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西鸿
老屋后坡上的蓼叶 在雨中窸窸窣窣
打湿的月光 照着我迷茫的脸
蜜蜂在老墙上挖出的孔 储满了蜜
我再怎么凑近鼻孔 也闻不到甜
其实我没有听见枪响 也不知道方向
就这样慌张而荒唐 仓促得迫不及待地跑了
穿过野草莓的牵绊 跨过针叶林的阻拦
在桥洞下做梦 在钢筋水泥丛林里怀乡
和虚幻谈着沉迷的恋爱 与权贵较劲着徒劳的自尊
32年过去 跑过多少无知的弯路
跑过多少迷茫的曲径 也曾几乎跑到应有尽有
却最终把自己跑到一无是处
重返故乡 野草比孤坟还高
田园比心田荒芜 坐在空无一人的老屋前
我像一把被锈蚀多年的铁锁 谁也无法打开
尘封32年的稀疏记忆 谁也无法开启
出生地孕育的不泯梦想
蓼叶继续在月光里婆娑 照着另一个我
我恍惚听见了枪响 也看见了方向
想着浮生那么多闪失 那么多愧疚
我真的想重新出发 明明白白
再跑一场
我宁愿相信 这些断断续续的蝉鸣
是乡村巨大的补丁
盛夏的名利场 日光如剑
敢于昂着头的事物 早已挖下了阴影的墓穴
唯有蝉 从身体的坟地爬出来
它的鸣叫 似一柄柄锥子
与日光之剑短兵相接
大地之上 到处铺满声音的碎屑
到了下午 这些蝉鸣明显柔软起来
像一根丝线 慢慢缝着树枝间苍白的天空
天空也是破碎的 那么多既往
如一件件蝉蜕 除了盛着空
盛得更多的 还是空
在语文中练习句法 在数学里推演定理
在哲学中叩问迷茫的人生 在历史课堂
死记硬背掌故 却在地理课上迷失方向
一张偌大的试卷 铺天盖地横亘在面前
搔搔不尽的首 咬咬不破的笔头
一道道题目 像一道道匕首般的栅栏
拦住了绞尽的脑汁 刺破了鱼跃龙门的梦想
多年以后 这张试卷仍不时在梦中铺开
跌进高考旋涡的人 在梦中挣扎
总是做不好任何一道题 总是在焦急和慌乱中
被终止考试的急促铃声吓醒
一张艰难的试卷 从梦里来到现实
在句法中写着错别字 定理已无法推演生活
哲学使人生更加迷茫 历史找不到发生的地理
生命的课堂上 有着猝不及防的慌张与遗忘
这盛夏的蝉鸣
像熔炉中一根发红的铁丝
从一只蝉单薄的身体中抽出
而在老家 祖宅有着广阔的宁静
它孕育我的诗歌
向着世界发出炙热的爱意
独自待在地球一隅
我逐渐变空 往事从我身体里穿过
发出灼热的回音
我被很多弯路绕进去
像被秋光的绳索捆绑
而无法逃身的人
许多人我也敬而远之
我内心实在拿不出那么多绳子
去和他们绕圈子
时代的镜面 被我的偷窥
磨出许多眼 这一面筛子
漏出众多小心眼的自己
面对歧路 我孩童般飞奔而去
而破灭的气泡 烫伤我的脚
我又灰心丧气 跑回来
绕不过的 是空气中的铁锈味
那天经过一块坟地 我看见
许多鬼 都在低头磨刀
恍如命运在暗处指令
坐在沪上 一张纸被我用笔尖戳破
蜀籁从纸孔里探出头来
一只只爬动的蜀 连成一根线
从东山到西山 从南川到北川
金色的种子纵身一跃 禾苗拱破丘陵的皮肤
又被月色愈合 一声蝉鸣关闭盆地的寂静
柳叶在湖畔描眉 少女在溪边浣丝
一只蚕把蜀绾在茧中 蛹又啄开茧孔
蜀探出的头 有透亮的光晕照耀年华
我身体里住着蜀 身上也背着一点点蜀
这些细微的声音 是我行走人间的盘缠
我形如蝼蚁在沪上爬行 而我浑身爬满蜀
一串串蜀籁像一条链子 在我的瞳孔里
在呼吸和听觉里 在梦里发光
隐藏我的骨肉 充盈我的皮囊
众籁附身 如铃悬耳
如命令 坐在沪上书写蜀籁
我只是一小块蜀 此刻以赤裸之躯
压住沪喧嚣的霓虹 寂静的耳洞大开
如一条走廊 通往两千公里以外
昆虫破茧 满地是单薄的墓碑
一只蜻蜓 跃跃欲试
另一只蜻蜓 跌跌撞撞
众多的蜻蜓 挤满了童年的天空
高翔低旋 画出优美的曲线
却只是为了测风速 探航线
只是为了给正式的飞翔
反复测试安全的高度与宽度
童年的我也曾站在高冈上 张开双臂
反复模仿蜻蜓 试过几次跳跃
却终是重重的落地 把自己摔得生疼
白云虚浮 山野旷远
试飞的蜻蜓 徒劳地穿梭
蝶变的一生 只为试飞的一瞬
时间之桑 低于云朵
低于上帝瞥蜀的那个瞬间
一只天虫斜躺在季节的倒影中
或生于蛹 针尖般的身体刺破蜀
或成于蛾 扑棱起蜀身上暴雪般的尘灰
一只天虫在蜀中行吟 拈着诗的胡须
就着酒 把蜀道吟得丝一般缠足
男人是硬朗的经线 女人是温柔的纬线
满蜀的机杼声 织出了蜀人锦绣的衣衫
它又在梦中造茧 银色宫殿住着缄口的神仙
把头伸到蜀之外 世界为此低下了身段
一支天生的蜀箫 在蜀地爬成天虫
横在蜀的唇边 把时光吹得丝丝复缕缕
·创作谈·
从出生到现在,从乡村到城市,走了这么久,其实也不过是围绕命运,在生活中绕圈子。
回望来路, 打量去路,便纠结命之根、运之脉。时间一天天从身体里穿过,我也一天天从时间中穿过,岁数叠加,认知增长,而除了身体在逐渐老化、思想在日益钝化之外,我已经越来越靠近一个字:懒。懒得思考,懒得行动,懒得获得,懒得给予。这便带来了更加强烈的生存焦虑: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在干什么?
我的出生地在川北深丘陵一个叫犀牛村的半山坡,从这里出发,我走过乡场走过县城走到南充,从少年走到青年走到中年,差不多已耗尽一半的生命。回望过去,童年的林林总总,只在回忆里偶现。直到去年因老宅年久失修破损而不得不重新改造,我重建了“郑门”。偶尔回去,坐在堂前,思考最多的便是走了这么多年,我究竟为了什么,我究竟得到了什么。除了感慨时光流逝、韶华不再,更多了一种到哪里去干什么的迷茫。
我一直靠文字为生。写公文、 批资金,文字里自有其功名利禄; 阅读与写作,文字又帮助我疏导心结,放纵灵魂,获得安宁。写作者凭借方块字,在翻着文字坎儿,也在翻着命运的坎儿。那些对万物的局限与虚无,对自在的逃避与放弃,只有回到真正的诗歌,才可以获取身体与灵魂归于俗世之外那纯净的“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