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潘军同志订婚

2018-11-14 01:23宁夏
金沙江文艺 2018年10期
关键词:翠花媒人向东

李 方 (宁夏)

车一开出潘家坪,就上了一条乡间的便道。

路实际上是很宽阔的。但这条原本很宽敞很平坦的土路,因为离公路上的收费站很近,有一些想逃避收费的司机就将负重的车辆拐上了这条路。可以想象,在雨天里,无数的车轮碾压得雨水四溅,软泥一条儿高,一条儿低。雨过天晴,稀泥长出骨头与牙齿,就成了现在的坑坑洼洼。

几个人当然都坐不稳当。哗——全摆向左;忽——又摇向右。

订婚酒还没喝呢,咋就醉成这样了?高畅说。

酒不醉人人自醉。潘军同志的心已经醉了,车当然也就跟着醉。哈哈。刘向东说。

潘双平说,他娃娃醉啥呢。还不知道今天是个啥结果呢。

刘向东说,有我在,老叔你就把七十二个宽心放。昨天我表哥老两口来,你给他们七碟子八碗上着呢。他们也看到了,就你老叔的家道,就潘军的人品,把翠花嫁过来能受一点儿苦吗?只能是享不完的福,他们还有啥说的。再说,我表哥的事,我全拿。

说话间,车身一晃,平稳了——上了公路。

从这里到姚堡。大约需要四十分钟。

河里是没有水的。满河床只有鸡蛋大的石头。这条河是黄河的重要支流,以前河面宽阔,水深数丈,可行大船。就是二十多年前,还有一定的径流量,一尺左右的鱼是常见。仅仅二十年,就只剩下满河滩的石头了。

天气太旱了!潘双平敞开胸怀,用衬衫扇着风说。

因为车行驶在干燥的河滩上,外面尘土飞扬,不能开窗,因此车内异常闷热。

刘向东说,老叔,恐怕不光是天气热吧?马上就要见亲家母了,是心热的原因吧。

潘双平说,我心热不顶用。只要人家答应把女子给咱们,我只是个掏票子的。

高畅说,姨夫,你的票子掏多掏少,完全看刘向东的本事。今天只要把刘向东灌醉弄晕,他说不定彩礼东西全不要,给你一口唱了呢。

潘军说,让刘向东清醒着都不一定把事情弄彻底,要是让他醉了,你们就等着吧,有好戏可看呢。爸,你把你的衬衫扣子系好,上了河滩就到了。

刘向东嘿嘿一笑。说,让我醉?我今天能醉吗?我今天要是醉了,你们都是来干啥的?而且,我还有保镖呢!

刘向东所说的保镖就是我。

我从上车到现在,一直都在沉默。为潘军同志订婚,我纯粹就是一个多余人。

姚堡坐落在西山脚下,是个几百口人的小村子。按理说村后有山,村前有河,应该是个宜耕宜牧、风光秀丽的好地方。可是现在山上没树,河里没水,这村子就像是一艘进不能攻、退不能守、处境尴尬的军舰,静静地泊在七月骄阳的光波里。我们的车子一穿进村子,就有许多的村民伸长了脖子向车子里张望,而且指指点点。

我们都笑起来了。刘向东说,潘军,姚堡的人都在认你这个新女婿呢。潘军说,还不知道说谁呢,我现在是个司机。高畅说,得了吧。你不知道开着这车跑了多少趟姚堡了。除了姚翠花,还有谁不认识你?

就看到姚翠花的父母、爷爷、弟弟都出来站在大门口等着。唯独不见姚翠花。

我们下了车。潘双平握着姚翠花父亲的手说,亲家,好着吧?一边又扭着头,说,亲家母,他爷爷,你们都好着吧?

