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札记

2018-11-14 01:23黄晓萍
金沙江文艺 2018年10期
关键词:赵匡胤岳飞

黄晓萍

在我有限的历史知识里,在不少云南人的共同记忆里,大宋王朝不太具体,云里雾里时隐时现,这怪不得我们云南人。

前几年我因写昆明的前世今生,大致草草通读过云南史。史书中,从战国到民国概述一应俱全,形成了一门传统的专门学科——方志学。独独关于宋朝的文字简略。这个空档,被大理国占尽风流,原因是当年赵匡胤御斧一挥:“金沙江以南由它去也!”但凡王朝都寸土必争拓疆夺土,似赵皇帝这般 “大方”的主,自动放弃南中的,的确少见。他这一斧挥划的结果,促使了云南土司制度的快速发展,坐大了丽江的木土司、武定的那土司、梁河西双版纳的刀土司,还有滇南滇东滇北的众多土司……

木府多是地震后添砖加瓦复制的威风,那土司的慕连土司衙门残缺成一些遗痕,唯有坐落在国境线旁梁河的 “南甸宣抚司署”至今仍保留完好。十年前,南甸宣抚司署出现在我眼前,着实令我吃惊不小:森严的宫殿威风凛凛摆出“皇门”架势。宫墙壁立,宫门重重,森森古木掩映着寒气逼人的一个个大院落,横跨直跨,这些院落又派生出耳院落与子院落,共有4大主院落10个旁院落47幢五进四院,共有房子200余间。大堂摆有半副銮驾……他们远离政治中心,长成一个个小土地式的土司王朝。赵皇帝不管不要云南的那个时期,云南的政治经济文化发展得相当成熟,可见区域自治的发展,也是一种可能。

大宋王朝是个什么样,云南人其实也不陌生。大宋鲜活在舞台上、文学作品中:包公、水浒、杨家将、岳家军。唱不完的戏,读不完的 “公案” “演义”;苏家三父子的诗词文章谁都会吟诵几段;张择端的画,放大的或者缩小的和局部的,还有全景翻版的,总是见过了的;我们也曾看熟了宋徽宗的瘦金字体;听腻了李师师的妖娆经……一部《水浒》连大宋子民的日常生活都描述得通俗细致,大宋大约就是那样的了。

一切民间创作都是有根的,根根相系那就是世相。可我还是总想去大宋王朝的古都沾沾气脉。任何一个王朝,它的都城再脆弱,都会留下些背影或者碎片。于是,今年 (2018年)春上,我有了一次开封之行。

开封的叫法太多:大梁、汴梁、汴州、汴京、东京、启封都是开封的别号,绕在一块令人头疼,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开封是大宋开国的都城,虽然它2700年以来曾经是八个王朝的都城,要说最有份量,还是宋王朝,更准确地说——它是北宋王朝在此立朝168年的故城。

次次出行,我都是背包客,这次也一样。一路之上,见我这把年纪这身行头,路人先惊叹我的勇气,后热心为我指路导航,怎么省力、怎么省时、怎么省钱都一一写在我的小本本上。河南人很大气,中国能称得上古都的,他们占了大半,有理由说开封不大,一天时间看得完,还嘱我最好先订回程票,眼看快到五一节,机票紧张。

我感激众多热心人,却不取这一条条的捷径。我是这样打算的:用一天时间看热闹,用一天时间走街穿巷找坊间老人聊天,用一天时间重点景观重温。实践证明,这三天的安排是对的。

走进开封,我就一步进入了画卷;走进开封,我就一梦回到了千年。

开封府与中国的古都们相比,的确不大。难能可贵的是,执政者们将其分列出老城与新城。老城原汁原味保存着大宋王朝,一座水城沿故汴河与湖泊蜿蜒,一簇红墙碧瓦,又一簇红墙碧瓦如是一个大公园,那些去处,全是宋朝的国家机构,相距又不远,可以满足你“一日看遍长安花”的感官刺激。就说那条不太长的御街吧,石板路上,入街是雕梁画栋的牌楼,出街也是雕梁画栋的牌楼,马蹄声中,似乎可见纱帽婵娟女状元冯素珍,还可以默诵出众多的真假状元和出征将士,更有甚者是文臣武将皇亲国戚。特别是那一串串一排排的上元灯中,可以想见万民观灯的太平盛世和 《狸猫换太子》中,李辰妃那一声“苦哇……”的叫板。

开封的执政者们是有历史责任感的。他们扩城不破坏老城一砖一瓦,并没有掀抛豁牙缺齿的城墙去摆放能生财赚钱的现代商贸,因势利导,尊重历史更尊重人心。老城的主题是大宋至上,任何一个角落都看不到现代建筑的高大洋派,留下的是老城穿戴宋朝服饰的市民经营大宋的买卖:武大郎炊饼、潘金莲秀坊、王婆瓜店……连那吆喝声都带着古意,豫剧道白似的。

