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温柔的岁月里缱绻
——李诗德先生传统诗词发微

2018-11-14 00:08李春光
心潮诗词评论 2018年6期
关键词:寒山寺无题诗人

李春光

李诗德先生是湖北省荆门市作协主席,出版有诗集《漏网之鱼》《水埠头》,散文集《骑马过桥东》,中篇小说集《界桩》等,是一位以当代文学创作为主的作家,但他在传统诗词方面也有不俗的表现。

每个人,都会与现实遭遇,但并非每段经历都会让人刻骨铭心。我们爱着、恨着、哭着、笑着,诅咒着上苍的有眼无珠,叹息着人生的百转千回。我们不置可否,生活总是美好的。美好到你清晨拉开窗帘,便会对未来充满憧憬。什么是“憧憬”?“憧憬”便是带着一颗童心去欣赏人生沿途的风景。岁月或许并不温柔,而诗歌的出现,便在流动的韵律中,抹平了人生的棱角,让艰苦的灵魂跋涉获得了暂时的休憩。当灵魂得以安详,人们会发现,岁月并非满目荆棘,陪伴我们的,不只是眼前的苟延残喘,还有心中永不磨灭的希望。的确,每个人都应该被岁月温柔以待,而诗歌便是岁月床头的一缕熏香,让人缱绻入眠。

怀古诗——让历史温柔

没有人不喜欢远方,就像没有人能够拒绝生活。生活有太多的不确定,而远方却给人们以确定的不确定。说它确定,是因为你要去的地方就在那里,它不会先你一步离你而去;说它不确定,是因为你不知道,它将以怎样的方式呈现在你眼前,让你有哪些与众不同的独家感悟。谁也不能独占风景古迹,但是你可以独占它们的美——它们的过去、现在、未来。

《过羑里城》:“古柳残垣留小径,易经台上柏森森。几篷蓍草拼长短,一缕斜阳穿古今。演释乾坤谁睿智,揽推天地我忧心。可怜今日卦摊上,长使文王泪满襟。”这是仿照杜甫《蜀相》而作的七律。周文王因开罪商纣王而被拘羑里,在艰难的岁月中,用蓍草演绎出六十四卦相的周易。司马迁曾用文王等人的经历以自勉,“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报任安书》替文王坚韧不拔的前世张本,而《过羑里城》却为文王萧索荒芜的身后扼腕。“古柳”“残垣”“小径”本身已是凄凉,而“易经台上柏森森”与“几篷蓍草拼长短”却比武侯祠更显荒芜。毕竟,森森翠柏,只是生长在“锦官城”外;借着春色,碧草才能在台阶上自然的舒展。活在易经台上的柏树,与野蛮生长的蓍草,用看似生机盎然实则凋敝丛芜的意象,暗示着千年之后,文王被拘之地的别样凄美。杜甫看到武侯祠,想起“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诸葛孔明,不禁“长使英雄泪满襟”。这汩汩的“英雄泪”,不但是对诸葛孔明的叹息,更是对自己英雄坐老的垂怜。《过羑里城》把抒情的视角延展到古今的对比之上,当年文王演周易是为天下忧心,而今日之卦摊,则变成了招摇撞骗与自欺欺人的明里勾当。如若文王英灵有知,怎能不“泪满襟”呢?