潘军赶忙给姚翠花的父亲介绍我们几个:这是我姐夫高畅,这是我姐夫的同学,姓李,这个……

姚翠花父亲说,这个你不用介绍,我表弟刘向东,今天是肩负重任,是媒人嘛。

进了门,入了屋,落了座,上了茶。

姚翠花的父亲说,亲家,昨天我们到你们家去,你们是城里,七碟子八碗招待我们。今天到了我们乡下,乡下条件简陋,不比你们城里,我这儿就简单一点,亲家我就不谦虚了,还有来的这几位,你们就包涵些。

刘向东说,啊呀表哥,你不愧是当教师的。我还没发现你有这么好的表达能力。我可给你说,我的这个同学是个作家,今天专门跟着我们来体验生活来了,可别让他把你写到小说里去。

姚老师马上给我递了一根烟。说,点上点上,烟不好,对作家有些怠慢了。

说话间,蒜泥拌黄瓜、西红柿拌白糖、油饼馓子都已经摆上了桌子。

姚老师弯腰弓背在柜子里取酒。说,我的这酒也不是什么好酒,就是杨郎糜子酒。

刘向东慌了,连忙拦住姚老师的手。说,表哥,怎么能喝你的酒?

姚老师直了腰。说,谁的还不是一样?

潘双平说,怎么能一样?开酒,开酒,就得开我们的酒,这是订婚的规矩嘛。

刘向东开了酒,给每个杯子斟满。端起一只酒杯,对着姚翠花的爷爷说,不结亲是两家,结了亲是一家。结亲不结亲,按辈份你是我姑舅爸。你老人家先喝了这一杯。

酒端到了老人的手上,我发现老人双手颤抖,胡须飘动,转着头看姚老师。姚老师说,给你敬着呢,你就喝嘛!老人笑呵呵地说,那,我就先喝了。

敬酒一喝,江湖乱捣,这喝酒就没有个讲究了。

姚老师说,亲家,昨天在你们家,你只顾了招待我们,没有喝好,今天你就放开喝。

潘双平递了眼色给刘向东,示意他先办正事,不想被姚老师看见。说,亲家,时间有的是,有什么话,咱们边喝边谈,着什么急?

刘向东给潘双平一摆手。说,老叔,不着急。今天咱们谈不成,就住下,明天再接着谈,反正我表哥这儿房宽炕大,住咱们这几个人不成问题。

高畅说,向东,你一会儿把姚老师叫表哥,一会儿又把我姨夫叫老叔,我姨夫和你表哥是亲家,你到底是比我大一辈呢,还是和我平辈呢?

刘向东说,我是锅赶石头转,见啥人说啥话。

姚老师说,你是媒婆婆,把嘴吃个油坨坨。

潘双平说,你看,亲家,酒,咱们有的是时间喝。以后只要你到城里来,不躲着背着我,酒是有得喝。你看,我们娃娃,潘军,从你们表弟刘向东给咱们两家一说合,两个娃娃见了面,都没有啥意见。婚姻成是凭缘分,没有缘分干扯蛋。这就说明两个娃娃有缘分。娃娃们能成,咱们大人就没啥话可说了。翠花妈端了菜进来,看出了点门道。对了姚老师说,咋不招呼客人吃菜?

娃们看着办。家庭情况呢,你昨天和我们亲家母也去看了。也就那么两间烂塌房。你说我是城里人,其实也是乡下人,不过就是在城里上个班。不过我也绝不会亏待了你们女子,娶到我们家里就是我们家的一口人,我在城里也给人家小两口买了一套单元楼,结了婚就让人家过人家的小日子去,咱们混上两年一退休,就回潘家坪。今天我们来,就是开酒订婚。你们有啥要求,今天就提出来,我们能接承的接承下来,不能接受的我们就不接承。常言说得好,穿衣吃饭量家道,何况娶亲嫁女这样的大事呢。我这个人是个干脆人,干啥事情喜欢干脆利落。这些话原本不该我说,该人家媒人说。我看着你们表兄表弟光说喝酒,怕你们一会儿酒喝醉了,耽误咱们说正事。

满屋子的人都停了手,不夹菜也不喝酒,不抽烟也不说话。

场面多少有些凉。

姚老师摇摇头。刘向东拍拍腿。高畅转着脑袋找潘军。我看着姚翠花爷爷的胡须发呆。惟有墙上的老式座钟滴答滴答地左摇右摆。

姚老师说,你去让翠花叫她姚奶奶去。

翠花妈说,这死女子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姚老师说,那就让儿子去叫嘛!