我在此领略过大宋皇宫。一个石碑上刻着 “北宋东京城遗址大庆殿”这不朽的花岗石,即便是仿造的龙亭,地脉也还是存在的。龙亭是古都灿烂文化的象征,高高在上拱去天上,俯瞰着整个东京城,是个绝好的观景台。我到那儿,正撞着演出 “杯酒释兵权” (大凡景点,都有相应的故事在上演,很有现场观感)。龙亭宽大的水域怪有意思,中间一条御道长长的宽宽的,将水域分成两片,一片叫 “潘湖” (潘仁美),一片叫 “杨湖” (杨继业),仿佛大宋是靠奸相的谋略,忠诚的肝胆在平衡朝纲。

整个龙亭园林,无处不飘荡着评书《三侠五义》。恢宏的恢宏着,荡漾的荡漾着,非常亲民。

与龙亭遥遥相望的包公祠在审陈世美。这包公不是那包公,蜡像包公是一位刚直不阿的白面书生,一脸正气加上案前龙头铜铡、虎头铜铡、狗头铜铡不怒自威,倒也不失威仪。

与龙亭一衣带水的天波府,正在挥舞杨家枪。一部 《杨家将》电视连续剧天天上演,可惜仅有两位老人在边吃东西边聊天, “看”的时候很少。人们都去观赏杨家枪36套秘招了,真 “秘”假“秘”看客如我都是外行, “迷”着你就达到目的。

开封府相当有规模,不仅堂上有蜡像们逼真地坐镇过开封府,他们是包拯、苏东坡、李刚、司马光、欧阳修、晏殊、王安石、寇准、范仲淹,还有那十分了得的堂威。北宋时期开封府共有183位府尹,列其上的几位是代表人物。堂上的官员们用不着我再去复述,天下人尽知,倒是议事厅前那副楹联让我崇敬。那楹联如是说:

赤县欲兴千古业,此厅当废一言堂。其意的深远,在封建帝王时代不可多见。

开封府是一座完整的王朝机构,不仅有议事厅、审案厅和大宋皇帝们的神位,还有考场 (进京赶考的最高层)和监狱。监狱分男女、有期无期和死囚,在标有 “崔宁死牢”处,我去意徘徊。初中课本上有一篇课文 “错斩崔宁”记忆犹新,我想这监狱里,错吃钢刀的,恐怕不止是一个崔宁。

开封绝对是值得一游之地。在宫墙林立中,你可以见识王朝威严;在刀枪剑戟中,你可以体会政权更迭的残酷;在翰墨园林中,你可以饱览大宋文化;在市井风情中,你可以进一步解读宋人的 “白话小说”;在古色古香的店铺里,你可以当一回大宋人……那浓浓的来自北宋的气息无处不在提醒你:北宋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强盛的王朝。聚130万人是世界上最大的都城 (唐朝开国,长安仅有人口30万),人文鼎盛,商业繁荣,国际买卖在水陆兼俱的开封,赚宋钱也赚外汇,黄种人说外国话,白种人说中国话,一看嘴形便知道大概,好一派国际大都市的风光哟!

但是,什么事都怕 “但是”。

北宋时期,共同存在着辽、金、蒙古、西夏等番邦王朝。他们都是立朝经年有固定政权中心的独立王国,他们有兵有将有经济实力和野心,一个个都想坐大,使这个大宋王朝不得安宁了。

从地理位置上看,开封不宜建都。

我是从黄河岸走进开封的,黄河明显高于开封,柳园口的导控工程用坚石垒起护河堤如长城样,基石墙石之上,堤墙上有如烽火台上的堞垛安有 “机关”,防御着黄河洪泛。古时无此工程,开封吃够了洪水的苦头。开封境内别说山, “丘”也无一垛,洋洋洒洒全是大平原,仅一条黄河作屏障。黄河冬天会封冻成冰河的,马背民族扬鞭催马,仅仅距黄河十余公里地的开封,经得起几蹄?快马一鞭几下子就到了开封城下,护城河和城墙,还是经不起马上弓的。

在中国历史上,凡开国君主都十分了得,他们文可安邦武可定国,一通打打杀杀之后,安排江山总是会出现一个相对缓和的时段,让人民得以修复战争带来的伤痛,休养生息重建家园。

改朝换代,都是打出来的。

唯有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底气不足。

赵匡胤的出身算不得高贵,如刘邦朱元璋那份劳作农民出身也不是,有限的资料中,他都是江湖游民,有点痞还带点流氓气,勉强算个行伍出身。赵匡胤大字不识几个,十分怪诞的是赵皇帝的后继者们,文化都不低,写写画画堪称国手,比如宋徽宗赵佶。这种现象,倒把开封打整得农业、手工业、商业迅速发展;诗词散文白话小说、医学、科学天文学都有很大进步和卓越成就,犹以文气十足令人惊叹,说它人杰地灵也不为过。今日行走开封,最耀眼的是店铺招牌,没有一家店牌是草打发。各种字体满街满巷,皇家的瘦金体也不少。这一番经意,让商贸也带出些斯文,很大宋。

