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初春的一个早晨,橘黄的阳光透过薄雾,照进美国国家自然博物馆的一间办公室里。考古学家纳尔逊站在褚红色的地板上临窗凝思。
纳尔逊身后的宽大办公桌上,堆放着成垛的资料和考察记录。还有摊开的一叠稿纸,稿纸上已经写了不少文字。他现在要写的是《中亚调查记》中他率队考察中国云南的情况。
1962年12月博物馆组织了一支中亚考察队分组到中国、缅甸、老挝等地考察,而他率的小组重点考察的地方是云南。而在云南考察期间,最有价值的发现是在一个叫元谋的地方。
元谋离云南的省城昆明一百多公里。踏入元谋盆地,奇特的地貌,立刻引起了他的兴趣。云南在中国的西部,给他的印象是多山,好像整个云南都是绿的。但元谋盆地却不一样,是一个黄色的世界,山岳是黄的,沟壑是黄的,平地是黄的,小河边的沙滩也是黄的。是一个黄色之地,平坦处是黄土,那些如塔如柱的土林也是黄的。凭多年的考古经验这种独特的地质,意味着沉积层丰富,存在古生物化石的机率比其他地方都高。
纳尔逊率的考察小组之所以选定元谋作为考察重点,是因为日本学者横山又次于1903年提出在元谋的洞穴之中发现了黑熊化石。作为考古学家,这条消息在他心里是引起震动的。他知道任何古生物化石的发现,都预示着发现地有可能存在古生物群落化石的遗存。到中国的元谋是他提出来的。一到元谋,那里奇特的地貌让他格外兴奋。
元谋海拔低,时临冬季,别的地方霜雪漫天,可这儿平均气温还在摄氏20度左右。考察队预备的棉衣皮衣都用不上了。在当地向导的帮助下,纳尔逊和他的同事在湛蓝的天穹下,踏勘那些千百万年沉积下来的土丘和断层。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在一个叫龙街的地方,在土层下面发现了炭灰和人工打制石器。没过几天,同事格兰阶在县城5公里处挖掘发现了马、偶蹄类、象、犀牛化石。
为期两月的考察时限到了,纳尔逊率领的考察组不得不带着遗憾返回了美国。
过来这几年,纳尔逊没有中断对元谋古生物化石和新石器的研究。
可是现在他着手拟写《中亚调查记》中的中国云南考察部分,一个问题却出来了。那就是该不该把“中国元谋可能存在早期人类化石”的假设写入《中亚调查记》中。《中亚调查记》将是公布于世的学术报告。一旦把“中国元谋可能存在早期人类化石”的推断写入其中,在国际考古界、人类学界将形成震动,但同时,作为一名考古学者他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假如未来否定了自己的推测,自己将会名誉扫地。所以,他内心充满了矛盾。
纳尔逊思考良久,重新回到办公桌前,再次拿起元谋新石器和人类使用过的炭灰的照片,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炭灰旁被烧过的哺乳动物的骨头,脑子里再次浮现出当时的情形,他终于放下照片,猛地一拍桌子,拿起笔醮了醮墨水,把自己关于在中国西部的元谋可能存在早期人类化石的大胆假设写进了《中亚调查记》里。
人的预感,是由经验、知识、灵感产生的。对于学者而言,预感是智慧的结晶。
优秀的学者对自己的学术见解,在没有答案之前,总是锲而不舍的。《中亚调查记》出来了,在考古界反响很大。在西方学者占主导的国际考古界、人类学界,已经形成人类起源在非洲的定论,因此纳尔逊提出中国元谋可能存在早期人类化石的推论,引起了不少异议。为了证明自己推论的正确,纳尔逊筹备再次到中国的元谋。不幸的是不久之后,日本占领了中国的东北,而在南方也不太平,军阀混战,国民党和共产党也在血战。已经没有了重返中国西南的可能。二十年后当中国的战争结束,纳尔逊以为可以实现自己到中国元谋考察的梦想时,朝鲜战争又开始了,中美两国军队在朝鲜血战,以后多年连外交关系都建立不了,没有任何的文化往来,纳尔逊的中国之行再次成为泡影。
纳尔逊先生可能做梦都没想到,他的预言会在四十年后成为现实。
1972年2月,发生了两件举世震惊的大事。一件发生在2月21日: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毛泽东在中南海会见了尼克松。尼克松访华成为中美两个不同意识形态敌对国家的破冰之旅。两国僵持敌对关系开始解冻。两国关系全面缓和。在邓小平的努力下,美国正式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于1979年建立正式外交关系。为中国的和平发展创造了有利条件。另一件是中国公布了在云南元谋发现猿人牙齿化石的科考成果:《人民日报》2月23日发表《我国南方首次发现猿人化石》消息:“我国地质工作者在云南省首次发现了两颗猿人化石。这是继我国北方发现北京猿人和蓝田猿人化石之后,在猿人化石方面的又一重大发现,对进一步研究古人类和我国西南地区第四纪地质,具有重要的科学价值……”
