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中美 (彝族)
云
有时候是在清晨,有时候是在傍晚,就像丢手绢的游戏中突然出现在某个人身后的那块手绢那样,天边会突然现出一挂簸箕那样大的马蹄形的云来,这云有时候是洁白的,有时候是灰黑的,而相同的是,当这马蹄形的挂云出现的时候,它都会离别的云朵比较远,甚至,此时的天空中除了这挂云就没有别的云彩了。这挂云泊在那里,几近凝住,静止不动,直到,人们都纷纷看到了这挂云,且走告给那些还没看到的人,说天上出了 “孝帽云”了。
村庄的人们把这挂马蹄形的云叫作“孝帽云”,人们说,天上出了孝帽云,通常,之后不久就要传来有人去世的消息了。孝帽云的帽口向东,那消息应该会来自东边,帽口向西,那消息则可能来自西边。出了黑孝帽,那消息可能要来得急,出白孝帽,那消息可能来得缓一些。自然,这些也都没有定数,有时候天上出了孝帽云,从村庄的四面,却并没有有人去世的消息传来。有时,村庄里有老人病重躺在床上,已然半月不饮不食,半只脚踏上了奈何桥,这时候,即便天上没有出孝帽云,村庄的人们心里也明白,有一顶孝帽,就要缓缓落到村庄里来,到时候,染白了整座村庄。关于孝帽云,与其说是一种预示,毋宁说是一种巧合。而这种巧合一旦多了,在人们的心里,也就慢慢变成了一种预示。
在村庄里,更多的时候,人们看到的都是一朵云起,却没有时间一直看到一朵云灭。比如那种孝帽云,人们总是说不清,这朵云后来去了哪里,是继续作为一朵孝帽云去了远方,还是汇入别的云朵,成为了另一朵云的一部分,又或者,是像一支棉花糖被孩子的舌头舔掉那样,一点一点分崩离析,最后,彻底地消失不见。人们总是忙着低头劳作或是赶路,没有时间跟踪一朵云的去向。
我奶奶有时候在院子里手搭凉棚看天上的云,她其实不是为了看云,而是在看天气。在这村庄的大地上生活了一辈子,我奶奶早已把自己活成了这大地上自然万物中的一分子。年迈的她整日在家里做事,白天以太阳的光影掌握时间,夜晚以鸡鸣的次数掌握更辰。年后天暖起来,她就在篱下种瓜。晨起天气清朗,天蓝云白,她就在院里晒东西。那些要磨的豆子,要舂碾的谷子,都要先在太阳下晒干晒透。夏天雨后从山上拾来的木耳和菌子要在太阳下晒干才是最好。仲夏,地里的四季豆熟了,新鲜的豆子一时吃不完,奶奶把豆子撕了筋掰成段晒干;秋收后,太多的老南瓜一时吃不完,奶奶也把那些瓜切成片晒干。这些豆干和南瓜干,来年春荒没菜的时候,正好拿来下锅。年前做腌菜、做豆腐酱,菜、辣椒面和豆腐都要晾晒。过年吃的糯米面舂好后,要在太阳下透晒,晒到松松软软,装袋后才不会变坏。冬春青白菜茂盛的时节,奶奶把菜地里多的菜割回来,洗净焯水后,一棵一棵晾挂在铁线上晒干,做成干板菜,等到菜荒时,把这菜泡醒后切煮在老豆米汤里,一家人都喜欢吃。过完年,地里的红花开始采收,一天一天采来的红花,要倒在大簸箕里,在太阳下晒干。凡此种种涉及晾晒,我奶奶都要看天,看天上的云,看那云里是否有雨意,且凭着那云的动向,猜测这一天的风向。冬春时节多风,而糯米面、辣椒面、红花这些轻软的东西都怕风,晾晒的时候,要特别地注意小心,一旦察觉到有风,就要赶紧端回屋里。
