许,它甚至不会祈祷那些人平安离开,回到他们的来处。

他们来了,那也只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这其中,也有忽然生病受伤的人。命中注定,他们能够活着下山,或者是死在山上。

活着下山的人,圣山也并不给以安慰。死去的人,如果不得已要留在山上,圣山会以雪的寒冷,转瞬之间就覆盖了一切。

没有生命气息的地方,才是圣洁的吧。

圣山每年的升高,是隐含着什么意思的。

只是,人类并不知道。

人类的智慧,毕竟高不过一座山。

小风景

黄土干燥如齑粉,轻的呀,人都不敢碰,一碰,就飞了。

远处小山顶上,若有,若无,赭色一点,疑心是一座小寺。也许,只是一座屋子,偶然相仿罢了。

梨花,细碎,怒放。繁乱的只是叶子,若没有叶子,尽是梨花,一色的白,竟是可以半透明到融入空气。

汽车沿着铁路边上走,铁轨上停着的平板车上,是硕大无朋的某种机械,涂了炫目的鲜黄。极其沉重的机械,因着鲜黄,叫人说不清楚,轻,还是重。鲜黄覆盖的铁,黑的铁,表层忽然的轻,叫人心疑,那么沉的,怎么就有了轻的意思。轻的叫人禁不起它内里的沉。

一侧有河。人是随着河水生活的。汽车弯一下,那河水也随着弯了过去。

近乎虚幻的白色房子

远山顶上,有白色的房子。那样的地方,怎么会有那样一座房子呢?

曾去过那边,所过之处,惊心的荒凉。孤绝的山顶上,是寸草不生,更荒凉的吧。

是谁在那儿建了那样一座房子呢?盘旋上去的路,在哪儿呢?水呢?知道那儿是没有水的。

这样的房子,真是奇怪。奇怪的叫人以为是幻觉。

远远地,看得久了,转过身来想,也许真的是幻觉吧。若是幻觉,再看的时候,就会消失了吧。

这样想,就有些不再敢抬头看,觉得回头再看,房子也许真的就消失了。那时候,会有点吃惊,却也并不太吃惊吧。无非觉得,谶语一样。

也还想,会消失的房子,一定会再次出现。

但是,这样想过,却真的有点不敢看了。心怕,那房子真的没有了。那么大一座房子,忽然没了,是有些可怖的。

还有,那房子里的人,怎么能就没有了呢?

寒冷

小时候天气真冷,棉帽、棉衣、棉鞋,也不能在外面待久了。地是生铁一样,厚厚底子的棉鞋也不敢多站,一会寒冷就透了上来,冻得脚生疼。出门一趟,回去就直奔炉子,赶紧围着捂着,恨不能把手脚都塞进炉子里。

记不清小时候有没有把手塞在母亲暖暖的怀里,一定是有的吧。昨天回去,觉出母亲越老,越虚弱了。想小时候也许会把冰冷的手塞在母亲怀里,竟然觉得有些残忍。虽然,母亲会觉得幸福吧。

现在,不冷了。雪不下了,风小了,炉子也没有了。围绕寒冷的一切,都没有了。想想可怕,总有一天,我们会失去寒冷,失去棉被、棉衣、棉鞋、厚厚的围巾,以及那些织了厚厚的围巾,温情地给男人们裹上围巾的女人们。

寒冷没有了,也就没有了那些女人,围着炉子亲切地转来转去的,娟秀和粗笨的女人,把炉子烧得暖暖的,铁锅里香喷喷热腾腾炖着什么的女人。半夜了,累了,男人还没有回来,女人在等,在炉子一边等,半打着瞌睡半醒着,不时用勺子在锅里搅上一下,怕里面的粥糊了。

男人呢,饥肠辘辘,也不舍得在外面吃。怀里揣着不多的钱,正星夜往回赶。他知道家里那个女人正等着他,孩子在等着他,饭菜在炉子上温着。暖暖的炕上,被褥铺得暖暖的,软软的。

家的那盏灯,终于看见了。忽然间,这个坚强的男人,眼泪刷地下来了。

冰天雪地

地面幽暗,满是冰雪,风吹上脸,皮肤猛地一紧,什么割了,要裂开似的,转瞬就麻木了。

汽车摇摇晃晃,不时滑一下,滑一下,可司机镇静,寻常样子,叼着烟,撇着嘴,滑归滑,滑完了,轮子止住了,接着开。

路上,没有人说话,嘴冻住一样,都张不开。

走路的人低了头,看脚下的路,怕滑倒,瞥见一个饭馆的亮光,赶紧掀了厚厚门帘进去。肉,读不清,只能读you,四声。读四声,嘴就不用张开。

炖菜,酸菜炖白肉,大馇子粥,热乎乎端上来了。带汤的盆子,热气腾腾,冻僵了的手赶紧捂住。捂一会,不大听使唤的手,僵硬地拿起调羹,喝一口热汤下去,嘴唇还都是木的。再一口,嘴唇又木又疼。疼了,嘴才是自己的。

吃完,热热地出去,一掀门帘,又紧一下缩回来。太冷了。只能紧紧裹了棉衣,低了头,没奈何地出去。

漫天,看不见月亮,只星星点点,一粒一粒,寒冷的冰一样,深深嵌在虚空里。

虚空里,也是冰天雪地吗?

京郊

地气还冷,可还是想一个人出门走走。

顶了凛冽的风走,忽然想起袁宏道《答梅客生》的文字:“……观御河水,时冰皮未解,一望浩白,冷光与月相磨,寒气酸骨。”读来令人寒栗。

村道上,有斫头柳,树干楞楞的,每年生出来的枝条,都给贪恋的村民砍去。

也有大杨树。大杨树速生,材质的虚,似乎不真实,感觉敲一下会是空空的。

偶尔有芦苇,色泽干白。干白什么色泽呢?略略黯然的白,全然脱水且疲惫那样,就是干白吧。

也有小黄狗,见人打一个激灵,盯着,一直,到看不见了。

也有荒草,枯草色,蒙了尘土那样,似乎荒了很多年了。

也有残雪,枯草上的残雪,并不白,轻飘飘的,假的一样,疑心总也不会融化了。

也有湖水,知道冷,不会去触摸,只是看,湖水生涩、陌生的样子。

也有下午的阳光,些微的金黄,逆光中带着尘埃。

也有空院子,无人,以为是空的,无人,其实不是。怎么可能呢?

也有不知名的荒凉大树。

也有不少喜鹊,忽地展开一点喜悦,起了,落了。起和落,都带着喜气。

也有一种麻白相间的鸟,大小如麻雀,飞得极快。可这么冷的天,飞来飞去,干什么呢?那鸟看着人,走来走去,干什么呢?鸟也会这样想吧。

半天,没一个人。清冷里,路边有一个小酒馆,门帘上灰尘厚厚的,可毕竟是酒馆。不想进去,身边没合适的人,若有的话,灰尘就灰尘,只要暖暖的,暖暖的喝上几杯,也是愉悦的。即便那酒是旧时候的大酒缸,也没什么不好的。掀起盖在酒缸上的桌面,酒提子下去,一下就半斤。

酒甘冽,痛快。

饿了,一盘炒疙瘩就好。

满是荒凉的风味。

小火车站

喜欢那样的小火车站。

站台上冷清清的,半天没动静。一切都是旧的。偶尔出现的站务人员,也都上了点年岁,没多少声气的。站台的水泥台阶,几处破碎着。门窗上的绿油漆,斑斑驳驳。站台下面,只有两条轨道,两头是进出的两根信号杆。

很久,才有一列车过来。仅有两三节的那种。一两个旅客上下。也很少有人接站。

候车室里,只有一张椅子,安静地坐着一个老人,一个妇女,一个孩子。

天傍晚了,进来两个人,一男一女。没什么行李。两个人拉着手,默默对视着。清冷的候车室里,只有这两个人是温热的。两个人很少说话,低低的几句话,稍远就听不见。

老人、妇女和那个孩子,一会儿都不见了。谁也不会注意到他们是什么时候上车了,去了哪里?他们是什么模样,没有人记住。也不必。这世界太大了。

候车室里的大铁皮炉子,烧的热热的。站务人员过一会就来添一铲子煤,拉开下面的抽斗,清清灰白的炉灰,铲子碰的叮咣乱响。

坐在长椅上的男人要站起来,女人拉住他。他坐下,起来,终于又坐下了。

天渐渐黑了,男人站起来,女人不吭声。男人向售票窗口走过去,女人跟在后面。女人拽拽男人的衣襟。男人转过脸,深深看了一眼。

又一列火车来了。一会儿,开走了。那个男人不见了,女人也不见了。

外面,下雪了。雪下得真大。

站务人员再一次出来添煤,清灰,铁铲子依旧叮咣乱响。

厚厚的毡门帘给人撩开了,是一个女人。女人眼神清亮亮的,四处看看,就奔了售票窗口去。女人问了什么,转过身来,看看墙上的钟,又从候车室的窗子向站台上看看。

椅子空着,这会儿一个人也没有。女人坐下,低头看看粘了雪的鞋,两只鞋对着磕磕。磕下来的雪,一会儿就化了。一小片水泥地,湿漉漉的。

候车室朝着站台一侧的门,咣地响了一下。女人忽地站起来,向那边张望,接着很快起来,向那边走过去。一会儿,透过窗子玻璃,她看见了谁,就使劲拍着那玻璃。玻璃的响声,竟然是好听的。

