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黄英哲
(爱知大学 现代中国学部,日本 名古屋 4538777)
香港,一座参与了百年来中国历史裂变的城市。以文化地理空间而言,香港虽处边缘,却深刻地纪录了百年来中西文化的变迁与演绎,不仅敷演了中国从晚清以来的文化流变,更汇流了殖民主义带来的西方知识系谱,这块土地上不断地重复着人、文化、政治、思潮的越界并积累成重层的历史记忆,镶嵌在变动的时间中。它呈显出既摩登又老迈、既东方又西化的样貌,这既透露出它的复杂,却也时时昭告着,香港无疑是百年来东亚历史变迁的一架显微镜。香港作家也斯曾说过:“香港是没有什么记忆的,香港是一座失忆的城市。”也许正道出这个承载着过多历史的记忆之域,面对快速现代化呈现出的越界融合后所失落的在地认同。
有鉴于此,自上个世纪80年代起,许多香港学者如王宏志、郑树森、梁秉钧(也斯)、黄继持、卢玮銮(小思)、黄维梁、刘以鬯、陈清侨以及陈国球等人开始着眼于香港文学的研究,试图从历史、文化认同、意识形态、现代性、大众文化等理论视角审视何谓“香港文学”,并进一步定义“香港文学”,为之后的香港文学史编纂作业奠基。
除了理论建构外,90年代以后香港各大学以及学者个人陆续整理出版的香港文学相关史料整理计划,也具体地补充完善文学史的内容建构。这些史料整理大致可分为四个部分,一是书目整理。在总目录的整理方面,如1995年由黄淑娴等编辑出版的《香港文学书目》(香港:青文书屋,1996年)辑录了50年代至90年代出版的近两百本香港文学书籍,初步梳理了文学书目,1997年以后青文书屋再补充出版《香港文学书目:补充资料》增加1995年至1997年的出版书目。此外,另有出版刊物目录整理,如卢玮銮着手整理的早期文艺刊物出版目录:《香港早期(1921—1937)文艺杂志目录》(香港:香港文学资料搜集及整理计划,1996年)。除了刊物目录外,作家作品目录、主题作品目录以及电子目录的制成也都逐步具体化文学史的内涵。第二部分是文学年表与年鉴的制作。此项工作有助于香港文学历史脉络条理化,主要分为两部分,一为总类年表,这方面的成果可参见郑树森、黄继持、卢玮銮等编《香港新文学年表1950—1969》;其二为刊物年表、作者著作年表等,此项工作详尽地记录历史时间下的各大事,对于理解年代的整体文化风潮颇有帮助。第三部分是对于访谈、口述历史、传记的书写。这部分的完善有助于还原作家生平以及对历史背景的掌握,特别是在大历史框架下个人与时代的交错印证。第四部分则是资料汇编。主要是将目前搜罗到的史料分类别、主题编辑出版,让尘封的文献得以利用,以便研究者们进一步探究。这部分的相关工作卢玮銮从80年代便开始着手,1983年起持续汇编出版了《香港的忧郁:文人笔下的香港(1925—1941)》(香港:华风,1983年)、《矛盾香港文辑:1938—1941》(香港:广角镜出版社,1984年)等新文学资料选,另外也有按不同主题、焦点着手编目的数据,提供了相关材料的整理。
除了香港本地学者对史料整理所出版成果外,中国学者在“九七”的历史时限前,以中国文学为母体召唤香港文化,书写香港文学史的“成果”也是重要的参照对象。当被殖民百年的香港政治主权即将重新回归之际,中国大陆先是出版了由谢常青撰写的香港文学史《香港新文学简史》(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1990年),此后陆续出版了潘亚暾、汪义生《香港文学概观》(厦门:鹭江出版社,1993年)、王剑丛《香港文学史》(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5年)、王剑丛《二十世纪香港文学》(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6年)、李战吉《霓虹港湾:香港文化的源与流》(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刘登翰《香港文学史》(香港:香港作家出版社,1997年)、古远清《香港当代文学批评史》(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等著作。当然,进入21世纪后,因“回归”赋予的正统化,香港文学研究成为中国文学研究框架下的分支,相关科研机构持续关注并出版研究成果。