有大把时间看云的人是我。年后,稻田里做了秧田撒下稻种,我母亲就要派我去守秧田赶鸟雀。我家的稻田离家有好几里远,我们那一坝田上一共只有三户人家,别的两户人家都只在田头上立一个稻草人,我母亲却一定要我去赶鸟雀。我捡来木棒,采来树枝,在塘口上搭一个小窝棚,除了赶鸟雀不让它们靠近,就是躺在窝棚里看窝棚口外远处的天空,看天空上面走过的云。那些云,有时候是一大团被缓缓推着走动的棉花堆子,有时候是人,大人牵着小孩子,有时候是猴子,有时候是狗,有时候是牛马或者游动的鱼,又有时候是沉默的老人。这些不同样子的云,它们缓缓地移动着,从东边出来,走到西边,又或者从西边过来,走向东边。窝棚外面的那一片天空就像一张蓝色的电影屏幕,那些形形色色走过来走过去的人和动物,就是电影里的那些人物和动物。我看着那些云,在心里给它们编出各种各样我能想到的故事以及台词。
夏天的云则不像春天的云那样悠闲。人们常说,夏日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一时才见天那边来了一团白云,天地间一片阳光灿烂,忽地,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阵猛风,那白云像被催赶着匆匆过去,远处天边就过来了两大团乌云,被风追着,急急地往这边赶。那云团就像滚雪球,一路赶着,一路变宽变厚,未及来到村庄正中那棵大青树的头上,随着两声惊天炸雷,大点大点的雨点子已然迫不及待地砸下来了,噼哩啪啦砸在屋瓦上,又噗噗地在村路上的泥土间砸出无数的小窝子,空气中立时弥漫开了这村庄特有的带着牛屎马粪味的泥土腥气。在地里劳作的人们,还来不及跑到最近的庄房去避雨,已被浇得一身透湿。山箐间,村路上,雨水很快汇流成小溪,四处流淌。
多数时候,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比如,在家的人们在察觉到乌云过来时,用最快的速度收起院心里摊晒着的各种东西,收起篱笆上或是铁线上洗晒着的下个街天赶集要穿的衣服和鞋子,再抢两抱干柴到灶房里,雨便下来了。紧抢着再给院子里罩着母鸡和小鸡雏的鸡罩篮盖一块塑料布,赶回到屋檐下,檐口的第一线滴水已下到地上,之后,很快织成了一道细密的帘子。人看着这雨,拿出半盆四季豆在檐下撕着,撕完豆子,烧火做饭。未及晚饭烧好,听得外面屋檐的滴水声渐低渐慢,出来一看,雨已然收住,像被哄好了的孩子。天重新放晴,院子的上方,雨洗过的天空一片清朗明净。鸟儿们重新飞了出来,在牛圈或是围墙的瓦檐上扑抖着身上的雨水。
雨有时候在夜里前来,熟睡中的人们看不见带来雨水的云朵。天亮出门,只见一夜雨水浸润后的大地,一片湿润蓬勃,草叶和树叶上挂满水珠,地里的包谷和豆子抽出动人的花穗。在夏天的深处,在不断前来的雨水里,大地一天天变得饱满,盈润,就要向人们捧出又一轮的收成。
秋天晴朗的傍晚,天空中常常会出现像一群绵羊那样的云,人们把这云叫做天女牧羊。出现这样的云时,那便预兆着来日睛好,尤其是秋收时节出现这样的云,来日便是收割、晾晒的好时机。天亮起来,人们早早背着蓝子,拿上镰刀、绳子,走向成熟清香的大地,去收割那整整一季的汗水。