就听到外面一阵急切的跑步声逐渐远去了。

刘向东站起来,说,老叔,你出来一下。

刘向东和潘双平出去了。姚老师给我和高畅分别点了一根烟,也出去了。

屋里就剩了我和高畅,还有姚翠花的爷爷三个人了。

我说,让刘向东当媒人,本身就是个错误。刘向东是个能说会道、嘴头子利落的人吗?咱们一起上学的时候,他连念课文都结结巴巴,现在锻炼得连媒人都能当了?

高畅满脸无奈。说,我看今天这事有些悬。今天的婚要是订不了,这门亲事八成是黄了。你不知道,潘军今天订的这个姚翠花,已经是第八个订婚者了。以前的七个,都是在快要订婚的时候吹了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情。别人介绍见个面,逛个街,下个馆子吃个饭的那就更多了。所以你看我姨夫就着急了。现在弄僵了。

你们……你们,是潘军的同学吗?

我和高畅回过头去,看到姚翠花的爷爷抽着一根烟,问我们。

不是。我们和刘向东是同学。我是潘军他姐夫。高畅说。

哦,我辩明白了。潘军是个好小伙子啊。不管啥时候来,都给我带两盒“工字牌”的卷烟让我抽。你们今天给把婚订下来,赶紧结嘛。翠花也大了嘛。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都是仇。女娃娃家嘛,早走早心安。留在家里,活不好好干,话不好好说,摔碟子打碗,也不是个事。哎——老汉弹弹烟灰,长叹一声。

我说,咋从进门,就不见了潘军,更没见过姚翠花?

高畅说,潘军这小子,肯定把姚翠花骗到什么鬼地方去干好事了。我们出去看看。

我们临出房门,看到姚翠花的爷爷颤颤抖抖地拿起了筷子。

七月的阳光洒满了整个村庄。空气中有一种划根火柴就可以点燃的干燥气息。院子里长着两棵苹果树,都已经挂了果,但因为缺水的缘故,果子又小又青,显得既没有水分又没有长大的希望。尽管如此,有几个不甘心的蜜蜂还是围绕着果树嗡嗡嗡地飞来飞去。更加令人感到昏昏欲睡。

整个院子空荡荡的。不但潘军不在,潘双平和刘向东也不在院子里。姚老师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和高畅出了院子,看到潘双平和刘向东站在院子外的墙根下。刘向东说,好我的老叔了,我是你们两家的媒人,双方都是我的亲戚,手心手背都是肉,两方面我都要照顾到。所以我让你不要着急。等我喝上一点酒,酒色盖脸,有些事情才好意思说,反正脸红了也没有人看见。你看你一着急,把我的计划全都打乱了……潘双平说,好!老叔对你的用意全都领会了,这一下就全看你了。

我说,向东,我跟高畅说让你当媒人本身就是个错误。你还能有什么计划?

刘向东说,这一下进去,你们两个就跟我表哥喝酒,先把他喝晕,什么都好办。但你们两个要好好给我代酒,只要不把我喝醉,我就有把握把事情弄成弄好。

我和高畅转到院子背后,想方便一下,没想到院子后面是一个很大的果园。苹果、酥梨、嫁接杏全有。树下的空地上,整齐地种着一畦畦葱、蒜、西红柿和小白菜。潘军同志和姚翠花同志坐在果园东面的一棵苹果树下,正谈得热火朝天。

潘军,把你媳妇领过来让我们看一看。

姚翠花同志还在扭扭捏捏,潘军一把拉起来,走过来了。

并没有我预期的那样漂亮。不过作为农村出身的女孩子,又当着教师,总比在农村里整天在黄土堆里下苦的女孩子要鲜亮些,衣服也穿得整齐些。

还没有容得上我们说一句话,姚老师就在墙角喊:都进都进。大家都到家里,你们两个也进来。

“你们两个”显然指的是潘军和姚翠花。

姚奶奶的实际年龄不好说,反正就是个老奶奶。头发是全白了,但你看不出一丝乱发,全都用清水抹得明光溜滑,束在脑后的缵缵 (发套)里。尽管老到人看不出年龄了,但纵横交错的皱纹间,眉是眉,眼是眼。清清爽爽,绝不含糊。她老人家穿一身黑色的绸衫缎裤,盘腿坐在炕沿上,一手捏着玉石烟嘴吞云吐雾,一手捏着挂在腋下的白绸手帕,不时地擦一擦什么都没有的嘴唇。