赵匡胤自己说, “走关西,走关东,结交无数好英雄。”这是他的政治资本。如此看来,赵匡胤很义气。江湖中的义气用得顺手,是可以干出一番大事的。就因为他义气,在陈桥兵变时,选择新主,众兄弟见赵匡胤柔软无骨,对他人够不成威胁;他狭义能团结弟兄伙,所以在他酒醉之时随意就按上黄袍,酒醒之后,连他自己都云里雾里,糊里糊涂便做了皇帝。这一切仅仅花了一顿饭的功夫,完成了历史上最快速的华丽转身。试问,除了赵匡胤还有谁得天下不流血流汗?

赵匡胤自知这皇位来得太容易,怕人说长道短,一上朝便下令改革朝服,特别是那顶官帽,长甩甩两根硬翅加在一起三尺长,让朝臣不便交头接耳瞎议论。赵匡胤自知武装力量的厉害,于是军权独揽还不喜欢提拔武将。他喜欢文治,大胆让文人掌兵权和朝班,天真地认为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客观上促使大宋王朝文风鼎盛,绘画天文等得到空前发展。

赵皇帝一好酒二好色。好酒会误事也可以掩饰劣迹。后周恭帝柴宗训是他结拜的大哥,对这位战死的大哥赵匡胤倒也有些人性,夺了人家的江山立誓保全柴氏子孙,这才有戏剧舞台上的柴郡主 (杨六郎之妻)。另一位结拜兄长是个卖伞的,武艺平常对他构不成威胁,封王列班也算安抚。还有一位结拜的小兄弟郑子明,郑的武艺人品都在赵匡胤之上,弄得赵匡胤时刻提心吊胆无安全感,借酒醉任凭手下人将其斩首,拿一件黄袍让郑子明的武勇之妻千刀万剐解恨,这一招相当无赖下流,做得有失帝王体统。

赵匡胤好色也有两面性。

此人喜好乱出乱进勾栏院,所谓勾栏,游戏场所兼营青楼业。宋人好像都好这一口,一部宋词,写勾栏妓女的不在少数。高贵者与妓女不三不四是 “风流”,低贱者与妓女苟合叫 “嫖娼”,非常之不公平。一名叫韩素梅的歌妓让赵匡胤鬼迷心窍,封在桃花宫做贵妃。赵匡胤自己说: “韩素梅为孤把茶奉,糊里糊涂就封在桃花宫。”

赵匡胤也有讲道德的时候, “千里送京娘”就是一例。京娘姓赵,年方二八美人一个,出身贵族又通文墨音律,谈吐不俗都是做妻子的好条件。赵京娘因战乱与家人失散,巧遇乱世英雄赵匡胤,赵自愿不远千里送其还乡。仅有一匹马不好男女共乘,于是京娘骑马赵匡胤步行。千里之遥赵京娘多次暗示她愿从赵兄,赵匡胤一句: “你姓赵我也姓赵,这伦常岂不颠倒,快快赶路。”这里,赵匡胤的道德底线还是守住儒家思想的。

比较赵光义 (宋太宗)而言,赵匡胤还算个好皇帝,他至少结束了多年来诸侯纷争群雄并立的四分五裂局面,统一了王朝,让人民得以安生。也正因为自知底子软,赵匡胤不做孤家寡人,常与民同乐年年闹花灯,使开封城从王权政治向商品经济转变,南船北马与国内国外通商,平民和商人开始成为开封的主体,构成了大宋另一种风气——开放式生活。

赵匡胤自己没有文化,却能尊重文化人,立下祖训不杀士大夫。如果没有这一条款,宋朝的种种文字案例中,不知有多少文官的性命要断送。赵匡胤还有不少爱民举动,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不加农田赋税,让农民得到不少实惠,发展生产的积极性更高,客观上也充实了国力。这两条祖训,宋朝历代皇帝都不折不扣照章办事,成为中国古代历史上最开明的政策,从根本制度上确保了宋朝成为中国文明的最高峰,才有那130万之众的开封府,立于当时世界之首。

可惜赵匡胤这位草莽皇帝下场惨淡,烛影摇红中 “杯酒释兵权”被亲兄弟逼宫。王权对人的诱惑实在比天大,误赵匡胤的不是那杯酒,是那把龙椅。

民间谚语说:家贫出孝子,乱世出忠诚,这两句话用在宋朝比较贴切。

宋朝的乱有内因的诸股武装势力和散兵游勇,更重要的是外族入侵。当时北方西方长大壮实了许多游牧部落,谁不想啃几嘴中原这块肥肉。

宋朝的忠臣,大大地彰显了爱国主义与民族主义,地位很高。他们个个流芳千古:岳飞、宗泽、辛弃疾、文天祥……本节,只写人民口头上流传最广故事最多的杨家将。

杨家将在正史中见到的不是太多,倒是民间文学和大宋白话演义给了他们相当地位,其中又以戏剧艺术独占鳌头,什么 《百岁挂帅》 《穆桂英挂帅》 《十二寡妇征西》 《穆桂英大破洪州》 《金沙滩》 《碰碑》……如果一一列出,大约满纸都是杨家旌旗与校场点兵。

