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可
(南京师范大学,江苏南京 210046)
中国有古话:“民以食为天。”苏轼发明创造了不少享誉千古的名肴,然而他那不羁文人所独有的个性不允许他任自己的创作埋没,因此他以美食入诗文,创作了一百多篇与美食相关的文章、诗歌。苏轼所作的27首赋中,与饮食有关的即多达9首,许多美食诗文也散见于他的文集之中,比较全面客观地反映了苏轼在饮食方面的观点和成就。他将美食与文化有机地结合了起来,形成了一道独特的东坡美食文化风景线。纵观他的一生,自二十岁“策马看尽长安花”踏入仕途,往后四十余年任官生涯中,无论是自请调任还是皇帝贬谪,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地方上度过的。这也为他遍尝各地美食并进行大量诗歌创作打下基础。
苏东坡一生丰富多彩、逍遥自在。吃于东坡来说,不算专研,妙手偶得,有几分上天馈赠的玄妙。苏轼想吃、爱吃、能吃、会吃,亲自洗手作羹汤,兴起之时,乘风长吟,与子、弟共同分享。在苏轼漫长的人生旅途中,黄州是一个绕不开的地方。北宋元丰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因“乌台诗案”陷狱四个多月的苏东坡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既不能随意离职,也不能处理公事。少年便颇有才情的苏轼在正当壮年的大好年华激流勇退,仕途受阻,不得不令人唏嘘。但是苏轼并没有像不少诗人一样含恨挥笔、郁郁而终,相反,他在黄州开启了一段完全不同的生活,开始了对生命和自然接近更高层次的思考与探索,完成了自己价值观和人生观的锤炼。
东坡吃猪肉,写“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后世流传名菜“东坡肉”;吃野鸡,写“烹煎杂鸡鹜,爪距漫槎牙”;吃鳊鱼,作“吾今又悲子,辍筋涕纵横”,停杯投箸,为之一悲,又有川菜“东坡鳊鱼”馈慰后世;又吃鱼,记“以鲜鲫鱼或鲤治斫冷水下入盐如常法,以菘菜心芼之,仍入浑葱白数茎,不得搅。半熟,入生姜萝葡汁及酒各少许,三物相等,调匀乃下。临熟,入橘皮线,乃食之”,相传味道十分鲜美;吃河豚,写“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吃豆子,写“捋青捣麨软饥肠,问言豆叶几时黄”;吃羊蝎子,写“骨间亦有微肉,熟者热漉出,渍酒中,占薄盐炙微焦食之”,他自己也知道“然此说行,则众狗不悦矣”;喝苏打水,写“道人劝饮鸡苏水,童子能煎罂粟汤”;苏轼平生所食种类无数,入诗者也不计其数。所以他不单单只关注食物的味道,有的时候更是抱着一种欣赏的姿态来面对和描摹。赏荔枝,作《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海山仙人绛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仿佛衣袂飘飘、冰肌玉骨的仙子降下凡尘,光滑鲜美非常,与他的另一首“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意境不同,却都写出了对荔枝的喜爱;吃凉面,作《食槐叶冷淘》赞美调以槐叶汁的凉面“青浮卵碗槐芽饼,红点冰盘藿叶鱼”,同时也不忘表达自己的酣畅满足之感“醉饱高眠真事业,此生有味在三余”;吃芋头,作《除夕访子野食烧芋戏作》诗称赞用牛粪火灰煨制的芋头,“松风溜溜作春寒,伴我饥肠响夜阑。牛粪火中烧芋子,山人更吃懒残残。”苏东坡懒卧天地之间,便是觉得风月星光做伴,如此了结终生,倒也没什么遗憾可言。
如果单单是吃,那便是寻常人也能做的事情,满足口腹的快感,断不能说是什么伟大。苏轼则不然。在他食肉、饮茶、喝酒的过程中,他并不真正在意个人的欲求是否得到解脱,他希望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抒发自己的意气,做真正的自由人。他的思想中杂糅着儒、释、道三家的思想并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同时也具有文人的浪漫情怀。他曾几度被贬,流落荒蛮之地,自赋诗云:“若问平生功绩,黄州惠州儋州。”从乌台入狱、数次丧妻到老年丧子、九死南荒,命运似乎不曾对他有所宽容。但他却能在常人所不能处的逆境中始终保持平和的心态和旷达的胸襟,潇洒地面对一切。人生的进退,果然隐藏着不同的变数。奇怪的是,在如此频繁的厄运中,他并没有表现出自怨自艾和哀愁不满,反而始终用自我开解的态度去面对。美食便是他聊以排解的手段,他不仅将为自己的人生找到了依托,同时也在诗歌世界创造了不朽的丰碑。
