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登
【摘要】 威尼斯佩姬·古根海姆美术馆为所罗门·R·古根海姆艺术基金麾下三大美术馆之一,其收藏方向专攻20世纪西方现代主义艺术各流派。创始人佩姬·古根海姆为出色的艺术品鉴赏家与投资人,在巴黎、纽约、伦敦的艺术沙龙中享有盛名,挖掘了美国抽象表现主义大师杰克逊、波洛克等人。
【关键词】 古根海姆美术馆;佩姬·古根海姆;现代主义;先锋艺术
[中图分类号]J11 [文献标识码]A
在威尼斯阡陌纵横的水道间撞见这座美术馆时,着实吃惊了下:这儿竟有个冠以“古根海姆”之名,却和纽约所罗门·古根海姆(Solomon Guggenheim)、西班牙毕尔包古根海姆(Bilbao Guggenheim)的现代主义建筑之风格大相径庭的美术馆——我不是想表达威尼斯的门面简陋,但它着实是质朴得……非比寻常,并且它的前缀是女士名“佩姬”(Peggy),我想这位“佩姬女士”一定是那个大名鼎鼎收藏家族的一员,不会再有别家古根海姆。
孤陋寡闻的我起初只以为佩姬是家族中一位热爱艺术的小姐太太,却在之后的资料查询中给震慑住,其流传下来的故事涉及众多艺术史大拿,扣住人心又跌宕起伏;先介绍一下这座美术馆建筑的背景罢,是段不那么长的叙述。
现有建筑是始建于1750年但未完工的利奥尼威尼斯宫(Palazzo VenierdeiLeoni),建筑师为几乎未留下只言史料的洛伦佐·波切斯蒂(Lorenzo Boschetti)。地处大运河边的利奥尼宫半路夭折在两个原因上:一是预算超支,二是建设过程中过深的地基损害到隔壁哥特宫(Gothic Palazzo)之根本。[1] 20世纪40年代末,佩姬·古根海姆买下这座烂尾了200多年的老宅,改造为美术馆与日常起居所,自1951年装修完成,美术馆即向公众开放至今。
佩姬是美国人。1898年在纽约呱呱落地的她是不折不扣的富家子弟,父系家族源自瑞士扎根美国费城,以矿产发迹,曾是全球第二的犹太巨富家族;母亲来自银行世家。[2]她的叔叔就是大名鼎鼎的、当今最成功的艺术博物馆连锁品牌——古根海姆基金会的创始人——所罗门·R·古根海姆;而她的父亲本杰明·古根海姆,1912年在大西洋与1516人同葬身于“永不沉没”的泰坦尼克号上;传闻其父在世时为花花公子,但生命最后时刻,他放弃救生衣与逃生机会,换上体面礼服,给太太留下字条:“这条船上不会有任何一位女性因为我而被留在甲板上,我不会死得像只畜生,而是个男子汉。”
关于本杰明罹难前的这段故事真实性有待考究,但经过口口相传,先天地为女儿的身世经历更添上几分顶级富豪身份之外的传奇色彩与强烈宿命感:佩姬·古根海姆注定不会过平凡的一生!父亲离世9年后,佩姬初次到达向往已久的欧洲,年轻、富有、优雅、热爱艺术的她通过首任丈夫劳伦斯·韦尔(Laurence Vail,1891-1968)的帮助,迅速打入巴黎各艺术沙龙,并与马塞尔·杜尚、康斯坦丁·布朗库西 (Constantin Brancusi,1876-1957)、杜娜·巴尼斯(Djuna Barnes, 1892-1982)建立了维系终生的友谊。[3]
从这一串人名开始,佩姬·古根海姆已执起了编著20世纪欧美先锋艺术史的墨笔。丈夫劳伦斯·韦尔毕业于英国牛津大学文学专业,他被看作是20世纪20年代巴黎知识分子界的主要角色,尽管酗酒的恶习,导致夫妇俩新婚不久便吵吵闹闹[4];可他与巴黎艺术文学圈子交情甚密,总和杜尚、曼·雷(Man Ray,1890-1976)挤在十五区蒙帕纳斯的咖啡厅里为艺术而密谋,桌旁来往的不论是超现实主义的开拓人还是后现代文学的奠基者,韦尔都能与他们交换个拥抱,所以他得了一个称谓叫“波西米亚国王”(king of bohemians)。他是佩姬初入艺术世界的引路人。
