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朝阳
梁实秋,现代散文家、学者、翻译家,原名梁治华,字实秋,生于北京。他一生给中国文坛留下了2000多万字著作。他深谙“骂人的艺术”,24岁初出茅庐,与46岁的鲁迅展开论战,持续多年,直到鲁迅去世;他钟情翻译,历时38年翻译完《莎士比亚全集》,历史第一人;他率真敢爱,72岁迎娶小他28岁的大明星韩菁清……而今天要说的,是他幽默风趣的段子手特质。
梁实秋一生84载,全是故事和段子。6岁时,梁实秋和父亲在自家经营的饭馆吃饭,见父亲饮酒,他也跟着喝,几杯下肚后,醉眼蒙眬,父亲不许他再喝。梁实秋闻言,一声不响站到椅子上,舀一匙汤就泼在父亲身上,然后倒在木炕上呼呼大睡。
事后,梁实秋懊悔不已并下定决心,以后饮酒绝不过量,以“花看半开,酒饮微醺”为最高境界。
上学时,梁实秋很勤奋,每次看到窗户透亮,就急得哭起来,要母亲给他梳辫子,出发,去了学校后不久,他又泪眼婆娑地回来了,问其缘由,他低头嗫嚅:“学校还没开门哩!”
14岁时,梁实秋考入清华,虽然成绩“杠杠地”,但也有弱项。他选修生物课,却很怕蚯蚓、青蛙一类的动物,每次碰到要将蛤蟆钉在木板上开膛破肚的课,梁实秋总是让同学代劳,自己站在一旁,像小女生一样捏着自己的衣襟。不仅怕解剖,梁实秋的手工课也烂,一次老师要同学做一个木制的方锥体。梁实秋的动手能力太差,没办法,只好拿同学徐宗沛的成品交了上去。不料,徐宗沛的手工得90分,他的只有70分,梁实秋极不满意,找老师理论,说了实情。老师大怒,说他不该用别人的作品,梁实秋说:“我情愿受罚,但先生判分不公,怎么办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老师笑了,也没罚他。
梁实秋“好玩”的兴头在哈佛读大学时大涨,那时,留学生很多,哥几个合租一个公寓,大家轮流洗碗做饭,探索文学、文艺。
一次,梁实秋主厨做炸酱面,香气四溢,这时前来玩的潘光旦等留学生垂涎不已,赖着不走,非要讨碗面吃。无奈人多面少,梁实秋灵机一动,往面里多放了4勺盐,让这群好吃鬼口里咸出海滩来。
留学生凑在一起,就会开始琢磨,有人提议出演英文版的中国戏,一拍即合。说干就干,戏本选了《琵琶记》,梁实秋负责翻译。要把词曲译成英文而不失戏曲的精髓很难,非有深厚的文学素养、中英文功底难以胜任。不过,梁实秋做到了,还出演了主角,冰心出演女二号,闻一多也跑来画布景、设计服装。演出大获成功,观众达1000多人,许多大学教授和文化人士都来观看,还登上了报纸。这些留学生趁热打铁,成立了中华戏剧改进社,闻一多、冰心、梁实秋、林徽因等都加入了。
可惜,就在梁实秋在美国过得春风得意时,国内的未婚妻程季淑来信了,说家里正在给她介绍对象:“你再不回来,我就嫁给别人了。”梁实秋猛地一惊,“漫卷诗书悲欲狂”,立马回国迎娶娇妻。虽然奖学金可以用5年,可他3年就回国了,好在学位证书都拿到了手。
回国后,梁实秋娶妻生子、办刊物,和鲁迅笔战,忙得不亦乐乎。
梁实秋和鲁迅曾“对骂”长达8年,这一“热点”也掩盖了梁实秋情感细腻的一面。
“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的风雨,我要去接你。”很多人都曾被梁实秋的真性情感动,但对这位民国大师的了解也停留在这个句子。殊不知,他用38年翻译了《莎士比亚全集》,是第一人,也是最早的权威译者。他原计划用20年时间把《莎士比亚全集》译成中文,但结果却耗用了他30多年的时间。在朋友们为他举行的“庆功会”上,他发表演讲:“要翻译《莎士比亚全集》必须具备三个条件。第一,他必须没有学问。如果有学问,他就去做研究、考证的工作了。第二,他必须没有天才。如果有天才,他就去做研究,写小说、诗和戏剧等创作性工作了。第三,他必须能活得相当久,否则就无法译完。很侥幸,这三个条件我都具备,所以我才完成了这部巨著的翻译工作。”一席话赢得笑声掌声一片。
24岁那年,梁实秋初出茅庐,就敢质疑鲁迅的翻译,认为其是“硬译”“死译”,说这“稀奇古怪的句法,读了等于不读”。鲁迅气得吹胡子瞪眼,毫不客气地给梁实秋安上“资本家走狗”的头衔——不过,这不排除“文人相看两相厌”的可能。
在梁实秋的《骂人的艺术》一文中,有一条很醒目:“不骂不如己者”。这么说来,他说鲁迅的不是,难道没有蹭热点的嫌疑吗?
