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岛

2018-11-14 02:38王秀梅
山东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公寓姑娘人类

王秀梅

遂指阶下长石,令闭目坐,坚嘱无视。已,乃以鞭驱石。石飞起,风声灌耳,不知所行几许。

——蒲松龄《仙人岛》

我就是那只老年公寓里的猫。我很聪明,这使我在那里有点不大不小的名气。

但是,即便比一般的猫聪明,我也并不能讨得人人喜欢。有些人恰恰不喜欢我太聪明,甚至,他们认为我身上有妖气。在这一点上表现得最明显的,是公寓里的那些中年大妈。她们是专门照顾住在那里的老年人的,脾气都不怎么好。我认为,她们脾气不好大约跟粗糙的长相有关,毕竟,如果拥有一副好长相的话,她们就不用到老年公寓这种地方工作了。而且,这是一家开在城郊的私人公寓,虽然起了一个比较时髦的名字“黄粱公寓”,但各方面条件也不比她们粗糙的长相好到哪里去。

瞧,看起来,我对黄粱公寓非常了解。没错,自从几年前有了公寓,我就生活在这里了。对于一只立志不受人豢养的自由猫来说,拥有生存技能是必须的。而首要的生存技能,我认为是寻找一个理想的根据地。没有根据地的猫,那是野猫,是流浪猫。我不认为自由猫等同于流浪猫,这二者之间是有区别的。

在黄粱公寓里,跟我处得最好的人,是那个名叫蒲斋郎的老头儿。此人名字较为古怪,让公寓里的好几个大妈感到头疼:她们只认识最后一个字。我要不是无法说人语,一定会随时对她们施以教诲,必得让每一个大妈通晓三千个汉字,不至于在念到人名时卡壳。

相比来说,那些年轻一些的姑娘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亲耳听到有的姑娘叫老头为“蒲文郎”或“蒲而郎”。话又说回来,有文化的人,谁来老年公寓当服务员呢。人类社会最是等级分明,有什么样的本事,就吃什么样的饭。

闲话少说,以下就称呼蒲斋郎为老蒲。据老蒲自己吹牛皮说,他是蒲松龄的后代。我必须得说,人类这个乱攀亲的坏习惯真是让我们猫类不齿。在这件事上,他们天生具备强大的逻辑能力,可以把两样毫无关系的事情之间扯上关系。如果猫族也像人类那样喜欢攀附权贵——试想一下,有的猫说他的祖先是虎,有的说是豹,有的说是狮子,或者狼、鳄鱼什么的,那岂不乱了套?退一万步说,倘若你的祖先真是一只虎,难道这就能改变你是一只猫的事实吗?迄今为止,我还从没遇见过一只这样的蠢猫。当然,我并不是想说,仅凭这一点,猫就比人类智慧。这不是我想表达的思想。我的思想么,它百无禁忌,虽不失逻辑,却是信马由缰的。如果你用人类那一套,试图从中找出什么主题,那就徒劳了。

咳,或许你们会莞尔一笑:

“一只猫,竟然有思想?”

随你们笑吧。

我之所以唠叨了这么多,是因为这个深秋的早上,阳光实在太美好了。就连萎靡多日的老蒲都拄着拐杖,抱着那条著名的毯子,走到院子里来晒太阳了。

要知道,他可多日没出来了。负责照顾他的马姑娘不怀好意地散布谣言,说老蒲得了抑郁症。

“喂,你这只猫,过来。”老蒲坐在一张灰色的长石条椅子上,把毯子抖抖索索地在大腿上搭好,招手叫我。这张长石条椅子恰好放在老蒲房间的窗外,是他除了床之外待的最多的地方。他的老伴在世时,这里是他们见面聊天的地方。哦,他的老伴儿在半年前去世了,因为分住男女宿舍,他们只能在白天见面。

他叫我“猫”,而不是“狐狸”,说明现在他是正常的。我这么说的意思是,他时不时有不正常的时候,那时候他认为整个老年公寓的自由猫都是狐狸。

我离开自己的窝,朝老蒲走去。

说起我的窝,那还算一个比较安逸的地方:它是两块拱起的水泥板搭建的人字形空间,从正面看,像极了童话故事里的尖顶小房子。几年前,为了保卫这个家,我打败了一拨又一拨挑衅者,如今,其他那些自由猫已经完全认可我是它的主人,再也没有敢造次的了。当然,我也在那些战斗中磨练了一身的功夫和胆量,不是吹牛,至少在黄粱公寓方圆一百米之内,所有的自由猫都把我当成当之无愧的大哥。但我并不想做什么大哥,当大哥太累。就说人类吧,古往今来,当大哥的有几个得了善终?

我顶着秋日的阳光,沉稳地向老蒲走去,后脊背上的青白花纹一晃一晃地闪着光。别问我为什么能看到自己的后脊背,缺乏想象力的人才会有这样愚蠢的发问。

“喂,老蒲,深秋的早上好哇!”我对老蒲说。

当然,老蒲听不懂猫语。他只听到我喵呜喵呜的叫声,及我喉咙里发出的高高低低长长短短的呜咽。从这点上来说,作为一只能听懂人类语言的猫,我比人类高级多了。虽然人类总是吹牛,说他们才是这个世界上的高级动物。

“你这只猫,吃早饭了吗?”老蒲打量着我的肚腹。

“当然吃了。”我说。作为一只充满智慧的自由猫,我在野外生存多年,如果连起码的果腹能力都不具备,那还不如早早自己了断。

但老蒲总是喜欢把他的食物分给我一些,我虽然用不着他这么做,不过,这好像是自由猫必须要接受的。跟人类共处一院,有些规则不得不遵守。

我跳到长石条上,拣了毯子的一个角,卧下来。说起这条著名的毯子,整个公寓的人都知道,它是老蒲的老伴留给他的,是老蒲的宝贝,比他的命还金贵,谁也别想把它从老蒲的身上夺走。哪怕保洁员收走洗涤,老蒲也要跟到洗衣房,搬个小马扎,坐在硕大的洗衣机前,盯着它在洗衣机的肚子里翻滚。有时候如果赶上老蒲不正常了,他会大叫大嚷地去跟洗衣机战斗,有一次生生把洗衣机舱门给掰下来了。

在整个公寓,有幸能卧在毯子上休息的自由猫,除了我,再没有别的猫了。从这一点上说,我还是有点虚荣的。虽然我并不稀罕这条已经破了两个洞的毯子。说实话,我窝里那个小海绵垫都比它要体面。

“猫,我跟你说啊,我算了算,今天是蒲扬翅那小子来接我回家的日子。”

蒲扬翅是老蒲的儿子。我虽非人类,但多年来对人类的了解不可谓少,也见识过人类给自己取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名字。比方说蒲扬翅,他本人简直恨透了这个名字,几次扬言要去派出所改个正常人的名字。

老蒲跟我说过,他之所以给儿子取名扬翅,是希望儿子能好好学习,一雪祖上蒲松龄“年年文战垂翅归”的耻辱。就连我这只猫都知道,蒲松龄这个倒霉的家伙,一生屡试不第,极为悲愤。

作为一只聪明且好学的猫,我自然也读过《聊斋志异》这本奇书。老蒲为了证明自己是蒲氏后代,当然要时时带着这本奇书。当他坐在灰石条椅子上打盹的时候,我就用爪子蘸着唾沫,一页一页地翻读,居然在这几年间,把几百个故事读完了。老实说,这家伙太有才了,我也认为让他屡试不第简直是人神共愤的事情。

无奈,蒲扬翅这个人辜负了老蒲的厚望,据说他学习狗屁不是,高中勉强毕业,就终止了学习生涯。

提到不争气的儿子,老蒲抬头看了看温暖的日头,问我:

“今天是10月28号吧?”

“是,千真万确。”我说。实际上,在老蒲听来,我只是在嗓子眼里呜噜了两声而已。不过,时间久了,老蒲有时也能通过辨听我发出的声调,来判断我的意思。比如,我发出四声的时候,通常就是肯定的意思,而三声呢,通常就是否定的意思,二声通常代表疑问,一声代表不了解。

“这么说,今天确实是10月28号了。”老蒲说,“喂,猫,你记得不,去年的今天,那小子把我和老伴送来的时候,天儿也这么暖和,对吧?”

“才不是呢。”我坚决地否定了他。我清楚地记得,他们被送来的那天,正下着一场阴冷的秋雨,院子里抖索索地落满了枯叶,他儿子的车轮碾轧着那些枯叶,从我的家门前驶了过去。

“那小子送我们来的时候说得清清楚楚,他说,爸,妈,你们就在这儿住一年。明年的今天我就来接你们,放心吧。”老蒲模仿着那小子的腔调,嘴角朝两旁咧了咧。

“那就是说,老蒲,你再也不用听那些大妈们的呵斥了。”我说。“不过嘛,马姑娘还是不错的,虽然她也呵斥你,但是,起码她年轻,呵斥得比大妈们好听。”

老蒲根本听不懂我的话,可他假装听懂了:

“唔,你这只猫,你说得对,我应该把行李提前收拾好,说不定那小子已经在路上了。不过呀,你真是只蠢猫啊,我的行李早就收拾好啦。”

我吹吹自己的胡子,说:

“你老蒲能有什么行李,不过是这条破毯子,还有那本你祖先的破书。”

老蒲兴高采烈地说:

“我就知道你这只猫要夸我。”

这一年里,我跟老蒲之间的聊天模式,你们看到了,就是这样的气质。我已经习惯啦。

就这样,我陪老蒲在灰石条椅子上等了一上午。期间,马姑娘出来过两次,问老蒲为什么还不回屋。马姑娘是公寓里最好看的,还没结婚,农村里来的。刚来时还一股子灰扑扑的土气,咳嗽声也怕吓着人,可是两年下来,整个人土鸡变凤凰啦,不仅穿戴完全城市化,普通话赶得上主持人,对老蒲也动不动就吆三喝四的了。

老蒲像个小孩一样哼哼唧唧地说:

“哼,小马,你不用对我这样,我儿子马上就要来接我了。”

马姑娘不耐烦地说:

“快走快走,你们个个都要把我累死了。”

老蒲不甘心:

“小马,你真这么盼着我走?”