很多年以后,很多年过去了,一个人来到这里,这儿已经不是车站了。

这个人提着一个手提箱,俨然旅客的样子。他立在站台上,一个人,车站还在,站台也还在,信号灯也在,只是铁轨的两端已经是残缺的。

这个人看了许久,才离开了。

离开的那一会,他低着头,脸上满是泪水。

最初的气味

人死之前,力气衰竭,身体没有欲望,吃,也就无所谓了。换一面说,也是干净了肠胃。肠胃干净,体气就极淡,到几乎没有。有人研究嗅觉,削瘦的老人,身上有枯草气。

枯草气?是生命返回的气味吗?欲望止息,浮华尽去,是最本真的气味。

那气味,是另一个世界的气味吗?那遥远的世界一定是没有气味的。

石头和泥土的气味,闻过吗?仔细闻闻,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本来,世界是没有多余的味道的。是人的挖掘,改变,组合,再造。可这世界终将是没有味道的。浩然,清远,宁静,安然。

山为山,石为石,土为土,水为水……没有兽,没有树木,没有花草。

也没有人迹,一切湮没,是另一种时间,最后的,也是最初的。

习惯于旧式的瓷碗,哪怕是略略粗笨的。现代的餐馆里,有时候忘了一样,用力去端一只塑料碗的时候,忽然失重一样,手里那么轻。

小时候的碗,要更沉一些。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多细瓷碗,即便有,也是很贵重的。而寻常使用的碗是有些粗笨的,份量要比细瓷碗重出很多。

记忆最深的,是那种有些黯淡的,很难说是白色,甚至也不能说是现在的本色白的那种碗。不白,但也不灰,也许可以说是沉沉的白吧。碗边,绘着靛蓝色的一道或两道细边。细看,蓝色的细边也是不均匀的,颜色有点洇开了,似乎一直含着水分,总也不会干了那样。

而现在的塑料碗,叫人犹疑。端在手上,不管里面盛了什么样的好食物,似乎总是叫人心里不踏实的。

其实,只是一只碗。

可碗和碗怎么会这么不一样呢?

乡音

车上,各种乡音,山西、山东、河北、浙江……

天还亮着的时候,还喧闹的时候,不觉得。要到了天黑以后,忽然想,这么多人,为什么不在温暖暖的家乡呢?

人们,跑来跑去,干什么呢?

要是这会儿还在自己的家乡,在自己的家里,饭已经吃完了,锅碗,桌子,女人已经把一切都收拾干净了,一家人坐在一起,男人、女人、孩子,亲亲热热地说些什么,也许还有一只狗,该有多好呀!

人是喜欢流浪的动物吗?

人有个窝,一身衣裳,一只碗,一双筷子,不就够了吗?

为什么不能在温暖暖的家里待着呢?

村子里的几个老人

小村,静悄悄的。我过去的时候,几个老人站在道边说话,奇怪的是,说着话的他们,竟然也可以是安静的。

听见他们说话,可是我竟然是什么也没有听见一样。他们说些什么?庄稼?儿孙?他们偶然也会说说“政治”?一次,在另一个偏远小村,一位老人忽然问,现在,谁是毛主席?

以前,也许是汉唐时候,逃避服劳役的秦人后裔,偶然在深山里遇到外面来人,会问:长城修完了没有?

这些人,说着闲话的人,才真正是“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那样的吧。

村子里的这几个老人,我过去了的时候,他们还在说话,他们有点听天由命,也有点不动声色的样子。

我过去的时候,他们看了我一眼,似乎真正看一个过客一样。而这个小村是他们的,多少年都是,祖祖辈辈生生死死都是。

生死和祖辈都在这儿,自然就是可以安静的吧。

什么是在,什么是离去,在他们来说,似乎也并不是什么特别的。

古城

路过一片田野,有人指着,说那边有一个被掩埋的古城。也许是清代,也许更早,一次剧烈的地震,古城给坍塌下来的山整个埋了起来。

因为太突然,没有人逃出来。

没有人逃出来,可是一定会有外出的人,进京赶考的人,做生意的人,走亲戚的人,在外面做官的人,逃婚私奔的人,以至于还会有逃犯,乞丐,说不清什么原因而外出的人。

那些人总归是会回来的。回来的人,百里千里,千难万险,水路旱路回来了,转过山脚,以为就会看到那座城,亲亲的城,住着父母兄弟、姊妹妻子的城,却什么也看不到了。心里惊骇,四处张望,绝不会错,绝不会错。疾疾奔过去,四周景色依旧,才知道是山坍塌下来了。

尤其,那些私奔的人,逃犯,好不容易回来的,冒死回来的,却什么也看不见了。永远,看不见了。

有人提议,将这古城慢慢挖掘清理出来,保持原样,是可以旅游的。

说这话的人,是有点可怕的,冷静而可怕。

炊烟和灶房

穿过某地僻静小巷的时候,竟然闻到了炊烟。

这味儿久违了。城市禁烟,哪里闻得到,只这僻静处,冬天才有人烧煤,为了烧水做饭,也为了取暖。

因了这烟,想起小时候,暮霭里,家家户户各样的烟筒,冒着或浓或淡的烟。浓的烟是因为煤刚刚燃起,乌黑的烟变浅变白,淡了,若有若无的时候,那家的饭就做好了。

肚子饿了的孩子都急忙回家了,没回的,母亲就在院子里喊,再不回来,就喊到门口甚至街上了,那叫声里充满了疼爱。也有脾气急的,几声喊过去,就忍不住骂了。饭菜热乎乎的,母亲们等不及了呀!

还有灶房。现在的灶房,叫厨房,什么都搁在冰箱里,案板上干净成那样,没一丝烟火味儿。

我喜欢过去的灶房,柜子里、案板上、柳条的笸箩里,随处都可以找到好吃的。案板上,盆子里也许有大块的酱肉,柳条的笸箩里,白毛巾苫着暄腾腾的馒头花卷。灶台上,靠近炉口处,扣着一大碗菜,家里还有一个人没回来吃呢。母亲知道那孩子喜欢吃什么,就特意留着。那人回来的时候,即便已经是吃了,看着母亲疼爱、期待的眼神,怎么也是要撑着吃几口的。

这样的灶房,已经很少了。用不了多久,会永远没有了。

地名

沿地图往下看:

三面窑,椿树庄,双扇门,艾蒿店,玉皇庙,碾子坡,西沟,月亮坪,大台,平子,川庄子,苏家 ……都是有来历的。

三面窑。有三个面的窑?什么窑?烧石灰,砖,木炭?已经不知道了。

双扇门。为什么叫双扇门?有一个什么样的建筑?这里偏僻,贫穷,交通不便。有人出远门,造化了,看了外面的气派样子,回来修了一个双扇的院门,竟然会成了地名么?

艾蒿店。艾蒿,也许这一片地方艾蒿生长的更茂盛?到了那日子,家家的女人都来这里取了,回去系在大门上。艾蒿,闻起来苦苦的,干净极了的苦,苦凉凉的苦。

玉皇庙。里面有玉皇娘娘。没有孩子的女人,会来磕了头,偷偷摸摸自己的肚子,似乎已经有了什么在里面。这庙,即便是不去,田里干活累了,粗糙的手擦下汗,抬头远远望上一眼,心里也是暖的。空旷之处,是需要一座庙的,不管是什么庙,多么简陋,甚至不管……有没有香火。

月亮坪,好名字,实在是宽敞敞的吧。夜里,月亮宽展展地照在坪上。可夜深时候,月亮太好,月光如水,如银,如冷,是有些叫人孤单的。

苏家 。 ,这个字什么意思?《新华字典》上没查出来。还是不查的好罢。很多古一些的字,很快就消失了。也如同那些濒临灭绝的动物、植物,消失了也就消失了。

多好的地名。写在纸上也好看。

农家

一户农家,院里挑着一杆崭新的红旗。

空旷地方,不多的树木,有点灰,淡淡的荒凉,红旗显得那么干净、新鲜、好看。

院子周围,几亩地,收获的,已经收获了。

该收获了,人和牲口都辛劳几个月了,庄稼也辛辛苦苦长了好几个月了。

也有最后生长着的什么,虽然天气已经凉了下来,地气也冷了下来,那缓慢生长的,还在安然生长。

麦秸垛四处堆着,有点笨笨的温顺。

小路上,没有一个人。没有人,人就都在家里,暖暖的家里,炕上,喝着热热的茶说话。一年了,该好好解解乏了。

狗,在院子里,呆呆地望着,想着什么。主人不出门,它也只能在院子里待着。

正是傍晚,炊烟起来,青青的,干净的,真好闻啊。

陌生的小镇

车经过这儿,后半夜了。小镇很小,一条街,酒馆,书店,邮局,一个小学校。

小街,不知怎么,路上垫了许多碎砂石,竟然比两边的酒馆、书店、邮局、小学校高出了两三尺。

几乎没有什么灯亮着。后半夜,灯亮着是有些残忍的。这是人们安睡的时间。男人女人,孩子,老人,连同牲畜,院子里的大车,都要安睡着。

远处,隐隐有盏灯,应该是一家小作坊。是豆腐坊么?早早磨了豆子,好做豆腐、豆浆,清晨就可以卖了。

这些人起得太早,太辛苦了。

我也有起早的时候。太黑了,忙着忙着,天忽然就亮了。睡回头觉的时候,想那些睡着的人,浪费了多少时间。也觉得辛劳的人,才真正有资格好好睡一觉。

车,稍停了一会,人只是下来松缓一下腿脚就走了。

这样的地方,什么时候再来呢?