天波府离皇廷很近,像一个卫队忠于职守在皇门左侧24小时不下岗。这一带湖面宽阔,古渡与御河边,不少本地的中老年男子在水边垂钓,20元一张入场券,不管你钓多少都是你家晚餐桌上菜。我在此观察许久,发现上钩的鱼不是太多,垂钓者无非找一块清净场所练性子而已。他们大都善言,特别是对我等外地游客讲古,如数家珍,使我获益不少。开封话听起来无障碍,不时赞叹几句,还他们一个个 “中”字,齐了。

开封府那么多好玩的去处,还真数天波府人气最旺。大门边,人头高的挤着矮的,老的挤着少的,都想抢先一步先睹为快。我去的时候,正有两队台湾游客在全身披挂一试身手,像不像三分样,一个个都喜气洋洋,当了一回大宋的 “勇士”,饭后茶余多一点谈资也不错。

宋朝的外敌都是强者,要保汴梁太平,武装力量显得相当重要。最有威慑力的,人民说是 “杨家将”;王权也说是“杨家将”。人民是真心盼着杨家将威震三关;王朝既盼着杨家马踏外邦捷报频传,又怕杨家功高盖主不好掌控,感情很复杂。杨家没有出现韩信等名将的下场,万幸!

我们看过的以杨家将为素材的文艺作品不少,无论戏剧还是历史小说,他们至少完成了两大主题:

忠君报国的英雄主义;

巾帼不让须眉的男女平等。

我走了一圈天波府,发现其规模容不下杨家兵将,十二寡妇们的院落在哪里?显然是新造的,一下子少了游兴,连杨老令公点兵布阵我都没有兴趣,转到一间资料室,请求管理员给我一点可读的,不是校场,大殿造势的那种,要有价值的文学参考之类,民间文学或者野史类都行。

厚脸皮的我讨来一大摞资料,只让粗看不让带走,买也不行。草草看来,还真记住了几段要紧的。

据史记载,杨继业 (又名杨业和老令公)、杨延昭 (杨六郎)、杨文广、佘太君、穆桂英实有其人。杨延昭排行不在 “六”,杨六郎是大众取的,有六六大顺之意,叫起来亲切。穆桂英也不姓穆,她不是杨宗保的妻子而是杨文广的夫人,复姓慕容是鲜卑人 (祖籍今日蒙古一带,曾是贵族), “慕”与 “穆”河南话发音相近,又查杨延昭与杨文广的年龄相差60岁,这中间应该是有一代人的,于是安排了一个杨宗保到也合乎情理。

人民的善恶与历史的公正并不是一回事,编出七郎八虎十二寡妇,人多力量大,杀敌士气高,又热闹又解气,多好!民间文化也得讲究合情合理。既然给杨门安排了这么多男男女女,故事就得铺陈开来,于是就有了 《五台会兄》《四郎探母》 《烧火丫头杨排风》等等。

我曾看过一折地方戏很有意思,名叫什么记不清,故事倒很是记得。故事说佘太君收来的第八子 (八郎)新婚尚未入洞房,就接到帅令奔赴疆场,结果一去无回在禹门关中镖而亡。佘太君怜其新寡茶氏女得了空名并未完成从女儿家到做人媳的实质性转换角色,成了望门寡实在太冤枉,空背名不是,于是自作主张将杨八郎 (杨廷顺)的双胞胎弟弟送进洞房。顶缸的弟弟与哥哥长得一模一样,但他不知内情,心里素质不在一个档次,挨新媳妇茶氏一阵数落无言以对,像个青皮少年。这故事浪漫幽默不像出自杨家,却给予这位老太君慈悲的人格高度,观众也就笑纳了。

再者。

杨继业 (老令公)曾被辽邦俘虏,如实写来有损英雄形象,改成在李陵碑前碰碑殉国,还嘱他的年迈随从们杀马充饥,不是更令人佩服吗?

民间文化的土壤在于民间。民间人的道德底线,在于保护当时社会正常生活的坚强力量。杨家将是代表这种力量的,敬之为 “战神”怎么夸张都有道理。它有时是反逻辑的,你说一个一百岁老女人能挂帅出征,谁信?那么,我们都常听到的盘古开天地,是不是也有夸张与虚拟?盘古是谁?盘古是人还是神?人们尊重杨家将,是尊重民族大义,你添一点我加一笔,千年下来遂成全了今日的天波杨府,哪怕它是一种精神象征,也值!