把“骂人的艺术”玩得出神入化后,梁实秋却不像狗仔队那样一味地揭人家的短。该钦佩的钦佩,该直言的直言,坚持自己的文学主张,坚定地笔耕不辍,虽身居陋室,也不改其乐。
雅舍“蓖墙不固,门窗不严,邻人轰饮作乐,鼾声,喷嚏声,吮汤声,均随时由门窗户壁的隙处荡漾而来”。
然,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雅舍地势高,先得月色,可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又有梨树两株,天亮时,青光从树间筛洒而下,地上阴影斑斓,此时尤为幽绝。”
梁实秋一边论战,一边闲云野趣,不知不觉几个章节的《雅舍小品》就写成了。现今《雅舍小品》已出版五六十次,创造了散文出版的神话。
朱光潜曾说:“大作《雅舍小品》对于文学的贡献在翻译莎士比亚的工作之上。”
梁实秋文风诙谐,在他的小品文里,世相事态活灵活现。比如他在一篇名为《男人》的杂文里写道:
“有些男人,西装裤尽管挺直,他的耳后脖根,土壤肥沃,常常宜于种麦!袜子手绢不知随时洗涤,常常日积月累,到处塞藏,等到无可使用时,再从那一堆污垢存货当中拣选比较干净的去应急。
有些男人的手绢,拿出来硬像是土灰面制的百果糕,黑乎乎黏成一团,而且内容丰富。男人的一双脚,多半好像是天然的具有泡菜霉干菜再加糖蒜的味道,所谓‘濯足万里流’是有道理的,小小的一盆水确是无济于事,然而多少男人却连这一盆水都吝而不用,怕伤元气。两脚既然如此之脏,偏偏有些‘逐臭之夫’喜于脚上藏垢纳污之处往复挖掘,然后嗅其手指,引以为乐!多少男人洗脸都是专洗本部,边疆一概不理,洗脸完毕,手背可以不湿……”
他讲到学生时代大家的吃相,更为有趣。“快到吃饭的时候,食堂门口挤得水泄不通,一股菜香从窗口荡漾出来,人人涎流万丈,说句时髦话,空气是非常的紧张。大家共同研究,发明了四个字的诀窍,曰:狠、准、稳、忍。遇见好吃的菜,讲究当仁不让,引为己任,旁若无人,是之谓狠。一碗的肉,块头有大有小,有厚有薄,有肥有瘦,要不假翻动而看得准确,何者最佳,何者次之,是之谓准。既已狠心,而又眼快,第三步工作在用筷子夹的时候要夹得稳,否则半途落下,费时耗力,有碍吃相,是之谓稳。最后食既到嘴,便不论其是否坚硬热烫,须于最短时间之内通通咽下,是之谓忍,言忍痛忍烫也。吃相到这个地步,可以说是没有挑剔了。”
梁实秋爱吃红烧肉,但最怕自己做红烧肉,因为10次烧肉9次烧焦。他还爱吃北京糖葫芦、蛤蟆酥、羊角蜜、老头儿乐、肖梨、糖梨、沙果……他最为人称道的,还是下笔时的那股“酸爽狠辣”劲。
梁实秋论女人:“假如女人所有杜撰的故事都能抽取版税,那很容易致富。”
说孩子:“我一向不信孩子是未来世界的主人翁,因为我亲见孩子到处在做现在的主人翁。”
谈吃肉:“无竹令人俗,无肉使人瘦,若要不俗也不瘦,餐餐笋煮肉。”
评安宁:“若要一天不得安,请客;若要一年不得安,盖房;若要一辈子不得安,娶姨太太。”
梁实秋的幽默在骨子里,这“老顽童”旧学根底深厚,兼有西学所长,使得他的小品文风趣诙谐又足够雅致。
他率真敢爱,晚年丧妻后,72岁的他又续弦,娶了比自己小28岁的女明星韩菁清,虽然外界很不看好,但他俩相濡以沫、琴瑟谐和。
好友冰心曾如此评价梁实秋:“一个人应当像一朵花,不论男人或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一个好朋友。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只有实秋最像一朵花。”
不过,就如此花一样的美男子,也留下了遗憾:觉得太多的书没有读;和许多鸿儒也没有深交;亏欠那些帮助过他的人的情谊;和陆游有同感,但悲不见九州同……
好在梁实秋骨子里生性乐观,虽然细腻,却并不忧愁,虽然善感,却并不哀怨,用他的那个名句来总结,正恰当不过:“你走的时候,我不去送你;但是你来的时候,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都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