进入十月之后,雨水渐渐收住。天空重新变得晴朗,云朵重新变成一团一团慵懒的棉花白,从村庄的西面,闲闲地遛达到东面,或者从我们的村庄,遛达到对面的村庄。天空中长久没有孝帽云出现。村庄和大地一片安宁。
风
从冬天到春天,风一直是个任性的主。
冬天天黑以后,我们打一碗水,在里面放上白糖,又放上一根棉线,支到屋厦的瓦沟里,等着夜里的寒风把它吹成一碗冰,这是我们自制 “冰糖”的方式。一夜的风从梦里呼呼刮过去。第二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跑上屋厦去看,那碗里的水果然已结了冰,然而许多时候,那风除了把碗里的水冻成冰,还把许多东西也刮在了那碗里,当中包括干草叶,破纸片,甚至还有碎鸡毛。
不仅如此,夜里的风还吹倒了我母亲傍晚背回来靠在牛圈旁的包谷秆,将它们全都吹倒在地。又把我嫂子头天洗晒在篱笆上忘了收进来的衣服吹到村路上,害得我嫂子把衣服捡回来,又洗一回。
我奶奶晒在院子里的辣椒面、糯米面,风常常悄没声地猫进来,像一个恶作剧的孩子,忽地就把它们刮跑一层。有时候风又把辣椒面吹进糯米面里,或是把糯米面吹进辣椒面里。风的这些行径,就像我嫂子的妹妹阿四,四姐她从客场上吃了饭出来,手上沾了油,没地方揩,她顺手就去摸她旁边阿顺叔家小二妹的头,她说,二妹你头发生得真好啊,一边说着,一边将手在小二妹的头发上揩。四姐后来懂事了,却被命运恶作剧了一回,阴错阳差,把自己给弄去了遥远的山东。
年后,地里的红花开了,我母亲和嫂子采回红花,倒大簸箕里晒在柴垛上。那年我奶奶已经不在了,没有人看守红花,午后的风一趟一趟地来,试探一下,再试探一下,发现真的没人,就把簸箕里绒绒的像剪碎的红绒线似的红花刮跑一层,然后远远地跑开。有时候,我嫂子在生我哥的气,她从厨房里进进出出时,风在拐角处猫着,找个时机,就忽地出来把厨房门 “嘣”的一声砸上,替我嫂子撒气。
风爱欺负人。寒冷的冬天,风看见谁的衣服单薄,它就往谁的衣领里钻,看见谁的裤脚缺了口,它就往谁的裤筒里灌。谁没有穿袜子,它就把谁的脚面划出一道一道的口子,谁没有帽子,它就把谁的头发吹得像一蓬立起来的野草。这时候的风就像黄世仁,谁穷它就欺负谁。
又过段日子,风把注意力转移到了田野上。风把豌豆的豆夹一天天吹实,把麦子的麦穗一点点吹黄,把藏在远处山野间的兔子,乘着月色带到了麦地里。那一年,我们家大地里的麦子难得地长得好,我母亲夜里去守麦地,带上寒假在家的我。我们在地头的那块大石灰石下烧起火,母亲说,兔子看到火光,知道有人在,就不敢靠得太近。风吹着月下的麦地,麦子在风中涌起连绵的浪,一波又一波地从我们的面前涌过去。第二天早起,我们去巡视麦地,在地脚那片最好的麦子间,看见昨夜里留下的新鲜的兔子屎。
正月未央。风吹开大地上的桃花,之后又吹开了梨花。山上的棠梨花一树一树,白得热烈极了。
再下来,风吹绿了秧田,吹来了燕子。午后吹过来的暖风里,带着村路上的尘土和各种牲畜的粪便的气息。
惊蛰。春分。
清明。谷雨。