马姑娘一边往绳子上晾晒床单,一边说:

“看看,你们这些爷爷奶奶,多不省心,看把床单给尿的。”

马姑娘这么一说,老蒲就哑巴了,脸憋得通红。因为他也尿过床单。我猜,蒲扬翅大概就是因为他尿床,才把他送到这里来的。

我们等到中午,一直没等到蒲扬翅。老蒲的肚子饿了,只好先回屋里吃饭。我最喜欢蹲在餐厅外面的窗台上看一屋子老头老太太吃饭了,那些大妈和姑娘们(大妈居多)手脚利索地给他们胸前围上一块布,在脑后狠狠地打个结,防止他们把汤汁弄到衣服上。

这时候往往是最热闹的时候,不是张三弄翻了汤碗,就是李四摔落了盘子。当然,为了防止浪费,所有餐具都选择了摔不碎的不锈钢材质。

老蒲吃的不多,他偷偷把几片五花猪肉用餐巾纸包出来拿给我。其实我之前最爱吃的是鱼,不过,大厨们很少做鱼:老头老太太们一旦被鱼骨卡了食道,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作为一只识时务的自由猫,我必须适应自己的生存环境,所以,几年下来,我现在成为一只爱吃肉和青菜的猫了。

闲话少说,还是说说老蒲无望的等待。午后,老蒲没有按照规定睡午觉,他辗转反侧,影响了同室里的另外两个老头,那两个老头之一气呼呼地去汇报了老蒲的恶劣行径。于是,老蒲挨了马姑娘的严厉批评。马姑娘说:

“76号蒲文郎,您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能不能叫我省省心!我一天要照顾你们几十号人哪!”

老蒲纠正道:

“蒲斋郎。斋,聊斋的斋。”

马姑娘气得叉着腰:

“谁还不知道是聊斋的斋!我就爱念成文,怎么了!”

老蒲说:

“你帮我给蒲扬翅打电话,问他走到哪儿了,我就睡觉。”

马姑娘气呼呼地走出去,一会儿返回来告诉老蒲:

“快啦快啦!你老老实实睡一觉,睡醒了你儿子就来啦!他说了,你不睡觉,他就不来。”

其实马姑娘根本没打电话,我都看到了。我觉得她这么欺骗老蒲有点不好,但是老蒲不睡觉,影响室友,也不对。

老蒲乖乖地睡觉了。一觉醒来,看看墙上的挂钟,立即问室友他儿子来了没有,室友幸灾乐祸地说:

“连个影子也没来。”

老蒲自言自语:

“都三点钟了,那小子怎么还没来?说话不算话。”

老蒲的床位靠着窗户的右边,通常我不在附近遛达的时候,就卧在窗台右角那里晒太阳。有时也趁大妈姑娘们不注意,潜入室内遛达遛达。

我见老蒲睡醒了,就跳下窗台,偷偷潜入房里。经过被服室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一些奇怪的声响。作为一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猫,我必须将门拱开一条缝隙,悄悄朝里窥视一番。原来是老板和马姑娘在里面。老板将马姑娘推拥在一辆装满床单被罩的架子车上。马姑娘的腰卡在车上,被迫仰着胸,显得那里格外鼓鼓囊囊。她快速地喘着气,仿佛被服室里氧气不足:

“老板,你要干啥?”

“你说呢?”老板刮了一下马姑娘的鼻梁。老板好调皮。

“老板,我要喊人了。”马姑娘说。

“是吗?那我看,该找个什么东西把你的嘴巴堵上了。”

老板扯过一张床单的一角。

“不要啊老板,那上面有老头老太太的尿啊。”

“是吗,那就只好用别的东西了。”

老板四下里看看,没有其他干净点的东西,就把自己的嘴巴用上啦。

哼哼,这套鬼把戏我心知肚明。人类一旦在面对男女关系时就使用类似的把戏,个个都变得愚蠢可笑。你们想想,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油腻男,把自己搞得像一个纯情少男,我呸,真是令猫作呕。我们猫族在恋爱生育的问题上绝不如此猥琐。

作为一只嫉恶如仇的猫,我不能对这等行为坐视不理。当然,给个小小的警告就行了,聪明的猫做事会掌握分寸。门口立着一只不锈钢垃圾桶,我把它拱倒,然后逃之夭夭。身后传来垃圾桶滚动的声音,还有被服车咣里咣啷乱动的声音,接着老板清了清嗓子从房里走出来,最后是马姑娘推着被服车来到走廊里。她踹了一脚那只垃圾桶,才把它扶正立好。

我嘿嘿地笑出了声。在院子里我撞上了老板娘,她白了我一眼:

“又是你这只妖猫,笑得怪瘆人。”

我又加笑了三声。

这时候,老蒲吵吵嚷嚷开了,非要找马姑娘问个明白,他家蒲扬翅到底什么时候来。老板娘也问了马姑娘这个问题,马姑娘气鼓鼓地说:

“我没给他儿子打电话。”

老板娘说:

“立即打,马上打!”

马姑娘拨打蒲扬翅的电话,好几遍,然后没好气地对老蒲说:

“你儿子不接电话。”

老蒲不相信,夺过电话听听,的确如此。

如此这般,直到晚饭时分,老蒲儿子的电话都没有人接。公寓档案上只有老蒲儿子一个人的联系电话,打不通,就再也没办法了。老板娘说:

“老爷子,你就安心地住着吧,你儿子可能忘了今天该接你回家。他总会想起来的。”

其实老板娘巴不得老蒲一直在这里住下去,住到死。她第一时间去财务室翻看了老蒲的档案,发现老蒲儿子前几天刚刚转来了新一年的费用。这等事情,老板娘看多了,许多儿女来送老人的时候都撒谎说过段时间就把他们接回去,实际上根本不打算接了。

我特别同情老蒲,想把这个可悲的消息告诉他。无奈,老蒲听不懂猫语。再说了,这也不是个什么好消息,还是算了吧。

但是,老蒲可不想算了,他没吃晚饭,一直缠着马姑娘不停地打电话。最后,马姑娘快要崩溃了,她忍不住把实情说了出来:

“我告诉你,76号蒲文郎,你儿子已经把明年的钱都交了,他不会来接你了!”

老蒲气坏了,劈头盖脸把马姑娘一顿骂:

“你这个小丫头片子,满嘴胡说八道,故意气我这个老头子!我生的儿子,能不要我了?我……我打你这个小丫头片子。”

老蒲说要打马姑娘,四处找家把什;走廊里没有顺手的,就跑到院子里去找。走出门,却忘了找家把什打马姑娘的事,而是直奔着灰石条去了。老蒲平时也就是犯犯脑子糊涂的毛病,腿脚上还算利索,转眼便骑到灰石条椅子上,说:

“你这臭小子,怎么才来接老子,你失约了。”

老蒲眼瞅着我,不停地叫着我“臭小子”。哦,我的天,他又犯了病,把我当成蒲扬翅了。

“快,快开车,我要回家。”他用屁股耸动着灰石条,两只脚像鸭蹼那样划着地面。“太慢了,得加一鞭子。”他说。接着,迅速弯腰从地上捡了一根枯树枝,伸到屁股后面,抽打着灰石条,“跑,快跑!”

马姑娘气急败坏地跺着脚,说:

“完了完了,他又把自己当成王勉了。”

公寓里的人都知道,一旦老蒲发了病骑上灰石条椅子,便会说他自己是《聊斋志异》里的王勉,那个跟随道士骑着木杖飞到天宫,又被道士责令骑着长石条离开的人。他们还知道,老蒲一旦变成王勉,就是要骑着灰石条去仙人岛找老伴芳云了。

不得不说,关于王勉的故事,公寓里的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们只知道老蒲只要发病要骑着灰石条飞走,就变成了书里那个名叫王勉的人。但王勉骑长石条的来龙去脉,他们却不知道。这有什么办法呢,公寓里的人无一例外都不喜欢读书看报,个个不学无术。说实话,在整个公寓,老蒲那本破烂不堪的书,除了他自己翻的多,余下的就是我这只猫了。尤其是《仙人岛》那篇,我读得滚瓜烂熟。世人不是常说“知己知彼”吗,我既然是老蒲的朋友,就得了解他,不是么。

这会儿,老蒲很心满意足。他把长石条当成儿子的汽车,而且是一辆顺利发动了的汽车,正朝着云霄飞去。虽然他知道,书里写道,不久他就会从天空中掉到大海里,但那又有什么呢,他如果不掉到大海里,就不会被救上仙人岛,也就不会跟他的老伴团聚。

老蒲啪啪地用树枝抽打着长石条。根据经验,不久他就会故意把自己重重地从长石条上摔下去,如果不巧的话,准会摔个鼻青脸肿。

“真是要了命啦!”马姑娘跑去找保安和保健医生,边跑边说,“这样的人应该送到精神病院去才对。”

