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陈佩香
一
“我一定要回去,回到我的梦里原乡。”幽思中,半醒半梦之间,一个声音告诫自己。该上山去了,去倾听那大自然的回声。让这颗在滚烫俗世红尘中变得疲倦又浮躁的心,静下来,软下来,软到能听见茶芽在水中绽放的声响,能感受到茶汤与牙齿的每一次触碰。你无须伪装成精神的样子来品它,或倚在木屋的榻上,或窝在沙发里,或歪在木屋的摇椅上,随你。
或许是我生长在安溪的缘故,血液中有巍峨绵亘的戴云山脉走过,身体里多多少少藏有关于山、关于童话的向往。春未央,夏初至,最美的人间四月天里,以青春的名义邀约,我与几个有趣的人向这座城市里的世外桃源一步步挺进……上午九点的车准时前往桃舟,而我早上不到五点就醒过来了。
轻轻浅浅的时光,散散淡淡的日子,在一片闲适里,温一壶月光,且醉,且思,且吟。到了山上,茶席摆开,铁观音泡上,同来的文人雅士们你一句他一句地作起诗来。于是,那些旧场景、老时光,便如同老电影般在眼中一一回放。
“这里确实是一片世外桃源,没有喧嚣,却繁华到了极致……”有人品着茶,听树上的风铃说道。随着这话,我的心飘过那一片片禅意的绿、舒适的山,伴着我们爽朗的笑声,煮着茶,品着茶,只愿沉醉不醒。
于是,我也回到了儿时的故事里。雨后的茶园,我看见无数蚯蚓伏在那儿。我和邻居的小伙伴们又相约一起蹲下来凝视,胆子大的同伴还折细小的茶枝去抽蚯蚓,在蚯蚓身上摁一下,蚯蚓就弹一下。我也学着小伙伴蹲下,凝视着蚯蚓,蚯蚓似乎也在凝视着我。多么安静!我们谁也没有打搅谁。可最后,我害怕得落荒而逃。我看见那褐色的、身体细长细长的、好像一条绳子的蚯蚓,上面有黏液,还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嘴。
我天生就惧怕那长长的蠕动生物,每看到它们,心总会紧一下,我还是无法去逗它们玩。胆子大的小伙伴会伸出手碰它一下,它就乱动起来,不停地扭动身子,我想它肯定受到惊吓了,一下子钻到了土里。
透过记忆的镜头,山青青,茶翠翠。我听到了土地与蚯蚓的对话:“别害怕,你是我们的守护者,你把腐蚀的叶子吃进去变成肥料来滋养我们,又为我们打通了筋骨,让我们更好地吸收阳光雨露……我们都喜欢你,只是想和你玩。”“那我以后每天出去散步一个小时,看看外面的天空,好吗?”于是,蚯蚓又出来了,还歪过头来看我一眼,似乎在向我问好。
我发现我已经不再害怕,我发现了一个童话世界。
挑着黄木箱卖豆腐的货郎,此刻在晨曦中亮出一句“卖豆腐咯——”,村落里便呼应起一片骚动。家家户户的门吱吱呀呀地开了,牛们的“哞”声此起彼伏,整个村庄响起了牛的脚步声。公鸡喔喔地打鸣,母鸡咯嗒地叫,随着货郎手里的小鼓摇得嘣嘣响,公鸡母鸡扑闪着翅膀,夺门而出。这时妈妈便会和村里的妇人一样挑着两只水桶,摇晃着清脆的咯吱声,走向水井。一个人把桶扔到井里拽着绳子摆来摆去的时候,另外的一个人便会站在旁边搭把手,说着东家的儿子能干,西家的女儿俏。
