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财门儿

2018-11-13 22:19婧介
湛江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大娘媳妇姥姥

◎婧介

摩天轮,是城市的一只大眼睛,一只便够,它看你,你也看它,你还可以雇它带你看看它们和他们:方圆几十公里的风物,尽是它的眼界。

蔡荭喜欢摩天轮。妈妈带她几次乘览,都在晴光洒照的白天。蔡荭觉得,摩天轮仿佛是一直在原地守候的老朋友,而她向往某日,由老朋友带她一起看夜景。

月光迷蒙,灯光灿美,两光交融出一种幽淡,微微照亮一方四面为窗的空间,以及空间里孤身的蔡荭。这透明却封闭的小屋,正一点一点,朝着更高的黑夜爬升。蔡荭无意中发现,她的左邻右舍在抵达顶巅之际的愤颜怒态。那种红色的声音,泛散出大把大把的原味,化成悬在屋底的血滴。待那滴血垂直穿透摩天轮的直径,撞到地面,便溅成一个飞着毛边的圆,好像那滴血长了一圈纤维……

全身猛然抽搐,蔡荭疑惧着睁了睁眼。原来是一场梦。翻个身,蔡荭把一只腿跨出被子透透气。冬夜的寒意,被拒在门窗外旋舞。

“荭荭,刚才大舅来电话,大姥姥刚过去了,咱们快过去吧。”妈妈一面说着,一面换衣。蔡荭揉揉眼,哈哈欠。之于说者与听者,这条关于大姥姥的死亡消息,在两人意料之内。

等蔡荭和妈妈赶到大姥姥家,午夜已过。因大姥姥抢在午夜之前咽了气,所谓停尸三天,这第一天就算过了。

蔡荭的大舅、大舅妈、大姨、小舅都在,大舅家的表哥也在,独不见大姨家的表姐。小舅翘着二郎腿,蜷在沙发里抽烟。蔡荭随妈妈在大姥姥遗像前磕满了四个头,所谓“神三鬼四。”大舅、大舅妈、大姨回磕了头,所谓“孝子头,满街流。”

活人互磕这功夫,郑母消停在棺材里,也端正在相框里。棺材里的郑母,穿戴好了寿衣,平躺在黄绸褥子和白绸被子之间,所谓“铺金盖银”,那两只眼睛,已彻底由二饼变成二条,安静而不亲切。相框里的郑母,一张黑白的脸,一角黑白的笑,加之被放大的异于常人的比例,亲切而又荒凉。遗像直观着遗体,仿佛死者想借棺材里的尸,还相框里的魂。

把郑母家的两间小屋合计起来,也抵不上儿子家或女儿家一个客厅,难怪宝贝孙子和宝贝外孙女都不愿在这里多待。这会儿,屋子又给郑母占去一间设为灵堂,余下的大活人们,不得不挤一挤。郑母的娘家亲戚也来了。

才几日不见,大舅的额头上红了三道,大姨的眉角上黑了一块。蔡荭听说,病了一阵子的大姥姥,终是随着大舅的手和大姨的手在眼前的上空交织而瞑目。如此,大姥姥眼睑内壁的最后一刻,该是安生的景象。

蔡荭的姥爷和姥姥,驾鹤驾得早,西去有几年。姥爷的唯一胞兄,被蔡荭唤作大姥爷,今晚驾鹤的这位大姥姥,也就是姥爷的嫂娘,妈妈的大娘。前两年,大姥爷一踹腿,先陪弟弟和弟媳去了。大姥姥一直瞧着他们三缺一。这一桌,终于在今晚凑齐。自此,姥爷和姥姥,大姥爷和大姥姥,四位老人皆已见过了阎王爷,落户于阴曹地府。他们又可以尽兴搓麻,复原从前。

这一辈子,老哥俩持续着亲善的兄弟之情,妯娌间也无甚不好,两家不时往来走动。哥哥郑乾和弟弟郑坤,各自生养了一双儿女,把四个孩子的名字排成郑金、郑银、郑铜、郑铁。听起来像是越往后越不值钱。郑金和郑银,是老大郑乾家的兄妹;郑铜和郑铁,是老二郑坤家的姐弟。郑铜,即蔡荭的妈妈,所以,蔡荭叫郑金大舅,叫郑银大姨,叫郑铁小舅。其实细究一究,郑金和郑银是蔡荭的堂舅和堂姨,郑铁才是亲舅。不过是个称呼而已,也就亲的堂的混着叫了。况且,四位老人在世时总说,论亲戚,总归是堂的亲,跟亲的一样亲,表亲才靠不住,古话说得好,“一表三千里,一堂五百年。”