他们把老蒲强行架回房间,给他打了一针镇定药。

老蒲可怕打针了,每次打针都像将要被杀的猪一样挣扎嚎叫。马姑娘有足够的经验对付这个问题,她用两根宽宽的绑带,两端带弹簧扣,往床沿上一扣,唰唰几下,就把老蒲脸朝下绑在床上,然后把他的裤子褪下来,亮出屁股。

这个公寓里的有些老头已经没有羞耻心了,任人摆布,像块木头。可有些老头不一样,比如老蒲,他还要回到人世间去生活呢。所以老蒲很不愿意把自己的屁股亮出来,他跟我说过,年轻时那两瓣肉有多么结实好看,老了完全完蛋了。每次他绝望地哀嚎,那些中年大妈便会说:

“你叫什么呀?好像我们侵犯了你。其实你是在侵犯我们。”

老蒲想想,也有道理。

我觉得这全是人类咎由自取,偏要把某些部位藏着掖着,弄成见不得人的存在。像我们猫族,不穿衣服,坦诚相见,永远不会因为露屁股而羞臊。

他们给他打上针。不到一刻钟,他准保能睡过去,我了解这个针筒里的药水有多厉害。

这场剧暂时落幕了,我又百无聊赖起来,便也回到窝里睡了一觉。这一天,过得可真快。

半夜时分我醒过来,遛达到老蒲窗外看了看,老蒲裹着被子的黑影一动不动,还在睡。屋里另外两个老头可算能睡个好觉了。

第二天,老蒲乖乖的,除了克制性地问过两次他儿子来了没有,基本算是挺安静的。但我有点不安,觉得他在耍花样。果然,午觉醒来之后——天知道他是不是在装睡,他坐在灰色的长石条椅子上,腿上搭着他老伴留下的脏毯子,毯子上摊着那本书,对我说:

“猫老弟,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问:

“唔,什么决定?”

老蒲四下里看看:

“小马说我昨天又犯病了,骑着这块长石条要飞去仙人岛找我老伴。我跟小马说,她以后再也看不到我犯病啦。你知道吗猫老弟,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回家。那臭小子没来接我,可是我有脚哇,我能自己回家。”

“可是,他们允许你离开吗?”我问。

这下老蒲接上我的话茬了。也许他听懂了我的意思,也许他猜到我会这么问。他说:

“我才不管他们让不让我离开呢。我当然不会光明正大地从大门那里走出去,他们不会允许我那么不遵守纪律。我可以从别的地方走。这个地方,我三个月前就准备好啦。”

我心想,这个老蒲真是狡诈啊,三个月前就开始做逃跑的准备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越狱。

我故意从喉咙口那里发出一两声呜咽,表达我的不舍。毕竟在这个公寓里,只有他一个人称呼我为老弟。但要问我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不舍,老实说,我在公寓里生存了多年,离合聚散看得太多啦,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嘛,绕指柔也变成金刚钻,不会那么容易感情用事啦。

“老蒲,你打算从什么地方逃跑?”我问道。据我所见,这个公寓的防范措施做得还是不错的。关于它的前身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几十年前的老监狱,有人说是头号大地主的府邸,总之是高墙深院,墙头上还栽种着亮闪闪的玻璃片,密集得很,个个利尖朝上,像林立的刺刀。别说大块头的人了,连我们这么轻盈小巧爬树第一的猫族,都不敢轻易去墙头上造次。

就是说,我首先排除了翻越墙头逃跑的设想。

那么,还有什么其他的渠道呢?难道是扒在送菜车的车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让送菜车把他带走?这个设想似乎也不太现实,老蒲虽然手脚还算利索,可毕竟也是一个老头子了,做蜘蛛侠么,恐怕还是有点为难他了。

我想到了一个最酷的越狱桥段:挖地道。我知道,你们人类拍过不少关于越狱的影视剧——最经典的越狱桥段,到目前为止,还是挖地道吧?可不要低看我这只猫,我知道的关于你们人类的事情,肯定远远超出你们的想象。

不过呢,据我回忆,这一年来,老蒲好像也没干过挖地道这样的事情。除非他趁我和室友都睡着了,在自家的床底下偷偷地挖。不过,那工程量太浩大了,短短一年时间根本不够用。

那么,难道是利用我和他正坐于其上的长石条?难道它果真会飞?

我脑洞大开,七想八想,恨不能立即到达午夜时分,亲眼目睹老蒲如何越狱。

唉,我万万没想到,老蒲是从猪圈里逃走!我的天哪!

那天老蒲什么都没带,只带了芳云——我就用蒲松龄老人家创造的这个名字指代老蒲的老伴吧,因为他也是这么称呼那个作古之人的——给他留下的那条毯子。他把毯子搭在肩上,两只角在脖子那里系了起来。这样看来,在夜色里,他有点像个大侠之类的神秘人物。

可是,你们见过大侠钻猪圈么……

我好奇地站在猪圈的围墙上,眼见着老蒲敏捷地跨了进去。为了方便喂食,他们把围墙建造得很矮,反正猪是动物界里最蠢笨的家伙,也用不着多高的围墙。老蒲披着毯子的身影在猪圈里移动,很快就移动到了猪睡觉的地方。接着他回头潇洒地对我说:

“猫老弟,再见了。”

月色过于昏暗,我实在没看清猪睡觉的那块地方到底是什么概况。但我又实在是一只好奇心太大的猫……

总之,鬼使神差,我也跃进了猪圈。虽然我尽力发挥弹跳能力,还是没能一下子跃到老蒲那里,只好在猪背上停留了一下。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完成了一个漂亮的二级跳,而且,没把自己弄得像老蒲那么脏。猪圈真是动物界最肮脏的住所。

老蒲不知道在黑暗里捣鼓了些什么事情,总之他猫起腰,从一个墙洞里钻了出去。我已经来不及犹豫,主要是不愿意回头再闻猪圈的臭味,便也从那个墙洞里钻了出去。

“喂,你这个狡猾的老蒲,什么时候在猪圈里挖了个墙洞?”我气喘吁吁地问。我让臭味熏得上气不接下气。

老蒲嘿嘿笑着说:

“我就知道你这个猫老弟要问这个问题。但是我不告诉你。”

“怪不得你没事就来猪圈旁边转悠,我还以为你是想吃猪肉了呢。”

“猫老弟呀,告诉你,上帝总是会眷顾那些善于观察的人。”他说。

唉哟,这是我听到的全公寓人能说出来的最有学问的话,不禁让我对老蒲肃然起敬了。

“猫老弟,你要不要跟着我回家?”他问。

我摇摇头。

“你确定?”老蒲不可思议地在黑暗里瞪着我,“你跟着我,就不再是一只流浪猫了,这么好的事,你竟然不同意?”

人类呀,他们只能看到一只猫在流浪,却看不到它有多么自由。天高地广,世界这么大,我为什么要被一栋几十平米的房子豢养?

我更加坚定地摇了摇头。

“那好吧,咱们就此别过。”老蒲说。

他抖了抖像披风一样的毯子,准备启程了。

“等等!”我说。

“怎么,你是不是改主意了,猫老弟?我就说嘛,哪有猫是愿意流浪的。我知道,你刚才只是矜持一下。”他自以为是地说。

“唉!”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咱们也是好友一场。你这么大年龄了,能不能顺利回家啊?我真是没有把握。罢了,我还是伴你一程吧,把你送回家,我再回来。”

也许老蒲仍然认为我是要跟他回家做一只家猫。毕竟他听不懂猫语。算了,不计较那么多了。

于是我迈开猫步,跟着老蒲踏上回家的路。

但是我没想到,老蒲根本就不知道回家的路怎么走。他风风火火地走了几十米之后忽然停下来,问我:

“猫老弟,我该怎么回家?”

噗!我差点吐出一口猫血。

“你别用那样鄙视的眼光看我。别忘了,去年,蒲扬翅那臭小子是开着小轿车把我送来的,我完全不知道那是一条什么路线。”

好吧,算他说的有理。但是,他总该知道自己住的地方叫什么名字吧?

我连吼带比划,老蒲总算明白我的意思了。他愉快地笑了:

“我住的小区名叫镜花水月。这个我怎么能忘了呢。”

我不禁大为咋舌。镜花水月,啧啧。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么怪诞的小区名字,简直让我怀疑它是不是老蒲的杜撰。

可是,黄粱公寓地处郊区,这深秋半夜的荒僻之地,实在找不到人打听镜花水月小区怎么走。

于是,我们俩只好暂时步行。在公寓里住了一年,老蒲早已不知道如何辨识外边的方向。况且,他也不知道镜花水月小区在公寓的哪个方向。但这个老头儿有办法,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哦,我无奈地垂下了头。人类在遇到难以抉择的问题时,就爱装模作样地掷硬币来决定,以此掩饰自己的无能。

老蒲让我帮他看着,国徽朝上表示一个方向,另一面表示另一个方向。他随手用胳膊指了两个方向,一个是正前方,一个是左边。反正不能掉头往回走。至于右边嘛,老蒲凭直觉把它排除了。

我虽然对老蒲这一举动持有异议,但也实在无力干预。就这样,老蒲心满意足地根据硬币的指示,确定了朝前走的方略。他说:

“我们必须马上走,要不然会感冒的。”

“你是怕被公寓里的保安追上来吧?”我说。

“你这只猫,不要啰哩吧嗦地说那么多了,闭上嘴巴,赶紧走吧。告诉你,以后你就是我的猫了,凡事都要听我的,我是你的主人了。”

这太好笑了,我忍不住笑了两声。

我们走了一会儿,天色渐渐地亮了。老蒲指着前方对我说:

“你看,我的决定正确吧,看到前面是什么了吗?高楼大厦。”

“我的眼没瞎。”我说。

“我们很快就能找到公交站点了。喂,猫老弟,你坐过公交车吗?今天我就带你感受一下。”

“我的天哪!你知道我是为什么跑到公寓里安家了吗?那是因为我厌倦了城里的生活!我在城里混江湖的时候,那可威风着呢!你们人类啊,为什么都这么见识短浅!”