虽然主业是作家,劳伦斯·韦尔也尝试了一系列不怎么需要绘画基本功夫的拼贴作品。他的拼贴不止局限在平面上,材料也不拘于纸张;除了在屏风和玻璃瓶表面以织物、塑胶亮片等复合媒材进行拼贴,他甚至会自造一些更近乎于雕塑的三维拼贴作品。目前威尼斯佩姬·古根海姆美术馆藏有他9件拼贴作品,观之令人感叹各门类艺术果然是相通的,韦尔没有经过绘画训练,但他的审美、想象与创造力水准是一等一的。由于性格与生活习惯摩擦,佩姬与韦尔育有两个孩子后终分道扬鑣,分手后,双方倒亦未避讳偶尔在艺术事业上的交集。
在大家族里未受到重视的佩姬在少女时期对其外貌是不自信的,尤其不满意自己的鼻子。但在欧洲,她开始昂首真正活得像名上流社会善于交际的小姐:她邀请达达主义先锋摄影师曼·雷为自己拍摄肖像,该组肖像被刊登在一本瑞典周刊一篇关于巴黎富有影响力的外国居民的文章中[5];照片中佩姬身着保罗·波烈(Paul Poiret,1869-1944)晚礼服,佩戴薇拉·斯塔文斯基(Vera Stravinsky, 1888-1982)头饰,优雅与社会地位显露无疑。
佩姬的社交圈是“往来无白丁”的真实写照。好友杜娜·巴尼斯是著名的美国女作家,以创作先锋另类小说,尤其是女同性恋题材闻名。另一位好友康斯坦丁·布朗库西,是常以神话、宗教为创作题材的罗马尼亚籍雕塑家,他对材料与造型的研究使其成为现代主义美学课题的核心人物。至于杜尚,更不必赘述其在艺术史之地位了。
因着巴尼斯的关系,在同前夫争夺孩子的抚养权时,佩姬与已婚英国文学批评家约翰·赫尔姆斯(John Holms, 1897-1934)坠入爱河,赫尔姆斯留下的作品不多,却把佩姬领进了欧洲文学鉴赏的门内;从佩姬的回忆录中,可察她对赫尔姆斯用情之深,然而他们的关系终止于第六年:过量酗酒的赫尔姆斯只活到37岁。作为二人朋友的杜娜·巴尼斯在其1936年出版的女同性恋文学作品《夜木》(Nightwood)之扉页,致敬了赫尔姆斯和佩姬,算是为这段早逝的感情划下见证与休止符。[6]
在众人引导启发下,1938年佩姬先是小试牛刀,在伦敦开张了“珍妮古根海姆画廊”(Guggenheim Jeune),该画廊存在时间虽不长,却对欧洲一战后艺术发展有重要影响,也直接为之后威尼斯古根海姆美术馆的收藏架构打下基础。画廊开张的第一场展览主人公是创作了《阿拉丁神灯》《美女与野兽》的法国作家让·谷克多(Jean Cocteau,1889-1963),文坛才子在1930年代玩起了实验电影;第二场展览则是苏联抽象艺术的“蓝色骑士”康定斯基(1866-1944)的英格兰首秀。
自此,佩姬手握祖父留给她的逾百万美金遗产,大杀四方,正式跻身有头脸的艺术藏家行列。她“每日购每日之艺术品”,大量收入价格不高的作品,为众多口袋空空的青年艺术家解决了生计。自然而然地,她邂逅了第二任丈夫馬克斯·恩斯特(Max Ernst, 1891-1976),巧的是,恩斯特同样热衷拼贴画。恩斯特在一战时曾入伍服役,他是德国达达的灵魂人物,作品氛围虚幻而奇异,常作雕塑与绘画,发明了技法“拓印法”(frottage)。