再来,它还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遗憾的是后半夜,若是傍晚的话,会在街边小酒馆坐一会,就贴着窗子,一碟花生米就行,一壶散酒,一壶奶茶也好,一个人喝。边喝边看着街上走着的人,街面太高,看见的一个个人都是下半截。一个个的人,不会有一个认识的。

心里其实是知道的,几乎不再可能经过这个地方。这样一想,心下就莫名有些难过。可是也不知道难过什么。人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的动物吧。

某年在新疆,本来要经过达坂城的,就是《半个月亮爬上来》里面,“快把你那纱窗放下来”的那个地方,却因为修了新路,汽车不再经过了。

问车上的人,说那个地方真是小极了,就是几间旧旧的土房子,早有些荒凉了。那么荒凉的地方,却让人那么惦记着。

汽车过去的时候,心里知道,这一生都不会经过那个地方了。

尽管,它并不远。

小美学

小地方的寺,看起来是鲜艳的。油漆是鲜黄、靛蓝、稍浅的玫瑰红,完全不是大的寺那样。

见过不少大的寺,灰是主色调,黄色也是黯淡,少一点生气那样。柱子自然是红色,可是暗,即便是新油漆的,也因为环境的灰暗,稍稍暗着的沉稳。

想象这样小地方的寺改成那样颜色,觉得是奇怪的,忽然一下子灰了下来,看不见一样。稍稍远一点,竟然会像是墓地。

这里干旱,也几乎没有树,小寺,似乎就得那样颜色鲜活。

僧人呢?没有见到。

可这寺的颜色,僧人会觉得好。

供养的人,也觉得好。觉得很亲。

海滩

那海滩,可以用森然形容。

起伏的岩石,不知多少万年的沧桑,早就浸透了黑夜和海水的盐,给“卤”了一样,弥漫着灰白的苦涩气息。

岩石似乎也因着盐的缘故,满是黑白夹杂纠缠。也有些局部泛着黯淡的铁锈色。铁锈色上夹杂的白,似乎也是苦涩的。

一些似乎单独的大石头,及至过去,细看了,才发现,下面是连在一起的。也就是说,整个海岸都是绵延的极厚的岩层。那些石头,不过是因为年久的海水冲刷,似乎单独了一样。

一些石头上,留着奇怪的“窝”,难以想象海水是怎么把它们冲刷出来的。

“窝”里面有海水,知道会咸,可还是想尝一尝。

手指蘸了一点,吮一下,果然。再吮,咸的更深。细细过去,慢慢觉得有一些过不去的苦涩,梗在喉咙里。

再慢慢感觉,似乎觉到了盐的“根”,海的“根”。

草原上的兄弟

看似悠闲的两个人,骑马的缘故,腿都圈着,走路晃呀晃的。悠闲着、悠闲着的黑脸结实汉子,不知怎么忽然觉得心口憋闷,要痛快喝酒。没有杯子,直接牙齿嗑开瓶盖,“噗”地吐出,一口,就下去了一截。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又是一大口。

汉子要借着酒劲,撒撒酒疯了。

几乎是无端,没有多少实在理由,以至于谁多看了天上的一朵云,一百年前的没影子的什么事,都能成为较劲的理由。

力量是骇人的。并不轻巧。轻巧在草原上是贬义,是亵渎。也很少机巧。过于聪明的人,人是不会正眼瞧的。草原,生老病死都是上天的旨意,顺从安然地生活,其他,没有。看两个人的无聊缠斗,只是死死抓住对方,用力扭,压,再用力,扭压。一直消耗到没一丝力气,浑身的汗,热汗,冷汗,浑身的湿,虚脱,刚刚还魂一样的苍白。

人是需要那种在死死抵住,需要那种极度的体力消耗之后,疲惫近乎窒息一样的感受,以及缓过劲之后的近乎虚脱的快感的吧。

也有动刀子的时候。那是身子挤得太紧,硌了谁一下,无意间,谁把自己或者别人的刀子拔了出来,而另一个人也不知从哪里,拔出了另一把刀子。刀子,沉沉地几乎同时进入了两个人的肉体。

热的,也隐隐痛。晕。天上的云,忽地一转,又忽地回到了天上。一个人倒在草地上,又一个人倒下。草地给撞了一下,声音沉闷闷的,砸在草和泥土里。

两个人趴着,或躺着,最后都躺着,看着天上的白云,飘过去,飘过来。

羊在一边,安详地吃草。

好一会,两个人偏过头互相看看,很白的牙,“呲”地笑了。心里的郁闷,忽地,没了。

草原那么大,那么可爱。两个人慢慢撑着,起来,搀扶着回去。两个人不会去医院,他们有自己的办法。草原上有的是草药。

羊群,还在吃草,边走边吃。

天上的云,更白了。

四、滋味

品酒

跟国人相比,老外的品酒,简直笨拙,手腕粗到那样,动作生硬结实,哪里会品酒。

看中国的老者,有点孱弱,甚至是有点颓废的样子,即便是衣衫半旧,一盏茶,三两样小菜,坐相,手指,眼神,鼻息,都是不凡气息。

一小盅酒在手,拈着的手指,苍白削瘦,乏力,送至鼻息,眼睛半闭着,慢慢才抿了一口,再抿一口,再一口,杯底朝天。长长嘘一口气,似乎累了,才缓过来一样,慢慢睁开了眼睛。眼里,空茫茫的,山谷的空茫那样,一朵云在里面飘着,飘着,慢慢,看不见了。

神情萎靡一样,却忽然把酒盅在几案上轻轻一顿,摇摇头,似乎不解,怎么也不能明白个中三昧的样子。

又摇一下头,唉,唉,真是好酒!

舍不得吃一口菜,怕坏了酒的味道,只是摇头,感慨。

酒,也是有命的,遇到这样的人,才算好命。

善酿

善酿,是一种酒。把善和酿两个字放在一起的人,颇不寻常。这两个字放在一起,也颇有寓意。

善酿,叫人想起善酿之人。在某偏远地,有老太太善酿,寻常不动,只是某日半醉时候,才跌跌撞撞,在一间半明半昧的小屋子里酿酒。老人不关门,但也不许别人进去,不点灯,摸着黑,酿。

不知多少日子过去,酒成了。老人留一些自己喝,其他的半卖半送。

老人酿酒的日子,大抵也是自家酿的酒快要喝完的时候。

要喝她的酒,强不得,只能等,等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我算有幸,有朋友远远带来半斤多,稍稍耽搁几日没有去取,已经只有二两多了。到得手里,晚间清坐,抿一口,知道是新酒,却味道醇厚,似乎有点涩,可是很快过去,似乎还有点果味,却不显。猛一下感觉,有点陈年古井贡的味儿,细咂摸,却不一样。

有善酿之人,也就有善饮之人。能饮之人,很多;善饮之人,历来很少。真正的高手,于酒是可怕的。看法国某小说,一善饮之人,品葡萄酒,说,光照不足。他是指酿酒的葡萄这一年光照不足。某些年份的酒,是可以推究那一年的气候的。

善饮之人,也该有一个善酿的人做邻居,好邻居。两个人要好兄弟一样,生死兄弟一样。好酒酿制出来,端在桌子上,善酿的人,眼睛细咪咪,盯着,默不作声。而善饮的人,浅酌深啜,也一言不发。终于两个人里面,有一个忍不住了。可是,酒是真的好!

也有一种饮酒高手,是独饮的,且秘不示人。

饮酒,月下最好,无声,有一点隐隐约约的箫也好,埙也好,古琴也好。

浅酌一口,深啜一口,什么话也不说。再啜一口,叹一口气,摇摇头,似乎有点痛苦的样子。

哎,这等好酒!这等的好人生!

日本的酒

有人告诉我一种日本清酒,上善若水。

上善若水,也是可以用作酒名的吗?略略惊心,转而却折服其深意。酒的柔和清醇,若善若美,若美若善,终归是善的。弥漫,没有来由,却能随物赋形。若水,仿佛,却不是水。水非水。饮这酒的人,若有人,亦无人。

一种,叫渡舟。读音叫人猛然想起赌咒、毒咒。会有人起这样奇异的酒名吗?域外,某种香水,叫毒药,人却执意痴迷,近乎疯狂。若以赌咒、毒咒名酒,有人买吗?一定的。隐含着什么,区区一盅,可以与人无形中心身较力的。回到渡舟,真好。酒为渡舟,虽然不过一时,至多一夜,却也可以说是渡吧。苦海难渡,酒为渡舟,也可算是慈悲吧。

醉心。男山。春莺啭。

醉人,人就俗了。要醉心,才好。告诉我的那个人说,春莺啭多好。这酒是要在冬末初春,收拾干净了,竹帘挂了,微寒,却提了白铜的火盆儿,窗前用锡的酒壶温了酒,读两句什么,再读几句,细细抿一口,再抿一口。两个人细细说几句什么。酒热热的,忽然觉得帘子外面隐隐有鸟鸣,有点婉转欢愉的鸟鸣,远,也近,似乎竟然是有些碧绿的。

明眸。明眸真好。一个明字,多少明丽美好。一个倾心的女子,明眸里多少爱意。对饮这酒,看明眸,怎忍得不认认真真浮一大白。明亮亮的爱,不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而是明亮亮地牵着手,沿着白堤荷塘散步。累了,停下立着那一会,也并没多少掩饰,那爱要从眸子里溢出来,哪里掩得住。

雪姬。安静而冷,冷冷抑制着的。热,只是在心里深藏着,为一个什么可心的人安安静静藏着。看似冷的,如雪,可热起来,瞬间就溶化了。烫人。也有人论日本女子,说看起来是冷的,心里一旦动了热,是不管不顾的。还有,看起来柔弱,其实很坚韧。甚至坚韧到吓人。

风水人。风水人,风与水之人,像是刘基《松风阁记》里的老僧那样,给人识透,毫无窘态,只微微一笑,“偶然尔”就过去了。问与答,都妙。妙在问似非问,答似非答。这样的饮者,是不须菜肴下酒的,一丝风,一缕雨,凉凉的,松风的味儿,柳雨的味儿,新鲜鲜的,就恰好。