自古忠臣无下场。关于杨家的后人,最后活跃于民间的不好定义,他是 《水浒》中站在桥头卖祖宗宝刀的杨志,你说杨志是忠臣还是好汉抑或草寇?

北方的天黑得早。灯光亮起时,杨老令公的行兵布阵已刀枪入库,我也该回窝了。正要出大门,猛然见大门左右焦赞、孟良门神似的威武吓人。这俩不姓杨,却也是杨门中不可缺少的人物。意犹未尽,明日再来会这两尊门神。

在中国文学史上,有三位书中人物相当特殊,他们不是以作品数量取胜,而是以作品质量或者说写作政治背景的不可替代取胜。就一家之言,他们是刘邦、项羽、岳飞。

刘邦的 《大风歌》,细细去分析,算不得诗与词,仅仅三句: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它的不可替代,在于直抒胸臆,充满帝王气势的悲壮情结;项羽的《垓下歌》也只有四句,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这绝命词从气势上输于刘邦,仅剩下英雄爱马惜妻的千古重情,从细微处展现出了英雄的复杂情感。岳飞的作品,我仅读过两首词。

岳飞的 《满江红》的确是词中之精品,志向、胆识、文字的凝练,无一不是让人热血沸腾的黄钟大吕铜板铁琶。能写壮志凌云好词的,不一定有好下场,岳飞比刘邦项羽都死得冤枉,他还没有踏破贺兰山……

说大宋,绕不开岳飞;写岳飞,绕不开朱仙镇。朱仙镇是岳飞抗金大本营,每次出征和班师回朝,都在此地。

朱仙镇离开封主城区不到20公里,地方不大名气大,中国四大古镇之一,很有历史地位。我去朱仙镇那天在清明节后三日,古镇给我的感觉白发十丈,满镇散发出肆无忌惮的沧桑气息,老得很不成样子。十字路口两条街道守望者数株古槐和两排辨不出城乡的民居,行人极少,买卖单一,仅一路公交车还是从开封主城火车站发出来的。公交车走着九连环穿街绕巷开得极慢,随时准备刹一脚带走路人。没有车站和站牌之说,外来人要想乘车,基本上是找不着北。

中国四大古镇我都去过。佛山镇有商贸工业有钱,综合实力雄厚排名全国先富起来那一批,很牛。景德镇有千年古窑精美瓷器,沿海上丝绸之路出三江而带五湖,高贵了皇门也高贵了世界。汉口镇车水马龙疏理不开人间烟火,世俗文化犹是现代版的 《清明上河图》,很有人气。朱仙镇太清寂,麻雀子比人多,还比人胆子大,落在你的背包上让你带着走街串巷。它们,麻雀们一路叫个不停,欢欢喜喜呼朋唤崽细语轻声唱春歌,好自在。街道和巷道大都很窄,苍古的气脉保存着古镇的情调,不示张扬晃出几面旧的布帘子布旗子,轻而易举就把你带进了大宋,这才是真实的古镇。

朱仙镇曾经繁华。当年,是大宋之前之后南北运河的瓜洲渡,南粮北运的大码头。走过隋炀帝的龙舟,走过历朝的兵马和贩夫走卒,当年名叫 “启封”,是开封的发源地。今日仍留下水城一座在古镇外,有宋朝的执戟郎们把门,进去找一找当年水陆码头的感觉,伤怀古都的气韵是要收钱的。那种带有 “伪元素”的复制,缺少历史应有的残损,不去也罢。

我来朱仙镇是为了寻找岳飞当年大战金兵怒发冲冠的古战场。戏剧与评书,曾在我不识字的时候就告诉我 《岳飞枪挑小梁王》 《岳飞大破拐子马》 《八锤大闹朱仙镇》……几年前,曾在杭州小住20天,差不多天天都经过立于闹市中心的风波亭。它老旧,却又辉煌灿烂;它空旷,却又隐隐传来刀枪之声、杀威之怒吼,一不小心便会踩出人血来。它给我一种莫名的庄严和燃烧的愤怒,压得使人喘不过气。忠臣的鲜血已经变黑,奸臣的狞笑卷着朔风呼呼而去,百姓的泪水化着清酒流进西湖,醉了游人,快活了鱼虾。

那座风波亭历经860余年,似有残缺。好在杭州人懂得历史的残缺无法修补也不去修补,保留着历史的真实性,那是对历史的尊重,相当难能可贵。那次杭州小住,还去拜谒了立于西湖边上的岳飞墓,感觉不是太强烈:香风一湖柳堤两条扫去了岳王墓的悲壮, “收拾旧山河”的体验不深,西湖乃至岳王墓都太文雅秀气,追赶不上 “八千里路云和月”,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朱仙镇倒是个做得古战场的所在。