相较于中国80年代的香港研究成果,“九七”前后,香港的相关出版进入高峰,从中也可窥见回归视野下的中国香港热潮。其中最主要的当然是政治因素的介入,可以说,香港社会弥漫的殖民地情调、西化的色彩以及英、粤语的混杂语境,注定了回归之后与大陆之间可能产生的隔阂与不适。因此香港文化的整编工作成为回归前夕的首要任务,正如王宏志所指出的:“在中国大陆,现代文学史的论述,教育以及史著的编写,都具备了重要的政治任务和意义,原因在于它们跟国家政权的建构有密切的关系,这是所谓的‘国家与论述’(nation and narration)的问题”。每个国家或地域的文学史书写都无法摆脱国家论述的建构框架,正因为文学史所具有的政治、教育意涵,香港文学史的书写过程比起其他东亚各地显得更加纠结复杂。当香港本地学者急欲填补自身地域文学史料的内部建构之际,来自于中国内地的学者则尝试着为香港文学写史,欲将其纳入中国的国家论述框架之内,为其梳理好文学的本源,特别是左翼脉络下的香港文学补充论述,在文学史的整编过程中,也揭示了其对香港百年来展现的流动性与国际性的收编意图。正因为香港历史、文化的复杂,指涉层面的广泛,在探求何谓香港文学之际,丰富完整的文学作品搜集整理正是此过程的必要之径,就在香港文学史问世30年之久的2009年,由现任香港教育大学中国文学讲座教授及中国文学文化研究中心总监的陈国球教授任总主编,开始了从香港本地视野出发的首套《香港文学大系1919—1949》编纂工作(以下简称大系),这套完成于2016年历时五年的十二卷文学大系,完整地纪录了香港重层历史脉络下的文学图像,同时也让外界终于得窥这座殖民之都的文化世相。
前述陈国球教授任总主编的《大系》,由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版,其编辑委员会的成员包括了副总主编陈智德、危令敦、黄子平、黄仲鸣、樊善标,皆是任教于香港各大学的专家学者。此十二卷文学大系的构成包括:新诗卷(共一册),由陈智德任主编,散文卷(共两册),分别由樊善标、危令敦任主编,小说卷(共两册),分别由谢晓虹、黄念欣任主编,戏剧卷(共一册),由卢伟力任主编,评论卷(共两册),分别由陈国球、林曼叔任主编,旧体文学卷(共一册),由程中山任主编,通俗文学卷(共一册),由黄仲鸣任主编,儿童文学卷(共一卷),由霍玉英任主编,文学史料卷(共一册),由陈智德任主编。每卷的卷头皆刊有各主编完整的编辑理念说明,详尽地叙述此文类之流变以及在香港文学史上的位置,为读者提供了明确的阅读方向。从整体结构而言,此部大系既立体地呈现出香港文化样貌的整体,又各自独立承担了各文类的内部支架,此项庞大工作的完成勿宁是香港文学追迹的一个重要成果。
总主编陈国球在此大系的总序中也提及:“早期几种境外出版的香港文学史,疏误实在太多,香港文艺界乃有先整理组织有关香港文学的数据,然后再为香港文学修史的想法。”这也解答了香港本地学者与中国内地学者对香港文学着眼视角的差异。正如黄继持所言:“学术之事,匆迫不来;基础工作,必须先做。史料与史识,文学资料与文学理解,相辅相成。史实趋同,史论趋异;而文学的历史,比起一般的历史,更多几重阐释的空间,因此更不宜打归一路,官修定本。”此《大系》的出版正是展现香港文学多元素材汇整工作的基础成果,其详尽的“凡例”说明,以及附于每卷卷头的导言、杂志书影图像皆有助于更多学者参考利用,从而得以更加深入阐释香港文学于越境中的历史传承与世相转化的脉络关系。