晴耕雨读。朴实亦浪漫。古代生活虽不再来,却不妨自我营造,“躲进小楼成一统”,大可以偷偷怀恋一回的。饮这酒,几样菜也要朴素,如芦笋、蕨菜、竹荪,山野的青白味,洒一点白盐,抑或就是淡淡的本味,都好。

一人娘。据说大概是独生女的意思。这酒也和绍兴的女儿红近似吧。这样的酒名,叫人心仪,心生爱恋。小酒馆的老板娘外面欢快支应着,后堂隐隐约约有人,一老一少,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仔细听一个是女孩子的声音,刚一声,忽然就没了。这就是一人娘吧?酒,接着喝,喝了半天。什么味儿?是不知道的。饮酒的人心不在焉呢。

空。空,这酒名好,可凡人喝不得。境界太高。空而满,满而空的人,才喝得。先去修炼吧。且修炼了,却忽然觉得,空本不是修炼的。有即空,空即有。没有那慧根的人,不必。有的,顿悟那样,自然就有了。抿一口,滋味甚好,却一闪念,酒给谁喝了呢?是自家,还是别人,是空。这酒喝到某个境界,真是物我两忘,真真的物我两忘了。

这样的人,其实,不喝也罢。

洗心。殊好。酒入喉,款款下,有如洗心。酒洗了的心,什么样呢?得岁月静好,有洗了心的定力吧。不然,洗了的心,要山欲静而风满楼的。

晚酌。好。真的好。傍晚是饮酒的好时候。先是灯烛,渐渐,灯烛的亮矮下去,半明半昧,不想添灯油,凝神看看,依旧慢慢饮,一直到灯烛,突地熄了。可是月亮呀,升上去了。圆圆的,明明的,好看的呀。半垂着的竹帘,月光透过,案上是好看的细细光影,风吹拂帘子,光影水一样荡漾,好看的要叫人难过了。一边饮酒,一边认真了手指,怜惜地触摸染了细细光影的酒盅,忽地,真的难过起来。如此饮酒,也忽然想起宽衣大袖,“犹抱琵琶半遮面”那样的饮酒。饮酒时候,提起袖子,那么庄重的遮掩,不由人不正色肃穆。

天,也是酒名。天这酒名,好,却是奇怪。想写点什么,空落落的,落不下笔。落不下笔,也就不落吧。仰脸看看就是,即便低着头,也是知道苍天在上的。低低地喝一口酒,不敢说话,天太高了。

黑松白鹿,烂漫,舞,黑瓮,都是酒名。好酒名。

黑瓮好。神秘。闭锁。也有如修炼的闭关,小半山上,一个人隔绝了人世,即便送饭食,也是两道隔板,拉开外面,搁在那儿就是,不见面的。黑瓮,酒之未启,滋味人如何知道?不知道,就是天意了。尤其黑色,粗糙,未上釉色,愈加的神秘。尤其是瓮字,大瓮,小口深腹,才更其深不可测。揭开落满了灰尘的深褐色的封纸,启了盖子,初时什么也没有,似没酒味的,这时酒大梦悠悠,魂儿还不知在那儿悠着,漫天云里雾里也似的。片刻之后,悠悠的才缓缓醒来,徐徐吐一口气,再吐一口,才醒了。启了酒瓮的人,凑近瓮口,鼻息“嗡”地一下,什么酒?再嗅,无奈地摇摇头,叹口气,转头去找酒提子。这时候若没有酒提子,急忙喝不上,手就下去了,哪怕是手掬着,就手心也要喝上几口的。要真的喝上了,半天,舍不得一样,深深吸口气,舍不得吐气,怎么会有这么醇厚的酒呀!

风上水上人。渔人?不得而知。在孤舟上饮这酒,别有风味。最好是雪天,“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那样。可是,若在这孤舟上置一炭火提炉,温了酒才好。饮酒的时候,胡须因呼吸的缘故结了霜一样,可温热的酒下去,胡须化了,湿软软的,愈加黑了。热酒的缘故,饮了酒的嘴唇是红润的,几壶酒下去,眼睛眯着,瞥着,白着,一切都不屑的样子。

李白。也是酒名。李白就算了。李白是什么酒都喝过的。罢黜的路上,也有人请他喝酒。请他喝酒不易,得早早在某个路口,设了酒案等他。望呀望的,实在是苦等。不等,呼啦一下,李白过了,下边早有人接上了。哪有往回退的道理呢。那时侯没电话,尺牍离开驿路也难以投递,没法知道李白什么时候到的。且李白名声太大,会压住了酒。这酒名,不说,免了。

最妙是一滴入魂。真是神鬼之思。告诉我酒名的那人说,见这酒名,心里陡然一凛。凛字用得真好。

这酒要半夜,两个人盘腿对坐着,蜡烛微明就好。酒盏浅浅的,宋人那样三指翘起拈着。饮着饮着,蜡烛忽忽晃一下,啪啪,灯芯焦枯了,就要灭了。灭了也不管,只管饮。终于是黑了。两个人坐得近,挪一下,愈是近了,膝盖几乎抵在一起,古人“不问苍生问鬼神”那样,两只酒盏,借着月光,碰一下,轻轻,碰一下,“叮”的一声,真好听,什么话也不用说。

酒,喝完了,人摇摇晃晃起来,“咣”地撞到月光里。主人也不送,院门原本就一直开着。

主人,月光里再坐片刻,摇摇酒壶,居然还有。借着残月一线,滴、滴,还有几滴,不置酒碗,直接入喉。那一滴、一滴……忽然冷了一下,打一个寒噤,四外太静了。

魂悠悠的,飘了起来。

豆苗

以前,习惯吃炒的豆苗,旺火一翻,就出锅,还是绿绿的,挺挺的,几乎是半生的那样,但可以吃了。

后来,开水一过,青碧的呀,连酱油都不忍,只散一点点盐,要那好看的青碧。

现在,直接就是生的。清水一洗,直接上桌。一点点的盐,油,衬在雪白的碟子里,绿的叫人晕。

口感,略略的一点涩,却极鲜,涩的鲜。微微一点的清苦,脆脆的,一点回甘的豆苗,稍一咀嚼,满是青嫩的汁。

一口过去,看着,看半天,再都不忍下箸。似乎有点嫌自己,不洁的动物那样。

那么碧绿,生嫩嫩的,有少女眉眼一样的,怎么会是吃的东西呢?

卤牛肉

卤牛肉,大块齐整的,都不好吃。毛糙的,看着不好看的,肚子边的,碎的,牛筋和夹着油的,筷子捡来捡去,尽找这些。

大块的,切成薄片,齐整地码在盘子里。见人呼啦啦地夹着吃,很香地咀嚼着,不以为然。

我不吃这些,装作节约,在盘子边上、底下,拨开姜片、草果、花椒、辣椒什么的——甚至连姜片也一并嘬在嘴里,嘬尽了浓郁的味儿,才罢了。

吃吧,吃吧,这大片的,有人招呼。不好意思地笑笑,只是不动那筷子,人家以为是让着呢。

天也暗了,灯烛并不分明,于是悄悄笑一下,这么好吃的,怎么就没人知道呢。

麻婆豆腐

店里买了麻婆豆腐调料,正看别的,一女子自言自语过来:麻婆豆腐调料在哪儿呢?近在咫尺,可那女子竟然看了几遍,还是没有找到。

不得已只能多一嘴,不就在那儿么。

哎呀!就是这个,就这个好吃!说完那女子喜悦悦地看了我一眼。

过一会,去买豆腐,那女子也在。俩人都忽然有点不好意思那样,似乎都喜欢吃这一样菜,就有点像一家人似的。

赶紧走吧。

排骨馆

朋友带我们去一家有名的排骨馆。知道这里人饮食粗蛮,也就不怪。

餐厅很小,甚至有些脏。我们要的包厢在后院,竟然是要穿过厨房的。极其脏乱的厨房里,近乎巨大的案子上,垛着三四个大搪瓷盆,里面堆满了卤好的排骨和大块的五花肉。白色的搪瓷盆油腻,可是还能见到白色,盆子外面就都是油腻的黑。

厨子和几个打下手的女人在忙。七八只脏腻的手,在案子上忙活,似乎单独的什么裸着的小动物一样,在肉和锅灶之间过来过去。那动作慢的时候,似乎蠕动。

灯光有些暗,人就似乎不是人,完全动物一样。身上的衣服,也是暗色的,暗到似乎动物在草丛里借着黄昏隐蔽一样。

厨子似乎饿了,习惯的动作,顺手在一块肉上切下一片,塞在嘴里。

随着时间的晚,食客渐渐多起来,厨子和那些女人更忙起来,满案子的肉,似乎旧日杀了人一样。

这里没有看客,要么厨子,要么食客,都和那些大块的肉,曾经能够迅疾奔跑的肉有关。无辜的肉,本来应该在春夏的健壮之后,到秋冬衰老,渐渐孱弱,衰竭,复归于大地泥土,和那些枯黄的草叶一样,枯干,消散,眠睡于泥土的。可是现在,迅速消失了。

一行人吃将起来,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是动物那样。没有镜子,可即便有镜子,也是不敢照自己嘴脸的。怕印在心里,缓不过来。

朋友说,可以在这儿大家照个合影。照相的时候,脸僵着,似乎脸僵着,就会离动物远着点。

乡间的饭

包谷,在柳条笸箩里,葵花籽,晾在向阳的地上,大块的猪肉,下了花椒盐腌在缸里,拌萝卜,刚从泥土里面拔出来的,西红柿辣子炒鸡蛋,一种叫破布衫的加了苦豆子的烫面油饼,还有凉面,还有酒。

