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 阳
吃了饭,黑小都要点上一支烟,烟是5块钱的石林或者白沙。黑小说,不能再便宜了,再便宜的吃起来烧嘴。刚点着,还没把嘴里的烟吐出来,桌子上的手机就响了。拿起来,号码有点陌生。一旁的老婆就催促起来,响得心烦。手机的铃声是戏,出来的声音不是青衣花旦的咿咿呀呀,而是黑脸大花脸的哇呀呀呀。老婆说,真是神经病,谁能把手机铃声设置成这。黑小说,我就待见大花脸和黑脸,听起来痛快。摁了下接听,黑小说,咋不是你的号了?对方说手机丢了,只好又买一个。黑小就说,知道了。然后把手机往旁边一扔,对老婆说,天宝让拉几件货送到小商品。老婆不放心地说,这几天城管查得严,小心逮住你。黑小说,大中午的,应该没事。端起桌子上的罐头瓶,咕咚咕咚地把水倒了进去。抹抹嘴,对旁边的小半说,赶紧睡一觉,不睡觉,后晌念书就没精神。
出了院子,推起三轮车就走。黑小知道天宝放货的地方,到了那里,果然有人等着他,开了门,很快装了五件货。黑小说,不是说三件吗?那人说,三件和五件有什么区别?然后又从里面抱出一箱来,放到车上,对黑小说,开路。黑小对那人说,这一百块钱挣得不轻松啊。那人没有搭理他。
在小商品做买卖的人,都在这边包着仓库,黑小虽说是卖菜的,可也经常为他们拉拉货,顺便挣个酱油钱。黑小精明着呢,这些当老板的人,也是自己主要的买菜客户。一到下班时间,这些做买卖的人会像潮水一样把这条花园后南街的巷子塞得满满的,他们也不讲价钱,不太会看看秤,就像电视上看到的龙卷风,会把菜摊的菜全部席卷一空。平时,黑小就有意识地和几个做买卖的拉了一下关系,其中就有天宝。每当天宝和他的胖女人来到菜摊时,黑小会很照顾地给他们点小便宜,买黄瓜,再送点香菜什么的,反正就和他们习惯了。天宝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黑小的小聪明,也就让黑小给他拉拉货送送货,让黑小挣点小钱。
天气很热,黑小的脖子上搭了块毛巾。来城里七八年了,他知道哪条街路好走,哪条街不堵塞。当他的三轮车穿街绕巷就要通过马路时,一排密集的车辆冲了过来,黑小只好停住车,然后抹了把脸上的汗水,接着他的神经就紧张起来。他看见了几个没穿制服的城管,正冲他走过来。黑小赶紧跳下车,转过车头,跳上车座,身子往下一躬,用尽吃奶的力气,右脚狠劲蹬了下去,可是,车动也没动,黑小就有点疑惑地回过头,只见二个城管的手,死死抓住了三轮车的后车厢,和他较着劲呢。黑小就笑笑,说,怪不得蹬不动呢。
二个人手里都拿着橡胶警棍,其中一个敲打着三轮车对黑小说,真是个煮不烂的铁黑豆,告诉你不要骑着到处乱跑,你咋就听不进去呢。黑小没吭声,掏出纸烟讨好地走向二个人,可是二个人一起摆手说,少来这套。黑小说,本来我不想出来,是人家非要让我出来送几件货,你看。黑小显出很难为情的样子。城管说,少废话,他让你吃屎你吃不吃?黑小没吭声,而是悄悄靠近另一个城管,对他说,大哥有话好好说,我出来身上也没装多少钱。然后把仅有的几十块钱掏出来塞到那人手里,那人看了看手里的钱,就扔到地上,说,啥意思你。然后一挥手,连车带货一起没收。黑小一看没什么希望了,就说,车你们没收,货不是我的。
说话间,一辆工具车已经开了过来,上面放了几个卖烧烤的铁架子。车停了,从车上下来一个人,对刚才两个人说,真有胆大的,还是罚得轻,传单广播都说了,就是有人不听话。