“一座寒山藏古寺,千年香火万年诗。无边佛法可怜地,如蚁游人知不知?”“也向姑苏城外行,运河依旧可逢君?寒山寺内游人满,夜半钟声几个闻?”这《寒山寺》(二首)亦道出了些物是人非、世道苍凉的无奈。僧人寒山把禅宗的妙处用到了诗歌的创作之中,正所谓“灵瓜梦里受,神橘座中收。乡国何迢递,同鱼寄水流”。禅宗本就讲究智慧与妙悟,加之寒山、拾得等诗僧的声明远播,遂将寒山寺点染得灵气十足。在古代中国,诗歌是文学的核心,寺庙是信仰的核心,因此,寒山寺变成了芸芸众生皈依佛法、寻觅诗趣的核心。当然,我们不能忘记那位落魄的才子,让寒山寺留名青史。夜半时分不能进入姑苏城的张继,只能伴着乌啼与清霜、江枫与渔火以及寒山寺的钟声,在残月西沉的寒冷时节缱绻入眠。夜泊在枫桥下的张继,何曾想过千年之后,枫桥与寒山寺已被人为地隔开。寒山寺属于佛国,枫桥愣愣地杵在佛国的山门外。买了两次门票的游人,根本不去理会,在文学的国度中,枫桥和寒山寺本是同气连枝的。芸芸众生的走马观花,并不能遮蔽诗人的文心。《寒山寺》(其一)一句“千年香火万年诗”,写出了这座古刹永不售罄的诗禅风韵;《寒山寺》(其二)一句“运河依旧可逢君”,写出了诗人想与另外一位唐代诗人相遇的渴盼。或许,这两位诗人神交已久,只要来到寒山寺,只要听到那回荡千年的钟声,便是历史与当下最好的折叠。然而,游人们可否有那份难能可贵的诗心?寒山寺还在,枫桥还在,还有谁会去虔诚地参悟无边的佛法?还有谁会去凝神地倾听落寞的钟声?正如寒山所言:“世有一般人,不恶又不善。不识主人公,随客处处转。因循过时光,浑是痴肉脔。虽有一灵台,如同客作汉。”的确,在这“三界人蠢蠢,六道人茫茫”的人世间,寒山寺最终还是沦为了浑浑噩噩的“可怜地”。

没错,历史不仅仅夹杂在满是尘埃的史书中,它还活在文人墨客的想象里。历史让文心飞驰,文心让历史温柔。

爱情诗——让人生温柔

中国古人很不喜欢在诗歌里谈情说爱,即便有,也多是幽闺遥思或是奇情艳遇,流传后世的,或是写婚前偶遇的美好,或是叹孤雁单飞的哀伤,却唯独忽视了看似平淡却意蕴绵长的婚姻生活。人生是一场修行,而婚姻便是一卷经文,不论你以如何复杂的心态去面对这场修行,最终都要用温和从容的语气去诵读这卷绕不开的经文。经文注释了修行的历程,而婚姻中的爱情则温润了人生。婚姻与爱情,不应该是李碧华笔下的凄凉,不应该是严歌苓笔下的荒芜。婚姻中的爱情,本是细水长流,流到人生的温柔乡中。

“初呼小妹邻家女,牵手已然三十年。不比不攀平坦路,且收且种放心田。荆门月供购车款,汉口时还买屋钱。赠以链珠宜细数,随和温煦是团圆。”这首《爱妻生日赠手链有作》便是充满烟火气的小诗。三十年牵手而过,仍不忘人生初见爱人,她乃是邻家的小女孩。李白《长干行》说:“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长干”应该是一个小小的胡同、弄堂,一双小儿女便在这玩笑嬉戏中走入了婚姻的殿堂。诗人和爱妻可能没有李白这般甜腻的往事,却在轻呼一声“小妹”中,把两人懵懂的初恋写得美不胜收。三十年间,生活之路并不平坦,二人仍旧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荆门月供购车款,汉口时还买屋钱。”这可能是当代近体诗中,第一次把房贷和车贷融进诗歌创作之中的尝试。这种浓郁的烟火气,正是近体诗中所缺少的。元人钟嗣成在《录鬼簿序》中说:“若夫高尚之士,性理之学,以为得罪于圣门者,吾党且噉蛤蜊,别与知味者道。”正是这种满是烟火气的“蛤蜊味”,提升了整个诗篇的格调,把人们现如今面对的烦恼,撮繁为要地袒露出来。跟那些无病呻吟的词藻堆砌的“人籁”相比,这种烟火气简直就是“天籁”。正是因为把日子过得细水长流,负担归负担,浪漫归浪漫。这个在爱妻生日“赠以链珠”的行为,也就在平淡中显得不平淡。“细数”链珠的目的,是夫妻二人共同拾起以往美好的时光,毕竟,不无缺憾的人生旅途中,“随和温煦是团圆”。