一位乡间写诗的女子,一样样端了上来。

吃饭的时候,我几乎是贪婪的。

这带着泥土新鲜味儿的饭,叫人恢复了动物一样的本性。

走的时候,我说,饭菜真好,我要抱一下你。她大方地说,好吧。

她身上,有那么好闻的味儿。

晚饭

不方便的缘故,旅客多不用筷子之类,直接用手。人忽然变的动物一样,只是沉默咀嚼,牙齿声,舌头声,鸡骨头声,榨菜声,喝啤酒“咕咕”下咽的声音,腮帮子一动一动的。

我对面坐着一个人,哈萨克人,塔吉克人?我弄不清楚,但知道他出自边陲。他的面部轮廓分明,神色坚毅,牙齿结实,似乎可以咬碎任何东西。

他在耐心地吃一块带骨头的鸡肉,吃的很干净,他的结实牙齿,竟然可以是灵巧的。我去过哈萨克人和蒙古人的地方,懂得他们会将一块带骨头的羊肉吃的干干净净。他们尊重那个生命,那个生命消亡之后就转给了人自己,怎么能不格外尊重呢。

他将那块鸡肉吃干净后,习惯地将手指吮干净。我知道会是这样,一点也不觉得惊讶。我惊讶的是那之后,他拿出一瓶牛奶花生露那样的饮料,孩子一样,用一根吸管慢慢吸吮。

一个骨骼硬朗、咀嚼肌发达的人慢慢吸吮,似乎是在回味小时候吸吮母亲乳汁的时光。这看起来那么强悍的人,在母亲面前,依旧是如此乖小。

五、山野

种树

种树是不妥的吧。冒天下之大不韪说了这话,心下似有不安。可是,人怎么能知道那块荒着的地上应当有什么样的植物呢?是安东尼奥尼吧,一行人在荒原上拍电影,有人随意把脚下一块石头踢开,却惹得安导大发雷霆。安导的意思是,那块石头在这儿多少万年了,这一脚,多少万年,没了。

随意挖一个坑,种一棵树在里面,即是这样的非自然吧。本来有的,有就是了。给野猪拱了,也就拱了,给人砍伐,也就砍伐了吧。可是因了荒漠的恐慌,人却要去补种。也有如人的脱发,要补些什么。可人不知道,地上的植物本有自己的命。各样植物,如何长法,与何种植物相邻,干旱或者是水涝,寒暑多少,寿数多久,都是天意。甚至,连什么时候会给砍伐了,天意都是知道的吧。

有算命的人,常说天机不可泄露。慧根颇深的人,也许是能猜得自然的一些秘密的。所谓天机,本不该人知晓的,知晓的人,知晓了,透露出去,是心惊胆颤的吧。都知道了自己的秘密,揭开之后,人还怎么存活?对这个世界的秘密,知晓也需要一个度。古人有奇怪的智慧:水至清则无鱼。我们现在科学了,以为科学能解决很多。科学其实也是很笨的。

毁灭是常态的。生存也是常态的。树给砍伐了,也就砍伐了。自然,最好不要随意砍伐。最少的使用,一些枝条之类,煮得饭食茶水即可。即便是建造屋宇,能遮风雨也就足够。再就是等着那些树干枯了,老了,自然倒下来。倒了下来,也要珍惜地使用它们。

一些树老了,也就老了,还有很多生命,照常生长着。

生长不了的,也就安然毁灭吧。毁灭,亦是一种生,轮回的一种生。

几棵怪树

迄今不知道那是什么树。

只是觉得怪,有个性,或是心里有什么幽愤,譬如阮籍驾车的“痛哭而返”或徐渭刺聋自己的耳朵那样,才抵得住那样的树。

曹雪芹不怪,通透。即便薛蟠,也觉出几分可爱,别人不能的可爱。薛蟠因柳湘莲的挨打,不会比喻的“那么长”的藕的笨,甚至“两只蚊子嗡嗡嗡”后面那样的恶心话,雪芹都藏在后面会心一笑。

寻常的树,槐树、榆树、柳树、苹果、梨树,即便是枣树、柿子树那样,有稍稍的别样枝条,也没有这树的枝条的怪。

这树几乎不可理喻,所有枝条没有一枝是顺的。孩子幼稚的涂鸦也不过如此,笔的生涩,停停走走,半画不画那样。工厂的废旧仓库里,粗细的钢筋铁丝,乱糟糟那样的别扭,也不过如此。

每每经过那几棵树,总是会看上一会,想些什么,也总没有想明白。

几棵树的分布,也是奇怪的,是一棵一棵,和另外一棵。是谁把这几棵树,种成了这样?

不亲近,也不冷漠,拒绝,也不拒绝,说不出来的样子。

人世间,能找到这样的几个人么?

也许。也许,难。

一棵树

天黑下来了。

黑暗里,隐约见一棵树。也许,这是方圆多少里唯一的一棵树吧。

风,神秘又冷,旷野里让人无法辨别的许多声音,随着风声,暗暗起了,从四面八方围拢过去。

暗暗的风中,这棵树,渐渐高起来,比远处的天稍稍高出一点。

天亮之前,一切惶然,也许就是这棵树的有限力量,稳住了这个夜晚吧。

这棵稳住夜晚的树,田野上唯一的树,叫人想,天不要亮,不要亮,就这样才好,稳稳的,稳稳的呀。

天一亮,万物就开始惶恐了。

而夜,多好。夜里,万物眠睡,安安静静,这才是世界最初最安详的样子。

世界,为什么要醒了呢?

枯干的芦苇

陶瓶里的芦苇,愈加好看了。

现在,它似乎不在尘世,毛茸茸的穗子,更淡一些,隐隐有似乎来自天堂的柔和洁净的光。

它的色,枯枝色,深和淡的,近乎于泥土,却比泥土素净,是久违了的遗忘了的朴素。

这枯淡的色,是微微忘却了干渴,忘却了沧桑人世的。

我喜欢这干枯的,轻的,充满了干枯味道的空气,渺渺的,也是虚空的木质一样的空气,和曾经历经的,略微隔绝了,柔和,而微微有些遗世独立。

蛇皮果

果子,似圆非圆,一头稍稍小一些,土黄色上面有细细的褐色花纹,如蛇身的花纹一样。问卖果子的人,回说,叫蛇皮果。

竟然真的叫蛇皮果!

看着这样的果子,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印度。这果子是产自印度的吗?它满身是印度的气息。

卖果子的人接着说,印度的蛇皮果。

感觉是对的。也许,印度早以某种精神和物质的方式,颜色、形式、气味,诸如婆罗门教、舞蹈、瑜伽、神油、印度香、吹笛耍蛇的人,早就浸透了我。这不大容易说清楚的,早已经隐遁于我的肉体深处,只需要某些因由,比如这些果子的出现。

一种东西,也许只能出产在一个地方,和那里的人一起共存于相同的泥土,呈现出相同的色相气息。我们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暗中支配着,但那力量实在太强大了。

我生存的地方,出产洋芋,也就是土豆。洋芋是沉默寡言的,似乎这里的人也是这样。洋芋的花,也几乎是无色的,只是稍稍一点的淡白、淡紫,不好看,也无一丝香味。这里降雨少,稼禾不易生长,洋芋却是耐旱的。换句话说,洋芋几乎就是这里人的命。后来离开这里的人,衣食不愁之后,很多人见了洋芋会拒绝。他们不是忘本,实在是吃的太多了。

这里也有百合,却不是那种可以养在水晶玻璃花瓶里,纯白的,有香水味儿的。这里的百合,人们关心的是它的复瓣的白色球状根。那球根蒸煮之后,是有些隐隐甘甜的。只是这百合,要生长六年才可以收获。六年?想想有多长。人得有多大耐性。

干旱的地方,六年的时间,人也竟然有这样不屈的耐性。

野地里的气味

野地,农历五月。

想起《诗经》里的什么句子,那些草木,现在还有的,和很少的,比如“光阴荏苒”里的“荏”和“苒”,还有已经消失了,可是还在文字里存在的。

空气真好,草叶的气味,绿而泛着紫色的茎秆折断之后渗出来的乳白色汁液的气味,去年落叶的沉沉气味,牲畜和动物的气味,粪便和干草发酵的气味。

也有一丝丝风的气味,几乎辨别不出,倏忽不定的。

也有沈从文笔下的:黄昏里的虫子的气味。

只是,别有一点点,哪怕是一丝丝的人的气味。

落叶

落叶才真正是寂静的。

偶尔,落几片,再落几片。

再落几片。

也有的,轻轻晃荡几下,要落,又没有落下来。

有人走过的时候,几片叶子就落了下来。

似乎有一点点动静,叶子就会落。

看着那些叶子,寂静地落下,什么都不会想。

没一点声音,似乎不是从树上,而是从天上落了下来一样。

老树

很多村子,人老几辈的院子里都会有这样的树。

越是老的宅子里,树就越老,老到那树和家里几辈子以前的老人一样。

最早的一辈人因了什么,灾荒,壮丁,疫疠,以至于气血方刚的后生逃婚,跟一个美好、决绝女子的私奔,甚至是谁杀了人,或给人追杀,逃到了这儿,觉得水土丰美,可以安然无事,就住下了。

地界宽敞,夯起土墙,围了院子,慢慢盖了房。家有了,女人有了,孩子有了。看看,还是觉得少点什么。忽然想起来,院子里没有树。

于是,上山砍柴,随手挖一棵回来栽下。

树慢慢长,孩子也随着长。树再长,孩子就大了。树长得很成些样子,枝叶纷披的时候,孩子又有了孩子。

树还在长,粗到一个人抱不住的时候,家里第一个老人去世了。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他们活的够短,但是也够长了。

树还在长,树很高很高的时候,这个家族已经有很多人去世了。去世的人,都埋在院子后面,一个挨着一个,坟墓真的像是馒头一样,养了人世也安顿了人世,连成一片了。

每次有人去世的时候,院子里的人都哭成一片。树看见一个人出生,劳作,繁衍,而后歇息。树不明白的是,人为什么要哭呢?