四位连亲带堂的兄弟姐妹,倒是占了四种生活状态:郑金,婚了二十来年,儿子郑小金念着大学;郑银,寡了将近十年,女儿樊小银念着技校;郑铜,离了不到五年,独自抚养着快上高中的女儿蔡荭;至于郑铁,三十大几了,还浪荡着,没家没业,只有高不成,没有低不就,周遭好像难见谁比他更低。

郑银和郑铁,这对堂姐弟有着及时行乐的共识,总是切磋不尽。抽喝玩,是两人的生活主项。不过,说到捞钱的本领,堂弟郑铁实不及堂姐郑银。两人的经济景况明摆着。

郑银的亡夫老樊,曾是公务员。下海经商潮起的时候,郑银恨不能一脚把老樊踹进捞金大军,而他实在只是习惯文件材料报纸公文,任她闹离婚,他也不碰海。老爹郑乾看烦了女儿这般折腾着过日子,索性离婚算了。但郑母坚决不准小两口胡来,她在街道做调解工作,专为人调解夫妻矛盾,岂能被女儿女婿的离婚打脸。随着社会转型,形势大变,公务员的待遇日渐优厚,民间谓之金饭碗。可老樊没把金饭碗端上多久,生癌而逝。郑银则早就从单位辞了职,什么来钱干什么,常常游走于模糊地带,且自悟一条真理:钱比男人靠得住。赚钱之后,郑银没断过男人,纵然年纪越来越大,甚至和她快活的男人们都有家,快活更实用。

郑金和郑铜,这对堂兄妹总体来讲没什么交集,基本各过各的。郑铜是企业普通职工,在郑金的榨金机里,榨不出多少成色。一心想在堂哥的榨金机里刮些金渣子的,是郑铁。郑金在证券公司上班,是投行部经理。郑金媳妇在教育局上班,是财务科科员。

郑金媳妇自打嫁入郑家,和婆婆小姑之间,一贯勃溪相向。郑母曾巴望儿子休妻,再挑更好的。不准女儿女婿离婚,坐等儿子儿媳离婚,既当岳母又当婆婆的妈,一不留神就双重标准了。但郑金媳妇是不吃素的高手。当郑母表功是婆婆伺候了儿媳坐月子,郑金媳妇噎回一句话:“你伺候我坐月子,是因为你馋我娘家送来的鹅蛋。”郑母气得巧舌打结。郑银看不过,前来助母,郑金媳妇又噎回一句话:“穷记脸,富记腰,瞧瞧你脸上那块大胎记,还不好好操心操心自己的穷命。”郑银才和老樊为跳海不跳海的事儿干了一仗,到娘家又听见这种谶语,火得直冲上去,狠薅嫂子的衣领。郑母还得含着打结的舌头来拉架。在婆婆儿媳小姑的热战中,老爷子郑乾装聋哑,儿子郑金和稀泥。

天将拂晓。灵堂里传出唱诵《大悲咒》的旋律。一道素净的声音,从单调中拨开万物,悠悠缓缓,弥散了整个空间,明明近在耳畔,却像远在天际。超度,仿佛是一种肉眼看不见的涟漪,一切慈悲都浩荡在慈悲的余韵里。窗外,飘飞着如愁一般轻细的雪丝。地上薄薄一层的湿漉漉,宛似山间晨雾中的小径。

蔡荭醒来时,房间已经披好了孝,连镜子也罩着白布,总之都有讲头。有意遮着的,无意扔着的,处处皆白布。除了和大姥姥平辈的老翁老妪,男人女人都要戴孝。女人们戴着头箍,男人们戴着孝帽。男人们腰间还拴着一根孝带。郑金的孝帽孝带是本色布;老樊若在世,他的孝帽孝带要用漂白布。之所以相差,因一个是儿子,另一个是女婿。祖宗们在血统论上丝毫不含糊,儿子就是儿子,而女婿总归是外姓人,白也是漂白,不然何至于老话说,“宁看儿子腚也不看女婿脸。”

妈妈拿来一只头箍帮蔡荭戴上。蔡荭的头箍一侧,有蓝毛线缝制的一小朵蓝缨球,以示她为死者的外孙辈,叫“白眼儿”。郑小金的孝帽一侧,有红毛线缝制的一小朵红缨球,以示他为死者的孙辈,叫“红眼儿”。不过,是孙子的一般都叫大孙子。死者若有重孙辈,需在一小朵缨球旁再加一小朵缨球。