黄河远在20公里之外,大平原一边甩去天边无尽头,另一端还是甩去天边无尽头,金人的铁骑横冲直闯席卷宋军如破竹,善于马背扬威的金人害怕他们的老马不识新途,将马几匹几匹连在一起,一堵一堵排山倒海而来,直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岳元帅是何人?自幼熟读兵书身经百战,24岁时 (靖康元年),岳飞的母亲在他的背上刺字明志 “精忠报国”。从此一身盔甲一匹战马统帅三军。金兵突如其来,正是他精忠报国的时候。他百战百胜,战神一样让金兵闻风丧胆。

那一天,拉锯战久拖不决,双方都损兵折将,鸣金收兵元帅夜不能寐。当时,元帅府是借用清真寺的宣礼塔。清真寺乃宗教圣地,戒血腥重礼仪,非沐浴斋戒不准入内。然而,国难当头,民族精诚共抗入侵者,回民们为岳元帅大开寺门,其气节何其高尚,心襟何其有度。月朗星稀夜已深,岳元帅在清真寺的庭院里思谋着破敌之策,一阵桂花香随着薄薄的夜岚缠绕着岳元帅的盔甲,栏里的战马们只见昂着的头不见烦躁的腿,岳飞的四员猛将:铜锤将军狄雷、铁锤将军何元庆、金锤将军严成方、钢锤将军岳云,全身披挂前来请战。夜岚更浓,想来应该是个秋露初潮日,岳元帅一下子计上心头——这雾露正好乱了敌方视线,来个乱中取胜。

八大锤前阵冲锋,先乱了敌人的方阵。

岳家军使长刀者随后低扫拐子马的腿,砍断一条马腿倒下一片马阵,倒下一片马阵又推倒一排马阵,马阵如一根藤上的蚂蚱,生死同行。追杀到黄河边,一刹时雾气消散,金兵人马被黄河煮了饺子。这时,黄河隐隐现出彩虹一道,岳家军大获全胜。

班师进帅府,没有庆功酒,只有十二道金字牌宣岳飞进京 (杭州),后来的事天下人尽知。

三十八岁的岳元帅断头风波亭。

全国有三座重点岳飞庙,分别在岳飞的出生地汤阴、杭州西湖边、开封的朱仙镇。最接近岳飞精神的,是朱仙镇岳飞庙。

清明刚过,庙里的花篮祭幛不少,一树樱花怒放如火炬,气势了得。

岳飞庙里,麻雀盘旋,岳元帅正像的头顶着的是岳飞亲笔书写的 “还我河山”四个大字,字字见其风骨,如刀似戟。

岳飞庙甚是具有朱仙镇本色。密密层层的 “忠孝”们,有序地排列出节操,让游人有搜罗历史的冲动,有冲冠一怒想骂点什么的悲恸。

岳王庙的雄伟庄严,胜过佛山镇的祖庙。虽然佛山镇的祖庙供银很丰沛,港澳的海外的钱币叶片似地落在 “祖宗”头上,却也比不过岳飞香案上供的几粒花生。花生是中原的种子,一串串地结果,很有地脉,你怎么去想都是千秋万古。

岳飞死后,北方出现了一项新的民间体育运动项目 “打陀螺”,方言只说是“打秦桧”。岳飞死后,还出现了一个法典新名词 “莫须有”。

朱仙镇岳飞正像殿的露天里,跪着的铜人秦桧、秦妻王氏、罗汝楫、张俊、万俟卨 (音莫其谢)。民间对这5人的评价是:

秦桧:阴险奸诈设制冤狱,将抗金名将岳飞以 “莫须有”三字加害,成为中国历史上臭名昭著的佞臣;

王氏:面娇心歹,摒弃妇德向其夫秦桧进言 “捉虎易,纵虎难”,时人谓之长舌妇;

罗汝楫:善指鹿为马,披肝沥胆为昏君效力;

张俊:畏金如虎屡战屡败,极善逢迎乃助秦桧害岳飞之元凶;

万俟卨:狐假虎威施酷刑,助纣为虐。

制造岳飞冤案的五名罪魁祸首,被朱仙镇人鞭打脚踢数百年,已经很没有人样,鼻歪嘴瘪有眼无珠。我不知怎么有点为他们不平 (仅仅是有那么一念之间)。他们固然坏,真正要得了岳飞性命的有他们,更应该责罚他们背后的赵家皇帝。赵家皇帝苟且偏安于杭州,锦衣玉食于江南,他们只想与金国议和,岳飞打了胜仗就有了议和的本钱,谁个还去奢谈 “还我河山”,迎回 “二帝”后谁坐江山?