此《大系》数据的搜编时间锁定于1919年至1949年,共30年的文学作品汇整,两个历史时段的择取都是中国文化、政治的大变动时期,也因此使得这部文学大系的完成显得别具意义。众所周知,1919年的“五四”是中国现代文学的滥觞,伴随“五四”而起的新文化运动,不仅是民主、科学等现代思维萌芽的年代,同时对中国文学也起了空前的冲击,一向居于主导位置的旧文体被白话体的新文学所取代,日渐退居文学的边缘。从《大系》择取了1919年为起点看来,自是承接了中国新文学发展史的历史脉络,同时也揭示出当时为化外之境的香港,面对中国文学的越境,作为中国文学另一敷演展场的文学史复线视野,正可与中国境内的白话文学作品相互参照对话。对此,总编者陈国球也明言,此《大系》的时段选取乃是基于文化溯源的考虑,香港现代文化的变迁源头来自于“五四”,但基于由北京至香港的文化传播时差之考虑,而将另一区段止于1949年。此时段的区隔,从历史而言,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国初始;但同时也是台湾在告别日本殖民之后,因国民党政权溃败,而在台湾全境实施戒严令的时间起点。香港作为英国殖民地成为两域的中介之地,也因此兼容了左右意识形态文人的言论,形成了迄“九七”为止海峡两岸暨港澳的鼎立样态。
《大系》的编辑框架和体式所参考的是赵家璧任主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正因为《中国新文学大系》的《总序》及《导言》是由“五四”的文学大家们所写成,包括蔡元培、胡适、郑振铎、鲁迅、茅盾、郑伯奇、朱自清、周作人、郁达夫、洪深等人,成就了此大系的经典地位。然而,《大系》不仅吸取《中国新文学大系》的编辑经验,更兼顾了香港文化的混杂性,不以新文学为囿,而将旧体文学、通俗文学、儿童文学这些文类纳入此文学大系中,有效地体现香港文学的多元与丰富面向,这也正是此文学大系引人注目之处。就中国新文学的基本文体而言,主要体现在“新诗”“小说”“散文”“戏剧”以及“文学评论”的汇整上,这些文学类型的搜集汇编完整地联系了中国新文学的发展,却又显现与中国迥异的样貌,最特殊之处是能同时融合各种意识形态的作品,如此风格迥异却又同时流传在此域间,形塑出了一种参照视野。此《大系》之所以展现了与中国文学大系不同的文学复线视野,主要在于香港的地理空间之过渡位置,因传播事业的发达以及中西汇流的文化体质,使得香港在各大历史事件中成为南来北往墨客们的历史避风塘,也形成了其混杂的文化现象。1919年至1949年间,香港的报纸副刊、文学杂志扮演了重要的文化中介传播角色,如《大光报·大光文艺》《循环日报·灯塔》《大同日报·大同世界》《南强日报·过渡》《英华青年》《小说星期刊》《双声》《文学研究录》《伴侣》《铁马》《激流》《南风》《时代风景》等刊物承载了1920—1930年代的香港文艺。此外,从《大系》的作品编排也可看出其欲从文学读历史的企图,由早期文学文言过渡到白话的语体革命,再至1937年中日战争爆发后,大量来自于中国内地的南来文化人的抗战文艺作品的选入,乃至于太平洋战争期间进入沦陷期的作品,再至战后的作品的收入,《大系》对于作品的选择不仅是左翼的,更兼容了反战、亲善等其他视角的作品,由此可看出香港作为一中介位置的特色。就战争期的作品选取而言,《大系》成功地避开了政治主观意识的主导,尽量客观地还原至作品本身所呈现出的当时代之复杂性,为读者有效地提供还原了一个阅读现场。若将1937—1941视为抗战时期文艺区段,《大系》中还记录了香港沦陷、光复乃至于1949年后的历史大分裂,每篇入选的文章鲜明地召唤着读者返回历史,从而汇集出香港文学史的整体,并且成功地与中国文学史产生了参照效果。
《大系》的编者们除了参照前人研究者的史料研究成果外,自身也在各导言中交代选取作品的标准,同时不厌其烦地在导言中交代各文类的变迁发展史,如此一来,这套大部头的文学大系选集间彼此得以对话,并且形成了一个文学史的框架,透过各篇文章组织了时代与文本,也提醒着读者从各作品的表述中反思时代。
《大系》除了承接了中国文学史的发展脉络外,与现阶段中国内地出版的香港文学选集、文学史最大的殊异处在于《大系》所独具的在地视野,从“凡例”说明中便可以清楚其编辑立场。迄今为止,文学的范畴经常锁定在基本文体的讨论,因而当文学大系被汇整出版之际,编选者们的择选视角往往止于纯文学,并且需是新文学作品的汇整工作,忽略了与纯文学同时并存的通俗文学、旧体文学以及儿童文学的存在。然而《大系》却打破了文类范畴的局限,从更大的香港文化整体着眼,充分展示了种种越界下地域特色。