郑家出资不菲,雇了一位操持白事儿的人,俗称“大了”,一了百了的“了”。能一了百了的,只会是那位死者。活人里有太多的事儿妈,事儿妈嘴里有太多的妈妈例儿,而谁家丧葬的经验都不多,以防露怯,就请“大了”,花钱买省心。郑家请的这位“大了”,是个中年男人,穿一件貂皮大衣。接下来的情形是,也不知那位“大了”在何时从何地钻出来,吩咐几句,就又不见。据说,这种专业人才,经常是同时一仆几主。

把头箍戴好,蔡荭出门走了走。雪丝依然在飘飞,扑到脸上冰润润的。郑家住一楼。楼口拉了一盏黄色的长明灯,楼外搭了一个绿色的帆布棚。棚外溜达着几个戴孝的男人,棚口闲坐着几个戴孝的女人。大约是屋内装不下了,他们只好到屋外受冻。楼道里堆着纸扎的金山银山,山脚下有一头纸扎的牛,都是郑金郑银孝敬郑母的。蔡荭想起那年,他们为大姥爷烧了一匹纸马。大姥姥给蔡荭讲,男人要马,女人要牛,男人一辈子赶路,女人一辈子洗刷,牛可以帮女人喝掉所有污水。楼前的空地,被花圈和花篮站了岗。蔡荭念着挽联上的字:这个是“沉痛悼念”,这个是“一路走好”,这个是“音容犹在”,这个是“含笑九泉”……未及念完,妈妈喊蔡荭回屋吃早点。

窗外的飞雪渐渐密集起来,纷纷而坠,簌簌而落,使地上薄薄一层的湿漉漉,结出绵绵一层的白茸茸。吊唁的人仍在陆续来,捎来一股冷腥味,头发上和外套上长着的那些银毛毛,进屋便开始融化。屋内的红色地砖,被各式鞋底重叠着踩满鞋印,黑腻腻,乱花花,好像红尘的恼丝在交缠盘错。

亲眷几乎到齐,后来者多是客,不是郑金夫妻的同事,就是郑银的熟人。是客总归有客情,坐不多久即告辞,也使郑家流动流动,不至于堵塞。来者向郑母鞠鞠躬,郑金夫妻和郑银给人家磕磕头。来者掏出份子钱,劝慰死者家属节哀顺变。蔡荭在一旁看着,看久了也能看出一些门道:凡拿腔拿调的,都是大舅和大舅妈的人,而没腔没调的,才是大姨的人。

有一位妇人,对蔡荭来说可不是生人。伊是蔡荭的大娘,吊唁身份是郑银的老同学。伊坐在郑银和郑铜之间,一边是老同学,一边是前妯娌,对话切换着来。

一嗓子高叫冷不丁传入屋内。先闻其声,后见其人,一位半老的妇人一路左摇右晃,哭天闹地,一直从门外哭闹到郑母灵前:“老姑哎……啊哟哟……我来晚了呀……啊哟哟……我的亲姑哎……啊哟哟……说走就走了呀……啊哟哟……可疼死我了呀……啊哟哟……”从昨晚到今早,除了交流必要的话,郑金和郑银谁也不搭理谁。这下子,兄妹俩都被两人表姐的一番哭天闹地感染得有些哽咽,一起上前,把表姐搀将起来。那表姐自裤兜儿里掏出手绢儿,对表弟表妹抹一回泪。

为死者而办更为活人而看的葬礼,堪称一场全聚会,几年不见的,借此重了逢。大家聚到一起,话题当然绕着死亡本身——

“死在冬天是大好事儿。”

“可不是么,死在夏天还得花钱租冰柜。”

“打入冬就没下雪,今儿个终于下了,这真是老天爷出面给郑娘送行。”

“多大年纪来着?”

“七十三。”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

“哎,郑娘没迈过这个坎儿。”

“死得利索就好。”

“说的是呢,人呀,死得利索是上辈子修来的福,自己不遭罪,也不给儿女找麻烦。我们邻居就是,栽个跟头就死了。”

聊着聊着,大家的话题有了随机性的跳跃——

“这件毛衣倍儿好看,织的还是买的?”

“织嘛呀,这两年眼睛花得厉害,颈椎也不行了,这件毛衣还是前年买的,好看吧?”