黑小眼睁睁看着三轮车被抬到了工具车里,心里那个悔呀,然后给天宝打了电话,说你这一百块钱挣得真冤。天宝说,老江湖遇上城管了。黑小说,你咋知道的?天宝说,他们这些人不吃你吃谁,他敢在我跟前耀武扬威吗?货没送到,天宝还是掏出一百块钱给黑小。黑小说我不能要,天宝说,若不是我让你拉货,车也让人收不走,拿上拿上。黑小就是不拿,天宝也不好说什么。见黑小弯下腰抱起一箱子要往肩上扛,天宝阻拦起来,你赶紧回,这么热的天,我叫个出租车拉。
黑小回了家,跟老婆说了这事,老婆又开始唠叨起来,说不如不挣这一百块钱。黑小端起罐头瓶灌了几口水说,破财免灾,不出这事,那事也要出,一个三轮车,也用了五六年了,再买一个吧。话是这样说,心里总觉得不舒服,他对老婆说,后晌我不想出摊了,瞌睡得不行。老婆说,那你就好好睡一觉吧。
老婆夹着装钱的盒子出去了。看着老婆出去的背影,黑小就对旁边写作业的小半说,给爸爸关住门,爸爸想睡一觉。说着就上了床躺了下来。小半好像没听见黑小说的话,只顾埋头写着作业。黑小只好起来自己把门合住。见小半写作业的速度很快,他说,字要写好,不要着急。小半说,愁死了,作业多得不得了。看着闺女小半,黑小说,愁也得念,我和你妈一辈子没念下书,你看我们活得多累,给你天宝叔叔送几件货,也要受人的气。小半只顾写着作业,好像没听见黑小说的话。
黑小不瞌睡,眼睛却闭着,他心里窝着一股气。还在想着三轮车的事。他觉得那些城管尽拣软柿子捏,要是见了流氓地痞,他们都躲得远远的呢。小半是多会儿上学去的,他也不知道,小半大了,上学放学不用他操心了,就是去年,他和老婆还轮流着接送她呢,现在小半上了初中,就不用他们接了。但上了初中,也有上初中的烦恼,小半对穿衣吃饭就有了自己的看法和想法,她姨和她姑穿剩下来的衣服过去她是抢着穿,现在给她穿都不想穿了,说这是别人穿剩下的。她妈就说,是你姑你姨,又不是外人。小半说,你们就不能给我买一件?她妈说,不穿就光着屁股去念书。小半就在一边哭了起来,说,不念就不念。她妈说,你给我念?我告诉你,是给你自己念。黑小见小半越哭越伤心,就对老婆说,买就买一件。然后对小半说,不要哭了,你也大了,该懂一些事理了。小半说,你们谁懂我?她妈说,你让我们咋懂你,你妈你老子是农民,是打工的。小半就不哭了。黑小看着小半,个子比她妈都高出半个头,他知道,小半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黑小和老婆不忙的时候,两个人说得最多的就是小半。家里不好说的话,容易惹小半生气的话,就在菜摊上说。黑小对老婆说,我们得改改脾气了,不能像过去那样说小半了。老婆说,都是你惯的。黑小笑笑,我惯?你说你惯不惯她。老婆没吭声,过了好一会儿,老婆才说,小半身上来红了。黑小没听明白,不知道老婆说的是什么。老婆见黑小愣怔着眼看自己,就说,我们闺女成人了。黑小才有点明白过来。老婆说,世道不一样了,我记得我十八九才来月经。黑小说,你那会儿,是甚时代,现在吃得好了,穿得好了,就和过去不一样了。老婆说,吃得好?那我和小半咋还是天天大米白面,连个鱼也吃不上。穿得好?也没穿过二百块钱以上的衣裳。
黑小说,谁不让你吃了,谁不让你穿了,是你舍不得,财迷。两人说着说着,就不说了。好像是跑累了要歇一会儿身子,然后两人又说起了眼跟前堆放着的菜,一个说这茄子,紫得真待见。一个又说这黄瓜,还顶着花呢,不要说吃,就是看一眼,都流口水。看着越来越厉害的太阳,黑小说,明日得把伞拿出来了,不然这菜就都晒得蔫了,蔫了就卖不起价钱。老婆就说,明天明天,你老是推推推推,现在你就不能回去拿?黑小就站起身回家拿伞。他们卖菜的地方离住的地方要过一个马路,过了马路,还要钻一个铁道口,有很长的路要走。但黑小却没像往常一样骑自行车回去,而是走路。他老婆也没像往常那样说他,说你又想偷懒了,走回去再出来就太阳落山了。