“你又开始啰哩吧嗦了。这只猫,太兴奋了,啧啧。”他自以为是地说。

“你先别这么得意洋洋,我问你,你有钱坐公交车吗?”我问道。

我不屑的表情帮助他听懂了我的话,他举起那枚硬币:

“这是什么?钱!我们不需要很多钱,只要一元,司机就会把我们送到镜花水月小区。”

我不太确定他的自信心是否会受挫,因为据我所知,几年前当我离开城市的时候,人们乘坐公交车需要交费一元。如今几年过去了,人类社会物价疯涨,一元钱还能乘坐公交车吗?

且拭目以待吧。

我们走到了一个公交站点。老蒲抬头使劲地辨识站牌上的字,末了问我:

“猫老弟,你看看,有镜花水月这一站吗?”

我白了他一眼。他接着说:

“你不是经常翻看我的书吗,我知道你识字。”

这还差不多。我看了看站牌,的确没有镜花水月。我晃了晃头,抬起左手做了一个无奈的动作。这时候,走来一个满脸倦容的年轻人,哦,要命的是,这个年轻人边走边吃着早饭!

说实话,我饿了!

老蒲当然也饿了,我听到他的肚腹发出了很不体面的鸣叫。他把手偷偷伸到毯子里,按住鸣叫的肚腹,问年轻人:

“小伙子,打听个事,到镜花水月小区要乘几路车啊?”

年轻人正在吃一根黄灿灿的油条,我忍不住咕噜咽了一口不争气的口水。我盯着他翕动的嘴巴,听到那张充满香味的嘴巴里吐出了让老蒲失望的语句:

“镜花水月?我好想没听说有这么个小区。”

“怎么可能呢,那小区起码有五十年了,就连流浪猫都知道。”老蒲说。

“我确实不知道,真是不好意思。”年轻人说。

老蒲不甘心,又去问刚走过来的一个老阿姨,得到的是同一个答案。老蒲有点抱怨地说:

“他年轻,不知道也就算了,可是大妹子,你也比我小不到哪里去,怎么会不知道镜花水月呢?”

老阿姨上下睃了两眼老蒲,不满地说:

“你说什么呢,我比你小不到哪里去?看你这样子,起码得有七老八十了吧?我才刚刚退休!真是的!”

该!我白了老蒲一眼。作为一只猫,我尚且知道人类中的女性个个憎恨衰老,他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说出这么不尊重女性的话。

先前的年轻人已经吃完了油条,我悻悻地看他把香喷喷的方便袋扔进了一只湖绿色的垃圾桶。他如果扔的是油条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跳进垃圾桶的。年轻人大概是吃饱了,脑袋灵光乍现,忽然问道:

“大爷,您说的镜花水月小区是在哪个城市啊?”

老蒲愣了愣,很坚定地说:

“就在咱们这个城市啊!鹤唳市嘛!我老头子在这过了一辈子,还能不知道它叫啥名啊?那个,行了,你们都忙去吧,我刚才是跟你们开玩笑的。”

老阿姨更不满了:

“这老头,年纪大了,找人寻开心哪!家里人也不好好看着,闻闻,身上这味儿!”

公交车来了,老蒲伸开两只胳膊,像赶鸭子一样驱赶着两个人。

公交车开走了。

老蒲放下两只胳膊,沮丧地蹲下来,说:

“坏了,猫老弟,我怎么忘了这茬了呢!镜花水月小区不在鹤唳市啊!”

我心里这个气呀,恨不得朝老蒲脸上挠几爪子。我愤怒地指责道:

“你什么脑子啊老蒲!你现在没犯病啊!”

老蒲好像猜到了我想干什么,他把那张老皮咔嚓的脸凑向我:

“怎么着,你这只猫,还想挠我是不是?”

接着,他又可怜兮兮地说:

“唉,猫老弟呀!我年龄大了,在公寓里住了一年,差不多已经忘了,我的家在蜃楼市,不在鹤唳市。等你也老了,也在一个公寓里住上一年,你就有这体会了。”

我就看不得老蒲可怜兮兮的。他只要一可怜兮兮的,我就心软了。尤其想到刚才他为了掩饰自己老不中用的尴尬,告诉人家他只不过是开了个玩笑,我就更心软了。老蒲最大的优点就是要脸皮,怕丢人。

“好吧好吧!”我打断老蒲,“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老蒲说:

“当然是回蜃楼市啦!我跟你说,你这只猫,你跟着我真是太幸运了,我要带你坐坐高铁。虽然从鹤唳到蜃楼只有区区一百公里,但我还是决定带你坐坐高铁,让你见识一下。你说,你应该怎么感谢我呢?”

唉哟我的天!我朝他咆哮道:

“你以为我跟着你是为了什么?我根本不想做一只没有自由的家猫!这大半夜加一早上,我已经完全受够你了!现在我决定弃你而去,我要回家,回黄粱公寓去!”

我掉头就走,生气地摆着屁股。如果跑起来的话,我还赶得上回去吃早饭。老头老太太们都会给我留饭的,他们中总有一些人不愿意吃某些饭菜,又不愿意让服务员看见了挨骂,所以都会用各种办法留给我的。

我听到老蒲在后面倔强地说:

“嘿,你这只不知好歹的猫!我不过就是忘了自己的家在蜃楼市,你就气成这样!也罢,走就走吧,一拍两散!你会后悔的,我保证!”

我俩各自往前走,距离越拉越大。走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回头,想看看这老家伙走了多远,是不是没影了。要是那样的话,可就太好了,我会立即奔跑起来,一口气跑回黄粱公寓。可是,天杀的,我回过头去的时候,那老家伙还有影儿,而且,他也正好停住了,转过身来了!我们四目相对了!

这真是万分尴尬的一幕。我愣了几秒钟,无可奈何地甩甩头,朝着他跑过去。我恨自己的无能。

老家伙的眼眶子湿了,嘴还倔强地硬着:

“怎么着,你这只猫,这么快就后悔了吧?哼,我就知道会这样。”

“快闭上你的嘴,少说那些没用的话。咱们走吧!”我说。

我越走越饿。老蒲也饿得厉害,因为我听到他肚腹里发出更响的不中听的鸣叫声。但他死撑着一个退休教师的面子,不作声。

走到一个批发市场旁边,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还用说吗,该我出手了,否则,我俩都要饿肚子。

“你,老蒲,站在这儿别动,乖乖的,老实点!”我严肃地说。

老蒲能看懂我的严肃,虽然对我的话他不甚明了。我用爪子拍拍马路牙子,示意他坐下来。这个动作他还是能看懂的,于是乖乖地坐了下来。我用眼光警告他别乱动,然后就跑到市场里去了。

片刻之后,我叼着一个方便袋跑回来了,袋子里装着五只包子。你们用不着问我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对于一只走南闯北混迹过江湖的自由猫来说,这只是小菜一碟,小到不值得一提,提一个字都是浅薄的炫耀。

老蒲照例要先表一下自己的忠烈:

“你这只猫,真是野性不改,不是做了什么不体面的事吧?”

我用鼻子嗤了他一声。不体面?他浑身上下只有那一枚用来帮他做傻帽决定的硬币,想要体面,那就饿死吧。

老蒲装模作样地假正经了一通,立即抓起包子吃起来。虽然他尽量保持着斯文,但是各位看官,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儿,坐在城市里的马路牙子上,肩上背着一床破毯子,一小口一小口吃着方便袋里的包子,有什么体面可言?

人类啊,活得可真累。

我们俩分着吃完包子,老蒲满血复活,拍拍我:

“走,猫老弟,咱们去高铁车站。刚才我看了看公交站牌,只有五站地,我觉得,为了有一个好的身体,咱们应该步行去。”

好吧,我还能说什么?他一定是打听过了,一元钱坐不了公交车。我觉得至少要两元钱。

我们开始往高铁车站走。有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我的脑际:他打算拿什么购买车票?

但我把这个问题深深地压在舌头底下,没有向他提及。我们刚刚吃了一顿饱饭,这种美好的感觉应该尽可能延长一点。

老蒲也没有提及那个问题。我不知道他是没意识到那是个问题,还是有意不提。我们倒也没着急,保持着不快不慢的速度悠悠而行,走累了,就找个地方坐下来,观赏一下城市风光。无论对老蒲还是对我来说,我们的视野里都久已没有这五光十色的城市风光了。

因此,这样走走停停,居然一路走到了高铁车站。那个问题终于浮上了水面。我们站在售票厅里互相对视了好几眼,谁也不说话。然后,老蒲走到一台自助取票机旁边,看一个女孩子操作那张亮哇哇的屏幕。女孩子动作麻利地操作完,一张车票从某个小缝隙里挤出来,她拿起它,问老蒲:

“爷爷,您是不会取票吗?要不要我帮您?”

老蒲慌忙摆了摆手:

“不用不用,我会取。”

我站到老蒲脚旁,拍了拍他的腿,说:

“你会取?那就取吧,快点,我等不及要坐高铁了。”

这时候,后面已经有人排队啦,老蒲悻悻地离开取票机,对我说:

“你催什么催,时间还早哪!”