在尼克松访华期间,中国公布发现早期人类元谋人的重大消息,是否与美国考古学家有关,是否是对纳尔逊的科学假设的回应,不得而知。但是“元谋人”的对全世界公布,与尼克松访华一样成为轰动世界的大新闻却是不争的事实。
“元谋人”从此拨开面纱,走入世界人类学、考古学的舞台。
1972年2月23日上午,阳光明媚。刚从外地考察回到中国地质科学院的学者钱方在办公室里泡上茶,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从包里拿出考察资料准备整理。一个同事兴奋地拿着一张报纸走过来,放在钱方前面的桌上,说:“老钱,你看,你快看啊,你们在云南发现的元谋猿人化石的事,公布出来了。”
钱方愣了一下,推了推眼镜,把桌上的报纸拿起来,凑近一些看。这是当天的《人民日报》,在第二版显著的位置上一个醒目的标题赫然映入眼中《我国南方首次发现猿人化石》。
激动得一口气看完全文,钱方心潮起伏,情不自禁地笑着对同事说:“这下可好了,有结果了。”
没多会,钱方的桌边围满了前来祝贺的人。有人说,“元谋人”的发现是人类起源研究的世界性成果。没想到老钱在元谋没有发现大矿床,却发现了“元谋人”,太了不起了。意义超过发现十个矿床啊。
发现“元谋人”化石是在六年前,有人忍不住追问发现化石的情形。
钱方不擅言语,但在同事的催逼下,还是不得不把当年的情况描述出来。
1960年代初,中苏关系恶化,随时有战争的可能;台湾也在美国的怂恿下叫嚷着反攻大陆。为备战的需要,国家把一些具有战略意义的工业项目向祖国的西南转移。同时,为了解决战备和西南经济发展的交通问题决定修建成昆铁路。
为适应建设的需要,1965年初,中国地质科学院组织了西南地区新构造研究组。钱方为研究组成员之一。元谋盆地成为研究重点。研究组之所以选择的重点研究地是元谋,初衷并不是为了寻找研究已知的古生物化石,因为那不是地质研究院当时的任务。按成昆铁路的设计方案,元谋盆地是成昆铁路的必经之地。西南多山,云南更是山高壑深。临金沙江的元谋盆地却开阔平坦,独一无二的地形地貌,又显示出地壳运动的断层现象。这种地貌极有可能存在煤、铁、铜等国家需要的矿产资源。如有发现,成昆铁路修通了,可以就地建厂冶炼,运输方便,能节约大量成本。
但是研究组到元谋后,在灼热难当的元谋盆地里,带着地质锤走遍了山坡沟谷,却一无所获。
4月末的一天黄昏,研究组四位同志从山沟里走出来,满脸是汗,一身是黄灰,精疲力竭,走到离元谋县城不远的一个村子边,见一个大爷在刚收割过的小麦地里放牛,心犹不甘的钱方走过去,问:“老大爷,你在这一带放牛,有没有见过又沉又重的石头?”
大爷扬起草帽下的脸,看了看钱方,见对面是一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中年人,善意地笑了笑说:“你们几个是工作同志吧?”
钱方点点头,说:“是,是为国家找矿的。你有没有见过又沉又重的石头?”
大爷更放心了,说:“你们天天在这附近的山丘里跑来跑去,就为找又沉又重的石头啊。怎么不早来问我呢。你们要找的石头我知道。前面三四里地的上那蚌旁边的土坎里,就有你们要找的石头,那石头我拿过,又沉又重。传说是龙骨石。你们到那看看就知道了。”
钱方觉得不管大爷说的是不是矿石,但大爷提供的线索很重要。
五月一日是“劳动节”。辛苦了两个多月没有休息过,研究组原来准备休整一天。但大爷说的事搅得钱方不得安宁。研究组决定取消休假,“五一节”就到上那蚌村寻宝。
吃罢中饭,钱方、浦庆余、王德山带足了水,带齐了工具出发了。
那天,钱方和浦庆余、王德山在上那蚌附近的沟沟坎坎里寻找着他们想要的东西。在上那蚌西北的一条普通的山沟里,意外地发现了不少古生物化石。几个人兴奋不已。但并没找到大爷说的“龙石”。那时候,已经是傍晚五点了。西边太阳的余晖把树木和土丘染成了金黄的颜色,远近弥漫着一种梦幻般的色彩。因为发现了动物化石,大家不感到累。就在这时,钱方在土包下面,发现了几颗云南马牙齿化石,而就在他挖掘它们的时候,却看见旁边的土壤里还有化石的痕迹,取出云南马化石后,他又继续挖掘,在挖出的一堆化石里面,他发现两颗奇特的牙齿化石。这两颗化石很像人的牙齿。但又绝对不是现代人的牙齿。钱方兴奋地喊浦庆余和王德山来看。大家在大学是学地质专业,都专修过考古学,认真品鉴后,几个人不禁喜出望外,大家一致认定这两颗是猿人或类人猿的牙齿化石。
回到中国地质科学院,钱方把两颗牙齿化石交给相关人员鉴定。得出的初步结论是两颗牙齿化石属于直立人化石,属于早期人类。但真正的科学鉴定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当时钱方并没过多关注。