《家书寄妻》曰:“此情休语有无中,挂肚牵肠异地同。锅冷灶空牛背雨,形单影只过堂风。有心未必两相悦,作意难求一笑逢。执手红尘前世愿,如何辗转似飞蓬?”写的是夫妻二人两地相悬、彼此挂牵的小浪漫。谁都期盼良辰美景,谁都害怕古陌荒阡。爱妻出门在外,对诗人的影响着实不小。窗外阴雨连绵,室内“锅冷灶空”;走廊过堂风冷,卧室“形单影只”。还是那种熟悉的烟火气,满是地气的陈述,蕴涵着半是幽怨、半是调侃的嗔怒。因此,这封家书就不再可有可无。表面上抱怨的是,爱妻走后家中日常的凄凉,实质上则是对身处异地妻子的牵挂。“有心未必两相悦,作意难求一笑逢。”真乃金句。“有心”的爱的举动,即便满口怨言也是甜蜜满满;“作意”的爱的迎合,即便笑靥如花也是貌合神离。这首诗体家书,表面上是“作意”,实质上是“有心”。无奈,分离就在眼前,不但焦灼着诗人的内心,而且炙烤着诗人的灵魂。正所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缘何相爱的人已发下白头愿,到头来二地相隔难团圆。诗人不禁双手合十,诘问上苍,“执手红尘前世愿,如何辗转似飞蓬?”这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莫非前定,就是今生劫数未了。多少对恩爱的夫妻,因为诸般事由分隔两地,同饮一江之水,却一个在江头,一个在江尾。李义山在《夜雨寄北》里说:“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秦少游在《鹊桥仙》里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李商隐把夫妻之间的思念,幻化为一个时空穿梭的幻想;秦观把牛郎织女每年一次的约会,解读成情比金坚的世俳俗偈。而诗人却将凡尘俗世中的小别离,用一封瘦瘦的家书,描绘出略带烟火气的温暖与期盼。

没错,岁月可能会搅扰人生的步履,可是,诗歌却能化解路途坎坷的戾气。而有关爱情的诗歌,不但弥合了离人的伤痕,也用蓝田美玉般的光泽,让人生也温柔了些许。

无题诗——让思绪温柔

中国诗歌史上有一个特殊的现象,就是无题诗的大量存在。人们不断地研究,无题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题”。李商隐似乎是无题诗的鼻祖,宋初的西昆体,民国的鸳鸯蝴蝶派,都与这位晚唐诗人有关。无题,是思绪的飞扬,是把不可言说的心事变成可以言说的美感。心绪难平的古代诗人,总是逸兴遄飞,棱角分明。无题诗的出现,似乎把脱缰的思绪又拉回了牧人的草场,在风吹草低的旷野中,让桀骜不驯的思绪渐次变得温柔。

“闲卧落红空画廊,门楼半掩自凄惶。寒蝉偏走一天雨,孤雁单飞隔夜霜。足小羞思凭吊客,闺深怯忆薄情郎。风传南院菊花好,倦倚镜台添晚妆。”这首《无题》可能是诗人百无聊赖之际、逸兴遄飞之时的游戏之作。诗人幻想了一个古代的女子,在初秋傍晚的心绪活动。落红阵阵,满地堆积,空空如也的“画廊”里,一位绝代佳人幽闲地卧在床上。香闺之门半开半掩,微风吹过,倍感“凄惶”。下了一天的秋雨,打湿了寒蝉悲鸣的凄切;落了一夜的秋霜,冰冷了孤雁单飞的无奈。这“落红”“空画廊”,这“半掩”的“门楼”,这“一天雨”“隔夜霜”,这“寒蝉”“孤雁”,从不同的维度,建构了一个冷漠凄清又惆怅的诗学空间。这位天涯歌女,命途多舛。虽也见得几个意中之人,但都是些“凭吊客”“薄情郎”。欢愉总是短暂的,更长的则是无尽的“羞思”与“怯忆”。“羞”的是,郎情妾意合欢好,并蒂莲花别样开;“怯”的是,烛灭酒冷阑珊尽,枕边衾外即天涯。仔细咀嚼,欢场哪有不散的筵席?生活还是要继续的。人们都说“南院菊花”开得正好,虽说伶人心思惫懒,但也要打起精神“添晚妆”,去看看“风传”中的一院芬芳。诗人在这首诗中,巧妙的化用了李清照的《醉花阴》“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意境,又反用了《西厢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故事。的确,门楼始终“半掩”着,却不见一个有情人出现在面前,在秋雨萧瑟的傍晚,伶人只能强打精神去赏菊。诗人深得婉约派宋词的精髓,却借用一首七律,隐隐道出诗人多年来寄身文坛的隐痛。诗人可能无数次地把自己呕心沥血写出的文章,投寄出去,换回来的很可能是编辑的一个“薄情郎”般的白眼。但,诗人未曾放弃,因为他相信,孤芳不但可以自赏,还可以悦人。他要让世人明白,孤芳当赏则须赏,莫待春尽空行。