我的意识总在儿时的童话里停驻。我始终在窥视着那条通往城堡的小径。我的记忆里,永恒着这样一个声音的清晨。
在那个有着阳光的午后,我又跑到茶园。一上山,从亮如白昼的大路上穿进这一片茶园,人就一下子怔住了。清风迎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是:每一棵小草都在肆意舒展,每一朵花都尽情芬芳,阳光,春风,鸟鸣,蝶舞,唱响了春的歌谣;季节的流动,拉开了一幅充满诗意的画卷。面对此情此景,我的心在抖,魂在飘,思绪从一个现代的城市忽然去到遥远的从前,一条充满唐宋韵味的月光小巷,如我的青春一般,流浪在黛色的茶园中。
躲进茶园,便是走进了妈妈那淡淡的目光里。
而我,早已止不住地流下泪。
近了,近了,还没有看到你的容颜,已经闻到你四溢的芳香,清新甜美,沁人心脾,我贪婪地循着你的芳香振翅疾飞。第一二道茶是“长在深闺人未识”,像刚从豪门走出来的大家闺秀,虽略带青涩,但已显出大家风范;第三至五道茶是“雍容华贵,大道天成”,这三道所冲泡出的茶水香气浓厚,韵味十足,口感最佳;第六到八道茶是“浓妆淡抹总相宜”,意即浓淡适度,入口清爽,香气幽远;第八道以后则是“铅华洗尽,余韵犹存”,虽茶水已渐行渐淡,但余韵尚存,幽香不散。
记得那个春夏之交,同样是一群文人雅士,相约一起品茶。看着大家顾不上平时品茶时的优雅与谦让,近乎贪婪地一杯接一杯地开怀畅饮,我说喝茶是慢功夫,一定要慢下来。说着,我轻轻地打开已冲泡好的盖碗的盖子,霎时间,一股来自大自然的山野气息扑面而来,夹带着一股清香沁入心肺。轻轻一抿,更是满口甘甜,唇齿留香。我让大家按我的方法泡茶,几杯茶下肚,都说五脏六腑像被清洗过一样,仿佛回到山间原野大自然的怀抱里,沐浴在大自然的氤氲气息之中。
“原茶味,原茶味,这就是多年未见的原茶味!”这个味道一下子把我这个从小在铁观音茶堆里“浸泡”的人带回了儿时。安静的,温柔的,羞涩的,明澈的,阳光的,或者雨雾蒙蒙的世界。那些记忆融进了血液,然后你感觉到,你的生命和茶园的光阴是一体的,像自然一样流动着。
那是茶园,成了我的一部分。那是世界,也成了我的一部分。
我站在茶园里,我也成了那片世外桃源的一部分。
二
“一心啊,你说这个湖叫香茗湖,是吗?那湖里的鱼,我给它取个名字,就叫福寿鱼吧……”
在茶山的日子,一个人,静静地在有木屋的湖边等日出。昨夜的星光便会从家那一端出发,慢慢地走,越过云,越过山,越过长长的山路与窄小的急弯,最后绕过黑暗,像是孩提时我们留下的那一串笑声,洒在干净清澈的湖面上。
最后定格在湖面的那双眼睛,成为一条发光的路,唤起了心底深处的记忆。谷子大哥,想必你也是回到了那些父母做好菜、唤我们回家吃饭,而我们带着满身的泥巴、迎着夕阳与风、一蹦一跳,满脸挂着微笑的时光里了吧。所以你才会如此地问我,并且叫我的小名“一心”。
你是否也同一心一样在猜想:也许是小鱼透过明亮的湖水,仰望着它们头顶上晴朗的天空,它们会把天空看作是一片湖水吗?会把那里飞翔的小鸟看作是自己吗?