五月,包谷下种。地里布排开一排一排连绵向远的包谷窝子,一块地连着一块地,那便有了极大的气势,仿佛一只无形的巨手撒豆成兵,在这大地上埋伏下一眼望不到边的滚滚兵马,乍看着隐隐约约,暗待来日蓄势而发。接下来的日子,先是随着两场顺时雨水,十天到半个月,大地上所有种下的包谷便从土里顶出了一支一支嫩绿的笔管,间种在包谷间的黄豆和四季豆纷纷擎出了两片绿色的豆瓣,由此,展开了这夏天的田野上蓬勃的生之画卷。再下来,这大地上的庄稼就若画布上初时的一片浅绿,被执着的画手不断地加浓,加厚,直至,变成大片大片的青绿。
庄稼们努力地一天天向上生长,人也没闲着。天晴时,人们在地里挥汗如雨,把那些搭着雨水匆忙赶来占领包谷和豆子间垅沟的野草唰唰铲除;下雨的时候,人们就去赶山,把那些随着雨水冒出在山野间的木耳、菌子拾回,晒干,在集市上兑换成老人的茶叶,孩子的书包,做客的红糖,一家人的鞋面布。
雨水不紧不慢,像说书人的鼓,捏着自己的节奏。直到,节令迈过了夏至的门槛,雨水始变得频繁起来,庄稼在雨水里加速生长,一天就变一个模样。进入七月,大地在连绵的雨水中变得一派葳蕤繁荣,包谷一片一片抽出天花,红缨初现,间种的四季豆缘着包谷和葵花,缠缠绕绕的藤上开出一串一串白的紫的小蝴蝶一样的花儿。
风已经等待了很久。在又一个傍晚的雷阵雨过去之后,风走下山坡,吹向这大地上广袤的包谷地,它像这大地的王,开始检阅上天布排在这大地上的千军万马。哗。哗。哗。风从西边刮到东边,又从南边刮到北边,风刮过七月的包谷地,那无边无际的哗哗声响,似一片巨大的潮,从远方连绵涌来,之后又缓缓退下;又似无尽的时光,穿越无数的日和夜,一遍一遍,拍打向大地古老的岸堤,而后,缓缓退向那古歌遥遥的昨天。从小暑,到大暑,七月的大地,是风最辉煌的舞台,是它风光万里的江山,是它流光四溢的诗行。
八月,立秋来了。风从此一天天变得稳重起来,且不再远行。它有时候出了门,也就是把这家的炊烟吹到那家的屋顶,把一片最初的还带着半边绿的落叶从牛圈的草屋顶上吹到地上,把稻子初熟的清香吹进从田埂上走过的人的鼻孔里,把躺在猪圈顶上的一只南瓜,从青绿,无声无息地吹成浅浅的橙黄。
我奶奶从地里掰回糯包谷,剥下来在石磨上磨成浆,再抟成粑粑,一只一只放在青绿的包谷壳上蒸熟。糯包谷粑粑的清香被风带出院子,引来前来借火的人。我三姑用不背包的包谷秆熬煮出糖稀,在上面撒上核桃仁,风一样把这糖的香甜带出去,引来满村子的孩子。
想来是秋收吧,让风变得真正安稳下来。包谷成堆成堆地收到院里。稻子成袋成袋地收到楼上。深黄浅黄、大大小小的南瓜高高地堆在屋檐下。拔回的黄豆棵子晾满楼上的晾杆和厦台。一串一串的葵花盘挂满檐下的晾杆。这沉甸甸的汗水和收获,让风再也不能轻易地吹动。
风蹲在厦台上,觉得秋天的天空又高又蓝。
雨
一场雨下到村庄里,它便有了和村庄的事物有关的各种形象。
雨落在屋瓦上,先是以屋脊正中为分界,下在前面的,自此流向前檐,下在后面的,自此流向后檐。之后,又以屋面上每一棱筒瓦的瓦脊为分界,下在瓦脊左边的,落进了左边的瓦沟里,下在瓦脊右边的,落进了右边的瓦沟里。前檐下面还有一台屋厦,雨水从前檐檐口跌到厦上,流过六尺长的厦沟,再从厦檐跌到地上。一间正屋,上檐和下厦对等,大约有三十个瓦沟。有多少个瓦沟,落在屋瓦上的雨便被分成多少份,正面织成上下两道间隔均等的帘子,哗哗地落到院子里来。背面则挂起一道高高的大帘子。
