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又一枝
——罗炽先生禅诗赏析

2018-11-14 02:03
心潮诗词评论 2018年2期
关键词:中道禅宗佛教

禅诗,是中华斑驳诗林中又一株嘉木,是中国宗教诗歌之大类。诗道性情,禅诗亦道性情。自汉晋印度佛教传入中土,由于其自身的特质和生存发展之需,亦因中华尚包容的文化土壤,佛教即开始了中国化的历程。隋以后相继出现的天台宗、华严宗、法相宗、净土宗等诸多佛教宗派丛林,都可以视作中国佛教之早期形态。至禅宗影响力在全国范围的确立,可以视为佛教中国化的最终完成。南北朝时期,中国古典诗歌体式开始走向格律化,亦有受佛教音韵影响之因素。故隋唐禅诗的成熟与深刻,与格律诗有着密切的关系。

所谓禅诗,率指宣示禅宗教义和禅意趣禅智慧的诗歌。前者重在揭示佛教的义理如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后者则主要表现佛徒的思维方式和临事智慧。禅宗的宗教预言、偈语、机锋、话头,往往采用禅诗表述,言简意赅,含义深厚,寓理鲜明,声韵谐和,别具一番意趣。而一些中土士人为诗,亦往往用禅意为喻,平添一缕禅思。

罗炽先生长期从事中华文化传统学的教学与研究,着意会通文史哲与儒释道之学,其诗词亦不乏道禅之作。这里仅选取他的十余首禅诗与读者诸君分享。

一、理趣举隅——中观之道

二十世纪末,先生应邀出席了河南“光山静居寺与天台宗学术研讨会”,报告的论文是《天台中道论》。这篇获奖论文所提出的主要观点是:第一,中道观是天台佛学的理论核心。事实上,自汉以来传译的佛经,无论是小乘教派的禅数学,抑或是大乘教派的般若学,都渗溢出一种中道精神。所以然者,一是经义本身所体现的佛教宗旨,一是译者们饱受了中华中和文化的熏陶。第二,重申了“中国文化传统是奠定于先秦的易文化传统,中华民族人文精神的核心则是缘起于易文化传统的中和之道”,“佛学与儒道之学的结合点是中道”。道家之学的核心理念是守中居柔,所谓“多闻数穷,不如守中”;儒学更以中和为至德,倡中庸之道;佛学则主张不落有无、虚实两边的中观论。先生此行有诗七首,其中三首都用了“模糊”一词,以中观法之谓也。

春色连云带雨浮,岚烟起处隐丛楼。

山从雾里模糊出,水自崖边曲折流。

经奉法华弘道远,庵依紫塔慧心遒。

一千五百年间佛,溯到天台仰大苏。

(《礼大苏山天台祖庭兴感》之一)

山花燃尽碧模糊,竹隐云墙绿绕庐。

雾里白莲天外月,看来非有亦非无。

(《苏山极目眺远》)

三苏不是彼三苏,却有前缘结草庐。

儒也释乎何用辨?本来中道即模糊。

自注:光山净居寺倚大小苏山,其地村民多以苏为姓。释慧思以“三苏”名之。宋元丰间,苏轼谪黄州,寓此读经,与释佛印说禅,苏辙亦自南郡趋见。后人因筑草堂章之。

(《苏轼读经堂》)

唐皎然谓“诗有七德,一曰识理”(《诗式》)。严羽谓“诗有四趣:曰理趣,曰情趣……”(《浪沧诗话》)。姜白石亦谓“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白石道人诗说》)。理者,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方法论之谓也。儒释道三家各有其理,是别;三家同有一理,是共。其共即中道。写诗要用形象思维,禅诗亦然。此即寓理于象的一种创作手法。其主要特点是取象的寓理性,典型经验性和类比推理性。此亦谓诗之比、兴。“山从雾里模糊出,水自崖边曲折流”,指出了大苏山之山水的动态。模糊者,时隐时现,似山非雾,亦山亦雾也。