没有老婆的提醒,黑小往回走的步子就有点散,有了一点逛的意思。两边的商铺一个接着一个,门口堆放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快要走出巷子,就见对面新开了一家温州发廊。来城里好几年了,黑小已经知道城里是咋回事了,尤其对发廊这样的地方,更是充满了警惕和好奇。腿在向前走着,眼却往发廊那边瞅,只见里面有一个穿着暴露的女人在门口站着。黑小感觉女人很白,像一团面,白得晃眼。他只顾看这个女人了,丝毫没注意迎面过来的面包车,面包车就像鬼一样从他身边悄无声息滑过,然后黑小就像一根鸡毛一样地飘了起来。对面那个白得像面团一样的女人立刻尖叫起来:撞人了撞人了。
警察十分钟到达现场。黑小身体右侧让面包车挂了一下,当即倒地,但幸运的是他很快就从地上坐了起来。开车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后生,吓得脸都白了,弯腰看着坐在地上的黑小说,不行就到医院看看吧。黑小低着头,一只手摆了摆,说,等等再说。警察过来后,先对那个开车的后生做了询问。面包车里坐着一个包裹严实的女人,后生说,我大嫂要生小孩了,急着去医院,没想到就撞上他了。
警察说,不要撒谎,要是撒谎,马上吊销你的驾驶证。后生吓得快要哭了,说,我要胡说,枪毙我都行。你的情况呢?警察转身问坐在地上的黑小,能不能站起来。黑小说,我先坐一坐。又说,没事,刚才头晕了一下。那现在呢?警察说。好了,不晕了,黑小说完话就站了起来。围观的人就对后生说,今天碰上好人了,换个其他人,不讹你个千儿八百是不行的。警察似乎是在征求黑小的意见,你说这事咋办?黑小感觉胸腔有点疼,他憋一口气,用力再呼吸了一下,又感觉不怎么疼,他揉了揉胸脯,看着撞自己的后生说,你走吧。见被撞的人都这样说,又考虑到车上坐着一名孕妇,交警就让后生走了。警察又说,要不要送你去医院检查检查?黑小说,我能走。警察就开车走了。
围观的人也都走散了,但那个发廊里的女人还站在一边。黑小拍了拍身上的土,女人才说,大哥,你没事吧?黑小摇了摇头。女人又说,刚才把我吓坏了。黑小听女人说话不像是本地人,他看一看她,就又向前走去。可是女人又说,大哥,进我那里喝杯水吧。黑小回头看了眼女人,没吭声,径直回家去了。
扛出伞,就在菜摊前支开,一个圆形的阴影就全把菜遮挡住了。黑小没敢把刚才的事对老婆说,怕她担心,就坐在一旁看老婆拣菜,黑小说,你就不能歇一歇,没人来买菜,你就歇一歇。
老婆说,这菜拣一拣,还能卖。
黑小就不再说话了。他看着那些卖菜的人都在打着瞌睡,就想,如果过去把他们的东西拿了他们都不知道,他就有意地看了眼自己放钱的那个盒子。本来是一个鞋盒,却让老婆糊得成了一个放钱的盒子,里面放着一天卖菜的钱,黑夜回了家,他就和老婆把盒子里的钱全倒出来,除过本钱,就知道挣了多少钱。
下午六点多,买菜的人开始多了起来,这时,也是下班的高峰时期。黑小和老婆两人各站一边忙着,小半背着书包走了过来。平时,小半放学先回家,做完了作业,再到菜摊帮着卖菜,今天她背着书包来到菜摊,黑小知道她没回家。黑小就明知故问,作业都做完了?可是小半没搭理他,直接到了她妈那儿。黑小狠盯了一眼小半,但看着来买菜的人越来越多,他也不好说什么。他和老婆跟前各放了一个台秤,黑小只顾在这边忙活着,就听到一个特别的声音,黑小抬头一看,是发廊里的那个女人。女人手里拿一根莴笋,看样子正在问价钱。他看见老婆有点听不懂她说的话,小半就在旁插话说,跟你说了,不便宜,你这人是咋搞的。