怎么呢?姚奶奶说,是要两家合成一家亲呢,还是两家掰作陌路人呢。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双。做猴下山也好,当月下老也罢,都是为了把两姓说成一家,把单单说成双双。养儿千日愁,养女千家求。瞅媳妇的时候,都是道不尽的潘安之貌、万贯家财;娶媳妇的时候,都是告不尽的艰难愁怅,盐少米贵。翠花大,你倒是说说,这翠花,你们两老口倒是想给不想给人家潘家?

姚老师满脸堆笑,说,这不是今天我们亲家都来开酒订婚来了,我们还有啥愿意不愿意的呢。

姚奶奶挥了挥手帕。说,这不就对了。请的媒人是哪个?

我就看见刘向东一脸的不自然。扭捏着说,我啊,姚奶奶,我就是媒人。

姚奶奶说,哎吆,你就是老刘家的向东嘛。我说呢,怎么到现在了还一点动静都没有呢。媒人就是一杆秤,要把两家都拿定。你是媒人,今天这出戏,就要你当面锣,对面鼓,给男女双方唱清楚。按乡俗程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现在就等你媒人说话呢。

刘向东摆摆手说,好我的姚奶奶,你是老媒婆了。有你在,哪儿还有我说的啥呢。

姚奶奶扬扬头说,这倒是,连你大你妈当初都是我给说的媒呢。不过呢,现在社会也变了,瞅对象也不像从前了。现如今的媒人也没个啥当头,都是人家娃娃们私下瞅好了,随便叫个人当媒人凑个数行个礼喝两盅酒送双皮鞋走个过场的。哪像我们以前说个媒,把青山跑成白路,把河水跑成石桥,把鞋底磨透两双,把嘴皮磨成刀刃,也还不一定说成……

来来来,姚奶奶,我今天就借花献佛,先给你敬上三杯酒,正式拜你为师好好学,努力早日成为一名合格的月下老,猴下山。今天的这双皮鞋我也不要了,就让他们送给你,算是我的拜师礼。刘向东端着酒杯就给姚奶奶递。

酒我是要喝,但拜师我可不敢当。皮鞋我也不敢穿。你们年轻人,赶的是时髦,追的是潮流,我是黄土壅到脖子上——等死的人了。

姚奶奶喝完三盅酒。刘向东又喝了三大杯作为陪酒。然后把酒杯一墩。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酒色上脸,遮丑蒙羞。今天是农历六月初九,阳历七月二十九,宜会友,宜远行,宜订婚。黄道吉日,良辰美景。有姚家女翠花年方二十三,眉清目秀,身材如柳,举止言谈,温柔娴淑,职业教师,为人师表;有潘家儿潘军,五官端正,身体健康,抽烟喝酒,恶习没有,职业司机,行程万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受男女双方之托,两家青年之邀,我不揣冒昧,身入贵地,前来为潘军、姚翠花开酒订婚。女方所要聘金聘礼,头巾鞋袜,三金四银一冒烟,洗脸膏洗头膏雪花膏,高低柜电视柜双人床等等七十二腿,音响冰箱彩色电视机,凡是居家生活需要的,凡是女方想到的,都请当面提出来。男方穿衣吃饭量家道,能接承的接承,不能接承的再言礼。姚奶奶,我这当媒人跟翠花出嫁一个理,都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不知说的对不对?

别说是姚奶奶,就是我和高畅,都是初次听刘向东这么流畅地高谈阔论。而且还文绉绉、酸溜溜,显出一幅胸有诗书气自华、满腹经纶无用处的高姿态来。

果然,姚奶奶吐出两片瓜子皮,擦了擦嘴唇。说,你让我说对不对,纯粹是折了我的阳寿不让我活了。你是念过书的人,知书达理;干工作的人,见多识广。我一个农村老太婆,洞里的老鼠井里的蛙,看不远也蹦不高,你说的啥我也听不懂。不过我揣摸,这些话应当留着在结婚谢媒人的时候由司仪来说吧?这会儿只是个言礼。你就干脆利落让男女两家开始言礼吧。