为避纳粹之祸,佩姬于1941年与第二任丈夫马克思·恩斯特(Max Ernst,1891-1976)暂时逃离巴黎回到美国,次年在纽约开设名为“本世纪之艺术”(Art of This Century)的画廊,这间名字霸气的画廊直接推动纽约成为了当时全球当代艺术中心。开幕之夜,佩姬道:“我佩戴的耳环一只来自唐吉(Yves Tanguy,1900-1955),一只由考尔德(Alexander Calder,1898-1976)制作,以显示我在超现实与抽象艺术之间的公正性。”[7]221-252只有佩姬能底气十足地把他们的作品轻坠于耳畔,这两件作品现在威尼斯古根海姆展示之列,皆是艺术家们1938年为恭贺佩姬于伦敦的美术馆开业而作。
“本世纪之艺术”的馆藏品涵盖抽象主义、立体主义、超现实主义等现代艺术流派。一方面,佩姬·古根海姆将她前些年在欧洲所获的前卫艺术展出在大都会纽约;另一方面,她借画廊空间着手发掘一群尚不知名的年轻美国人,有:马克·罗斯科(Mark Rothko,1903-1970)、罗伯特·马瑟韦尔(Robert Motherwell, 1915-1991)、克莱夫特·斯蒂尔(Clyfford Still,1904-1980)、阿希尔·戈尔基(Arshile Gorky, 1904-1948),和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 1912-1956)等。他们中的每一位终都被载入艺术史,并且,美国现代绘画脱离欧洲传统桎梏的功臣、抽象表现主义大师杰克逊·波洛克初出茅庐的第一场个展就在1943年的“本世纪之艺术”!
最后的布拉格战役后两年,时局渐稳,佩姬决定携收藏重返欧洲。她买下威尼斯大运河畔的利奥尼宫悉数安置藏品,带罗斯科、戈尔基、波洛克亮相威尼斯双年展,紧接着推出了波洛克在欧洲的首展,将这位曾经穷困的“油漆匠”领上了人生的康庄大道。现下威尼斯古根海姆馆内藏波洛克作品有十一幅。波洛克创作从不做草稿规划,他用棍子、画笔、石块或任何可能的工具,凭借直觉即兴在画布上泼溅颜料,记录下自身行动的轨迹,在无边际的色彩滴痕中打破了传统架上绘画的空间关系和观念定义。
利奥尼宫整修完毕,并以“威尼斯佩姬·古根海姆美术馆”之名亮相后,佩姬的生活也归于平静安稳,她一直居住在威尼斯直到离世。1969年,所罗门·R·古根海姆艺术基金邀请她,在纽约第五大道的所罗门古根海姆美术馆展出其收藏。翌年,佩姬将收藏尽数赠予该基金会。1979年,按照佩姬的遗愿,她的骨灰被埋葬在利奥尼宫的花园一角,边上是她14只宠物狗的纪念碑陪伴着[8]。2015年4月,一部《佩姬·古根海姆:艺术成瘾》(Peggy Guggenheim: Art Addict)纪录片在纽约首映,再次将这位放言“我不是收藏家,我就是美术馆”的20世纪西方“现代主义艺术的情人”带回大众视野中。
昔人已去。写下以上文字时,我内心多次惊叹:佩姬·古根海姆真是一位气运加身的慧眼伯乐,遇到并挖掘了半部20世纪西方现代主义艺术史。细想下,又不禁思索:究竟运气好的是佩姬还是那些尚未羽翼丰满的先锋艺术家们呢?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谁敢说街头巷尾的日常生活里没有隐匿着三三两两的艺术天才?可佩姬这般执着艺术、富有审美素养、嗅觉敏锐、家底殷实且舍得花钱的美术馆所有者却难遇!也许没有佩姬·古根海姆,杰克逊·波洛克也终能成名,只是他的人生要多走20年弯路,北美洲的先锋艺术进程也要推迟个若干年……
后人提起佩姬·古根海姆,常将其与艺术家们的绯闻轶事拎出来津津乐道,仿佛她只是位周旋于不同沙龙间的风流人物。如此想法,真本末倒置。