女人说,你这是什么态度,小孩子也是这么凶。黑小赶紧走过去对那女人说,多少斤?女人说,一斤八两。那就三块钱吧。女人见是黑小,表情就有点不自然,问黑小说,这是你的菜摊?黑小本想说是,但他却什么也没说,而是伸出手等女人把钱递过来。把三块钱递给黑小,女人就走了。小半说,为什么要给她便宜六毛钱?黑小没吱声。他老婆在旁说,能卖就卖,现在卖菜也不好卖。小半说,我看着你们就烦。然后抓起书包就走。黑小看着小半的背影说,我真想打她一顿。
老婆说,闺女大了,少说几句吧。大了,黑小气愤地说,大了就该和大人顶嘴?老婆说,这已经不错了,歪歪家的闺女比小半还小七个月,已经不念书到歌厅当小姐了。她敢,黑小咬着牙说,说完后,就觉眼前猛然黑了一下,身子也开始不由自主地晕了起来。他马上扶住旁边的一块木板,他只听老婆在旁“唉”了一声,他知道老婆心里想的和自己一样,在为小半担心。但她总是在他数说小半时,和他唱对台戏,甚至还要找各种理由为小半开脱。
收摊时,老婆说,三轮车也让没收了,也该再买一个,天天往回背菜,也不是办法。黑小说,我不怕麻烦,我背,说着就把装进箱子里的菜扛在自己肩上,往家里背,老婆就在一旁看着这些菜,等黑小再回来背。跑了五个来回,菜才算全背了回去,回家时已是九点钟了。进了家,就见炉子上的铝锅正冒着热气,盖子半开着,小米的香味迎面扑了过来。黑小嘴上没说什么,心里知道小半确实长大了,知道熬稀饭了。他放轻脚步,特意伸长脖子看了看趴在床铺上写作业的小半,对进门的老婆做了个鬼脸。老婆低着嗓子说,我的闺女我知道,好着咧。
稀饭,馒头,基本上就是黑夜的饭。有时候也买根火腿肠和凉菜改善改善。但今天小半很懂事地给熬上了稀饭,黑小就为自己天黑时对小半的态度有点歉意。他不习惯像城里人那样,向自己的孩子道歉,他只知道,把孩子的名字叫得热乎些,比如,平时他叫小半是半半,今天,他却叫了声“宝贝”,说不要写了,快来吃饭。黑小看见小半听到自己的叫声时,抬起头异样地看了自己一眼,表情不同于往常。黑小又说,明日咱们吃顿饺子。小半就坐过来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她看了看黑小,又看了看对面坐着的妈,放下碗筷说,我不想念书了。
小半声音压得很低,黑小却像听到了一声惊雷。他先是看了眼旁边的老婆,然后把手里的碗放在了桌上,想了想,他才说,不念书了,你想做甚?你说一说,我听一听。
小半咬了口馒头,想了想,说,打工。
黑小压抑着心里的怒火,再给我说说你会做些甚。
小半说,不会,可以学呀。
到哪学?黑小又问,然后把碗上放着的一双筷子拿在手上,指着小半说,你给我说说,到哪学!学校专门的老师教都教不好你,你要到哪里学,现在这个社会到哪里能让你白学。
小半不吭声。
黑小又说,你要是不给我念书,你就给我回村里,跟你二伯放羊。
哼。小半冷笑了起来。
你还笑,还有脸笑?黑小说完,就把手里的一双筷子打向小半。
小半没躲,坐在板凳上纹丝不动,任筷子打在自己脸上,一些米粒粘在了她的头发上。
见小半不仅没躲,反而显出一种盛气凌人的态度,黑小就把碗抓在手上,老婆赶紧夺了过来,大声说,和娃好好说话,不要动手。黑小说,不打不行,像她这样子,我还不如养一头猪。又说,你要是不给我念书,以后这家你也不要回。
沉默一阵后,小半说,这可是你说的,然后站了起来就要往外走。她妈赶紧拦腰抱住了小半。
让她走,黑小吼了起来。
第二天早晨,黑小没去菜市场接菜,他看着小半吃完饭,他的心也跟着不安起来。因为昨晚上的事,他几乎一夜没合眼,天快亮时,才眯了一会儿。他看着小半把书包背在身上,和往常一样走出了家,心才放了下来。转眼一想,要是她真的不想念了,出去耍咋办?想着,心里更觉不安,就赶紧跟了出来。前脚刚出门,老婆就叫住了他,说你干甚去?
