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中美
一早起来,去搭和我们文联一起挂钩在安南村的电信局的公务车。夜里下过雨的天还阴着,街面到处还是潮湿的。早起的清洁工人戴着宽檐雨帽正在清扫街道。去到电信局院内,稍稍等车的当口,雨,又下来了,细细地、稍无声息地洒在院子里的一应事物上。这是此次入户遍访采集农户信息的第三天。我们挂钩在漾江镇安南村的两个单位和镇、村一起,挨家挨户入户走访,逐一采集农户信息,填写农户信息采集表。这次采集,除了家庭基本信息,主要是了解农户的家庭经济状况、主要收入来源、年总收入及人均纯收入、家里有没有重病患者及上学孩子、其需要的经济支出及负担程度等,以此把摸户、村、镇及至漾濞全县的脱贫攻坚“脉搏”。六月末七月初,正是雨水丰沛的时节,连日来,雨一直断续地下,往往是前一阵雨淋湿的伞还来不及晾干,下一阵雨又来了。
路窄车多,30公里的路,车行一个钟头有余。去到安南村委会门外,见村总支部书记、村主任张强的车,副主任小杨的车,镇里挂钩组木钢的车都已经到了,副支书李富强的摩托车也停在近门前。大门外的水渠里,一渠清水依然汩汩流淌,因为夏季雨水繁密的缘故,水量看上去比平日大了一些,而水流还是那么清澈。在整个的苍山西坡,几乎每两座山之间的箐里都有流水,这些从苍山下来的流水,灌溉田地,滋养村庄,使得这些不知年岁几何的古老村庄,因着这一道道清泠的流水而充满了灵动之气。门外路下的几株核桃树翠叶滴露,硕果满枝,一组组核桃已经长足个头,只在雨水和时光里,努力蕴蓄着内里的丰满。再过两个月,农人们就将迎来又一年的核桃丰收,届时,男上树女拾果,辛苦的劳作里,充满日月有凭的踏实与欣慰。
安南村委会下辖5个村民小组:下坝,登头,银甲,安南,大麦地。县、镇、村联合工作组十多人,第一天访下坝、登头,第二天访银甲、安南,今天要访的是村委会所在的大麦地村民小组。经过简短的分工,所有人员分成5个小组,开始入户。村中主路是水泥路,而入户的泥巴小路却多稀糟。逐户走访,填表,请户主确认签字。即使是这样的雨天,村庄里也有许多人家出门做活,家里只有孩子,甚或没有留人。被访问到的农户,所报出的家庭经济收入多有所保留,脱贫攻坚以来,大家似乎形成了一种默识,觉得收入报得低,就能列入扶持对象,得到政策扶持。但是在安南,自然条件相对较好,人们普遍勤劳肯苦,多数人家的条件是比较好的,这从他们的家庭建设上就看得出来。村副主任杨江权是这一届新当选的,别看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对于这些收入报得很少的农户,他自有办法与他们搭话,在这村里,各家农户的情况他基本都了解,在家常式的轻松聊天中,便完成了访问,还让户主们愉快地认可了填到表上的信息。
自然,走访的过程中也遇到了诸多使人深感无力相助的酸楚。村中的一户人家,看上去五十多岁的男主人坐在轮椅上,见到我们进来,招呼我们到台坎上坐。女主人也热情地来招呼,她的手上抱着一个大约一岁的孩子,一旁是一个六七岁的女孩,两个孩子看样子是孙男孙女。在小杨向她做访问的时候,她坐到小杨的侧旁,小孙女坐在她的旁边,听着她说话,又看小杨填表。她怀里抱着的小孙子则好奇地看着在一旁拍照的我。女主人看着是个能干人,说话的声调轻快且果断,男主人也不时轻松地插上两句。只是,在他们一家的“轻松”里,却让人没有办法忽略那一把轮椅。听说,男主人是六年前因打核桃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摔坏了腰椎而致瘫痪的。“这轮椅都已经坐烂了几把了。”男主人看似轻松地说。然而不难想见,他们一家其实不轻松,男主人这腰,据说几年来已经医去许多钱,能够治癒的希望却仍然遥遥无期。我们进去的时候看到,这家里还有一个白发的老人。膝下一对孙儿孙女还年幼。而这个原本应正当盛年的男主人,目前却只能每天坐在轮椅上,正房的台坎有两尺多高,坎下砌了两步石阶,若是没有人抱他,他便连这个台坎都下不来,更不用说走出院子。可以想见,绝大多数时候,他每天的时光便是坐在轮椅里,待在这台坎上,眼睛能看到的,只有面前的院子,以及院外那株将枝条伸展到围墙头上的核桃树。后来在女主人抱着孙儿送我们出来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的头发已经有一些白了。