刘向东说,对。言礼。感谢姚奶奶赐教。我再连喝三杯。

言礼的过程是一个复杂的过程,也是一个让人难堪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和高畅因为都是 “局外人”的缘故,很识趣也很自然地走了出去,到村道里乱转了一圈。我们深感这个半路上杀出来的 “姚奶奶”绝不是个一般人物,也深感意外的是刘向东这人现在竟然可以当媒人。在学校的时候那是个棍子打在屁股上连哼都懒得哼的人,看见女同学就脸红。现在,竟然练出来了。

我说,我真不明白,刘向东怎么会给人说媒。他又不缺那两双谢媒皮鞋穿。而且像今天,还要受那个老太婆的数落。

高畅说,这你就不懂了。谁说给人说媒是看上那两双皮鞋?宁拆九庙,不拆一家。说媒就是个积德行善的事情。

等我们重新回到姚老师家,言礼还没有结束。

姚老师说,好亲家,你说你紧张,我比你还紧张。你也看到了,天干火着,地里的庄稼是一把都收不上了。地里没收成,这么大个家就指望我的几个工资过活。我儿子今年要上大学,这几间烂房子要翻修,我还有个老人要抬埋。我把女子从小拉扯大,一把重活没做过,一句重话没说过,现在好不容易毕业了,工作了,给我连一把忙都没帮上,就成了你们的人了。如果彩礼少了七千八,那就今年不给人。

潘双平说,彩礼一定要少。婚也必须八月份结。明年是潘军的本命年,不能结婚,只能到后年,这一耽搁就是三个年头,那怎么行?彩礼呢,也要跟大家有个平衡才好,我们潘家坪娶的媳妇,没有超过六千的。亲家你想一想,如果我彩礼给了七千八,你让我在庄子里怎么抬得起头来?是潘军缺胳膊还是少腿了,娶个媳妇光彩礼就出了七千八?这不是让人笑话我吗?你有实际困难,我理解。行!我给你个干脆话,婚咱们还是定在农历八月份,礼钱就算六千整。女子结婚后你再领上半年的工资。

姚老师扭头看女儿,女儿站在门后面低着头抠指甲;扭头看老婆,老婆靠在炕头边低头抹脚板;抬头看老汉,老汉双手颤颤微微的摆弄着少了一框眼镜片的眼镜。姚奶奶盘腿坐在炕沿上拿着白绸手帕牙疼似地捂着嘴。

潘双平的这一招比较厉害,打在了姚老师的要害上。

姚奶奶扭捏了半天,说,按说呢,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哪有女儿出嫁了娘家再代领工资的呢?但是话说回来,结了婚成了亲就是一家人,姚家把女儿从小拉扯大,二话不说就给了潘家,成了潘家的一口人。咱们就算个笨账,从娃娃生下来算起,一天不要多算,一天就算花搅上一块钱,一年就是三百六十块。十年就是三千六百块。长到二十三,也七八千块钱了,还不算娃娃生疮害病、上学念书的钱。所以说彩礼七千八,并不咋样高。水涨船高,彩礼多了陪嫁多。身上穿的,手上戴的,头上插的,脸上抹的,床上铺的,炕上盖的,还有现在时兴的洗衣机、缝纫机、带耳机的收音机都得给你们潘家陪嫁过去,就是要的个摩托车,也还是潘军骑的。可是说句丑话,买牲口还有个市场行情呢。也不能随着我们的意思想要多少就是多少。六千就六千。这两年天气旱,地里没收成,你们两亲家都紧张。依我

看,潘家亲戚提的这个主张我赞成。既救了潘家亲戚的急,又帮了翠花大、翠花妈的忙。我看能成。

四平八稳、不偏不倚、有褒有贬、滴水不漏,原本不行的事情,让姚奶奶这样一说,倒顺理成章了。

潘双平只能打落牙齿肚里吞,有苦说不出。就说,行!现在喝酒。

姚奶奶乘胜追击。说,衣服鞋袜随着季节买,金银首饰摩托车也有了。离娘布肯定得两身,因为还有翠花她爷爷。其他的东西我就不说了, “英纳格”手表一定要买。这是我给我孙女翠花要的。

刘向东端着一大杯酒,递到姚奶奶面前。说,你老人家今天的功劳不小,让我学到了不少。我给你再敬一杯酒。买得起红鬃马,配得起金银镫。手表的事情你就不要再计较。看个时间的事情,现在都在手机上看时间,谁还给手腕上戴个表?再说了,啥样的手表不能买,十块钱就能买回一大堆,天天换着戴新的,还非得要个 “英纳格”? “英纳格”手表是不是很有名?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姚奶奶接过酒杯,说,那当然,英……

翠花一跺脚。说,姚奶奶,喝你的酒!