他说上个厕所。走到街上,路上尽是念书的学生,这些学生,看个子,都是大人,看脸面,才知道是娃娃,他就顺着小半经常走的路走去,但他没看见小半。眼看学校就在跟前了,还是没看到小半的影子,黑小就感觉有点不对,不对在哪里,他说不出来,甚至觉得这事有点怪异。往回返的时候,他又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可笑,小半不去上学她能到哪里去?自己是吃饱了撑的,瞎胡闹。回了家,老婆气恼地说,就是屙金子也用不了这么大工夫。黑小赶紧陪着笑脸,进屋把菜扛起来,放在自己肩上,急急地向外走去。
晌午,小半背着书包回来了,黑小认真地在小半脸上看了又看,没发现什么情况,吃完饭,小半没像以前一样写作业,就看起了电视。黑小说,没作业?小半没吱声,好像在记恨昨黑夜的事。见黑小还在看着自己,她就说,没作业让我写什么。黑小感觉小半长大了,说话的底气和声音也大了。他本想说点什么,动了动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端起罐头瓶喝了口水,就赶紧出去替老婆回来吃饭。
过了铁道口,过了马路,又看见了温州发廊,黑小就故意往里看了看,甚至把脸贴在了玻璃上。里面坐的女人换了,是一个更年轻的女人,低了头,在玩手机。黑小走过发廊,又回头看了一眼,为什么又要看一眼,连他也说不明白,反正他知道,这地方不是正经地方,好人进去就会变坏的。
老婆趴在放菜的木板上正打瞌睡,黑小过去摇醒了老婆,不要睡了,吃了饭好好睡一觉再出来。老婆起身回家了,天气有点闷热,灰蒙蒙的,像要下大雨的样子。黑小看了看其他摊位,几个守摊的人也都在打瞌睡,他就坐下躺直了身子,仰头睡了起来。刚睡着,就感觉有人在叫唤。黑小有点恼怒地坐了起来,面前是个女人,正是发廊里的那个女人。女人说,大哥,惊着你了吧。换了其他人,黑小可能会说几句不好听的话,现在是发廊里的女人对他说话,他就不敢乱说了。他总觉得这些女人不正经,不干好事。所以,他没吱声。女人又说,买几根黄瓜。黑小说,二块钱。三块也得吃啊,女人说。黑小就起身拿了几根黄瓜,让女人看了看,见女人没说什么,才放在台秤上。女人付了钱,又说,你家女儿长得真水灵。黑小看着女人,心想她咋认识小半的。女人又说,上初中了吧?我家孩子也上初中。黑小哦了一声,不听话。女人说,现在哪有听话的孩子,我家那个更不能说,都跟我打架呢。黑小听到这里,才大胆地看起了女人,确实长得好看,细皮嫩肉的。听女人这么说,黑小感觉小半还是不错的,和自己顶顶嘴又算什么呢。
女人穿得很洋气,说的话是那种南方普通话。不知为什么,在漂亮女人跟前,黑小总觉得有点自卑,自己一个卖菜的和这样的漂亮女人,真是十万八千里的差距。
女人走了,黑小还在看着女人的背影发呆。他在想,人长得好看了,从后面看也是好看。黑小觉得天气越来越闷热,就又躺了下来,合上了眼,可是刚才那个女人,总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黑小心说,晃什么呢,看你也不像个好人。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有汗从他头上流下来。
小半回了家,饭都做好了,黑小一眼就发现小半和平时有点不一样,等她放下书包后,才发现她的头变了个样子,前面蓬松着,后面扎的马尾辫也和以前不一样。以前的辫子是从前往后扎,现在只扎了后面的头发,像电视里的某个女明星的发型。黑小之所以这么关注小半的头发,是小半小时候,黑小经常给她梳头,甚至还给小半扎过辫子,而且一直是从前往后梳,然后用皮筋勒住。看着小半的样子,黑小悄悄揪了一下老婆,老婆瞪他一眼,没吭声。他就示意老婆问一问小半,比如说你今天这么晚才回来是咋回事。老婆知道黑小的意思,就说,半半,今天咋这么晚才回来?小半说,去同学家做作业。黑小就看老婆一眼,什么也没说,这有什么可说的呢。
再次路过发廊,黑小的胆子就大了起来,他看见里面坐的是两个更年轻的女孩,穿得花枝招展的,两人都坐在椅子上,一个在修剪指甲,一个在拿着手机不知在干什么,就是没看见里面有什么人在理发。于是心里想,生意也不好做吧,现在做什么都不好做。