“山花燃尽碧模糊”,红瘦绿肥,万绿怒发之态也。白莲乎,明月乎?雾里看来非有亦非无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虚与实,有与无,都付与了“碧模糊”。主与客在这里已经是模糊不辨了。苏氏之儒学虽不及当时之濂、洛、关学,然亦有蜀学之称。而他自己却以“东坡居士”名号,儒也释乎?二者得兼,又何须细辨?旧说往往非此即彼,陷矛盾于绝对,构祸福于僵化,不知水火互济、吉凶转化之理,不知事有上中下、左中右,中亦是事物的一种存在状态。不过无不及,适中,即是模糊,即是中道。

二、禅趣举隅——禅的诗悟

“禅”之一字,平常而又深奥。自四祖道信以禅立宗,至六祖弟子神会确立禅宗以达摩开山的传法世系,说禅之人,自教内高僧到教外佛教学者,济济不可胜数。《老子》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故亦可云“禅可禅,非常禅”。禅是非语言文字可以开示的。故禅宗有“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之精神。既然如此,认识禅只有靠心悟了。先生曾多次拜谒东山五祖禅寺,留下诗联数十首(副),现选出两首与诸君分享。

菩提无树镜非台,赖有东山点化开。

悟得自心原是佛,何劳一偈灭尘埃。

(《东山禅韵》其四)

当年一偈说菩提,顿渐从来各有依。

省识自心原是佛,袈裟何用别云泥。

(《东山夜眺》其二)

这两首讲了禅宗立宗后之第一大公案,即五祖弘忍授意以禅偈之高下传灯(掌门人)的故事。当时首座神秀以其功力写了一偈:“身是菩提树,身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一众师兄弟无有应者。岂料身在厨房值役的慧能却应以一偈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一鸣惊人而独得衣钵之传。为避血光之灾,弘忍连夜亲自送其过江归隐。先生对神秀此说不以为然。指出:“悟得自心原是佛,何劳一偈灭尘埃?”“省识自心原是佛,袈裟何用别云泥?”既然是直指本心,见性成佛,又何必把偈语袈裟看得那么重要?以致佛门那么血腥!作者在《题〈曹溪禅人物志〉》中问道:自慧能而下禅宗南派五家七宗,仅就志书所录,“法嗣垂四百,可是靠心传?”这是明知非是而故问。不立文字却有《六祖坛经》,直指心性却以衣钵为信,对禅门的这种二律背反的诗讽,反映了一种幽默的禅趣,令人忍俊不禁。《东山禅韵》则集中反映了一个教外学人的禅道观。那千百年令多少人参破蒲团、不可言说的“禅”,原来就是自然。自然者,不加任何主观目的性和功利意志之本然也。俗称“原生态”。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茶是茶,循其自然即此本心。在此,主观与客观完全消弭了二元对立,实现了和光同尘。还要买山听禅吗?还要研读《坛经》吗?这一有限向无限的升华,体现了一种禅观的大美。置身山中,自然不见山之面目,所见唯山门、花海、白莲,所受唯暮云秋月,涧水钟声。世事沧桑,六朝何在?衣钵何存?唯有青山依旧,明月多情。一千四百余年,朝夕如是,色香声味,万类和谐,即色即空,似有若无,此即是禅。禅韵之“韵”者,谓律韵也。物动而节之以律,使其和谐,滋养感官,和润精神,亦谓之禅韵。万物各有其韵,山水四时,阴晴寒暑,飞潜动植,花鸟虫鱼,莫不如是。至于人类社会,形下形上,诸子百家,经史子集,三教九流,亦莫不如是。明此,则诗偈袈裟,南北顿渐,传经传钵,如若究竟,便未尽性。你看,上山但见山花烨烨,下山依旧是山花如海。万籁之自然者,禅韵也,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也。虽然,为了把我们带入禅境还是颇费心力的。尽管言难尽意,但那眼前的寂寂禅门,鸟喧花烨,遍山青翠,离离苇草,滔滔江水,夏云冬雨,梵钟涧水,远溯一千四百年来的沧桑劫数,六朝兴废,都启迪了我们的无尽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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