这屋子的建筑,厦面比厦檐下的台坎要宽出一尺,雨水从厦檐上落下来,正好落在台坎脚下一尺远的地方。不断下来的檐水,在地上打出一排与檐沟的数量对等的窝窝。因着屋子所在的地势,各家檐下的台坎高矮不一,矮的一两尺,高的四五尺,相同的是各家台坎石脚的下沿上,全都是经年的瓦沟滴水溅上去的泥。泥被雨水溅了出去,剩下那雨窝窝往往都是沙状的。待雨过天晴,因着人的脚步、家里鸡狗的踩踏,那沙窝窝一点一点被踩平,直到下一场雨下来,又打一排窝窝。夏天雨水频繁,先前的雨窝窝来不及踩平,又来了新的雨,那窝窝便一直在那里,雨水积在那一个一个漏斗状的窝窝里,鸡们就在里面喝水,为此,我奶奶不用再像平日那样单独给鸡们备小水槽了。
雨大的时候,檐下的雨水又粗又急。我们拿了水桶在檐下接水,不一会儿就接满了一桶。待傍晚喂过猪食,大锅空了下来,我们就把接好的雨水倒进大锅里,以备第二天早上煮猪食,省了去村里的水井挑水。要是家里还有空着的桶和盆,我们把它们也都接满雨水,用来涮洗东西。对于一场雨的大小,人们常常以瓦檐是否沥水以及瓦檐沥水的粗细作为衡量, “瓦檐都没沥水”,那就真是小雨了,闹着玩的。
相较之下,草屋比瓦屋要难下水,厚厚的草檐,自己先吸了许多水。一场雨下来,瓦檐的水来得快,停得也快,雨一歇,稍过一时,檐水也就歇了。草屋檐则不然,雨下了半晌,檐上才慢慢沥下水来,草屋檐的落水自然也不若瓦檐的落水成一排帘子,而是千针万线,细细密密参差错落,像母亲们纳的鞋底上的针脚。待雨收住以后,草檐的滴水仍要淅淅沥沥地落上半晌。傍晚的雨晴后,我奶奶去圈里喂猪,身上仍要披一块塑料布,猪食槽就支在檐下,而那草檐上的滴水一时还停不了。雨过天晴,屋瓦上的雨很快被晾干了,而那草屋檐上,第二天还有极淡极白的雾气隐约在太阳下升起。
雨下在村中古井头上的那棵大青树上,在万千树叶上打出一片绵密的沙沙声,那些细密的雨水在茂密的叶片间层层滑落之后,密集地跌向地面,跌在那些突出在地的树根上,树根间的泥地上,水井前的石板上,交织成一片急管繁弦的滴嗒声,似乎,要把时间以及整个村庄就此凝住。
雨落在井旁的那盘石碓里,很快就积满了那半个椭圆形的臼窝。此后的好多天里,村中路上来往的狗都可以在里面喝水。雨下在井前那个方形的饮牛池里,快满的时候,从右下角上事先留好的口子那里溢了出去。雨下在村路边阿五哥家圈前的木水槽里,那木水槽的中部,稍微飘了一下弯,槽里接满的雨水于是也跟着飘了一下弯。雨下在小二妹家门前的半只废轮胎里,在里面积了一弯清亮的月芽儿。隔壁的表叔放牛回来,雨水从他的笠檐上、他的蓑衣上滴滴嗒嗒往下沥,他的两只胶鞋里灌了雨水,每迈一步,便嘎吱嘎吱地响,随着那响声,不断有红色的泥水从他的鞋子里被挤了出来。
雨水从屋檐上、树上、人和牛的身上以及所有位于相对高处的地方往下落,落到每一个低洼的地方,积成洼,汇成流,顺着村中的每一条溪沟往村下流去。这些流淌的红色泥水上面,飘浮着牛屎和马粪,混合着秸秆,树叶,杂草,破胶鞋,旧玻璃瓶。我们光着脚,戴个旧草帽,去杨家和左家之间的箐沟里踩水,捡拾雨水带来的种种好玩的东西,看路上面的两沟箐水在路下汇成一沟,轰轰隆隆地向着这大地的更深处跌去。