谁能料到事隔六年之后,《人民日报》会在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之际,刊出中国发现元谋猿人这一轰动世界的新闻呢。
而更令钱方没有想到的是,因为他是元谋猿人的发现者,他在后来的日子里,再不是一个纯粹的地质工作者,而成为了一个人类学者、考古学者。
1973年中国地质科学院的学者胡承志在《地理学报》第一期发表了《中国云南发现的元谋人化石》的文章。在这篇纯学术文章中,胡承志在对两颗元谋猿人牙齿进行鉴定后得出结论:两颗牙齿化石为内侧门牙,属于同一个成年个体。牙齿像铲子形状,硕大,比较扁平。经比较,他认定元谋猿人的牙齿比北京人的更粗糙粗大,因而生活在比“北京人”更早的年代。他建议把元谋猿人命名为“元谋直立人”。“元谋人”这一古人类概念就此被中国考古界、人类学界公认。
经地磁仪器科学测定,两颗牙齿化石的主人生活在170万年前。属于直立人种的新亚种。“元谋人”的发现,把中国发现的最早人类出现推前了100多万年。使中国成为世界范围发现人类化石最早的地区,中国因而成为世界人类的发源地。
《中国云南发现的元谋人化石》一文发表后,元谋成为中国考古界重点关注的地区。
1967年北京考古学者尤玉柱、祁国琴、黄万坡等到元谋考察,在大那乌村发现6个哺乳动物化石点。
1971年7至9月,北京考古学者尤玉柱、刘后一、潘悦容、林一震、以及云南省博物馆陈延凡、张兴永及元谋县文化馆的同志组成了元谋盆地科学考察队进行了科考。在大墩子发现了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
通过大量的考古发现,挖掘出与“元谋人”同时代的动物化石种类40个,除先前发现的云南马、犀牛等化石,又发现了一些新的动物化石,其中包括三趾马、巨爪兽、河猪、低冠竹鼠和古猿类齿化石,以及数十枚元谋人牙齿化石、一具元谋人女性胫骨化石。
新的发现,不仅进一步佐证了“元谋人”的发现不是单一存在,而是存在一个“元谋人”的群落。事实上,也只有“元谋人”群落的存在,“元谋人”才可能延续。
学者进一步论证了根据“元谋人”制造的17枚石器和以炭灰为伴的烤过的哺乳类动物化石为依据,专家得出结论:“元谋人”为中国最早的远古居民,群居,会制造石器和使用火,采集和狩猎为生,共同劳动,是最早的人类社会。从而以更多物证证明,“元谋人”是人类最早的祖先。
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起元谋成为了国内外考古专家、人类学家趋之若鹜的地方。随着大量野生动物化石的出土和旧石器时代文化遗址的被发现,“元谋人”的科学论证更加充分,不断对世界人类学界认定的人类起源非洲学产生冲击和挑战。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元谋人”载入初中历史教科书;1982年,国务院公布“元谋人遗址”为国家第二批文物保护单位;1987年6月,国家拨款建起建筑面积980平方米的“元谋人”陈列大楼建成并开展了。陈列与“元谋人”相关各类文物一千多件。
三十多年间,数以百计来自北京和省城的考古工作者、人类学者到元谋进行古人类和古生物发现挖掘,新发现数十处古生物和古人类遗址。国内著名的古人类学家、国家科学院院士贾兰坡多次到元谋考察。美国、日本的著名人类学专家也不远万里来到元谋。
根据新发现关于“元谋人”的学术论文在国内外发表上百篇,有的论文还在国际人类学大会上交流。“元谋人”在中国家喻户晓,许多国家的人类学家认可中国元谋是人类的发源地。
2007年5月1日,劳动节,有一个人特别的兴奋,这个人就是“元谋人”博物馆的馆长。这一天是发现“元谋人”42周年。“元谋人”的发现和其后的巨大影响,使元谋享誉世界。所以,“元谋人”发现日,对于元谋县,对于考古工作者来说,具有非凡意义。更让他欣慰的是,就在不久前,投资1000万元建成的“元谋人博物馆”竣工并开馆接受各方人士的参观。“元谋人博物馆”是一座规模宏大,设计精美的人类史博物馆。较之“北京人”博物馆、“蓝田人”博物馆毫不逊色。因为“元谋人”的出现早于“北京人”100多万年。元谋当之无愧地成为人类发源地。
在这个博物馆里工作,馆长感到骄傲。
那天,馆长带着从省里来祝贺“元谋人博物馆”开馆和参加发现“元谋人”42周纪念座谈会的考古学专家在展厅参观,他思绪万千。因为“元谋人”的出现,以及“元谋人博物馆”大量文物的佐证,“元谋人”成为迄今全世界发现的最早人类。人类学家一直在探讨、争论的“人类从哪里来”的论题,尘埃落定,有了最终的结果。他很感激1926年造访元谋的那位美国考古学家纳尔逊,他那有先见之明的预言,对元谋人的横空出世功不可没。他想假如纳尔逊先生如果还健在,能重返元谋,能到元谋人博物馆来看一看,不知会有多么的喜悦多么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