方才那位哭天闹地的郑母的侄女说着,站起身来转了一圈儿,全方位展览着她前年买的毛衣。

邻人文大爷找上门来,郑金迎上去。拄着拐杖的文大爷,推了推眼镜,说郑家贴在楼口的字条,把“恕报不周”写成了“怒报不周”。郑金闻言,又羞又糗,连连感谢文大爷。郑家这么些男女老少进进出出,竟然都是睁眼儿瞎,还要一个外人指明错误。郑金越想越气,连连数落郑银没文化,连一张字条都写不对,简直丢人现眼,让人笑掉大牙。

郑银叼着烟不抬头:“我哪儿比得上你娘们儿有文化?成天在教育局里装腔作势。”

郑金媳妇脱众而出:“你说谁装腔作势?我呀,就是比你有文化,不光比你有文化,还比你会教育孩子。我们家郑小金考上大学了,你们家樊小银呢,那就是一块混技校的料。姥姥平时怎么疼她的,现在姥姥没了,她连来都不来,名副其实的白眼儿狼。”

郑银直冲上去,狠薅嫂子的衣领。

众人紧忙拉架。

当天晚间,送路。楼道里那些纸扎的金山银山和那头纸扎的牛,还有备好的纸钱,在午夜之前,被郑家送到附近的十字路口处烧掉。边烧边哭。烧完哭完,不可原路返回,必须绕路返回,以免亡灵跟着回来。郑金媳妇穿了一双拖鞋,那种包裹脚后跟的毛绒拖鞋,却仍嚷冷,抱怨绕路。走在后面的郑银,临时起个意,找准步伐的节奏,照着郑金媳妇右脚后跟重重来了一脚。哎呦一声,郑金媳妇右脚迈出去,右鞋留原地,右脚和右鞋分了家。

郑金媳妇即刻站住,悬着右脚:“我鞋掉了。”

郑母的娘家亲戚说:“不能回头。”

郑金媳妇直挺着身子,像被点了穴:“不能走回头路,还不能回头啊?”

郑母的娘家亲戚说:“不能回头。”

郑金媳妇急得很:“那我现在怎么办?这是谁踩我鞋呀?”

郑银已经走到郑金媳妇前面:“我不是故意的。”

郑金媳妇气得很:“我说谁那么缺德?你不是故意的就见鬼了。”

郑金不干了:“你怎么回事儿,见嘛鬼啊,多不吉利,赶紧呸。”

郑金媳妇朝着郑银的背影:“呸呸呸。”

郑金看了看郑金媳妇的金鸡独立:“你就乎就乎吧,就乎就乎就到家了。”

郑金媳妇不敢回头,一瘸一拐又自言自语:“新买的拖鞋呢,真浪费。”

翌日清早,出殡。郑母的平辈人留守家中。在灵车出发开往殡仪馆前,穿貂皮大衣的“大了”及时出现,还有节目。孝子郑金一家站在棺材一侧,孝女郑银则和“大了”站在棺材另一侧。对着郑母的遗体,“大了”说一句,郑银学一句,边学边用蘸了水的棉球在死者脸上轻擦。其言一套一套,谓之开光:“开眼光,看四方;开耳光,听八方;开鼻光,闻物香;开嘴光,吃饭香;开心光,亮堂堂……”最后,“大了”让郑银摔碎开光用的镜子。合上棺盖,“大了”让大家再哭一哭。临出门时,郑金抱罐儿扛幡儿,他扛着写有“西方接引”的招魂幡儿,仔仔细细在屋内扫了一圈儿,要确保把亡灵扫走,角角落落不能遗漏。上灵车前,抱着遗像的长子长孙郑小金,手起碗落,把一只泥碗照着脚畔的砖头摔去。众人下跪磕头。咻——嗙——放完二踢脚,长长的车队上了路。到达殡仪馆前,打狗棒由郑小金丢到车窗外。

到了殡仪馆,一边排队等厅作遗体告别,一边选买骨灰盒。蔡荭像在博物馆参观珍品一般,欣赏那些小匣儿。镶了玉的最是好看,不过钱也好看,明码标价:人民币五位数。郑银想买一只双人匣儿,把老爹的骨灰移出,和老娘并骨,日后烧纸也方便。不满之意明明白白挂在郑金媳妇脸上,“¥”从两颗眼珠子里呼之欲出。郑金恐怕他娘子和他小妹在殡仪馆里薅起来,终是求着他娘子依了他小妹。

身处遗体告别厅,亲眼看着乐队吹吹打打,奏出黑白色的哀乐,奏得人心震颤,人情空绝,难有人不对生命发出就算一分钟的慨惜。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艺术问。

“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宗教答。

悼词,由铿锵的男声经麦克风传播全厅,一种体面的哀伤。最完美的东西,在广告里,最完美的人物,在悼词里。悼词里的郑母,一世为人的功绩被盖棺定论:丰功伟绩。在前大数据时代,无人能统计出,郑母究竟挽救了多少濒临破碎的家庭,而她的相夫教子及教子有方,实乃目目共睹。火化前,众人最后绕遗体一周,向遗体作别。郑母的遗容,已由殡仪馆妆饰过,更像悼词里的她了。