——一场雨的样子,就是一个村庄的样子。在一场雨里,写满了村庄的各种物事。雨下得细小,人们称它为牛毛雨。雨下得又重又急,人们说这雨就像老二叔的脚步。雨下三五滴就收住,人们说它就像哭娘 (专门为人哭丧的人)的眼泪。做事不务实的人,人们叫他“潮地雨”,只能打个 “飘皮”。匆匆忙忙来了又走的客人,主人家挽留不住,说过山雨还比你多待一会儿呢。
一场雨的性情,无声地应和着这大地上不同季节的气息。
春雨轻细,悄无声息。春天的雨,是草色遥看,是绿上柳稍,是随风入夜,是润物无声,是桃花渐放,是梨花洁白。春雨的轻细,常常不够人戴顶斗笠,编个柳条帽子往头上一顶,它便湿不到双肩。春雨经不住细看,你一细看,它便收住。
夏雨繁茂,如织如曳。许多时候,早起才下了一场雨,早饭后睛起,只到得傍晚,一场晚雨又下来了。还有更多的雨来自夜里,乘着夜,绵密地落进广袤的村庄和大地。庄稼们生长的步伐应和着雨水的节拍,地里的包谷、豆子、向日葵、田里的稻子在频繁前来的雨水里哗哗生长。院角的南瓜藤头天爬上了柴垛,过了一晚,就搭到了旁边猪圈的草檐;一个星期前开的瓜花,一个星期后,就有盅子大的嫩绿小瓜结在了渐渐变干的花蒂下。八月的田埂是一支清香的歌谣,从碧绿的田埂上走过去,从两侧不断涌过来的,除了细密的虫鸣,还有带着雨水气息的稻香。山地里的向日葵一行一行开出灿烂的花盘,像一行一行簪在夏天大地上的美丽花簪。
秋雨缠绵,常常在九月徘徊,人们把这场在九月徘徊的雨叫作 “九黄雨”。九月渐近尾声,眼看着地里的庄稼就要收获,雨在这时候来了,滴滴沥沥,在村庄的大地上来回盘桓。人们焦急着豆子要烂在地里,焦急着这雨水影响了稻子的饱满。被雨淋湿的衣服晾在檐下,过了两三天还是阴潮的。丢在床下的旧胶鞋里长出了一层绿霉。掉在檐下角落里的几颗豆子乘着鸡们不注意,无声无息长出了一拃高的豆芽。人们依着祖祖辈辈传下的经验,紧张地掐着时间。果然,黄雨不过九,过了九,雨脚渐渐收住,天一天天晴朗起来。还好,地里的豆子受损不算太大,田里的稻子也还好,再过上一周,便见出了明媚的秋色。赶着这晴好的秋光,人们欣慰地走进了又一轮挥汗如雨的收获。
冬雨是难得请来的客。庄稼收获之后,乘着雨水留在地里的潮气,小春的豆麦和红花紧接着耕播下地,十天半月,新的大地上便见出了一片片极浅淡的绿来。只是,这绿在出来之后,便起得慢了。多数时候,天空晴朗高远,若一面高挂的蓝色湖水。地里那一层薄薄的绿起到一拃高便停在了那里,久久没有动静。一月,一月半,两月。终于,一场轻悄悄的雨水在夜里来临,降临到这南方村庄的大地上。在这一场雨水之后,地里那一层眼看着就要落回去的薄绿,迅速地繁茂起来,在冬日晴朗的阳光下,将村庄,重又包围在一片安详的绿里。
树
就像一个在村庄出生、长大并且老去的人那样,一棵生长在村庄里的树,它生命的岁月,自然地就会变得很村庄。
村中古井上面那棵古老的大青树,在这村庄里,已经没有人说得清它的年龄,老人们都说,听说祖辈的祖辈时候,这树就已经是这样子了。这棵需要四个大人才能合抱的古树,在它的根部,数条主根脉有若饱经沧桑的老人手上突出的褐色老筋,暴凸着向四面张开,之后,由这数条主根脉分散出来的繁茂的根系,婉如一个紧密的钟,整个地罩住了它身下的古井。在古井的内顶上,交错密布和缠绕着古树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根系,这些根系从古井的顶上而分向井壁的四面,紧密地抓扣在井壁的石块之间,唯余外面一道两尺多宽、一人多高的井口。