湖是蓝的,天是蓝的,它们互相长久地凝视着,互相倾听着我们的故事。望着谷子大哥黑发中夹着几根白发,望着你滞重的步履蓦地变得轻灵起来,走在古窑址的小径上,感觉就像是洛神凌波,御风而行。
浅浅的风中,我又回到童年里。夏夜,奶奶带我追逐满天的萤火虫。
奶奶说:萤火虫是暗夜山里的精灵,是我们梦里丢失的另一个自己。
从那天开始,我总想找到那个丢失的自己。然而,在钢筋水泥构建的都市中,在嘈杂的市声、灯火里,我们找不到暗夜山里的精灵。种种遗忘使我们的身体与心灵的距离也越来越遥远。
当夜幕降临大地的时候,萤火虫,以隐者的名义潜进心灵牧场,轻轻地把梦引进深处。我看见鲜亮的光!一点、两点、三点……飘忽着,追逐着,聚散着。在丛林中漫天飞舞,那点点闪光,好像天空中的繁星。如果不小心打扰它,它只得在空中起舞,跳动着夏季的探戈。
我伸开手掌,那鲜亮的光落下来,它在我的手里闪着荧荧的蓝光。
于是,我找到了那个丢失的自己。
那全部的幸福,都源自燃烧的我,暗夜中模糊的小小的灵魂……在童年的瞳孔里,张眼看到的便是成片成片的茶园。
在茶园,最快乐的莫过于走路了。
走在茶园的小石子路上,能看见蚂蚁、树林,或一汪清水、一片远山。只有从炎热的下午,走到凉爽的黄昏,看到夕阳悄无声息地降落,如倦鸟归巢,方才觉得美妙。此时,你会慢慢觉得,这世界上最奢侈、最富有的,就是你拥有满山的茶园。还有那些你一转头,曾在茶园胡闹、随风定格永恒的瞬间。
清明时节,学着大人的样子,头戴斗笠,腰间绑着茶篓,唱着山歌,上山采茶去。那纤纤小手一前一后,一上一下,鲜嫩的手指在茶树的枝叶间穿梭,犹如舞动翅膀的小精灵,舒展着双臂在茶树丛中翻飞。
母亲在茶叶丛中摘茶叶,隔一会儿就叫一声我的乳名,我却满山地跑,听到叫声,远远地回应母亲一声“哎!”,早已忘记最初上山是要帮忙采摘茶叶这事。如此三番两次,母亲早已习惯。太阳快下山时,母亲的茶篓里装满鲜嫩的茶叶,我循声找到母亲一块儿回家。于是,两个歪歪斜斜的身影相伴着,走在回家的山路上。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如今,我已经长大,母亲已鬓角苍白。
儿时的记忆中,摘茶季节的夜晚,是山里人家最热闹的时候。那时,家家户户都做手工茶。吃过晚饭,收拾好锅台,奶奶用滚烫的开水将灶上的两口大铁锅清洗了一遍又一遍。等奶奶洗好锅,然后将锅烧热,叔叔和母亲摇完茶青,等茶青可以下锅炒了,就往锅里放满刚采摘下来的茶叶,用双手不停地翻炒。待茶叶炒软和,有淡淡的茶香味了,叔叔便把茶叶放到包揉机圆桶里,和母亲一人站一边来回推动包揉机,等茶叶的香气开始散发出来,叔叔再用茶巾布把茶叶包起来放到板凳上包揉茶叶。童年的我觉得叔叔包揉茶叶的姿势特别有趣。叔叔双手拢着包起来的茶叶,放在长板凳上,一遍一遍包揉,整个人像个不倒翁。我和哥哥便会站在他身后傻笑,然后一脚站立、一脚弯起,学着叔叔。奶奶和母亲会笑着骂:“两个傻孩子!”
一路走来,光阴重叠,我依稀在记忆里遗失了什么,可终究道不清具体是什么。一天下来,就算是再忙再累,奶奶的“以茶待客”,滋养着我们每一个人。奶奶住的院子里,栽种着一株株铁观音茶树。爷爷生平最爱旱烟和茶水,每天总是烟袋不离手,做木工活倦了,一袋烟,一杯茶,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一年四季,奶奶住的院子里,总是聚集着本村的老人们。他们忙完一天的活儿,便聚到这里,围在一起将方圆百里的新鲜事一一细说。
茶,是最朴素、淡泊的美物。饮茶,是最朴素、淡泊的美事。就像记忆中儿时的家,热闹也好,清静也罢,人众也好,人寡也罢,都是开怀畅饮、乐不思蜀的境界!而在这儿时的家中,我发现了我的色彩,它是属于我心灵里的那一抹绿。
三