另一首也以《无题》为题的绝句深得宋人神韵,兹录于下:

昨夜风声兼雨声,晓看窗外柳枝新。

去冬懒了栽花手,亏欠邻家一院春。

首先,此诗运用了一个古代诗词中,连接两个不同空间时常用的“隔墙”意象。苏轼在《黄州春日杂书四绝》中有“清晓披衣寻杖藜,隔墙已见最繁枝”之句;王采在《浣溪沙》中有“旧事只将云入梦,新欢重借月为期。晚来花动隔墙枝”之句;张先在《青门引》中有“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之句;苏泂在《无题》中有“为忆当时裙样色,隔墙嫌见石榴红”之句。与《无题》(其一)探讨固定空间内人的情绪变化不同,《无题》(其二)展示的是不同的空间应该如何相连的问题。邻家可能是一户不好稼穑的人家,去年冬天诗人一时手懒,忘记了栽花,遂把两院之间唯一的联系也割断了。其次,中国古代诗词讲究“化虚为实”。秦观在《八六子》中有“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之句;贺铸在《青玉案》中有“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之句;李清照在《武陵春》中有“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之句;陈与义在《虞美人》中有“明朝酒醒大江流,满载一船离恨。向衡州”之句。宋代诗词当中的“化虚为实”,多用在抒情主人公的离愁别绪之上。即便有“红杏枝头春意闹”之句,也全非化虚为实。《无题》(其二)中,两院之间的植物联系被切断了,好像亏欠了邻家一院子的春天。春天是一个虚化的概念,而用“一院”作为量词去修饰“春”,不但让整个空间更加灵动,而且让空间与空间之间的默契,达成了某种诗意的契合。此诗虽为游戏之作,却把诗人的悠居闲趣,点染得惟妙惟肖、跃然纸上。

没错,无题诗看似无题,但在无题的背后,潜隐的则是诗人奔腾的情绪与难以捉摸的意趣。所谓“诗不厌曲”,大可不必作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拗句。有时,思绪的熹微又何尝不是一种温柔灵魂的方式呢?

你用何种方式对待岁月,岁月就用何等方式对待你。林语堂先生曾如此解释“孤独”:

孤独这两个字拆开来看,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蝴蝶,足以撑起一个盛夏。傍晚间的巷子口,人情味十足。稚儿擎瓜柳棚下,细犬逐蝶窄巷中,人间繁华多笑语,惟我空余两鬓风。——孩童水果猫狗飞蝶当然热闹,可都和你无关,这就叫孤独。

其实,我们完全可以以另一种心态对待“孤独”。虽然眼前纷乱的事物都与你无关,但整个画面里是不能没有你的。没有你的画面叫“市井图”,有你的画面才叫“孤独”。你的存在,让整个画面由乌烟瘴气的市侩气息,上升到神秘深邃的人生哲学,你还会说你可有可无吗?其实,并非岁月搁浅了我们,而是我们无视岁月的青睐。荷尔德林说,人要诗意地栖居。没错,诗歌,是我们容纳岁月的最好途径。那就让诗歌在温柔的岁月里缱绻,带着我们从此岸飞向彼岸,溶化到岁月的掌纹中。

猜你喜欢
寒山寺无题诗人
寒山寺:一个诗里的地方
山水 [外二首]
“诗人”老爸
愤怒
过寒山寺
无题
姑苏情·独于寒山寺感兴
无题
想当诗人的小老鼠
No.3 最佳小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