我知道,他是说给排队的人听的。

我们俩走出售票厅,四处观望。我拽着他的裤腿,往车站广场东北角走。老蒲起先不明我意,乖乖地跟着我走——主要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走到近前,他才明白我让他看的是一个俯身在垃圾桶里扒拉的拾荒者。他立马不高兴了,问我:

“你这只猫,拉我到这里来是要作甚?”

我切!我还能作甚?我只是想让他跟这拾荒者学一门生存技术而已。

老蒲明白了我的意图,他那张老脸立即拉长了,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我觉得老蒲特别不识时务。他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但是,人家拾荒者还不干了呢!各位看官,你们知道,干他们那行的,领土意识特别强——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是一只自由猫,过去也曾长达一年霸占过一只垃圾桶。拾荒者警觉地停下劳动,问老蒲:

“喂,你,新来的,不知道规矩吧?那我来给你讲讲规矩,这里,瞧瞧,”拾荒者伸开两只胳膊,指点着他的江山,“这一排溜四只,还有那边两只,都是我的。你,到别处去吧。”

拾荒者撸起袖子,露出小臂上的一道刀疤。哦哟,我不禁对他肃然起敬。干这行的,身上有疤的,那都是有过荣耀岁月的主儿。不瞒你们说,我也是有疤的主儿,只不过,大部分疤被毛发遮住了而已,只有一道留在脸上。我有几块疤?告诉你们,大大小小一共六块。这对于一只公猫来说,意味着它会比没疤的公猫更能赢得母猫的青睐。

哦,说到母猫,我的爱情说来就来啦!

由于拾荒者的警告,老蒲意识到自己应该洗洗澡了。其实他身上穿的衣服还算体面,就算是那条比较破旧的毯子,也只是因为沾了猪粪而显得污糟而已。老蒲郑重地对我说:

“猫老弟,咱俩应该洗洗澡了。要不然,别人会误会咱们是要饭的叫花子。”

我嗤笑了他一声,说:

“难道你现在不是叫花子吗?”

老蒲一本正经地说:

“你嗤笑我作甚?我不是叫花子!”

但是他没有钱洗澡。我可以为他讨来包子,却讨不来钱。你想想,谁会因为可怜一只自由猫,而塞给它一张钞票?

最后老蒲毅然决定去一个喷泉下面洗澡。他抬头看了看天空,说:

“阳光这么好,不洗洗澡多遗憾。”

但我是这么想的:阳光固然好,时令毕竟是深秋了啊!

不过,想阻止老蒲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作为一个体面的退休教师,能容忍自己一整个上午都这么邋遢,已经是极限了。

我们在喷泉下面洗了一个冷水澡。老蒲最后还把那张毯子铺在喷泉下面,好好地搓了搓。阳光虽然好,晒干衣服却不那么容易。因此一整个下午,我们几乎都在晒太阳,等着身上的衣服被晒干。实际上,我们看起来惬意,脑海里却一直都在翻腾着一个问题:到哪里去弄钱买高铁车票。

傍晚时分,老蒲对我说:

“猫老弟,我忽然产生一个念头:散步回家。你说这主意棒不棒?从鹤唳市到蜃楼市不过一百公里嘛,正好可以观赏一下美好的秋日风光。”

我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得了,我饿了,我还是先去找吃的吧。”

我站起身,去找吃的。这对我来说很容易:一些提着蔬菜的人在路边走着,我朝他们走来的方向走去,没几分钟就找到一家农贸市场。

于是,在这家农贸市场里,我遇到了一场新的爱情。

一只花斑母猫对我几乎可以说是一见钟情。当然了,她也是一只自由猫,从她桀骜不驯的目光中,我能看到我熟悉的一些东西。我相信她也正是因为这,才爱上了我。她大大方方地走到我跟前,先是近距离地端详了一下我的眼睛,然后用她的脸颊轻轻地蹭了蹭我的脸颊。

“嗨,你好哇!”我说。

“唔,你也好哇。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我没有名字。我觉得名字没有意义。不过,你可以随便叫我。”

“那,我就叫你没意义吧。”她说。

“那你又叫什么名字呢?”我问。

“我也没有名字。我也认为名字和它代表的东西,都是虚无的存在。”她说。

“那我就叫你虚无吧。”我说。

就这样,我们两只中年猫有了各自的名字。她叫虚无,我叫没意义。

是的,没错,我们是两只中年猫。我们不年轻了。因此,这爱情虽然突如其来,却稳妥真实,不浮夸不做作。虚无是这家农贸市场的老熟客了,我们没费什么力气,就弄到了一些吃的,而且都非常干净,不是垃圾箱里的货色。

我带着虚无去见老蒲。老蒲脑子不糊涂,他眨巴几下眼,说:

“好小子,一会儿工夫就领个媳妇回来了?真是看不出来,你有什么魅力可言。”老蒲对虚无说,“他这么丑,脸上这么长一道疤,你也不嫌弃?我跟你说,你这只傻猫,那小子身上还有很多疤呢,年轻时是个能惹事的主儿。”

我亲爱的虚无宽厚地笑了笑,说:

“老蒲,我就是因为这道疤而爱上他的。”

老蒲自说自话:

“好吧好吧,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只是,你们少在我眼前秀恩爱就行了。要不然,我会想起我那逝去的老伴儿。”

那怎么可能呢,我们刚刚陷入热恋,恨不得每一分每一秒都耳鬓厮磨。我亲亲虚无,说:

“亲爱的,咱们把他送回家就完成任务了。然后,我带你回黄粱公寓去安度晚年。”

让我高兴的不仅仅是爱情,还有,我现在可以找只猫一起商量事情了。关于老蒲打算步行回家的事,我问虚无怎么看,虚无说:

“老蒲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他是断断不可能行乞的,也不会想办法赚钱买车票。我看,咱们就跟着他步行回家吧。说实在的,亲爱的,难道你不希望跟我一起在这美丽的秋天里来一场漫长的散步吗?”

我怎么会不想呢!只要跟虚无在一起,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乐意。我庆幸自己在中年时还能有这样的劲头去面对一场恋爱。

当天夜里,我们睡在火车站停车场的岗亭里。看守停车场的是个退休老头儿,有点孤独,主动跟老蒲搭话,问长问短。老蒲是个直肠子,没几句就把自己的来龙去脉讲给了老头儿。老头儿郁郁不乐,说:

“老哥,咱们这些老骨头,老了都惹人嫌哪!”

俩人越聊越热乎,最后,老头要给老蒲买车票。老蒲坚决不要。我急得眼都要蓝了,虚无碰碰我,示意我不要干预。老头无奈,只好留我们在岗亭里睡觉,他说,他反正夜里也要值班,正好多个说话的人。

岗亭里有被褥和一张折叠床,老蒲高兴地躺在上面,说:

“没想到离开黄粱公寓后的第一晚,能睡上这么好的觉。”

他把我和虚无也唤上床。小折叠床实在是太窄了,但正合我意。我紧紧地搂着虚无,这充实的感觉,顿时让我无欲无求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上路啦。看守停车场的老头真够义气,早早就给我们买了油条豆浆当早餐,还有一大包鼓鼓囊囊的食物:面包,饼干,火腿肠,矿泉水,鱼罐头。

老蒲握着老头的手摇来摇去,说回家之后一定让蒲扬翅那小子专程用小轿车拉着他回来道谢。

我和虚无女士的蜜月之旅开始啦。没错,我们两只中年猫,把这趟旅行当成我们的蜜月之旅啦。

起初老蒲健步如飞。我能理解,人类有个成语叫归心似箭。但他毕竟老了,约莫半小时,他累了,于是我们坐在路边休息。我说:

“老蒲,不要逞强,你不是小伙子了。”

老蒲把那张毯子搭在背上,说:

“我有点冷。”

啥?这时候一阵凉飕飕的小风吹过来,我心里打了一个寒颤。我跳到老蒲的膝盖上,伸出爪子摸他的额头。老蒲老老实实地让我摸,完了问我:

“猫老弟,我发烧了没?”

我又把爪子放在虚无的额头上摸了摸。虚无说:

“你真傻,人类的体温和咱们猫族的体温不一样的。”

那我就没办法判断老蒲是否发烧了。但我还是忍不住要斥责他一番:

“你这个任性的老蒲,别忘了,现在是深秋了!你偏要跑到喷泉下面去洗澡!身上臭点就臭点吧,死要面子。”

老蒲打了个喷嚏:

“得,看来真感冒了。咱们得尽快赶回家。”

所幸我们还没有走出鹤唳市,还能找到人烟。有人烟的地方就有药店。如今,据说因为环境污染太严重,人类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需要很多药来对抗各种病菌。街上的药店不能说鳞次栉比,每隔几百米就有一家倒是不夸张的。

问题是,我们没有钱买药。

“亲爱的虚无,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一下。我想去那家药店给老蒲搞点药,但需要你的配合。你愿意做吗?”我问虚无。

“亲爱的没意义,我愿意。只是,我想知道,你打算如何搞点药?”