树还在长,越来越粗,越来越高。

很久以后,树长的更高了,高到它已经几乎看不见这座宅院,看不见宅院后面的这个家族的一大片坟地了。

它看到很远的地方,大地平坦,河流蜿蜒,群山连绵。

一棵棵树,几乎每棵都长的近乎一样。不认真记,转身就忘了。

眼力刻毒的画家,却能逐一分辨。所谓的视觉记忆,也是可怕的。那些不同的枝条,左左右右,斜插着的,交织着的,不同的,却也是必然的构成,都给那画家带走了。某些非洲原始部落,是不喜欢画家去的,至少是不准画家画那些动物。他们以为,画在纸上,也是可以带走的。

相同的树那么多,可是,也有些树,比如某种枣树,它们一棵就是一棵,有的顽劣不堪、桀骜不驯,有的样子,几乎是故意捣乱一样。

相像的树,完全不同的树,昭示了一些什么呢?

谁能领悟这秘密,谁就洞悉了自然。而洞悉了自然的人,已经无须再说些什么了。

残荷

不是李义山的“留得残荷听雨声”。

湖水已经结冰,冰厚应该不止一尺了。

大多残荷在秋后凋零,支撑不住,折了,旋而沉入湖底。旋,看见过的人才懂得这个字,正看着,忽地一下就是旋,折下去,折进湖水,不动了。

一层秋雨一层寒,湖面平平的,就只剩下这七八茎残荷了。

接着是冬,下雪了。

秋后的荷,大略都是残损的,茎秆没有一枝完全立着,都折下去,和冰面构成三角。也有三两枝折下去的茎秆和半片褐色残布一样的叶子,半冻在冰层里,像是冰灰色的影子。影子和影子,孤寂地映着。

看一会,有点不忍,觉得它们给慢慢冻住那一会,会是又冷又疼的。

水也是会感觉到冷和疼的。曾看见过迅疾降温后给缓缓冻住的小河,水流缓了,缓了,几分迟钝,样子还在,可以已经给慢慢冻住了。那水也是又冷又疼的吧?

残荷呢?已经麻木了,再疼,是要到初春,才醒了一样,要说些什么,却疼得说不出话来。

向日葵

收获季节。

参差不齐的葵花秆子。

秆子还是新鲜的。我过去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无意还是有意间,看了下秆子上葵花折下的地方。

我忽然发现,折下的那个地方,白色的茬口,竟然是圆润的。似乎不是生生地折了去,而是自然的脱落一样,安然的,分娩一样。

似乎是上帝的安排,知道有人这样一种物种,知道人会将它轻轻折下,才这样安排了。

真是这样的吗?

干菜

干菜。极其干净。水洗般又晾干了的干净。

问了人,知道是白菜。白菜也是可以晾干菜的么?

干了的白菜帮子,脱水后干瘦到只有一窄条,本来的菜白色大略还在,只是觉出一点时间干枯了过去了的意思,微微的一点褪色的白。

好看的是白菜叶子,本来的菜绿,不知怎么竟然变成了墨色。以水墨的办法画这干菜,该是好看。只是水墨却要少,羊毫的笔,在柔软的宣纸上“吱”地擦过去就是。

拿起一小把干白菜,深吸一口气,嗅出是过了滚水,才晾干的。白菜的味儿,很浓,甚至觉得比新鲜的白菜还要浓。

再细细嗅,是曾经的清水、粪肥、泥土的味儿。稍稍淡一些,却可以认定。

真的是好闻。新鲜的白菜呢,哪里有这样的味儿。

木瓜

木瓜是分公母的。切开一个,是公的。看起来吓人,半边瓜里,是半透明的墨黑散乱的籽。散乱的一堆,就像是某种液体,激射在那里。那些籽,似乎有一点温度,就会忽地生长,长成什么蠢蠢欲动的。

母的木瓜呢?籽小,且柔,色泽也淡很多,说是黑,却是淡淡的黑灰色。

不知道哪种籽是可以繁衍的。也忽然想,若人是这样,这边繁衍的是女孩子,那边繁衍的该是男孩子。

真的,会不会那样呢?

榆树

贴着一楼谁家的窗外,不知怎么长了一棵树。树矮小的时候,春天树叶嫩绿、夏天树叶浓绿的时候,尽管也没有多少叶子,也不能遮阴,可老邻居们还是会搬只小板凳,坐在树下面说话。说累了,抬头看看树的枝叶,看看,也像是什么也没有看,看了些别的那样。

树慢慢长大了些,有一丈高了。老邻居们依旧是春天夏天的在树下坐着说话。一楼的这家女人,却烦了。树在她家的后窗,却怎么随便就是大家的树了。尤其,她想安静的时候。

后来,什么时候,树的叶子枯黄了,又绿了,又枯黄了。后来,哪一年,树死了。

说话的不谨慎,也许是信任某个老邻居,话竟然说了出来,树是给有意弄死的。说是没人注意的时候,天黑了以后,那家的女人用锯子悄悄在哪儿锯上几锯;过几天,又是几锯。

不知道的人问,怎么,才长的榆树就死了?

是呀!怎么就死了呢。这家的女人说。

六、生灵

间隔老远,又是一间。雪厚厚的,驴肉馆给雪深深裹着一样。驴肉馆的门脸近似,大多白地黑字:驴肉馆。

一路的驴肉馆,心下疑虑,东北是大牲口地方,养马和骡子,极少见驴,哪里来的驴呢?冷且粗犷出大力的地方,驴是略有小巧,竟至于有些妩媚的无用。妩媚不是虚言,驴的行头总是讲究些,红红绿绿之类的可爱。

记得小时候在洛阳老城小街喝过驴肉汤。冬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透,冻的缩手缩脚去吃驴肉汤泡馍,远远看见大锅驴肉汤在晨雾里滚沸的热气。看见这白腾腾的热气,人还没到,身上忽地就热了。

东北这冰天雪地开了许多驴肉馆,只是因为驴肉的热吧。

驴肉馆都挂着灯笼。灯笼都旧了。原先的红,春雨洗了,夏日晒了,秋风拂了,一律都褪了色。有些隐隐的红,仔细还能看出来。也有的,似乎像是本来就是白纸,灰白且黯然,叫人不忍看。

才农历十月,要进了腊月才会挂新的灯笼吧。

匆匆赶路,后来在另一处才见了驴肉馆的菜单:驴脸、驴干肠、驴巧舌、驴排、驴尾、驴皮冻……真真感慨。

驴,似乎并不是可以吃的东西。若吃,肉也就罢了。若这样,似乎刽子手的心得文章了。刽子手是应该写文章的,在文气柔弱一边,显出强悍和残忍。记得有法国刽子手世家,写过一本书,却从来不敢看的。我的一位老师曾去看当下的行刑,他想看什么呢?人的内心,其实都是有些可怕在里面的。

驴脸,本来那么温顺,似乎有表情的,这也才有西班牙诗人西门尼斯的《小银和我》。小银是驴,可爱的驴,给大诗人谦卑尊重的只愿意驮着书的驴,别的东西,甚至是驮着糖块,它也不干呢。诗人西门尼斯的脸,从照片看,和帕斯捷尔纳克一样,都是长脸,近乎驴,却奇怪地因这“长”而徐徐地深入了世界。要这“长”,才可以纾缓地从额上读下去,额,眉骨,眼睛,鼻子,吻部——谁说驴的嘴不是吻部呢?

猪的脸,吃了也就吃了吧。尽管,依旧不应该。可是这驴的脸,竟然是可以吃的。它本来应该是人要面对的,和人一起,面对面思考些什么的。

驴也并没有巧舌,它的声音也只是孩子的淘气,有点大人甚至是孩子都觉得难听的淘气。可是寂寞的时候,寂静的时候,吼一声,难道不好吗?

羊排自然是吃的(属羊的人谅解呀),短截,刚好入口。现在带骨的清水牛排,锋利的斧子劈下去,薄薄的片,周围是肉,也是适宜入口的。可是驴排,老是觉得肋骨会吱嘎吱嘎地响着,会令人惊骇地在盘子里拱起来。要知道,驴的背是惯于驮东西的。

关于驴,《世说新语》里有记载:“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

王仲宣就是“建安七子”中的王粲。王粲早逝,曹丕在墓前说道:“王仲宣平日就爱听驴叫,大家各学一回,送别他吧!”想一下,曹丕带头吊唁,扯嗓子驴“啸”,群臣跟随,山野震动,真正的大哀伤,也是就此一别的临风大洒然。王仲宣,该知足了。

王粲体弱,文字哀怨悲凉。钟嵘论王粲文:“其源出于李陵。发愀怆之词,文秀而质羸。”王粲本分,难免压抑,需要发泄吧。魏晋文人好啸,王粲也许是不过瘾,径直奔了驴叫,几声下去,肺腑俱通,实在是快哉。也可见那个时候,驴叫近乎大潇洒。

而今的成人,已经有如孩子一样,世界在眼里,分为能吃和不能吃的。人的丑陋,还是不说了吧。柏杨去了,国人还是丑陋的。

这世界还将吃下去,更猛地吃下去,动物凶猛地吃下去,空前绝后、毫不罢休地吃下去。

转过脸来,多想那些驴都能心里分晓,悄悄躲了起来。在山里,有雾的山里,松林里,优哉游哉地散步呀。年纪大了,若再能生些胡须,有智者相,风一吹,才更好看呢。

要是将好有谁喝醉了路过,许多的书,偶然散落在这里,风吹着,一页页乱翻着,那该多好呢。

一头驴,走过来,低头看着看着,有点不屑也有点伤感的样子,似乎竟然看懂了。那本书上写着:

许多年以前,在西班牙某一个小乡村里,有一头小毛驴,名叫小银。它像个小男孩,天真、好奇而又调皮。它喜欢美,甚至还会唱几支简短的咏叹调。

它有自己的语言,足以充分表达它的喜悦、欢乐、沮丧或者失望。

有一天,它悄悄咽了气。世界上从此缺少了它的声音,好像它从来就没有出生过一样。

这是西门尼斯《小银和我》里的句子,就这些句子,西门尼斯够了,那些驴子也够了。

西门尼斯,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他来自天堂呢。

蚊之爱

蚊子也是会爱的。

母蚊子有身孕的时候,花叶上的露水,已经不够了。

这之前,它们只啜饮露水,有着植物苦涩和馨香气息的露水,微微“绿”的清凉凉的露水。

是沉甸甸的母爱,让它们贪婪起来。

它吸的血太多了,变得太沉,怀孕的女人一样,没法从爱的男人身边飞走了。

天快亮了,肚子饱满的,母性十足的它,在黎明的微光里懒怠地歇息。

这餍足的,富足的,已经忘却了死亡。

梦着……睡着了。

老鼠走路的声音

忽然想到一句话:能听到老鼠走路的声音。

谁听到过老鼠走路的声音?