从井口到井底,有七步高低不等的斜斜的石阶,在那井的最底部,不断涌出的清水里终年飘拂着几簇红红的根须。自然,从井顶到井壁,从井壁到井底,所有这些看得见的根,还只是大青树向下的根系的一小部分。没有人知道这古树的根深入地下到底有多深,倒是村庄里有人考证出,这古树向外的根,一直延伸到了一公里以外。
人们凭着这口位于村庄中心的唯一的古井,作出这样的推断:这口古井,它是和这座村庄一起出现在这面向阳的山坡上的,而这棵古树则紧随着古井出现在这个村庄里。井和树在村庄的中心,人们绕井而居,一年一年升起炊烟。在村庄长久的繁衍过程中,那些随着村庄人口增多而不断向外扩开的房屋,有若提起水桶后井水里荡开的波纹,以这古井为中心,一圈一圈向外缓缓荡开。自然,那些位于村庄中心、紧临着水井的人家,总是比那些远离水井的人家有着更多的便利和优越。
在这干旱向阳的村庄里,冬春少雨季节守水是几乎年年都要上演的事。秋后,雨水渐渐落尽,井里的水从夏季雨水丰沛时的满溢而出,开始一点点往回落,从原先水桶不用下肩、直接放桶提水,到开始下井。之后,随着连月晴好,井水一阶一阶往下落,先时还能直接下桶打,到后来落到底上,终于不能用桶提,而要借助于瓢了。这样地,到了年前,井水就慢慢见了底。过完年,天气迅速回暖,一路晴朗干热,午后热烘烘的风里,吹来田野上成熟的麦子和红花的气息。井口外面,守水的水桶渐渐排成长队。各家负责守水的多数是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在守水的时间里,老人们坐在井口外那根突出在地的虬曲的古树根上聊天,女孩子们在地上抓石子,男孩子们拿着弹弓猫着腰找树上的鸟雀,有时候则不分男女阵营,在井上井下跑跳追逐。但不管每个人在做什么,只要轮到自己打水,就会立刻拿上水桶下井去。因为水桶混淆,或是有人心存机巧,在这井边,常常也要发生吵架的事,尤其是孩子之间,打架的事也会时有发生。
这时节的大青树上,一边落下黄色的旧叶,一边一天天地绽开出满树洁白的花来,半个月后,便有了那落英缤纷的景致,午后的风吹着树上洁白的花瓣,飘飘悠悠,落向附近屋顶的瓦沟里,落向近旁牛圈和羊圈的草屋顶上,而更多的花瓣则落到树下,落到井后的村路上,落到那些长长地排在井外的水桶里,落到抓石子的女孩子的头发间、肩膀上。石子有五子,七子,十一子,女孩子们专注于抓石子的游戏中,一个个手袖上垢着一层早已变干了的黄绿色的鼻涕。在近旁的田地里劳作一晌午的人来到树下歇晌时,借着哪家的水瓢从井底打一瓢水,坐在树根上且歇且喝着,白花瓣飘飘悠悠落下来,落进他的瓢里。
在村庄干旱最深重的时节里,这井边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在守水。白天让老人和孩子守,到了夜里,守水的人变成了那些白天在地里劳作的大人们,在一天艰苦的劳作之后,他们一样不能安睡,而要打着电筒或是举着火把,在这井里守水。井壁以及井顶上那些陈年黢黑的火烟子,印记下村庄一辈又一辈的人们深夜举入井里的火光。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清明前收完了豆麦。谷雨前做好了备耕。终于,久违了近半年的雨水姗姗地来了。五月种,六月锄。在村庄大地一片热火朝天的忙碌里,大青树已然换上了一树浓密的绿阴,井里的水一点点升上来,在地里劳作一天的人们,在夜里安然地睡到了床上,不再梦见排在井外的长长的水桶。