郑银终于崩成大溃,趴在郑母遗体外的玻璃罩上,涕泪泗流,越被劝越不依:“谁都别管我……妈妈哎……”郑银拍敲着,扭舞着,嚎鸣着,闹腾得像尸边的疯魔。也许这是对的,不疯魔不成死——郑银不疯魔,郑母不成死。只有郑金媳妇斜着眼睛不屑:“哼,活着不孝死了孝。”

为郑母致哀的花圈花篮也被火化,伴着一些抛掷到火中的硬币。不参与圆坟儿的外围人等,把身上的孝拆下来,一起投入火中去烧。

葬礼结束,众人回到郑家。进门之际,手脚并用一番。脚,要在门前铺就的草垫上踩跺;手,要到大锅里去抓小馒头来吃。在蔡荭的印象中,想见这种灵巧的小馒头,非葬礼而不得。末了,郑家在饭店宴请亲朋邻里,以资答谢。

三天后圆坟儿。

郑金端着骨灰盒撇嘴:“我就说嘛,你不给人家意思意思,人家不给你精心烧。”

郑金媳妇有些不耐烦:“你要那么精心烧有嘛用啊?海葬啊?你妈是大人物啊?”

原来,精心与否,大有殊异。郑母的骨灰,不是骨的灰,而是骨和灰,且是大块骨和少许灰。饶是骨和灰也不打紧,只要是郑母本人的,就烧高香。据说,殡仪馆有一种烧法,是几位死者一锅烩,任他谁的是谁的,横竖为每盒抓一把完事儿。家属不知情,还供得认认真真。若生子的保险生法是住单间,不让婴孩脱却自家视线,则火化的保险火法是烧单锅,亲眼目睹着尸进而灰出。不过,选择住单间或烧单锅,必须舍得多花钱。连人生的起点与终点,都需至亲肯为你多花钱,那么,在人生的起点与终点之间,可以自我做主的部分,你岂能不在意钱财呢?

郑银总算拨通了樊小银的手机,女儿说,她正和一帮哥们儿姐们儿在外地玩,暂时回不来,再说姥姥已经烧了,更没必要劳她回来。樊小银不在,圆坟儿时,郑家只好安排蔡荭为郑母开财门儿。

开财门儿,顾名思义,就是把财门儿打开,把死者的财门儿打开,才能收到活人烧的纸钱。开财门儿这个活儿,一般是穿着红衣服的小姑娘来完成。

骨灰盒四围,摆放着祭奠的贡品,以及,大姥姥生前喜欢的衣物。蔡荭穿着一件红色羽绒服,顺时针绕走三圈儿,再逆时针绕走三圈儿,就像一个赤影在悠悠打转,终归相互抵消,那六圈儿,就像没转过一样,她仍是立在原地,口里念念道:“大姥姥,给您开财门儿了……大姥姥,给您开财门儿了……大姥姥,给您开财门儿了……”

仪式结束后,大舅妈为蔡荭包了一个小红包。

郑母葬礼后那段时间,大娘对蔡荭殷勤起来,频频到校接放学,请吃饭。蔡荭瞒着妈妈。一次吃饭时,大娘终于吐露实情真意,问蔡荭是不是也想爸爸妈妈复婚。蔡荭知道,爸妈离婚后,爸爸住在爷爷家,而大大一家三口一直住在爷爷家。蔡荭不问,复婚是爸爸的意思,还是爷爷的意思,或是大娘和大大的意思。反正不拘谁的意思,都是蔡荭不排斥的意思。心绪起伏,有一种被外援的感觉,这感觉蔡荭很受用。爸爸的好和不好,一律是旁人的给定,于蔡荭,爸爸,并不是一种评价,爸爸就是爸爸,仅仅是一种血缘,是自我认定的本能的亲。好的爸爸是爸爸,不好的爸爸还是爸爸。这种情形,就像冷冷冰冰的标准,从来用作指点外人,而亲人熟人之间的底线,往往被情分逼退。

蔡荭提起大娘之意,妈妈不悦,有些反感前妯娌。郑母葬礼时,伊就把复婚之事说了又说,郑铜直接回绝,不可能。伊又想借孩子入手再试。这一招,果然有些效用。蔡荭可怜巴巴看着妈妈,双颊挂泪,很不甘心。直到妈妈说:“荭荭,妈妈呢,结婚不成功,但离婚很成功。”蔡荭仿佛在等待中向前滑行了很远,一切退路,霎时就黑着死掉了。