“店里只有一个小姑娘,你去吸引她的注意力,然后,趁她不防备,我到货架上拿点感冒药。”我说。

“这样不好吧?这是偷啊!”虚无说。

“如果我们不给老蒲搞点药,老蒲在路上万一感冒加重,不治而亡,我们不好跟他儿子交待啊。我们不是偷,而是在救命,你这样想,不就行了吗?”我循循善诱。

“好吧,我都听你的。”虚无说。

我了解人类,特别是药店里这样二十出头的小姑娘,都喜欢小狗小猫。何况我的虚无是那么国色天香,艳压群猫。于是我很轻松地从货架上拿到了感冒药,这可真是难不倒我,在黄粱公寓,我见识过的药品那可比普通猫一辈子见过的都多。

虚无说:

“亲爱的,我们留点东西作交换吧,毕竟这样做有点不太好。”

我同意了她的建议。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绝佳的好建议,也只有像虚无这样善良的猫才能想到。她留下了一根火腿肠,放在那姑娘的饭盒旁边。

老蒲顾不上问我们是从哪儿搞来的药,毕竟他也怕自己病在半路上。但我还是警告了他,我说:

“你要是聪明的话,就不要问我是从哪里弄来的药。否则,我就把它扔到河里,不给你吃。”

我知道,我看起来很凶。但我如果不凶的话,老蒲就会对我凶。

老蒲吃了药,我们继续上路。按说他应该休息一下,但他坚持上路。因为他定了个计划:赶在天黑前回到蜃楼市。我觉得他这个计划有点浪漫主义,不现实;转而又想,目标嘛,总要定得高一点,人类已经习惯好高骛远了。

中午时分,我们行进在公路旁边。这说明我们已经彻底离开了鹤唳市。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那么多,假如老蒲站在路边朝着它们挥手,我想,总归会有一辆能停下来,捎我们一段吧。或者直接送回家也说不定。我把这个想法跟虚无一说,虚无直摇头:

“我看不会有车停下来。难道你不知道吗,司机们现在什么都不怕,就怕老年人碰瓷。”

我想想,虚无说的也对。再说了,老蒲这个死要面子的老家伙,他是不会去乞求别人捎我们一段的。

可是这样走下去,真令人绝望。主要是老蒲空有雄心壮志,奈何老腿不给力呀。好在我亲爱的虚无女士一直兢兢业业地监督老蒲服药,控制了他的感冒病情。很快到了傍晚,眼见计划要泡汤,老蒲给自己找借口,说他是故意走得没那么快的。我很生气地对他咆哮:

“故意?你那死要面子的德行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真痛快。我好像从来没这么大声地咆哮过老蒲。此刻我只觉得太阳穴在嘣嘣地跳动,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一样。我继续咆哮了几句其他的,说实话,有些话,从在黄粱公寓时,我就想说了。

老蒲有点蒙,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猫老弟,虽说你时不时地会对我表示出不敬,但从来没这样激烈过。你是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你他妈的才病了呢!我看你是脑子病了!你病得很严重!你不该住在老年公寓,而应该住到精神病院去!你为什么今天不叫我狐狸了?你不是经常在犯病的时候叫我狐狸吗?你叫啊!只要你一叫,我保证立刻把你扔在公路上,转身离开,从此相忘于江湖!”

我亲爱的虚无也让我吓蒙了。她在市场上看到我时,我根本不是这个样子。我想跟虚无解释一下,却觉得肚腹里翻江倒海地闹腾起来。我说:

“妈的,停车场那老头买的什么垃圾食品,我闹肚子啦!”

作为一只讲究的猫,我不能随便拉溺在公路上,何况我亲爱的虚无还在呢。我忍着巨大的便意,冲下公路,找到一丛比较隐蔽的灌木。这家伙,憋得我一脑门子汗。我痛恨停车场那个老头,他一定是买了过期食品,害得我在虚无面前这么丢人。哦不,丢猫。

当我打算离开灌木丛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刚刚便血了。哦,虽然年轻的时候我也叱咤江湖,战斗过,流血过,但我是一只晕血的猫!

我跌跌撞撞地返回到公路上。虚无担心地看着我,问:

“没事吧亲爱的?”

“没事,我壮实着呢。”我说。

其实我很虚弱。我想,我是让血吓着了。老蒲坐在公路边上,唤我过去,说要给我试试体温。这个老家伙,以为我像他一样感冒了吗?

虚无听他那么一说,立即把爪子搭到我额头上试了一下,说:

“亲爱的,我觉得你好像真有点发烧。我觉得你还是让老蒲给看看,人类对付病痛毕竟比猫族有经验。”

这一点我倒是极其赞同的。人类是一个多灾多难的族群,他们生过各种各样的疾病,简直骇人听闻。

老蒲抱起我,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他确定我发烧了,立即把感冒药拿出来,要给我服用。我挣扎着,反抗着他。我又不是人类,服药太可笑了。老蒲嘟嘟囔囔地说:

“看来你是让我传染了。我得把你治好。”

他把我牢牢地夹在两腿之间,让我动弹不得。唉,说到底,猫族还是太弱小了,人类一个老头子都能轻而易举把我控制住。我紧紧地闭着嘴巴,但他用左手冷不丁夹住我的双颊,哟嗬,好疼,我立即被迫张大了嘴巴。他右手速度极快地把一粒感冒胶囊塞到我嘴里,啊,我简直要疯狂了——他把两根手指直接伸到我的喉咙口,把胶囊硬生生地塞进了我的喉咙。然后,他松开左手,扶住我晕乎乎的头,右手在我的脖子底下刮弄。他就这么三刮两刮,又给我灌了一口水,胶囊就进入了食道,进而进入了我的肚腹。

这太不尊重我了,特别是当着我亲爱的虚无的面。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人类最善于欺凌弱小了。

我气鼓鼓地从他腿上跳下来。不好,肚腹里再次翻江倒海起来!我第二次冲下公路。

就在我站起身打算返回的时候,老天爷啊,我亲爱的虚无正站在离我两米远的地方,温柔而担心地看着我!还有什么事比如厕被爱人看到更让一只恋爱中的猫发窘的吗?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舔舐我的肛门,让它不要散发出臭味!

亲爱的虚无女士,她看到了我在便血。

“亲爱的没意义,你生病了,不是感冒。你以前有过这种情况吗?”

“有过。但只是偶尔。”我说。

“那,你的肠胃是不是有问题呀?”

“当然了,亲爱的!”我说,“对于自由猫来说,谁的肠胃没有问题?别忘了,咱们不能像家猫那样正常地一日三餐,温度刚好。”

“可是,我很担心。”她说。

她走过来蹭我的脸。我说:

“这里太臭了,不适合接吻。”

我们回到公路边上。虚无忧心忡忡地看着我,看着看着,我就觉得肚子痛起来。老蒲本来还打算趁着夜色再行进一段,见我这样,又重新把我抱进怀里了。我真不希望他当着虚无的面这么宠爱我,显得我像一只吃奶的幼猫。特别是,老蒲居然开始抚摸我的肚腹。唉,你们都知道,作为一只猫,谁不愿意被人类抚摸呢?尤其是肚腹,那个部位简直是抚摸饥渴区啊!

太舒服了,我禁不住哼唧起来,忘记了自己的原则。谁知,老蒲摸着摸着忽然停了下来,他自言自语:

“这里好像有一个包。”

接着,老蒲在他所说的那个部位重重地揉了一下。嚯!我吸了一口凉气,太疼了!

老蒲看到我的反应,下手轻了些。他反复地揉摸着那个部位,最后确定了那里有些异样。

“有个肿块。”他说。

“亲爱的,老蒲在说什么?”虚无问我。

“他说,我肚子里有个肿块。”我说。

“哎呀,亲爱的,肿块!那不就是肿瘤吗?!”虚无大惊失色地说。

我安慰她道:

“别大惊小怪,咱们猫不像人类那样,动不动这里长个肿瘤,那里长个肿瘤。我觉得,咱们还是上路吧。”

但是,我竟然不争气地头晕起来,不能走了。老蒲见状,不由分说地抱起了我,说:

“猫老弟,让我来抱着你走吧。虽说我年岁有点大,但抱一只猫,还是没问题的。”

这真是伤我的自尊啊,我本来担任的是护送者的使命,现在反倒成了拖油瓶。而且,这还不算,很快老蒲就觉得我发热的程度又提高了。他看了看天色,说:

“看来,我们需要拦一辆车尽快去蜃楼市了。我得带你去看病。”

我虚弱地说:

“你这个老蒲,终于找到借口放下你那高傲的面子了。我知道,你早就想搭顺风车了。”

老蒲开始站在路边拦车。车子一辆一辆视若无物地从我们身边开过去,我数了数,一共开过去八辆。谢天谢地,第九辆车终于停了下来,司机是个中年男人,他放下车窗问老蒲:

“要搭车啊?”

老蒲点点头,把怀里的我向前送了送,让那人看,说:

“其实本来不想搭车,但这只猫生了病,我得赶紧带它回家,去看医生。”

唉,为了搭车,我不得不接受老蒲对我做的这个举动,这对于一只有尊严的猫来说,真不是什么好感觉。

中年人重重地说:

“上来吧。”

车子发动了。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如果搭不上车,今天夜里我们就要露宿荒野了。

陌生人主动跟老蒲聊起天来:

“老爷子,我今天心情好,所以才让你搭车,你偷着乐吧。”

老蒲问:

“哦,有什么高兴事儿说出来,大家分享一下吧?”

陌生人说:

“我他妈的今天离婚了。”

老蒲奇怪地问:

“年轻人,我不明白,离婚是件高兴事儿吗?”

“高兴!我他妈的高兴得简直像是刚从娘胎里生出来!什么他妈的麻烦也没有了,一身轻!一身轻!”陌生人说。

我亲爱的虚无有点忧伤地看着我,问:

“亲爱的没意义,会不会有一天,你也觉得离开我是个解脱?”