又有一户人家,男主人是个五十多岁的壮实汉子,看着家里也建设得不错。待他将我们迎进客厅后,小杨便摊开文件夹子和他聊了起来,小杨和他说的是白族话,当中除了数字,其他的我们都没能听懂,只是见他的神情随着他们的谈话,从开始的轻松,慢慢变得沉重、落寞起来。后来做完访问出来,才听得小杨说,男主人的儿子数年前因驾驶货车出事,在家里花费数十万元为他医治之后,却终究没能挽回他的性命,留下妻子和一个年幼的女儿。孩子现在在上小学,性格孤僻,和家人稍有抵触,便一整天一整天地不和人说一句话。这个壮实的男子,他可以不怕生活的艰辛,而这落在他生命里的苍凉,却是他内心里的不能承受之重。
五个小组一上午的走访,还有十来户农户因为家里没人而没有访问到。雨像一个哭不歇的孩子,才刚哄好一会儿,还没怎么地,就又落下来了。中午一点钟的午饭是请镇集上的一家饭馆送来的,一盆洋芋,一盆排骨,一盆腌生,一盆茴香汤。匆匆吃罢饭,两组人继续去走访,其余人在村里完善材料,商讨晚上要在下坝和登头召开的户长会议,在户长会议上,要公布这次访问采集到的农户信息,重点是各户的经济收入情况,以此作为大家对此次信息采集的确认。这时候,镇长自己开着车来到村上。进了会议室,听大家说这几天来的工作情况,就之前部分建档立卡户和低保户双户合一带来的问题和大家交流了他的看法,也对遍访工作提出了相关建议。镇长先前在县里的部门工作,后来下到乡镇任职。从他的谈话里,使人感觉着基层的工作环境,是怎样历练和塑造着这些干部。上面千条钱,下面一根针,基层工作千头万绪,许多工作都不容易,各各考验着他们的能力和智慧。
晚上下坝村民小组的户长会议,通知的时间是八点钟,我们一组五人于八点差二十到达社长家里,却见除了社长吴荣忠夫妇二人,院子里还没有第三个人。夫妇二人招呼大家落坐,泡茶、摘果以待。这时候,天色还亮着,吴荣忠有些无奈地说:“通知是通知八点了,只是这个时候,大多数人家都还没吃晚饭呢。农村就这样,没办法,大家忙做活。”
等了快一个小时,接近九点钟,天已经黑尽,开会的人们才陆续来了,男男女女,许多还带着孩子。吴荣忠早拉了许多凳子到院子里,大家各自坐下,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打闹。九点多几分,会议才终于开了起来。按照步骤,由村总支书记、村主任张强作此次工作的总体说明,之后,副支书李富强通报各户登记的经济收入情况,通报完,请大家有意见的再提出来。有一户农户提出他家的人口登记错了,有一户农户则是户主的姓氏登记出错。一个五十多岁的瘦削男子站到李富强身旁来抗议,说他家哪有那样多的收入,他女儿在读研究生,供孩子读书都供穷了。对于这一家一户,那填到表上的数据不是几个阿拉伯数字,是他们每天起早贪黑的辛劳,是他们春夏秋冬的汗水。
好在,没有出大的争议。十点十几分,会议结束,户长们各自散去,明天还有农活要忙。看微信群里,登头这组的会议还正在进行中。看着社长夫妇也累了,只是,我们还得等着那边会议结束,等电信的车一起返回。接下来的几天,工作组还得继续入村,完成后续的各项工作。
除了社长家院子里的灯,天上黑沉沉没有一点亮光。时间一点一点往深里走。在打了无数个疲倦的哈欠之后,终于传来消息说,登头那边的会议结束了。
不一时,车子来到下坝来接我们。从社长家里出来的时候,时间是0点35分。白日里车流如鲫的公路这时候早已沉入深夜。车行许久,对面都没有遇到一辆来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