《大系》的编辑群,如前所述,皆是理解香港这个城市文化空间结构的专家学者。因此,《大系》不以新文学为限,而是更好地兼顾香港的地域性,熟悉香港的读者群概况,因此另创了“旧体文学卷”“通俗文学卷”“儿童文学卷”。《总序》指出:“在《大系》中,‘香港’应该是一个文学和文化空间的概念:‘香港文学’应该是与此一文化空间形成共构关系的文学。香港作为文化空间,足以容纳某些可能在别一文化环境中不能容许的文学内容(例如政治理念)或形式(例如前卫的试验),或者促进文学观念与文本的流转和传播(影响内地、台湾、南洋、其他华语语系文学,甚至不同语种的文学,同时又接受这些不同领域文学的影响)。”由此可知,《大系》的编者不仅是立足于香港的在地认同,同时意识到香港作为一文化空间所承载的复杂与混融,并藉此将香港文学的界定做出了新的诠释。亦即,香港文学所存有的转化视野:既允许文体、意识形态等文学形式、内容的实验;同时也是传播这些多元文学的基地,具备了接收与影响两大元素。可以说,除了香港文学外,东亚没有其他地域文学具有如此鲜明地文化空间特色,《大系》的出版,使得此复杂而丰富的文化空间浮现在文字间。
《大系》中最能表现香港在地色彩的选集主要集中在“通俗文学卷”,这也是《大系》最早完成出版的选集之一;同年出版的选集尚有“散文卷”“旧体文学卷”“儿童文学卷”。基于香港文学的流动中介多是依赖报刊传播,相应于城市快速发展的变貌,通俗文类可以说是都会中传播最迅速,也最容易为一般读者大众接受的作品,它所具备的亲近感以及独特的娱乐效果,使得此文类广受欢迎,并且生动地折射出港人的面貌以及香港混融东西的都会样貌。在读者的需求下,香港通俗文学的数量应是居所有文类之首,其中当然良莠不齐,需要在众多的作品中披沙拣金择取代表性作品。《大系》的“通俗文学卷”编者黄仲鸣,搜罗了王韬、郑贯公、黄昆仑、孙受匡、罗澧铭、何恭第、吴灞陵、黄守一、何筱仙、黄言情、黄天石、斋公、豹翁、郑羽公、王香琴、侯曜、周白苹、望云、灵萧生、周天业、林渖、高雄、我是山人、司空明、仇章、笔聊生、怡红生、李我等人的作品,碍于篇幅有些为节录,有些作品仅存目,但却生动地勾勒出早期通俗文学的概貌。
通俗文学之所以吸引人,在于吸收了残留于社会的丰富文学养分。由于香港人口的杂处,通俗文学中大量保留了1949年以前的社会语言,包括:古文、白话文、粤方言,甚或是语言杂混的三及第,由此也可看出通俗文学作者们的地域色彩。从“通俗文学卷”的编排上看来,编者有意透过作品的编排表现通俗文学在香港的流变概况,包括对于早期传统通俗文体的残留,如笔记、粤讴、班本、龙舟、戏曲等创作形式的选取,同时也点出香港通俗文学内容的创新,在既有的文体形式上注入了新内容以及时代性,使之得以与时俱进得到大众的青睐。整体而言,从“通俗文学卷”再溯至“旧体文学卷”“散文卷”“小说卷”“戏剧卷”的相互参照,可以发现“香港”元素在各个文类间的越界与汇流,《大系》的各选集所揭示的香港图像,宛如一处处独立的城市缩影,但这些缩影又集聚为一幅大香港的浮世绘。“九七”之后,香港终得以回归中国,在脱殖民后的现今,却俨然成为华语系文学一条不可欠缺的支流。随着《大系》的出版,香港文学的定义不言可喻,香港文学的内涵也日益充足,这些文学作品在香港高度消费文化的洗礼下,鲜明地印刻了这个城市的历史。
此十二卷《大系》从2009年着手,于2014年出版了第一批选集,至2016年全部完成出版后,7月由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导言集》。将附于各选集之前的导言汇整成集,以利读者所用,同时也提供不同读者群阅读线索,有效地引导读者进入“香港文学”,并且给予“史”的建构。不仅纵向承继了中国文学史传统,在形式、内容上则又注入西方的文学批评养分,鲜明地展示着香港文学的独特性,也呼应自身重层的历史经历。此十二卷的《大系》,应视为“香港”在地文化建构中的一环,同时也是香港在反思自身历史、文化与未来一个初步的成果。相信不久后可以看到第二辑、第三辑的《大系》出版,在第一辑的基础上,逐步还原构筑被遗忘的香港文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