七月八月雨水如泼。井水带着稍微的浑浊从井口溢出来,顺着井外的小沟汩汩流成小溪,流过阿从家门前的那排石榴树下,流向村下的山箐。大青树上成串成串成熟的黑果子鸟雀们吃不完,在树下落得满地都是,密密麻麻如一层鸟粪,将那些突出的树根以及地面染得一片紫黑。树上浓密的枝叶间,藏着大大小小的鸟窝。夜间有时候有猫头鹰歇在树上,发出一叠一叠古怪的叫声。
九月收粮,十月舂碓。村中的那盘手碓就靠在井头东侧,杵棒平日里放在近旁的一户人家。村中的孩子多数总要聚集在这井旁玩耍,看到谁家大人来舂碓时,便要一人上去抢着舂两把,可往往是不到二三十下,便提不动那杵棒了。也有大人讲究的,不要小孩子舂,说小孩子提不动杵棒,石杵不能落在正中而落在边上,把米都舂碎了。舂一碓米,快的人半个小时,慢的人四五十分钟,随着那杵棒的不断舂碾,新米的香气如看不见的光波,带着这大地最具体的幸福,在空气中一层一层荡漾开来。
那个照相的外乡青年来了。几乎村庄里所有要照相的人,都会来到这大青树下,以这古老的树和井为背景,在挂在那个青年脖子上的相机的镜头里留下拘谨的笑容。那些照片是黑白的,如果你愿意多付一点钱,那个照相的人可以给你做成 “彩色”,把你的衣服染成红的,把你的裤子染成绿的,把你的鞋子染成黄的,甚至,在你的两腮上染上两点胭脂红。
炸爆米花的大仓人来了。他坐在井头的树根下,下面地上放着他那架细脖大肚、带着表盘的炸爆米花的黑色大家伙。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庄,人们纷纷撮了新收的包谷来到这里。那个炸爆米花的人向临近的人家要一抱柴,在石碓旁烧起火,找两块平石架上他的爆米花机,开始给人炸爆米花,炸一炮两毛钱,炸五炮爆米花,就可以装满一口袋。在他的近旁,围满了端着包谷籽、拿着干净口袋的大人和孩子。爆米花机的肚口上套着一条长长的白布口袋,爆米花爆开的瞬间,巨大的热气将整条口袋撑得又圆又长。看爆米花 “嘣”的一声从那个 “黑肚子”里爆出来的情景,让人又兴奋又害怕,我们总是紧张地捂着耳朵,一遍又一遍地看。
午后天气晴好。村庄的女人们纷纷拿着鞋子、衣服、裹背的绣片来到这树下,手上飞针走线,口上闲闲地聊着天。姑娘们为自己备嫁妆,年长的为孩子、为老人做衣做鞋,且绣且聊着,花花草草、鱼虫鸟兽们便栩栩如生地飞到了那些绣片上。
牧归的人们回来了,将牛羊赶到井外的池子里饮水。村中这里那里渐渐升起了缕缕炊烟,这些或浓或淡的炊烟,在轻浅的晚风中缓缓飘散,游移,最后,化为天空中某一片云朵的一部分。远处天边余辉淡淡,众鸟鸣叫着,飞过村后的山岗。
——这样的炊烟,以及这样的傍晚,是古树的生命里年复一年的平凡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