转到当下美术馆管理本身,如今所罗门·R·古根海姆艺术基金麾下管理着三间运营中的成员美术馆:纽约所罗门、西班牙毕尔包、威尼斯佩姬,威尼斯佩姬·古根海姆美术馆可算其中之异类。迈入21世纪后,古根海姆以其营销包装策略蜚声全球,有人嘲讽它的复制模式堪称艺术界的麦当劳,古根海姆方面也不生气,直言自家“连锁加盟费”就是上亿美金。[9]127-131实际上,全世界也确实有不少城市想拉古根海姆落户当地,原因无他,毕尔包古根海姆以一间美术馆带动整座城市振兴发展的案例实在太诱人了。部分城市甚至在洽谈前阶段就不断放出消息,借古根海姆之名造势,相比之下,威尼斯佩姬·古根海姆低调得异乎寻常。
艺术新闻里看不见它的踪影,它几乎未举办过与21世纪当世活跃艺术家们的合作活动;它亦不常再购入当代艺术作品了,新近的收藏是2012年来自“汉诺罗尔·B 与鲁道夫·B·舒尔霍夫收藏委员会”的捐赠,范畴亦属于现代艺术领域。其实威尼斯佩姬·古根海姆对自身的定位一直很明确,比起的美术馆名义,它更像是定格了20世纪西方现代主义艺术切片的博物馆,它执着的不是20世纪或者21世纪的“当下”,而只是近百年前的“现在”。它与当代艺术中心所罗门、毕尔包不一样,它仅是现代艺术在水乡威尼斯的一处安息之地啊。这样的作为,让它在古根海姆艺术基金的商业环境下显出几分脉脉温情。
另,1997-2012年间柏林曾存在一座“德意志古根海姆美术馆”,是由基金会与德意志银行共建,但双方在15年后终止了合作;以及2006年基金会与阿联酋方面签署了规建“阿布扎比古根海姆美术馆”之协约,建筑是由设计了毕尔包馆的解构主义大师弗兰克·盖里(Frank Gehry, 1929-)领衔操刀,然其开馆仍旧遥遥无期。以上两间存在于回忆与想象中的美术馆就不在讨论之列了。
参考文献:
[1]Sen P.佩姬·古根海姆现代美术馆的建筑史[J].玛格丽特“佩姬”古根海姆,2012.
[2]John H.Davis.The Guggenheims. An American Epic[M].New York:Shapolsky Publishers Inc.,1988.
[3]佩姬·古根海姆.一个艺术迷的自白 [M].纽约:哈珀柯林斯出版社. 1960.
[4]Guggenheim P. Chapter 9: Yew Tree Cottage[J].Out of This Century the Autobiography of Peggy Guggenheim,2005.
[5]Man R. Man Ray, Portrairts: Paris, Hollywood[J].Paris,1921-1976.
[6]Barnes D, Plumb C J.Nightwood: the original version and related drafts[M].Dalkey Archive Press,1995.
[7]Waldman D. Art of This Century. The Guggenheim Museum and Its Collection[G].New York (Guggenheim Museum),1993.
[8]Vail K P B, Messer T M, Guggenheim P, et al. Peggy Guggenheim: a celebration[J].Peggy Guggenheim A Celebration,2003.
[9]张婷.建筑为媒——古根海姆博物馆的品牌营销策略[J].世界建筑,2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