小半回来得越来越晚,黑小感觉有点不对劲,又一想,可能是快期终考试了,学校抓得紧,每年快要考试时,学校和老师就要加班加点地抓一下。见老婆正忙得做饭,黑小就出来想等小半,怕天黑了,小半不敢回家。走着走着,他就过了铁道口,走过马路,来到发廊门口。发廊门口立着一个转动的灯,一圈一圈的很好看。他就上了台阶,向里面看去,里面的灯不是黄的不是白的,是粉红的。只见里面有人在忙活着,有两个理发
的男人几乎把身体放平伸直了,头向后仰着。
黑小知道这样的理发肯定比一般的理发要贵,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把脸贴在了玻璃上面,他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慧慧,这不是小半的同学吗?为了保证看得更清楚些,黑小又把脸紧贴了上去,看了一阵,没错,就是她。
确定是慧慧,黑小才想起了小半,现在小半一定回家了,他赶紧就往回返。回了家,小半和她妈正坐着吃饭,黑小的心才放了下来。他端起碗就吃,小半说,爸爸洗手。黑小就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眼老婆,放下碗筷去洗手。洗了手,坐到桌子旁,黑小边吃边说,来咱家的那个慧慧,是你的同学吧?小半说,早不念书了。黑小看着小半说,不念书她做什么了?小半说,不知道,一直没联系过。然后她又说,不见得每个念书的都要考大学,我觉得慧慧的选择是对的。黑小的心猛地惊了一下,他看着小半说,你最好不要有这个念头。小半说,念也是白念,现在上大学都是用钱来铺着念,许多贫困家庭的学生考上了也念不起,好几万块钱呐,哪能念得起。黑小说,先不用说这些,你也不用考虑钱的事,这事,有我和你妈为你操心,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念书,考大学还早,你才初中。小半说,什么还早,一眨眼就高中了。
每天路过发廊,每天都要向里看,但有几次,黑小没看见慧慧,更让他奇怪的是,那个面团一样白的女人好几天也看不到,心说,不在这里她能去哪里呢,当然,这是黑小心里隐秘的想法。一天他刚从菜市场接回了菜,还没顾上往下卸,学校的王老师就给他打来了电话。这王老师黑小开家长会时见过,是小半的班主任。
王老师说,小半一个礼拜没来上学了,也不见你们给她请假。黑小说,不可能,她天天到学校。王老师说,去学校我咋没见她,这样吧,你来一下学校,我有话当面和你讲。黑小饭也没顾上吃,借了一辆自行车就往学校赶。到了学校,见到王老师,又问了几个同学,才知道,小半确实一个礼拜没来上学。王老师说,我以为小半生病了,就没在意,可也没接到你们的请假电话,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黑小说,我看着她天天去上学的啊。王老师说,这事不要急,我们一起来想办法,你回去也不要打骂孩子,好好问问她,这几天到哪里去了,不想念,想干什么呀,这事没我们想的这么简单,等问清楚了再说,我也向其他同学打听打听小半为什么不来上学了。
出了学校,黑小才想起小半说过的那句“我不想上学了”,看来她是铁了心不想念了。但她天天背着书包能到哪里去呢?他想起了王老师的话,不能打,好好问清楚,问清楚就知道了。还了自行车,顺便吃了几根麻叶,黑小才回到菜摊,老婆问他王老师说什么了,黑小就说,小半一个礼拜没到学校上学。老婆听了,就哇的哭了起来,说小半前晌后晌都到哪里了?黑小就吼了一声说,她不是天天晌午回来,吃饭的时候,你问问她不去学校是为啥,是听不懂老师讲的课,还是有同学欺负她。见老婆还在抽泣着,黑小就骂了起来,一点事也装不下,就能嚎,跟死了人一样。
老婆慢慢平息下来,只卖了一会儿菜,黑小就赶紧收摊回家。路过发廊时,黑小就狠狠看了一眼里面坐着的几个女人,骂道,真不是好东西,赶紧滚得远远的吧。
小半回来后,可能感觉到了异常,进了屋,站在地上动也不动。你去哪啦?黑小问。小半低了头,没吭声。他老婆说,真不想念了?小半还是不说话。黑小火气腾的就烧了起来,他说,你哑巴啦,想念不想念说句痛快话,不要装聋作哑。
见小半一点反应也没有,黑小就抄起床上的一把木头尺子打了过去。小半一点躲的意思也没有,任尺子打在自己身上。黑小见尺子打在小半身上一点效果也没有,就用了狠力再打,尺子就断了。他把断了的一截扔在地上,挥手对小半的脸就是一耳光。
小半还是没动,不哭,不躲。黑小像泄了气的皮球,说,不念就不念,将来你不要恨我们就行了。