“绝不会,亲爱的,”我抚摸着她忧伤的脸庞,“他们是人类,人类的许多做法在我看来很荒诞可笑。咱们到死也要在一起。”

“不要说那个字!”虚无害怕地捂住我的嘴。

陌生人扭头看了看我和虚无,对老蒲说:

“这两只猫呜噜呜噜地在说什么呢?”

老蒲说:

“谁知道呢,这是两只怪猫。”

陌生人说:

“一公一母吧?是不是谈上恋爱了?喂,我说,你们俩是不是傻?”

呸!我真想呸他一口。

陌生人和老蒲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没人性的话,主要是控诉他的前妻和丈母娘,继而控诉他的工作和不相干的事情。人类啊,总喜欢给自己找烦恼。比如说,他控诉房价太高,都四十好几了还没买起一栋房,这深深地引起了我的同情。他们为什么要住在那么讲究的房子里呢?我们猫族随便搭个窝就能睡得很香甜。

汽车就是快啊,我们在夜色降临时分赶到了蜃楼市。因为跟老蒲聊得很畅快,陌生人发扬雷锋精神,干脆把我们送到了镜花水月小区。

但是,让老蒲崩溃的是,镜花水月小区不存在了。对,您没听错,它不存在了,它拆了!

陌生人不是蜃楼市的人,他也只是来这里办事,所以并不了解这个情况。“老爷子,”他说,“你还是赶紧打听一下,这附近有没有人知道你儿子搬去了哪里。我还得去赶一个饭局,为了送你,我已经迟到了。”

老蒲挥挥手:

“去吧去吧,好心的年轻人。我这就给那小子打电话,他马上就会来接我的。”

打什么电话呀,老蒲根本就没有手机。他儿子把他们老两口送到黄粱公寓的时候,压根没给他俩配手机。

老蒲茫然四顾。我们两只猫呢,倒是因为对这种拆迁场地看得太多,早就没有了四顾的欲望。有什么可看的呢,到处都是旧楼被推倒后的建筑垃圾,虽然运走了一部分,但余下的那部分看来很久没有清运了,因为其间已经长出很高的野草,随着秋风一日紧似一阵,大部分野草已经枯萎了。对于人类这种缺乏明晰规划的烂尾工程,作为一只自由猫,我看得太多了,这些场地也成为我们许多自由猫理想的家园。

果然,立即就跑来两只半大的自由猫,警惕地看着我和虚无,嗓子眼里发出示威的呜呜声。他们以为我们要来抢地盘呢,真是见识短浅的猫。想当年我叱咤江湖的时候,他们都还没出生呢。

老蒲找了块空心砖,在上面坐下来。我走到他腿边,蹭了蹭他的腿,发现那条可怜的腿在颤抖。我顿时心里涌上一股子同情,老蒲太可怜了。他的儿子,蒲扬翅那小子,自从去年把他们老两口送到黄粱公寓后,期间只去过一次,就是带着做治丧生意的人,把老蒲的老伴儿送到火葬场烧了,然后把骨灰带走了。之后他就再也没来看过老蒲。

我和虚无都不知道怎么安慰老蒲,只好静静地陪着他。同时,我身上在一阵阵地发冷,肚腹里面的痛感在加重。老蒲大概也感觉到我在他腿边瑟瑟发抖,他站起身,说:

“蒲扬翅,臭小子,等我见到你,一定把你摁到地上一顿猛揍。”

他抱起我,往大概几百米远亮灯的地方走去。那是另外一个小区,也挺老旧的了。老蒲走到一家超市,问里面一个肥胖的女人,镜花水月小区怎么回事。那女人说:

“拆了啊!”

老蒲说:

“我知道拆了啊。你知不知道原来那些住户都搬到哪里去了?我儿子叫蒲扬翅,他以前来你家打过麻将。”

“来我这里打麻将的人多了去了,老爷子哎,我哪能一个个都记住呢。呶,我这里有电话,你给他打个电话吧。”胖女人大概在超市里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她拿那瘦瘦的眼睛一睃,就猜到老蒲是让儿子给遗弃了。

老蒲拿起柜台上的座机,拨了拨蒲扬翅的电话,关机。他又拨了一次,还是关机。这验证了胖女人的猜测,她说:

“老爷子,你是从养老院跑出来的吧?依我看哪,你从哪来还是回哪去吧。现在的年轻人也不容易,竞争太厉害啦,要养家糊口的啊,能不给他们添麻烦,就不要添了啊。”

老蒲硬挺着说:

“哪是啊,我儿子孝顺着呢,他说明天要去接我,我这不是今天有个顺风车嘛,就提前回来了。这小子,也没告诉我拆迁的事,肯定是想一家伙把我带到新楼房里,给我个惊喜,我知道。”

胖女人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老蒲有点尴尬,问她附近那家宠物医院还在不在,胖女人说:

“在呢,生意火得一塌糊涂。如今哪,给畜生看病比给人看病贵,一只小狗子治个感冒的钱,能治好几个大活人。”

我心里有点窃喜。凭什么畜生就不能被好好地治病?再说了,治好了病还不是供你们人类耍着玩的?

老蒲抱着我,去那家宠物医院。谢天谢地他一直这么清醒,没犯病。

宠物医院还亮着灯,看来生意确实好。医生是个男的,还有个女护士在给他做助理。其实我很不希望自己被人类摆弄,但我实在太虚弱了,已经无力反抗。再说了,我亲爱的虚无也不会让我反抗的。

好了,我的疼痛部位再次被揉捏起来,这真是让猫不爽的事情。那一瞬间我突发奇想,如果有一天,人类和猫族的身份颠倒过来,人类生了病,由猫医生在他身上揉来捏去,给他下一个吓人的诊断,那会怎么样?

我被揉捏了好一阵,最后,那位男医生的确给了一个吓人的诊断,他说:

“据我的经验,初步认为这只猫患了癌症。”

“我的天啊!”老蒲不相信地说,“猫居然也会得癌症?”

医生说:

“猫也是生命啊!凡是有生命的动物,都有长癌细胞的可能。”

“这可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我的天哪!”老蒲喃喃自语个没完。

老实说,我也被吓了一跳。因为我太了解癌症有多可怕了,黄粱公寓每年都有癌症老人去世,迄今为止人类还没有找到攻克这种病的办法。

我亲爱的虚无面无血色,她哆嗦着,哭泣起来,眼角流下晶莹的泪水。

我也很想哭。我他妈的还没活够呢,特别是我刚刚有了一场新的爱情。我还只是一只中年猫啊!

懵懵懂懂中,我被老蒲抱着离开了宠物医院。还好,鉴于我已经是一只垂死的猫——医生说我最多只有两个月的日子了——医生没收老蒲一分钱费用,这样,老蒲幸运地保住了他那枚硬币。

我们在黑夜里不知不觉又回到镜花水月的废墟之中。老蒲从停车场老头送的食物中找出火腿肠来喂我。但我吃不下去。神啊,我只是一只猫,我不是什么厉害的家伙,面对死亡,我也感到恐惧和绝望。

老蒲怀着一丝侥幸的心理,说:

“说不定这医生只是信口开河呢。明天我带你再去找别的医生看看。”

我努力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嗤,我说:

“你只有一元钱,今天夜里在哪里睡还不知道呢,别说什么大话了。”

再说了,作为当事猫,没有比我更清楚的了——我肯定得上了癌症。因为某些不适症状已经存在有段日子了,比如便血,肚子疼,偶尔低烧。但你们也知道,对于饥一餐饱一餐的自由猫来说,肠胃有点问题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谁会往癌症那儿想呢。

悲伤一重一重地笼罩了我们三个可怜虫。特别是我亲爱的虚无,她刚刚找到了爱情,这爱情就被宣判死亡了。我说:

“亲爱的,你走吧,不要跟着我们两个倒霉蛋了。趁你现在还有半把好时光。”

虚无拼命地摇着头,哽咽着,说不出话。

后来,我们都有点困了。毕竟这一天从早上到晚上,我们经历了太多,再棒的身体也快要垮了。

“睡吧,睡吧,你们这两只猫。一觉醒来,看到太阳的时候,一切就都好了。”老蒲说。

但我们没看到太阳就被吵醒了。约莫三四个人,有人推搡铺着毯子躺在地上的老蒲,有人踢我和虚无。我们不得不又回到讨厌的现实中来,而且要命的是,当我们看清他们是黄粱公寓的人时,简直惊愕得不相信这是现实了。

“我是不是做梦了?你拧我一下。”我对虚无说。

“亲爱的,你没做梦。”虚无说。

我又认真地辨认了一下,没错,一共四个人,其中一个是马姑娘,另外一个是黄粱公寓的副经理,剩下两人是保安队长和一个保安队员,手里拿着一卷绳子。

马姑娘跺着脚,看起来很想踢老蒲几脚,但又不敢踢。万一踢骨折了可不好办。她气急败坏地骂老蒲:

“我说,你这个蒲文郎,你到底在瞎闹什么?啊?!还越狱了!要造反是吧?你说你怎么没让野狼给吃了,让人贩子给拐了,让杀人犯给杀了!”

老蒲嘟嘟囔囔地反驳:

“蒲斋郎。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叫蒲斋郎。城市里没有野狼。人贩子都去拐妇女儿童,我又不是妇女儿童。”

“嚯,还敢顶嘴!”马姑娘气得直跺脚,跟副经理说,“您看哪,您看哪!”

副经理好像不太敢惹马姑娘,赔着笑脸:

“小马,你别生气,老蒲他老糊涂了。”

这下我有点看不过去了,这副经理对马姑娘如此赔着小心,八成是知道马姑娘跟老板有染的事了。难不成,马姑娘想挤走老板娘,小三上位?还反了她了!

