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泪，喊出水的雪崩（组章）

高 伟

今夜我比死亡还黑比伤口还疼

我的爸爸，我亲爱的爸爸，是谁把你变成这个样子？

你躺在病床上，听不见我的叫唤。

我从来不曾像今天这样叫你。我今天就是要这样叫着你，叫你一宿。不是为了你的应和而是我要这么让自己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

我从来不曾主动握紧你的手。我只要爱人握着手，不停地要。

我为什么不在你好好的时候，握握你的手，让你感到我的亲热？

现在我握着你的手。我要握你一宿。

你不知道被我握着。在你不知道被我握着的时候我才握着你。我多么混呵！

我亲爱的爸爸，我的差三岁就百岁了的爸爸。

我是你的女儿，你的老生女。

你那么老了才生下我，拉扯着我看我长大，看我长大让你变得更老，一直老到没有。

我是你的复制品。我是从你的命中移下来的东西。我是你的截图。

我的脾气和你一样呵，不喜欢作声。

你为了把自己变成灰，先变成活着的人。

现在你又要快变成灰了。死亡就是一场把人变成灰的游戏。

我也是。在玩这个游戏。为了有一天把自己变成灰，先在肉体里面经历万劫不复的生。

亲爱的爸爸，你看我正在亲吻你。我怎么现在才亲吻你呵，你快变成婴儿的时候我才想起来亲吻你。

我要爱人的亲吻要得那么饿。

吻是多么好的东西呵，我却想不起来给你一个。

你是我亲爱的爸爸呀，你给了我命，我却总是忘了给你一个具体的亲吻。

爸爸，我正在为你祈祷。我不知道祈祷你活？还是祈祷你安息？

你活着只剩下疼痛。我比你还疼。

你安息了就没了。我的生命一大部分也在没。

亲爱的爸爸，我在为你祈祷。祈祷你不疼。祈祷，疼痛不要再在你老旧的身体上寻欢作乐。

今夜我比死亡还黑，比伤口还疼。

我正在看死亡怎样取走我爸爸的命

一支蜡烛正在把自己的最后一滴气血用完，那是我爸爸的最后一天的命。

爸爸，今夜你躺在你的最后一天里面。最后一夜的这个夜呵，终于作为夜，夜一样降临。我正在听你的粗鲁着的呼吸

你终于只剩下这个呼吸了。疼痛已经从你的身体里转移，把你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

爸爸，听完你的这个呼吸，我就再也听不到你了。

满世界有的是那种被叫作爸爸的男人，没有我的这种事情了。我再也没有一个可以叫爸爸的人了。

属于我的叫爸爸的这个词，眼看着就要消失了，眼看着就要被棺木抬走了，眼看着就要把这个词的每一个比画，烧成粉末了。

爸爸，现在你还活着，你还在呼吸。

我不睡。我在等着死亡来取你。我要不眨眼地看着死亡是怎么来取你的，我要看着死亡在怎样取走你的命，是猫一样狡黠？还是窟隆一样空洞？

你的腮，陷了下去，像两把勺子，挂在脸上。

我就是要看看死亡的算计还有什么花招，还能好意思成什么样。

你都快一百岁了，死亡这厮也不放过你。它熬你，熬油一样熬你。

它熬你熬到不放过你最后一滴气血。

它非得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光在怎样灭：光灭的形态！光灭的款式！

我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死。

死在轮子下。死在医院里。死在自己挂成的绳子中。死在癌里。

爸爸，只有你寿终正寝。你的死法是所有的死法中最好的死法。世人多想照着你的死法去死。

爸爸，可是我多么心疼你的死法。和你一起活着的人早就不疼了，只有你的疼持续着，疼到现在。

你的疼多么孤独！这孤独多么绝世！

只有你把自己一点一点全丢掉，丢到没有可丢的了死神才放开你。

在世间，没有一种死法是好的死法。

突然的死 。猛烈的死。 疼痛的死。寿终正寝的死。

爸爸，我是从你的命里取了来的命，你的死就是我的死。

你放心地去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活着的时候你老实，活不成自己。死了之后你要好好地活自己。在天堂里，活成一个没有尘世户藉的孩子。

爸爸，我的身体里面一直会住着你的死。

上帝是个不回答为什么的上帝。你若不肯再说，我就不再问。

你终于从爸爸变成相片了

知道你还热着的身体就要变成灰了，我知道了什么是倒计时。

是的，这才是真正的倒计时。

你离灰的距离，比纸片的这面到纸片的那面还近了。

爸爸，我除了束手无策还是束手无策。爸爸，你瞧你养我有什么用！

爸爸，你已瘦到没有。全人类属你衰弱，死亡对你的缠绵却毫不松动，像个性欲旺盛的男人一点也不阳痿。

爸爸，你这么老的一个人呵，已经没有一丝力气拿出来抵抗，连一个蚂蚁都打不过。

爸爸，你老旧得毫无敌意，谁让你连喘气的权力都不允许了呵？

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坏人在做着坏事，独断专行的人正在强奸着健康的人民。

死亡呵，你干嘛不去对准那些有害的人，却来专心致志地对付我的爸爸。

我的手无寸铁的爸爸我的只剩下喘气的爸爸，我的无公害的爸爸我的比绿色食品还善良的爸爸，我的只剩下一把骨头了的爸爸我的，差几百天就一百岁了的爸爸呵。

死亡呵，你有种的就去教训那些蛮横的人，你不要和人类一样欺软怕硬！

爸爸，你这个爸爸，一不留神 就变成相片了。相片伪装成你在冒充爸爸。

从爸爸变成照片，我目睹了这一切，熟悉这一切的流程，晓知这一切的步骤。

这多么残忍。这残忍的设置，要的是什么意图？

一个老人，已经多么可怜。他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被剩下。

一个年轻人，如果能够老成一个老人，就别被时间欺负了吧，他已老到没有性别，惊心动魄地老下去，已经是多么大的勇气。

有没有一个上天的法律，布下神旨：不可以欺负一个老人。如果生命要死，如果老人的命要取消，就让他，在梦中取消；在夜间，突然没有。

上帝呵，如果你是一个爱人类的上帝，请重新开天辟地，重新，创造生创造死，让死亡不被目睹。像取消旧的一天那样无视觉地，取消一个老人的生命。

爸爸，我想你。思念像个惯犯，连警察都抓不住。

我的眼泪，喊出水的雪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