朱仙镇岳飞庙很朴素也很大气,用了一大个庭院专列纪念岳飞的碑刻金石,比庙宇主厅占地还要大。成百上千的碑刻金石文字,无一不是在仰首高歌 《满江红》。主题金石碑厅,我仅仅见过此一处。

岳飞庙的左侧,一民间博物馆专营朱仙镇特产木刻年画,叫 “尹氏老天成”,被列入国家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这是一家夫妻作坊,400年以上的老木刻版画模尚有200余枚。尹氏第五代版画传人尹国法接待了我,让我看完了三层楼的全部版画。大部分是武将题材,夫妻俩将 “耳语东窗下,风波杀俊豪。至今亭上草,犹恐雾中刀”刻印成系列,还有那些中国历史上有名有姓的战神肖像。

我让尹家的第六代传人尹沛天签名留念,小男孩为我留下这样几个字:尹沛天,12岁。小学六年级。学版画已四年,我会刻得比爸爸妈妈棒。

开封有不少让人利用的历史资源。

包公祠挂了块 “焦裕禄干部学院现场教学点”,朱仙镇木刻年画民间博物馆挂了块 “重庆大学民族民间艺术研究中心实践基地”,都是极佳极妙的双向选择。

以上几节,我都称谓这座古都为“开封”,这一章节,我却用 “汴京”。当然,汴京也绕不开开封的。

史书、文学作品用文字向一座都城致敬的,凡例不少,用不着我一一列举。用一幅绘画向一座都城致敬,只有汴京。关于绘画,我是门外汉,数得出的圣手不够两只手指按,轻易不敢言画,犹恐贻笑大方。

大宋人才济济,六艺俱佳的人太多太多,皇帝、文臣、武将、布衣、白丁、草民……古人习画多取材山水风景,重在写意传神中那种空灵通透,习人物画的多取材于宗教、神仙、菩萨、水月观音、五百罗汉……天堂比凡间丰富;地狱比凡间冷酷,所有不是人的 “人”,都比真实的人丰满,怪不公平。当然也有些画凡人的高手,如顾恺之、周昉、陆探微、唐伯虎等等。但是他们多倾向于“贵而美”,描写贵族闲逸生活中的片段情景,画面的变化不大,主要人物一般只是一个。他们曲眉丰颊浓丽多姿于卿相间、贵妇群,虽说也从一个层面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生活状态,其背景走的是上层路线。石窟石刻也一样。

中国有名的石窟石刻,除敦煌我没去过,其他石窟代表地,我都浅浅地走过一遭。就我看过而言,除重庆大足石刻有一组农夫与水牛的牧牛画表现了巴渝地区的农耕场景,我没见到过谁为凡夫用笔的。

北宋画师张择端的最大贡献,在于他用画笔描下了北宋最繁华的年代,汴京都城的社会民俗生活、市井风情和城建格局,以及它们之间种种关系的纠葛。虽然所反映的只是当时汴京的一部分,管中窥豹,不难推想其他街市的大略形貌,为一座都城留下了最后的遗像。在张择端埋头作画的时段,金兵的马蹄声已经隐隐传来。张择端大约是个不大问政局的画痴,或者一根筋,概不知 “大雪满弓刀”。

我在前边提到过,宋朝重文,文人当权几乎成王道,政权所设制的文化机构相当完整,书院画院都是王朝供养,待遇多余 “五斗米”,网罗了大批有职无权的闲人写词作画,张择端是其中并不显赫之人,在他之上有苏东坡、米芾、赵佶 (宋徽宗)……张择端大约出身平常,在北宋开国百年左右由盛向衰时期,受世风影响立志向学,读过很多书 (宋朝已经能够活字排版,图书多于前朝)。张择端由农村 (东武)游学汴京,后来偶得机缘进了国家画院成为专职绘画师。他留下的作品不多,仅一幅 《清明上河图》足以让他名垂画史千年不朽。这幅长五米的画规模浩大,复杂迷离,背景深远,取材独到,着墨 (我只见过黑白画)大胆,放得开收得拢,拿捏得准而神。

我们的祖先们在上古时代怎样生活,吃的什么穿的什么住的什么干的什么,在没有文字之前,我们并不知道,是地下文化层和出土文物或者化石告诉我们的;中古时代是文字和画图告诉我们的。文字的象形性有伸缩,最能直观告诉我们古时候、中古时候……是壁画、岩画、墓画和其他绘画作品。从古到今 (民国以前),真正接地气干预生活的绘画长卷并不多,其中的神品,除了 《清明上河图》实在勉为其难,至少我说不出来。

有方家说: 《清明上河图》,是张择端于清明时节游览汴河所得的种种素材汇集之总和,此论我不敢认可。此图是宋徽宗题的画名还用了双龙印。哪家皇帝不以 “清明盛世”自鸣得意?所以,这 “清明”不指季节,指的是政通人和。“上河”特指汴河,这倒是没有什么可疑处。

十分有意思的是,千年前张择端把汴京的现实搬上了画卷,千年后开封人又把画卷从纸上搬回了现实,按一比一的比例原样造了一个清明上河园,占地600余亩,近20年开放经营成5A级景区。这种仿古再造的旅游景区,全国不是少数,大约有这种心理:没得神自己塑一个。但是经得起推敲的少而又少。清明上河园有蓝本在案,一仿就倒人胃口,谁再花钱买假货?所以,此园基本是 “北宋”。