大家吵吵嚷嚷半天,嘴仗打够了,就要把老蒲带回去。他们开来了黄粱公寓的一辆小面包车,就停在废墟边上。

“回去吧,老蒲。你也看见了,你家拆了,没地方去了,只能回公寓去。”保安队长说。

“为什么我只能回公寓去?我要去我儿子的新家。”老蒲梗着脖子说。

这下马姑娘又生起气来了:

“儿子,儿子!你那是什么烂儿子!直到现在电话打不通!我们实在没办法,只好按照档案上留下的地址,一路找过来!实话跟你说吧,你儿子不要你了!你别再天真了!我看你还是把那兔崽子给忘了的好!我咒他出门被车给撞死,喝酒呛死,吃肉噎死!”

副经理息事宁人:

“小马小马,别扯远了,他儿子死了对咱们有什么好处?没有好处。”

老蒲还是不走,最后保安队长只好跟队员两人动用武力,要把老蒲架上车。老蒲两条腿在地上拖拉着反抗,那两人干脆把他抬了起来。老蒲眼见反抗无望,又怕他们给他打针,就提了个条件:

“我得把这两只猫带上面包车。而且,你们得答应我,回去后,带这位猫老弟去看病。他肚子里长了个瘤子,要是可以的话,你们必须给它做手术。”

他们为了更顺利地把老蒲弄回去,就答应了他。但我明显能看出,他们是在敷衍老蒲。给一只猫看病?还做手术?老蒲,你没病吧?——他们一定在心里这样想。

但不管怎么说,我和虚无得以乘坐面包车回到了黄粱公寓。

接下去的事情,唉,怎么说呢……简单说,老蒲又犯病了。几乎是刚回到公寓,老蒲就赖在长石条椅子上不走了,还用手啪啪地抽打着它,想要乘风而去。护士赶过来,给老蒲打了镇定剂。他们肯定加大了药量,因为老蒲一会儿就无声无息地睡着了。

我和虚无蹲在窗台上,一点都听不到老蒲的咆哮声了。天空黑沉沉的,月亮隐入云层里,没有什么光亮。星星也没有。深秋的冷风一阵紧似一阵,带来湿漉漉的几星细雨。我说:

“亲爱的,咱们回窝里去吧。”

虚无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我的宫殿,她东看看,西摸摸。当看到我的床铺时,她的脸红了。我说:

“亲爱的,我们睡觉吧。”

虚无试了试我的额头,说:

“亲爱的没意义,你的烧好像退了些。”

“嗯,也许是因为回到家了吧。年轻的时候,我并没有家的概念,现在年岁越来越大,倒想过过安稳日子了。”

我和虚无搂抱在一起,静静地看着外面的夜色。细雨变成碎雪的时候,我们安静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们很晚才起床,因为实在是太累了。路面上居然积攒了一层薄雪,白得耀眼。我想到了老蒲,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我们相伴着去看老蒲。跳到窗台上,发现他还在睡觉。看来,不出我所料,这次他们给他注射的镇静剂有点多。趁他睡觉的时候,我和虚无吃了早饭——公寓里的老人们见我带了一只秀气的猫,都知道我谈恋爱了,他们争先恐后地偷偷塞给我们好吃的。

然后,我带她参观了黄粱公寓,包括老蒲越狱的那个猪圈。他们当然找到了这个越狱点,已经把它修好了,看样子十分坚固。

也好,老蒲再也不要有越狱的蠢念头了,反正蒲扬翅那小子也不想接走他了,就在这里安度晚年吧。

但愿明年那小子能记得给公寓汇钱。

老蒲一直睡到傍晚才醒过来。马姑娘摔摔打打地又怼了他一通,警告他以后不许越狱,否则抓回来后就要连饿三天。这次就从轻处罚,只饿晚上一顿。

哟嚯,俨然老板娘的架势了哟。那天晚上老板娘不在,她又跟老板在经理室里拉拉扯扯地胡来,我带着虚无去偷窥了一下,听到她在逼老板离婚。她说:

“我一个黄花大闺女,让你给破了处,以后还怎么嫁人哪!”

我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都什么年月了,谁还在乎一个女人是不是处女呢。照我看,人类在感情方面是最虚伪的。他们一边给自己定下许多条条框框,一边去违反。我们动物多好,从来都是赤裸相见,爱就爱,不爱就不爱。从来没听说哪只动物因为被破了处而找不到新的男女朋友。我们根本就没有处男处女这样可笑的词汇。

老蒲很饿,他找大妈们要吃的,大妈们都不敢给。因为马姑娘不让给呀。现在马姑娘是大妈们的领导。

我带着虚无去食堂里,拿了一些吃的,偷偷给了老蒲。虚无说:

“咱们这不是偷窃吗?”

我说:

“助人为乐不算偷窃。”

老蒲吃得很斯文。他表现得如此安静,让我觉得有些不对劲。饭后,他去找马姑娘,让她兑现带我这只猫去看病的承诺。马姑娘大牙二牙都快笑掉了,她说:

“您是不是觉得我们都闲得发慌呀?觉得我们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呀?”

老蒲明白自己遭受了戏弄。他对我说:

“猫老弟,我对不住你。他们骗了我。”

我怜悯地说:

“老蒲,你太单纯了。”

当夜,我和虚无互相搂抱着睡到半宿,一阵猛烈的腹痛不合时宜地再度袭来。为了不打扰熟睡着的虚无,我悄悄地爬起身,走出我们的宫殿。

那夜的月光皎洁而美好,静静地向这个死寂的老年公寓淋洒着光华。我习惯性地朝老蒲的窗外望去,忽然发现他正骑坐在长石条椅子上。莫非他又犯病了?我立即向他跑去。但腹痛影响了我的速度,事实上,我是一小步一小步蹭过去的。在我蹭着的过程中,我看清了,老蒲手里挥舞着一根树枝,正在抽打身下的长石条椅子。

这深更半夜的,可怜的老蒲。他身上披着老伴留下的毯子,两个角在下巴颏处打了一个结,正在死命地抽打着长石条椅子。如果月光不够亮堂,不明情况的人会以为他正骑着一头猪,或是一条狗呢。

我加快速度往他身边走,打算去喊人来架他回去。就在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老蒲离地而起了!

由于他骑坐在长石条上,因此,毯子就显得很长,一阵秋风吹来,它华美地鼓荡成一个饱满的帆状,仿佛是长石条椅子上鼓起的一面帆。这么看来,长石条椅子毫无疑问就变成了一只船。一只飞船。

老蒲飞走了。他往下看了看,看到我,喜出望外地喊:

“猫老弟,再见了!我要去仙人岛了!”

……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老蒲。

黄粱公寓的人们想当然地认为老蒲再次越狱了。他们首先检查了猪圈,确信那里不是越狱通道,接着又去检查其他地方。他们检查了两天,一无所获。谁也不知道老蒲怎么无端端地就没了。马姑娘气哼哼地说:

“真是一个越狱高手哇!”

我拖着羸弱的身子,想把老蒲去了仙人岛的事情说给他们,但是,无奈,他们听不懂猫语。也没有懂猫语的人来当翻译。

其实,就算有懂猫语的人来当翻译,又有谁会相信我说的话呢?人类是一个怎样自以为是的族群,想想这点,你们就该泄气了。

就连我亲爱的虚无都不相信呢。她忧心忡忡的,觉得我的病加重了,让我产生了幻觉。我不能强迫她相信我说的话,毕竟它的确不像真的。虽说长石条椅子的确消失不见了,但那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以后的几个夜里,我经常独自悄悄从宫殿里走出来,踽踽独行在黄粱公寓。有时,在老蒲窗外静静地卧一会儿。我知道,我也要走了,要跟这个我本来打算在此养老的公寓告别了。我亲爱的虚无,我的宫殿就算是我留给她的礼物吧,让她在这里安静地度过中年和老年,不要再出去奔波流浪了。

我离开之前,搞了一个大大的恶作剧。那天,老板和马姑娘又在经理室鬼混。老板娘刚刚出门要去银行,老板就忍不住了。马姑娘嘟着嘴巴不乐意,说:

“总是这么偷偷摸摸的。你给我买个房子,以后任你逍遥快活。”

老板说:

“小马啊,别说这么俗的话。”

我当时没犯腹痛,真是天助我也。我飞跑出去,拦住了刚刚打算关上车门的老板娘。老板娘奇怪地看着我,说:

“你这只野猫,拦着我干嘛,饿了吗?去,自己找吃的去。”

我不依不饶地咬着她的丝袜,不让她上车,边咬边说:

“你还不赶紧去经理室看看那对狗男女在搞什么勾当,还有心思去银行?”

她听不懂我的话,但终于没上车,而是狐疑地跟着我往回走去。我不得不说,你们人类中的女性第六感的确太强了。在走到院子一半的时候,老板娘已经猜想到了什么,她怒不可遏地随手拿了大树下面的一把铁锹,奔进大门,拐个弯,咣当一脚就踹开了经理室的门。

还用说吗,马姑娘被辞退了。

关于这件事,虚无曾经问我,有没有觉得这种告密的做法有点不道德,我说:

“是人类自己不道德。”

在又一个飘着雪花的夜里,我独自起身,最后亲吻了我亲爱的虚无,然后离开了黄粱公寓。我的身体越来越羸弱了,还是早一天离开的好。否则,难保某一天虚无醒来,发现的不是活着的我,而是一具尸体。

大雪下得越来越厚重,我的足迹很快就被掩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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