学校的王老师来过二次,但还是没办法让小半重返校园。王老师知道,像小半这样的孩子在城里多了,父母来城里打工,原本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个好的读书环境,将来能成才,但这样的愿望有时是和他们的愿望相左的。她问小半,以后做什么。小半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抽泣着说,打工。王老师轻抚着小半的头发,也流下了泪,伸手给小半抹着泪说,是爸爸妈妈对你不好吗?小半说,非常好。那为什么念得好好的就不上学了呢?小半就不说话了。是同学的问题,还是家庭经济的问题?王老师又问。小半就不吭声了。
王老师临走,把自己家里的电话给了黑小,说,小半什么时候回来念书都行,我们随时欢迎她。
黑小现在才知道,自己接送小半,从早晨到黑夜,一天要往学校跑八趟,可以说自己跟学校的联系是很密切的,现在小半一下子不去学校了,他就觉得自己跟学校的联系就这样干净利索地了断了,像被一把很快的刀子切断似的。看着小半,他总感觉她心里藏了许多的秘密,只不过她不说。
小半不上学了,就在家里做起了饭,可黑小一天也不敢怠慢,天还没亮就去菜市场接菜,然后再和老婆守着菜摊卖。他看见这几天发廊的女人不在自己菜摊前买菜了,而是在上面的一家买。黑小看着那女人,心想,你不来我的菜摊买菜,不会是你也知道小半不念书,看不起我,笑话我了吧。他就真的看见女人手里提着从别处买的菜,冲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转身就走。黑小心说,不来买就不来买,你笑什么呢。黑小看见女人穿着一条白色的裤子,把腿和屁股绷得紧紧的,黑小不由得骂了起来,贱,真贱。
天快黑的时候,下起了雨,摆摊的人们一边收拾一边叫唤着,都是急慌慌的。黑小对老婆说,你先回去做饭,我来收拾,老婆就回去了。黑小把菜打了包,才往家里扛。扛回家的时候,小半说要和他一起往家扛,黑小说,下雨路不好走,你和你妈做饭,然后披了一件雨衣就出来了。因为雨的缘故,大街上很快就空寂起来。温州发廊亮着粉红色的灯光,但那灯光总给人传递出一些其他的想法。
黑小感觉在这个时候,这灯光更让他心烦。当他往回扛第三趟的时候,黑小看见发廊已经拉下了铝合金门窗,只有门口那个立着的灯箱在亮着,在转着,旋转出来的花纹好像一直在向上旋,转也转不完似的。
把最后一袋菜扛在肩上时,感觉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抬起另一只脚踩了踩,是一块砖,黑小弯腰把砖头抓在手上。快路过发廊时,黑小偏转头看看四周没任何人,几步跨上台阶,挥起手里的砖头就朝那个竖着的灯砸去。一声脆裂的响声后,眼前一片黑,黑小赶紧跳下了台阶,小跑着快速逃离发廊门口。雨水顺着肩上的编织袋流进了他的嘴里、脖子里,他总感觉身后有人在跟着他,一边跑一边说,再让你把人给带坏,不是你,小慧能在这里给人洗头,给人做小姐。我就要砸,直到砸得你不能再在这里为止,贱,真贱,我不能看着我的小半也学坏。
黑小一边跑一边骂,肩上袋子的分量越来越重,借着远处的灯火,可以看见雨像瀑布一样密集,这样的天气,就是大侦探福尔摩斯来了也查不出是谁干的。黑小感觉到雨水冰冷地顺着脖子往下流着,到了腰部,又渗入了裤裆,但他顾不了那么多,幽灵一样在黑暗的雨夜里行走着。
第二天,黑小故意推迟出摊的时间。路过发廊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昨晚上干的,地上乱七八糟的净是玻璃碎片,他没敢停留,赶紧走开了。那些他料想的情节都没出现,人们对此好像视而不见,没有太多的兴奋。倒是小半主动找他谈话了,这让黑小觉得有些压力。小半先是在她妈那里嘀咕了半天,然后才走到他跟前,向他说了起来。他瞅了老婆一眼,老婆还故意给他使了个眼色,他以为老婆已经同意小半说的事了,就含含糊糊地说,行,既然你妈同意了,我也同意。小半就高兴起来,说,那我跟我同学去学理发了。一听小半要去学理发,黑小不同意了,说学那玩艺能养活人吗?你哪也不要去,就在家给我和你妈做饭。
小半突然尖锐地叫唤起来,我要出去闯荡。
看到小半变了脸,老婆赶紧过来打圆场,说她想学理发就让学去吧,好歹也能挣个。
黑小说,挣?挣个屁,不要给我把人也倒贴进去。
小半说,心理真阴暗。