我听到过。

住平房时候,屋顶是白纸糊的。那纸叫粉尖纸。为什么叫粉尖?不知道,问过人,也不知道,可是纸的名字真好听。

粉尖纸刷了浆糊,就不白了,也有些湿腻腻,蔫塌塌的,一点也不好看。可是慢慢干了,顶棚上嘎嘎碎响,那纸,几个小时后,干燥得平展展的,满屋子雪白的喜庆。

晚上,躺床上,看着雪白的顶棚,新的有点睡不着。正想什么,忽然顶棚上面,嗒嗒,嗒嗒,是小老鼠来啦!小老鼠从哪儿上到顶棚上的呢?刚干了的烫面浆糊,是半甜的味儿。小老鼠轻手轻脚的,声音那么好听,嗒嗒,嗒嗒。一会儿高兴了,忘了,嗒嗒嗒,嗒嗒嗒嗒,嗒,有点乱了。一会儿停下来了,那是在舔浆糊呢。小老鼠的舌头,真小呀!

一会儿,顶棚上面安静静的,一丝声音也没有了。可是,还想着听听小老鼠的声音。

一会儿迷迷糊糊,睡着了。

天亮了,看看头顶上的顶棚,还想着昨晚上小老鼠走路的声音和舔吃浆糊的可爱样子。

老鼠走路的声音,没有多少人听见过呢。要是我真的能听见老鼠在地上走路的声音,听见小甲虫拨开一粒挡道的沙子的声音,小蚂蚁说话的声音,该有多好呀!

十几年前我写过一首《霜夜之鼠》,不长,录在这儿。

三步,两步

银灰外套的小灰鼠

蹑足而行

急匆匆又忽然立住

圆圆的小眼睛睁睁

给星月来点反光

努努湿湿的小鼻子

今夜好凉

——一只院角的瓦罐摇晃了

逃走的小灰鼠

霜上的爪印

教人想起那个枣核大的孩子

今夜冷也不冷

猫二题

1

伏在京都交道口一家小旅馆的窗口往下看,发现猫是有猫路的。

那猫神态安详,旁若无人地沿着细窄的墙头悠哉游哉走着,似乎无事的散步,也似乎巡查什么。

墙头走完,那猫的腰一弓一窜,上了一家屋顶。屋顶有灰尘,远,我看不清,近了,一定会看见猫轻软可爱的梅花爪印,一下下盖印一样,伶伶俐俐,乖巧好看。然后,那猫绕过这家屋顶砖砌的烟囱,尾巴向外侧一弯,似乎是怕沾了烟囱上的灰,不见了。

一会儿,又从另一家的屋顶上出现了,尾巴有点骄傲地翘着。

猫是有固定领地的吧,也古人所谓的食邑。我觉得这猫每天都会沿着它的领地巡视一圈。假若是人一样的黄昏里的悠哉散步,和另一只猫相携着,一派的神闲气定那样,就更可爱了。如果天气不凉不热,吹一点小风就更好。假如这猫会喝点小酒,在墙头房顶上摇摇晃晃走,又将好遇到院子里一个也喝了一点小酒的人,“俩人”或“俩猫”相视一笑,就不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了,而是一块搔着那一点同乐的痒了。

没有可能去跟踪。假若我也是一只猫,能跟着这猫,一路行走,看它在那里走,行经了什么路,在哪里歇息,哪里吃食,那里和别的猫玩耍,恋爱,婚配,妒忌或吃醋,或生养小猫,在哪里观察,发现敌人,比如别的公猫、母猫,比如耐着性子,侦伺必经或偶然的老鼠,会写出很有趣的文字吧。人类的行踪已经不复神秘了,也才有那么多人耐住性子去观察感受动物。

日本人夏目漱石写了《我是猫》,很多年前看过,似乎拟人化了点。猫毕竟是猫,安静旋而隐秘的,只是生活在人一边的阴影里,几乎没有多少撩人气味的。

猫的生活,也似乎还没有人专门拍摄过。拍下来一定是很有趣的。

细想那些生活在人类周围的猫,它们看到了人类的多少秘密,洁净的,可爱的,肮脏的,可怕的。

某些民族认为猫是神秘的,甚至有些凶险。达利就曾特意叫人拍摄过他和猫以及一把椅子、凌空泼洒的水组合起来的照片。那张照片上,那只猫是给一个人从镜头外面抛在镜头里面的。猫有些惊恐的样子。似乎是黑猫。黑猫似乎更加难以猜度。

猫也真是安静的。似乎安静也是猫的可爱之处。最厌烦的,是它的叫春。似乎它们一年里的安静,就是为了这几天的躁动。我只是没办法理解,平日里安静的猫,那声音怎么会如歇斯底里那样,没完没了。

也许,猫也像是一枚果子,果皮果肉是平和的,只是没有人能深入注意到它深藏的果核,果核在准备裂开生长的时候,也是会尖叫的吧。无非是我们的耳朵没有办法听见。

2

看到猫,疑心是遗弃的。

猫沿着墙根,穿过自行车棚,隐匿到不知哪一处。猫的起居、行走是神秘的,那是猫“生”,和人生很难相干的。

后来,有小猫,和人渐熟。人拿些吃的,小猫近了,犹豫着,可绝不让人触摸。再后来熟悉了,见人进出,小猫总是要跟着,腻着腻着,哀怜地喵喵着。

忽然想,这小猫该是那猫的后代,家性也有野性的。

再后来,有更小的猫,一只,两只,三只,在院子里停了很久的生了锈的汽车底下窥视着。人在这边蹲着瞅,手里拿着吃的,半天,一只,又一只,最后似乎也是最小的一只,极好看的,只远远看,总也不过来。

渐渐,楼上的人,有了吃剩下的,都拿了留在门口。

这些猫,是野猫,还是家猫呢?

渐渐,小猫也大了,小猫也生了。猫多了,数不过来。一个老太太却数得清。这个小猫是那个猫的孩子,那个小猫是那只猫的孩子。

老太太疼爱地像是说着自己的孩子、孙子。

宫殿里的乌鸦

在旧宫殿外面走,看到宫墙里面的树上,乌鸦沉甸甸压着枝条。

宫殿太深,重滞,阴暗,曲折,似乎不能有轻盈的小鸟。只能是乌鸦这样的鸟,乌黑的鸟类,才适宜。

宋徽宗画了一大群仙鹤,那仙鹤也不是在宫墙内外的,而是飞在青天上。

宋代似乎因为两个词,词和瓷,似乎轻盈,可是宫殿依旧还是重滞的吧。

一切深幽,复杂斗拱支撑的宫殿里,发生过多少事,发生过多少一旦发生过就永远是谜,无法揭开的事。

但凡重要的事,都不会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吧。

但是胆敢真正在光天化日之下做事的人,才是更可怕的。他的决断,气度,甚至难免的残忍,要很久才能有一人吧。

真的,真正紧要的事,必须秘密。

换句话来说,世界是由秘密组成的。

大地的秘密,不单是由山川、田野、河流,以及树木和庄稼组成的。宫殿是,乌鸦也是。

有朝一日,宫殿和乌鸦都会说话的时候,整个世界就崩溃了。

宫殿和乌鸦一定会说话的,为什么不会呢?

谁能告诉我一个不会的理由?