你不来到这里,永远不知道,空气是有味道的,是可以用来品尝的。如同白云道人,从喧哗的榕城一路赶来,一上山,来不及放下行李,便直奔茶园。他此时就像个孩子,说:“小妹,这里太美,美得太过于遥远……这里的空气是甜的……”
谁说不是呢?在这里,我走了一天。那些鸟鸣,阳光,满眼的绿意,悠悠白云和蔚蓝,都成为自己的一部分。那些羊群的奔跑,大片大片被风吵醒的涟漪,都成为自己的一部分。茶园里有两只我喜欢的狗,我喜欢叫它们球球和丢丢。我喜欢拿着本书躺在茶园的小径上,阳光穿透我的书本,那么直白的光在书里左钻右拐的,与文字融在一起,一切都那么暖。
谁也捉不住这里的空气,如同不能捉住阳光一样。就这样在安安静静的角落,此刻,在这个最美人间四月天的星夜里,我蓦然闻到了一股成熟的茶香,浓浓的,飘散在初夏那浩荡的天宇里。
于是,我看到了故乡家屋后的场院。场院上,爷爷就着夕阳余晖的热度,将一簸箕一簸箕的茶青拿到地上晾晒。叔叔手脚麻利,做茶叶做得又快又匀,爷爷十分赞许地说:“用手摸一下,如果觉得茶叶还脆脆的,就要再晒一会儿;如果觉得有些柔软了,就可以收起来了。”叔叔戴着草帽,站在场院的中心,拿着一把竹扫把,每隔十分钟,便会弯腰摸一下茶叶……儿时的我,模糊地从叔叔的微笑里,想到那冒着热气的茶,仿佛看到爷爷教他制茶的每一个瞬间……
清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煮好一壶山泉水,用它来泡铁观音,这似乎成了爷爷的习惯,几十年如一日。夏天,他总会托一把扇,眯上眼睛,轻轻咂上一小口,享受清茶给他带来的乐趣。冬日里,爷爷怕冷,总是把自己裹得很严实,却一点也不懈怠喝茶。他说冬天喝茶暖胃,暖心。
“每一株茶树都是我的孩子,要制出一泡好茶就像呵护孩子的成长一样,从根开始。”做了一辈子茶叶的爷爷总把这话挂在嘴边。在他看来,每片茶叶都是有生命的。那时,最开心的是到了周末或假期,我常常跟着家里的大人到茶园种茶去,中午就在山野间生火煮食。中午太阳高照,午饭后找个草丛躲着,我总能睡上一个安逸的午觉。每逢我们家十余亩茶园露出喜人的点点新绿时,爷爷黝黑的脸就会渐渐舒展开来,露出欣慰的笑容。
茶树长得很慢,要有耐心培育才行。“做茶是看天吃饭,要做出一泡好茶,从茶叶的品种到土壤、工艺乃至气候等多方面都很重要。做出一泡好茶必须具备天时、地利、人和三个要素。”爷爷总这样对我们唠叨着。
“种茶的环境要干净,做茶的时候气要和,喝茶的时候心要平。”叔叔上了年纪后,逢人也常爱唠叨这一句话。
茶品如人品,做茶就是做人,这也许就是叔叔一生种茶的心得。
“用心去品,每一杯茶的味道,就是每一个人的模样……”叔叔泡茶时,淡淡地说。
叔叔的话刚说完,我就轻轻端起他刚斟满的茶水。这茶水中的茶香,饱含着亲情和故土的芬芳。我在茶香中长大,茶香伴我走出大山……
“在故乡,我夕阳一样熄灭的目光,会在第二天早晨重新照亮村子,散落尘世的音容笑貌是一粒粒的种子。当我消失,我又回到你一年一度、生生不息的轮回中,回到你最初的光阴幻想和欢喜的孕育中。”忘记了是在哪一本书中读到这样的一段话,而此时竟这样清晰地记起。
如同那日,你拿着画笔随我走进这片桃源深山处。你说:“我的故乡在海边,我天天看见大海,听着潮声。我以为山都是冷峭的。”我说:“这里的山是温暖的。你看它似一个个馒头,喂养着我们。”后来,你也更爱山。
你告诉我:“山里的空气很干净,日子仿佛回到了从前黑白胶片的电影里。”
不经意间,眼前出现了另一番景象。在大山的皱褶里,坐落着几户人家。伴随着山色,一只小狗跟在主人的脚边。
我不能忘情于这里的山,因为它浑厚、淳朴、深沉。我仿佛又突然置身在那座空旷的茶园里,我没有别的去处,只有回到这里。
山,古老而年轻,养育着美丽的传说,孕育着梦中的童话。
“我没有天堂,只有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