一个热爱吃的人是不会轻易倒下的,因为热爱吃就有对抗逆境的勇气和力量。这就是热爱生活,这就是热爱生命,这就是他的淡泊、乐观和豁达。宋代不缺少文人,而苏东坡所散发出来高雅却不矫饰的气质,是一种由内而外自然而然的真正文人君子之风。他虽好吃,却不是贪杯狂徒与暴饮暴食者。他喜欢美食佳肴,但面对粗茶淡饭,也鲜少挑剔分毫。也正因如此,他才能说出:“吾借王参军地种菜,不及半亩,而吾与过子终年饱沃,夜半饮醉,无以解酒,辄芥菜煮之。味含土膏,气饱风露,虽粱肉不能及也。人生须底物,而更贪也?”他懂得知足常乐、人生随缘,夜半饮酒而醉,虽然无肉,煮上芥菜,也能吃得津津有味。这种满足之感并不是为了作诗展示品格而假意托词,而是东坡真正吃出了菜品中蕴含的深味。此时此地此景,有物作陪,方显得意境圆满、天人合一。
如果要是没有苏轼的诗词文赋,便很难知道苏轼生活的真实面貌。在文理自然、姿态横生中,透出他挥洒自如,雄放恣肆的个性。苏轼能在寻常中发现美,使其风格达到了“行云流水,舒卷自如”的境界。凡俗平庸之物,却是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常人识得食趣,却未见诗趣。苏东坡却用他自然的妙笔为饮食改头换面,使他们脱俗入雅,登上大雅之堂。
苏诗的语言是平淡流畅的,不同于李白的飘飘欲仙,不同于杜甫的沉郁顿挫,也不同于李贺的奇诡瑰丽。在写美食方面就体现得更加淋漓尽致。苏轼的这种平淡并非是那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平淡,反而更类似于绚烂至极归于平淡的的自然。洗尽铅华,告别凡俗,返璞归真。苏轼《撷菜·并引》中写道:“秋来霜露满园东,芦菔生儿芥生孙。我与何曾同一饱,不知何苦食鸡豚。”这首诗的语言简单幽默,读起来颇有诙谐轻松之感。全诗并未采用多么华丽的辞藻,简单几笔,诗人在餐桌上摇头不解的样子便跃然眼前。苏轼的诗中处处体现这种妙处,有如家常话般的娓娓道来,又好像是朋友间的闲谈絮叨,这种难得的平淡是苦求也难以找到的,往往蕴藉深刻,需得有深厚的经历和不凡的心态方能练就。
同为美食家的清代学者袁枚说“文似看山不喜平”,苏诗平淡中仍有起伏丘壑,颇值得我们玩味。他的诗中不乏丰富多样的奇特想象,而这些奇特的想象,又离不开他巧妙的比喻。有次苏东坡吃到了一位老妇人做的环饼,不由得题《戏咏馓子赠邻妪》:“纤手搓来玉色匀,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春睡知轻重,压扁佳人缠臂金。”饼是一位老妇人所做,“纤手”是绝不可能出现的。但是东坡想象着一位拥有纤白柔荑的少女轻揉面团,色泽金黄,酥脆可口。环饼仿佛皓腕缠金,美丽无比,如画一般。苏东坡似乎非常喜欢将食物和美人同列一处,比如《浣溪沙·咏橘》:“香雾噀人惊半破,清泉流齿怯初尝。吴姬三日手犹香。”“惊”、“怯”二字,表现出女子尝橘时的娇态。惊,是惊于橘皮迸裂时香雾溅人,怯,是怯于橘汁的凉冷和酸味。剥开橘子的手三日后仍有余香,虽然用笔夸张,却让人垂涎欲滴,平添了三分好奇。吴姬容貌姣好,手中带有又带有橘香,令人心驰神往。更有苏轼吃饼,还作《留别廉守》:“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饴。”既生动形象的写出了饼的形状圆润可爱,又写出了馅料味道鲜美,口感香酥。有了这些丰富的想象力和新奇的比喻,物质生活的贫乏与内心的忧愁苦闷又怎么能打倒苏东坡呢?
苏轼一生中创作过无数诗词,流传的也不在少数。从这些诗作中,可以看出苏东坡为人的热情、豪迈、乐观、豁达,看出他千年来卓尔不群的风骨;看出他行文的流畅自然、意蕴深刻、不拘小节。看出他自负平生,晋升或贬谪,伤痛或悠然,大起或大落,大喜或大悲,彼时种种,此时种种,后世铭记。千百年来,有几个文人不曾午夜梦回,想要到东坡侧畔与他同饮一杯,随处游历,切磋诗文呢?
穿越千年的幻影,蒙蒙烟雨中那一抹竹杖芒鞋、踏莎前行的身影,且回眸,且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