不久,蔡荭的爷爷驾鹤而飞。蔡荭被爸爸叫去参加葬礼。在这个形式上,爷爷和大姥姥无甚差别,不过是更换一具遗体罢了。

蔡荭的爷爷育有两女两儿:蔡子,蔡丑,蔡寅,蔡卯。蔡荭的爸爸是老小,即蔡卯。蔡荭的大娘,也就是蔡寅媳妇。蔡子蔡丑,分别是蔡荭的大姑二姑。大姑二姑都不怎么满意自己的名字。二姑尤嫌蔡丑不中听,自主改成了蔡美。可蔡老爷子改不了口,照旧“小丑小丑”叫着二姑娘,招呼大姑娘则是“小子小子”。

蔡荭从没见过大大蔡寅去上班。蔡寅信佛,自诩俗家弟子。这位俗家弟子,专用一间小屋供着一尊与人身等大的汉白玉佛像。平素烧香上贡,吃斋打坐,参禅悟道,还经常为亲朋邻里讲经说法,没有余力去上班。多年来,蔡寅潜心研修佛学,善给人看相看病,看准了几回,神乎其神的声名越加远播。到后来,看相看病的人只增不减,蔡寅开始收银子。

蔡家的大姐二姐,心眼子偏得格外明显。尽管大弟蔡寅有一身不必出门便能行走江湖的本领,姐妹两个却一向偏心于小弟蔡卯。她俩经常叨叨,蔡卯模样周正,老实本分,不像蔡寅,獐头鼠目,不务正业,成天招摇蒙人,充其量就是一个云山雾罩的大草包。

偏着小弟,势必偏着小弟的孩子。在蔡老爷子的葬礼上,大姑二姑也不避讳,一直拉着侄女蔡荭的左手右手不放,问长问短,塞钱塞物。侄子蔡小寅撞见此景,不停翻白眼儿。

蔡家只蔡荭这一个孙女,理应是她为爷爷开财门儿。

骨灰盒四围,摆放着祭奠的贡品,以及,爷爷生前喜欢的衣物。蔡荭穿着一件红色运动服,顺时针绕走三圈儿,再逆时针绕走三圈儿,就像一个赤影在悠悠打转,终归相互抵消,那六圈儿,就像没转过一样,她仍是立在原地,口里念念道:“爷爷,给您开财门儿了……爷爷,给您开财门儿了……爷爷,给您开财门儿了……”

仪式结束后,大娘为蔡荭包了一个小红包。

父亡母亡之后,郑金郑银兄妹俩爆发了激烈内战,为房。郑铁向着堂哥多些,郑铜向着堂姐多些。其实,关于父母双亡之后的财产分割,郑铜郑铁姐弟俩经历在前,却没有现成经验供堂哥堂姐参考。

郑铁一直和父母同住,父母过世后,顺势独占了父母的房子,父母所遗的一丢丢存款,也被他顺势独攥在手,不多久便花光了。但房子是住不光的。郑铜让了钱,不让房子。麻烦在于,老两口对这处房子只具使用权,并无所有权。房屋承租人是老爷子郑坤,房屋所有权人是郑坤的退休单位。老两口在世时,按月向单位交付房租。房改在老两口故去之后。郑铁有购买此房的优先权,加之折旧,要价不高。可郑铁每捞一笔就砸给花花世界,钱到用时方恨少。郑铜努努力,倒是买得起,但房子毕竟不如存款那般简单。不管是继承使用权,还是继承所有权,继承权是姐弟俩共享的,她没高境界到自己全额买下房子,房本却要写姐弟俩的名字,且房子实际仍归弟弟住。

对这处承租房,郑铁当然明白姐姐的想法,遂先在使用权上打主意,试探姐姐,老爷子没了这么久,是不是变更一下房屋承租人的姓名。郑铜也当然明白弟弟的想法,只说咨询过,子女达成一致意见,就可以变更。

没得到姐姐的慷慨,弟弟心里不快。你明明有房,连爹娘这破房的使用权都和我争。间接把弟弟堵回去,姐姐心里更不快。爹娘的存款你独花,爹娘的房子你独住,我不过想继承房子的一半使用权而已,合理合法。对存款,你不够意思,对房子,你还装糊涂。哦,险些忘了,我倒是实实在在继承了爹娘的一份大遗产:骨灰安放证。轮到定期出钱尽义务,你一个当儿子的,特别知道躲着走。

就这么着,蔡荭的姥爷虽已离世,却不改房屋承租人的角色。这是一个僵持的困局。不妨看开些,上一代谈不拢,下一代继续谈。那就是蔡荭和她尚未出世的表弟或表妹之间的话题了。