我草草走完园区,守着张择端的“清明”就不动了。这园的文章也确实做得不错。汴河流婉,湖水荡漾,一只只画舫在河与湖中悠游。水的深度看来是有安全系数保障的, “宋朝”的水上人们,在汴梁码头或者什么渡口,接上人一竹竿几桡片就将当代人送进宋朝水,又轻盈又快活。

张择端无疑是用绘画叙事的高手。满院子宋朝子民在斗鸡擂盘鼓踩高跷蹴鞠杂耍绝技抬亲酿酒抢囚车做炊饼。他们一律着宋服短装大裤裆,头上的长发结一丝带,女的在发髻上别支花或者簪,像那个朝代的人,很接地气也很平民。可我总觉得,比起张择端原著浮雕来,还是缺了点什么似的。

浮雕比原著绘画更长更宽,大约按比例翻了一倍,我只能说是大约,它立于迎宾广场之后,图中那些人物:抬轿的、骑马的、推车的、算命的、卖狗皮膏药的、撑船的、拉纤的、饮酒的、喝茶的、打铁的、跑单帮的、化缘的、拉骆驼的、抱孩子的、耍大刀的……园内一样都不少。少了的那一点让我想了很久才想到,少了的那一点大约是神态。习画人讲究 “神在两目,情在笑容,形在特征”,所谓 “传神写照”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性格和神态情感出于本能,现代人很难把握宋代人的心思,我总觉得他们有点 “过于”,将宋代人的寻常生活环境舞台化了——哪怕它有600亩地。

石刻浮雕中有几个细节相当打动我。

虹桥上爬着吊着骑着不少童儿,有的童儿双手揽住大人的颈项,有的伏在大人怀中,任妈妈摸他们的脸蛋。他们一律天真调皮,搅得虹桥下的水都骚动不静,似乎满河水都在笑。画卷一下子就触及到了宋代人的生活深处,好传神。

虹桥边走来一位歌妓,她高挑出左右行人,薄纱一袭飘逸出婀娜,面纱用圈笠顶起又甩下来,半遮半掩着那双目的挑逗、轻吐的软语。她大大方方走来,如是在给晚上的生意热场子,如是在挑战传统说:此行是给国家纳过税,申请到正式营业执照的。

还有一个细节更好玩,城门口迎来番客一队,店家纷纷出动在拉客。番客们一脸木然与生意人一脸夸张的笑都挡不住那会抢生意的女老板,人家已经抓死了番客的一只手,这一下你想跑都难为情。

我想数数这 《清明上河图》上到底有多少人,越数我越糊涂。浓纤疏淡高处的,我够不着;那些团着一圈身子中又多出个人头来的,我数不清;那游船画舫中到底坐了多少人,我猜不透;包公巡河带了多少皂隶,我数不明白。

这一天我不想亏待自己。平常都是住的家庭旅店,没花几个钱。这天,我住的是大宋朝的官驿站,当了一回宋朝出差的 “公务员”。官驿实在不错,三面环水草木苍翠,设备齐全,既安静又干净。

这园子里每晚都有实景演出 《大宋·东京梦华》,光是演员就有700余人。这种商业性演出,全国著名景区都有,我是基本不去。今晚这场演出我是想看的。白天去演出景区看了一下外景,已经很恢宏撩人,晚上水上实景加灯光,不知有多么辉煌。我去细细问过节目的安排,还是决定放弃。这演出太奢华,用八首经典宋词和一幅 《清明上河图》串联画面,将精心选择的北宋印象包含进去。

宋词被艺术化,它可以更美,却怎么也表现不出踏着历史血路去追寻历史的悲壮哀愁,更不用说捧着带血的人头去修筑边关那种激烈与阳刚。大屏幕上,不时晃动出几组水上实景演出宣传镜头,我试用他们选出的八首宋词去配,一首都不相生。

当夜月色好,我一个人在园子里走来走去看灯影,实在很有意思。游船的灯光秀气而温情款款;岸上建筑物前的灯光诡异妖娆;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晦暝暧昧;路灯交错如似星汉银河……交相辉映的美,让静夜的幽,随便抓一把都是杨枝水。

走走停停,不觉又走近了演出区域,隐隐听得见演出那边一会儿传来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一会儿又传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这倒是非常应景的段子。

宋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宋人。

汴河是隋炀帝开凿的大运河的一段,把黄河与淮河牵连在一起,可接纳黄河三分之一的流量,何等壮哉!经营过500年之后,汴河迎来了它最为了得的大宋,此地离黄河不过十余公里,汴京自然相当滋润。然而,这汴京也不是原装。尽管地理位置和建筑格局均如当年,一次次黄河缺口和黄河水带来的泥沙淹没了故都之后,新城建起仍是故都。但是,无论怎么用心整旧如旧,它还是会缺少一些历史原件和包浆。

我们耐心等待着,等待着来自汴京地下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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