姚奶奶就不说了。

一上车,车门砰地一声关上,潘双平张口就骂:臊气!今天为啥要说工资的事啊!一句话,就把几千块钱白白送了人。

刘向东借着酒劲,伸手拍着潘双平的后背说,好老叔,你就知足吧。你要说让我表哥代领一年工资,岂不是损失得更大?你没看出来吧,我表哥今天专门请了个黑衣杀手来,是专门对付我们的。

潘双平说,哎,你倒是说说,哪个姚奶奶,什么 “英纳格”的,是姚家的个啥人?

潘军说,啥人也不是。翠花家门里的个远房奶奶。

刘向东说,什么远房奶奶,她就是个老媒婆。你们可是不知道。这个老家伙,当了一辈子媒婆,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提倡自由恋爱,形势那么紧张,好多人家都私下请她去说媒。旧社会就更不用说了。我听庄子里的老年人说,那时候她骑高头大马,穿白绸白裤,戴黑墨眼镜,摇一把折扇,东西两山来来回回,比县长还牛。一嘴好说,真能把白的说成黑的,把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东山里有一个女子,是个兔唇;西山里有个小伙,是个塌鼻。她给两家说媒。对男方说女子就是嘴不好。人家以为是女娃娃说话不注意,娶过来调教也不迟,同意了;给女方说小伙子眼下没有啥,人家以为是谦虚,是说家里穷,也同意了。结婚时盖头一揭,双方才明白了,真的是女子嘴不好,小伙子眼下没鼻子。但又不能埋怨媒婆当初说假话欺骗人,人家媒婆当初说的就是实话,两家人只能吃个哑吧亏。你想,这么个老奸巨猾的媒婆,我能说得过人家吗?要不是我今天喝酒上脸,有些话我还真脸红得说不出来。就像老叔说的代领工资,除了这个老 “英纳格”,谁会接那个话茬?谁有脸敢说能成的话?

潘双平点着头。说,这倒也是。我先还没明白,后来越想越不对劲。翠花的爷爷坐在哪儿一句话都不说,却叫来个什么他姚奶奶说东道西。

刘向东哈哈一笑说,老叔,你又弄错了。那个老汉,根本不是翠花他爷爷。我表哥只是老汉的养子。老汉的亲儿子前年跑车的时候出车祸就死了。你不看老汉喝杯酒都要看我表哥的眼色呢。老汉在这个家里根本就没有发言权。还算我表哥有良心,每天供他两顿饭。像出嫁女儿这种大事,根本就没有老汉说话的份。

潘军说,老汉的一个眼镜片子破了,都让我给他换呢。

明白了。老汉吃菜时的战战兢兢;跟我和高畅偷偷说快订婚快结婚,那是想在有生之年再吃一次宴席。

突然就涌上来一股燥热,连脚心手背都出了汗。

车厢里沉默着。车子穿过干河滩,碾压得碎石乱飞。

夕阳将它的金辉抛洒在公路上,既柔和又轻薄。

潘军同志的订婚仪式就这样结束了。距离结婚的日子也不远了,潘家父子将要为那三万多块钱的结婚费用而四处奔忙了。

注释:

①猴下山:媒人别称。

②月下老:对媒人的别称。

③大:对父亲的称呼。

④三金四银一冒烟:指金耳环、金戒子、金项链;银耳环、银戒子、银项链、银手镯;摩托车。这是当地人要聘礼的主要内容。

⑤言礼:指男女双方就彩金聘礼讨价还价、相互协商。

⑥抬埋:人死后办葬礼。

⑦离娘布:结婚前由男方为女子母亲买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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