相比于蔡荭的姥爷和姥姥,大姥爷和大姥姥条件更好,寿命更长。老两口在世时,已把所住的房子买下了,老爷子郑乾是房屋所有权人。老两口多次表示,将来,这两间小屋,郑金郑银兄妹俩一人一间,莫争。但实情如蔡荭所见,大姥姥去世那晚,大舅的额头上红了三道,大姨的眉角上黑了一块。郑母的确是随着郑金的手和郑银的手在眼前的上空交织而瞑目,只不过,哥哥狠捣妹妹,妹妹死挠哥哥。郑母衰喘微微:“等……我……咽……气……再……打……”

郑金郑银遵从郑母的遗言,葬礼结束,正式开打。这一仗,盖过以往所有仗。哥哥的意思是,两间小屋全部归哥哥,补给妹妹一笔钱。妹妹嫌哥哥开价低得离谱,大骂哥哥黑心,所以妹妹的意思是,必须给妹妹一间小屋,何况这也是爹娘生前的意思。不过,郑家的房本在郑金媳妇手上,郑银处于劣势,只有闹。小姑越闹越凶,嫂子不理不睬。

姑嫂之间,宿怨太长。嫂子格外看不起小姑的做派,鄙之不是正经人,于是打出舆论牌,对亲朋邻里摆事实讲道理,说小姑整日不着家,对父母不尽孝敬之心,不出赡养之力,一切全是儿子儿媳在做,多劳理应多得,再者,小姑从前并无要房之意,见房价猛涨,才垂涎九尺于房。小姑从社保中心查完老太太的养老金明细,也向亲朋邻里求助,说哥哥嫂子照管老太太,纯属无利不起早,老太太的养老金无疑被哥哥嫂子私吞了,不然老太太一个人能吃多少喝多少,剩下那么多钱,都去哪儿了。

郑金媳妇啐:“胡说八道。你见着你妈平时吃嘛喝嘛了?你一年才滚回来几次?”

郑银也回啐:“你要是给我妈吃好喝好,她会瘦得跟猴似的?你就是不安好心。亲戚朋友外加老街坊,谁不知道你们婆媳关系糟透了?办丧事儿那两天,谁看不出我妈的脑袋瓜子小了好几圈儿?我妈就是你爷们儿帮你虐待死的。”

郑金急眼了:“血口喷人。你有嘛证据说我们虐待老人?当心我上法院告你污蔑。”

郑银红眼了:“王八蛋,下三滥,欺负我。你敢不给我房子试试?别把我逼急了。”

爸爸打电话来,让蔡荭去看看大娘。大娘病了。爸爸没多说,蔡荭也没多问,病了,无外乎头疼脑热。妈妈买了一只西瓜,一箱牛奶,叮嘱蔡荭,不能要大娘的钱。

见蔡荭两手满满探病来,蔡寅寒暄了几句。蔡寅媳妇闻声,蓬着头从卧室走出,似是刚刚睡起。蔡荭没看出大娘有显然的病态。大娘抿抿两鬓的发,慢条斯理问蔡荭,看大娘像不像病人。问话的声音,仿佛从细长的管道里传来,迟缓间隐含一种疏离。蔡荭赶紧摇头,她确实没看出大娘有显然的病态,可当她看向大大,发觉还是有种说不出的不寻常。蔡荭不想乱问,只好一分一分数时间,数够十几分钟,觉得可以了,起身辞别。

“谢谢你来看大娘,这钱你拿着。”

蔡荭推过去:“不了,谢谢大娘。”

大娘推过来:“拿着。”

蔡荭再推过去:“不了不了,谢谢大娘。”

大娘再推过来:“拿着。”

大大吭声:“让你拿着就拿着。”

蔡荭尴尬着表情:“我不能要大娘的钱。”

“我的钱怎么了?怎么就不能要?”

大娘骤然翻脸,起身去拎那只西瓜和那箱牛奶,左右拎着,一齐甩到门口:“你不能要我的钱,那我也不能要你的东西,你把这些通通拿走。”

蔡荭登时发愣。

大娘走回卧室。

大大走到门口:“我都说了,让你拿着就拿着,你这孩子怎么那么犟呢?得了,东西我替她收下,你别往心里去。”

有一道裂缝,横切了西瓜翠绿的弧纹,一个微开的角度,从紧邻瓜皮的白瓤深入到中心,好像红色的一线天。牛奶纸箱被地面的冲撞瘪掉了原有棱角,横不平竖不直的变形,斜在墙边。

回家的路上,蔡荭酸着鼻子抹眼角的湿,喉咙里压着一场冤哭。回到家,蔡荭在电话里对爸爸告状加埋怨,因为这场莫名其妙的探病,完全因爸爸而起。

“大娘是不是得了精神病?”