营养

去吃河豚,小河豚,四寸大小,炖汤,盛在一个镀金的小铜盏里。

汤黏稠,奶白色的黏稠,却真是鲜。肉并没有吃完,汤却喝干了。满嘴的鲜,黏,似乎营养太丰富了,叫人害怕的丰富。

这样的营养,于人是有害的吧。人的营养是需要节制的,少着一点,身体有需要的空间那样才好。而现在是满满的,满到什么也进不去了。

脑子想点什么,也是满满的。有点笨拙,不透气。

想起青菜豆腐白米饭的舒服,徐迂入口,缓缓下肚,饱了吗?饱了。可那是透气的,有空间的,可以慢慢从容想些什么的。

想着想着,就略略有些饿了。

可也不够饿,是有点舒服的饿。

似乎什么都能感受到透亮的饿。

可以满心感谢的有点清爽也有点温暖的饿。

猪二题

1

去猪舍。民家的猪舍。借院子里一盏幽暗的灯,看见几头猪在棚子里块然而立,与世无争,也与世无干的大方。

主人说,最小的都有七百斤。最大的,没说。

离栏杆最近的那一头,确实是头,说“只”是有些轻慢了它的。它和它们,一律的沉,伸手触一下,惊讶,几乎不是触到生命那样,坚如磐石,真的。忽然间觉出人的无力。

这样的猪,似乎真的是大地的一部分。有什么能比大地更强大的呢?所谓的物,才真正是世界的本质。人也许太执著于人,而远离了世界。“物是人非”,人总是忘记了的。

忽然想,猪有思想么?假如猪有思想,人真是弱小的。什么“皓首穷经”?猪几乎只是安然、安逸,万般的不理会。什么“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什么时间,空间?猪立在哪儿,哪儿就是时间。于沧海桑田,人是如何的卑微。人是万物之灵?不敢深说,可约略是疑心的。

猪的“在”,就是一切。猪的思想,以至于哼哼,是那种“一语忘千山”的吧。

人,生生是要向猪学习的,以猪那种近乎原始性的亲近大地,亲近混沌原初的“思维”,不再感慨什么,温暖快乐,直是一派烂漫安然才好。

2

抓了个猪,这边乡下人的说法,其实就是买了个猪。

这家人在集市上抓了个猪。男人开着拖拉机,女人在拖斗里蹲着,儿子也蹲着。拖斗前面的栏杆上,绳子拴着个半大不大的猪。

猪肯定挣扎过。现在它安静了,有点无奈听天由命的样子。

好笑的是猪的绑法。似乎旧时候犯人的绑法,五花大绑。五花大绑什么样子,说不太清楚,大约就是绳子很“花”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好看”的样子。简而言之,绳子是要缠很多道的,缠到“五花”。

猪又跑不了,为什么要那样绑。

猪近乎滑稽的样子,却叫那一家人满心欢喜。

那样绑,似乎也有点野蛮。野蛮的收获,野蛮而好看。

路边,一溜几只羊走着。

赶羊的人,落着十几步,不慌不忙。羊也不慌不忙。路边有好吃的青草,就顺嘴吃上几口。可是也不专门停下来,吃到就吃到了,吃不上也还是无怨的样子。

我知道这几只羊,是去卖的。然后,宰杀。

我想起一个词:顺从。

顺从,命定的顺从。

赶羊的人,偶尔甩一下鞭子。羊微微跑几步,就依旧慢了下来,依旧是顺从的样子。

其实,羊的顺从是可怕的。那顺从刀子的力量,久了,也会让刀子生畏。反抗,反而解除了刀子的畏惧。

是上帝给了羊的顺从。那羊带着上帝的力量,默默迎刃而上,这才真正是可怕的。

蜻蜓和铁刺

看见蜻蜓,轻盈的“嗡嗡”声那样,在铁丝网的尖刺上,若即若离地飞着。似乎一触,就要落下,又飞起来。

铁丝网的尖刺,异常锋利,可是蜻蜓的轻,消解了。那轻,没有分量,微风一样,倏忽过去,起来,落下,没有分量,那尖刺就如同没有。

没有人画过蜻蜓的轻盈,和铁丝网的尖刺,尖刺暗藏的疼。

用油画的方式,超级写实,把那尖刺的锋利裂开,细胞一样裂开,无限地深陷和凌厉。

蜻蜓呢?肉身放大之后,布满了空隙。以至于那尖利的铁刺依旧对蜻蜓无可奈何,甚至是那蜻蜓的整个肉身沉沉地压在铁刺上,使劲向下,那些细胞一样裂开的铁刺,也只能一一刺入了蜻蜓肉身的空隙,无限的空隙。

其实,世界是空的。

空到没有一样东西,可以真正握住。

狗的故事

母狗下了小狗,其中一只,送到了很远地方。

几年过去,收养的那人带着小狗回来看看。母狗凑到小狗身边闻闻,转身出去,小狗就乖乖跟了出去。

那几天,小狗没有跟着主人,总是跟母狗在一起。

几天过去,那人要走了,要上车了,小狗还没有回来。有人说,是跟母狗告别去了。

真的。一会儿,小狗回来了,后面跟着母狗。

看着小狗上了车,母狗回去了。

小狗和母狗之间,发生了一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甲虫

路过一只甲虫,停一下,想了些什么,于是轻轻把脚踩在甲虫身上。甲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知道有什么压住了自己。它试着顶起那压住的力量,试一下,不动,再试一下,依旧顶不动。

甲虫知道得歇歇了,歇歇再说。一会儿它再次试图顶起来,从这踩压之下逃离出去。它可能还有一件没有办法跟人说清楚的事情要去办。甲虫的力量,让这只脚觉得可以再用一点儿力量踩下去。它踩下去,甲虫纹丝不动了,死了一样。

过一会,那只脚松了一点儿,甲虫就再次挣扎。因这挣扎,那只脚再次踩了下去,不过这次是另外的意思。

脚是极其缓慢地踩了下去的。整个过程中,那只脚细微地感受着整个甲虫。它感到了自己的力量之下,甲虫屈从地收起所有的爪子,伏在地下,再用整个甲壳的力气撑着。之后,甲虫连撑着的力气也没有了,它的整个内脏都在压缩,甲壳里已经没有了空间。那只脚似乎也这样感觉到了,那些空间已经是密匝匝的,没有任何空隙了。

再次的微微用力,那只脚终于感受到甲壳碎裂了,细碎的骨骼,一点儿筋肉,在裂开。

之后,那只脚再次用了一点儿力气,极其精巧合度的,只是要达到甲虫的骨肉崩溃,灵魂出窍,一些儿也不多的。在甲虫完全变形惨不忍睹之前,那只脚要警觉地停下来。

那只甲虫呢,它也终于知道,今天,它是在跟世界的慢慢抗衡之中,终于给抛弃了。

那个将它踩压在脚底的,甲虫不知道那就是人。它只是知道有一种它永远弄不明白的力量,但那力量实在是太强大了。

小鸟

有人说,一次去看樱桃。正是季节,树上满是樱桃。樱桃熟了,惹得小鸟也来抢着吃。小鸟在树枝上蹦蹦跳跳,挑来挑去地啄食樱桃。人忽然发现,小鸟啄食的都是最甜的樱桃。

小鸟也并不怕人,那人站在树下伸手摘那些樱桃,她的手指伸向某一颗最甜的樱桃的时候,小鸟会忽地跳过来去跟她试着抢。甚至,小鸟会因为要跟她抢某颗樱桃而啄她的手指。可是小鸟没劲,根本就啄不疼,就痒痒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人天真的像个孩子。

泥鳅、鳝鱼和青蛙

敞开的蛇皮袋子里,是四五只绑在一起的活着的青蛙,泥鳅,还有鳝鱼。

泥鳅不过是懵懂地乱钻;鳝鱼,蛇一样,一会就扭到到了袋子外面。卖东西的女人,不急不慢,一会儿把一条跑出来的鳝鱼抓进去,一会儿又抓另一条,那么耐心,似乎鳝鱼跑出去是正常的,不出去才不正常那样。

最有趣的是青蛙,四五只绑在一起,乱跳。一只青蛙要跳出去,必得几只青蛙的乱跳方向一致了,才能跳到袋子外面。

奇怪的是,青蛙们总是能跳到袋子外面。四五只青蛙,近二十条腿,怎么可能就跳到了一起呢?

灰而淡紫的虫子

海边,岩石的阴凉处,有强烈的油一样的海盐的又咸又苦的气味。每呼吸一下,那咸苦都猛地冲进喉咙里、肺里。几口下去,肺似乎是浸透了苦涩的海绵。

如此的咸苦,岩石上却爬满了一种虫子。虫子比海底板稍大,也稍长些,色泽灰而微微透着失血一样的浅紫。

虫子散乱地伏在石阶上,几乎不动,其实只是一瞬间的静。一瞬间,又极快地动一下。这虫子的形色,动与静都有些可怖。

这动也莫名,似乎某种毒素积聚久了,必得通过这动缓释一下,不然这内毒会叫虫子痉挛而死。

虫子太多,叫人恐惧、恶心,假如赤脚踩上,脚心里生猛一蠕动,人一定会痉挛,脸色苍白,浑身冷汗。

这潮湿咸涩之处,倏忽静倏忽动的小虫子,类似于某种神秘的诅咒。

大海,其实是邪恶的。大的邪恶,是它致命的无边茫茫,所谓的苦海无边;狭小的邪恶,似乎就给了这种灰而泛紫的,生命力繁殖力强盛的能耐受咸涩的小虫。小虫灰而淡紫,有隐隐的血色在里面,叫人想起某种嗜血的小动物。

大海,毕竟是太大了,太大就会包容一切,包容了善的同时,也一并容纳了恶。或者,对大海来说,本来就无所谓善恶。

麻雀

夏收时候的麻雀,尤其可爱。

麻雀飞来飞去,眼睛其实“刁”着呢,哪些麦子熟了,熟透了没有,麦粒好吃不好吃,麻雀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麻雀去年就记住了这块地,记住了那个浇水施肥的勤劳的人。懒洋洋没精神的人,麻雀也是不喜欢的。

麻雀旋着,左旋,右旋,瞬间落下来。麻雀的落,是奇怪的,不是慢,减速,而是近乎加速中,忽地一下落了。

麻雀会非常准确地落在一根秆子粗壮的麦穗上。落下了,麦穗晃着、晃着,麻雀也随着晃。也有顽皮的,有意在爪子上用点劲,摇着、摇着,舒服的呀!待麦穗静止了,麻雀左右看看,喳喳几下,才“嘟”地啄一下。

太阳暖暖的,麻雀“嘟”一下,“嘟嘟”两下,再“嘟”一下。小脑袋聪明的,羽毛干净的呀!

真是幸福的夏天。

2008年——2014年断续草拟

2017年4月—5月整理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