这是小半第一次这么直接说黑小,黑小马上感到脸发烧起来,他抓起旁边的一小撮香菜就打向了小半。
小半说,你打死我,我也要学理发。
旁边很快围了一些人,人们都叫黑小老黑,就说,老黑就让闺女学去吧,理发也是一门手艺,难道你还能养活她一辈子。
黑小还是强硬地说,我说不行就不行。
小半哭着走了。
晚上,黑小对小半说,跟你一起去学理发的同学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小半没理会黑小,旁边的老婆就说小半,你爸爸主动问你,你就和他好好说句话,你父女俩成天和仇人似的,这日子还有甚过头。说完,就哭哭啼啼开了。黑小不耐烦地说,你添甚的乱,她想做甚就做,和我没关系。
想不到小半听了竟乐了起来,说,此话当真?然后软下话来对黑小说,谁让你瞎想瞎操心,在一些大的美发店里,一个中级技师一个月挣四五千,高级技师,月收入一万多呢。
黑小说,照你那样说,老板都不要当了,都去理发算了。
小半说,不和你说了,什么逻辑。
小半去学理发了,和她一起去的女同学黑小也见过,她的爸爸妈妈也见过几次,虽然没说什么话,但和他一样,也在城里打工。黑小一再叮嘱小半,那个女同学说,叔叔你放心,就在大北门呢,走路十几分钟就到了,要是不放心小半,你天天可以来看她。但黑小还是不放心小半,叮嘱说,把钱装好,不要让小偷偷了。小半说,真是婆婆嘴,麻烦死了。
那家发廊还是一直关着门,让黑小损坏的灯也无人问津。直到一个月后,发廊终于开门,黑小见里面有人在忙碌着,好像在重新装潢,心说,不理发,又要做什么买卖呢。
这天,小半回来了,说想跟人承包理发店。黑小看着小半,又看了看老婆,说,你有那个经济能力吗?小半说,可以贷款。黑小说,贷款就那么好贷,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要压存款条子,抵押房屋。
小半说,我要自己干,自己当老板。黑小就乐了起来,说老板就那么好当。小半就说,想办法嘛,没钱可以借。黑小说,要借你自己借,我要能借下,我早就当老板了。小半什么话也没说,就气呼呼地出去了。
小半出去好几天没回来,这让黑小着急得天天睡不着觉。连找了几天,最后想到电视台让记者帮忙找一找,小半却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两个女孩。其中一个黑小认得,就是和小半一起学理发的叫小雪的女孩。
小半对黑小说,我们的理发店就要开业了,老板就是教我们理发的何老师。
黑小说,哪个何老师,在哪教你们啊?
小雪说,出了地道口过马路就是。另一个女孩补充说,就是新装修的那家发廊。
黑小有点明白了,他马上说,发廊绝对不能去,那不是好地方。
小雪奇怪地问,为什么呀叔叔,我们这个不叫发廊,也不叫理发店,叫神刀剪发,改天你来,让小半给你剪一个大背头,肯定让你满意,不要钱的。
黑小说,我不管你们什么神刀剪发,我得先看看再说,这年头坏人可多了,你们年轻,社会经验也没有,我不放心。再说,我闺女给我理发,我还要给她钱,传出去,这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吗?
小半插话说,谁说要你钱了,我还要给我妈烫一个大波浪,让她洋气洋气呢。
黑小听了,心里便温暖起来,对小半和两个女孩说,挣钱不挣钱先不说,但有一条,你们都要给我好好做人,不能老是让父母担心害怕,做父母的都一样,希望你们活得有出息。
黑小说得很动情,觉得自己说得很好,来城里这么多年了,虽然没挣下大钱没有大富大贵,嘴皮子却练得越来越溜。他也知道,小半真的是大了,她要做出个决定,自己也没办法改变。儿女大了不由娘,既然没法改变,那就让她自己闯吧。想到此,他抓起扫地的扫帚就往外走。小半急问,爸你去哪?黑小没吭声,他想到发廊帮小半她们做点事,大步流星来到熟悉的地方,见里面还有人在忙活着,就探身向里面看了起来。刚看了一眼,就有个染了红头发的小后生走了出来,对黑小说,有事?
黑小尴尬地笑笑,把手里的扫帚扬了一下,小后生向后退了两步。黑小说,自己人。红头发马上尖叫起来,谁和你自己人,你谁啊,再捣乱报警了,马上走开!
黑小怕发生误会,赶紧跳下台阶,回头狠狠看了一眼红头发,把扫帚夹在胳肢窝下,就往家里走,边走边气哼哼地自语:我是谁,过几天你就知道我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