“晚期。”

“癌症?”

“活该。你爷爷尸骨未寒啊,她就大闹,要赶我走,这么蛇蝎心肠的人,她不得癌谁得癌?再说了,那套房子是她的吗?那套房子是你爷爷的。我有四分之一的继承权,住在那里,合理合法。何况你大姑二姑都同意把她们的四分之一让给我,照理,那套房子的四分之三都是我的,可我只住了一小间。她一直惦记独吞那套房子,她儿子以后结婚都够用了。我就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撺掇我复婚不成,又撺掇我再婚,巴不得我趁早滚蛋。你爷爷病重那阵子,我天天守在家,她不但不赶我,还对我喜笑颜开,因为她用我。她可不想以跟单位请长假扣工资的代价来伺候你爷爷。她心术不正。这不,把我赶走没多久,她也遭了报应。活该。”

电话里的话,以充够了电的不可挡的气势,奔入蔡荭的耳朵。蔡荭再次发愣,她从未听过爸爸这样咬牙切齿,就像她从未见过大娘那样怒发冲冠。

“你爸爸呀,一般不会这样,看来你大娘呀,哎……”妈妈叹了叹,又问:“你爸爸没说你大大的态度吗?”

“没,一直在嘚啵大娘。”

“喏,这就是你爸爸未成年的逻辑。两口子为了共同利益,一个唱红脸儿,一个唱白脸儿,可你爸爸总能把哥哥嫂子分清楚,你大大当真是以慈悲为怀的大善人,会默许他老婆不容他弟弟吗?”

蔡家请蔡荭来为蔡寅媳妇开财门儿。于此,蔡卯无甚意见。嫂子毕竟驾鹤而飞,活人总要给死者下个台阶,何况弟弟已经搬离了老爹的房子,即哥哥的家,哥哥待弟弟又如从前一般好。至于那个四分之三和四分之一的问题,没了外姓人捣乱,不如暂时搁置。

成年人与成年人之间因着钱财,成年人与未成年人之间因着钱财,活人与死者之间,仍旧因着钱财。蔡荭感觉,那个反常的大娘仍在对面,一次次把钱推过来。而现在,蔡荭要为大娘开财门儿了。

骨灰盒四围,摆放着祭奠的贡品,以及,蔡寅媳妇生前喜欢的衣物。蔡荭穿着一件红色小外套,顺时针绕走三圈儿,再逆时针绕走三圈儿,就像一个赤影在悠悠打转,终归相互抵消,那六圈儿,就像没转过一样,她仍是立在原地,口里念念道:“大娘,给您开财门儿了……大娘,给您开财门儿了……”

仪式结束后,大姑二姑抓紧一切机会疼侄女,为蔡荭包了一个大红包。

一年时间,蔡荭前后开了三回财门儿,挣了三个红包,她把红包们攒在一起,瞧着意外之财发呆。

圆坟儿那天,作为蔡寅媳妇的老同学,郑银也去了。蔡荭顺坐大姨的车。返程时,大姨一面开车,一面叹息:“想不到哇想不到,前阵子你大娘还好好的,不过话说回来,人一共就几十年活头,有嘛都别较真儿,嘛病都从气上得,对不对……”蔡荭坐在后排,从横窄的车内后视镜里,看到大姨四分之一的脸,只有眼睛和鼻梁的脸,而大姨一直发声的嘴巴,不在这块镜像里。蔡荭刚想说话,大姨的手机唱起来。

郑银接起电话:“喂?——我在哪儿关你嘛事儿?——少废话,没空和你扯淡,说过无数遍了,我就要一间房,合理合法。——谈嘛谈?还有嘛好谈的?不是我的我也不要,是我的我绝对不让,你别想打发我。——你说我想干嘛?我要房,给我房……”

蔡荭听懂了,大姨的电话那端,是大舅。

那夜,蔡荭又梦见了摩天轮之夜。

月光迷蒙,灯光灿美,两光交融出一种幽淡,微微照亮一方四面为窗的空间,以及空间里孤身的蔡荭。这透明却封闭的小屋,正一点一点,朝着更高的黑夜爬升。蔡荭无意中发现,她的左邻右舍在抵达顶巅之际的愤颜怒态。那种红色的声音,泛散出大把大把的原味,化成悬在屋底的血滴。待那滴血垂直穿透摩天轮的直径,撞到地面,便溅成一个飞着毛边的圆,好像那滴血长了一圈纤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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