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你知道梁生在家中的地下室里完成了一项多么有远见而又浩大的工程,你一定会对他肃然起敬。
不过此时,他如同其他的普通工薪阶层一样,坐到银行柜台外的转椅上,万分不舍地把存折递给里面的营业员。
等到付清所有的账单,还完所有应还的贷款,梁生存折上已经只剩下很可怜的一些余额,他又仔细地核对了两三遍,确认无误后,才让营业员给他全部取成小面额钞票,厚厚的一叠钞票鼓囊囊地揣在身上,梁生心里感到一阵踏实。
虽然信用卡早就已经普及了,但梁生还是坚持要使用存折,这倒并不是因为他的怀旧情怀或者某种执着的偏好,而是存折上一行行数字明确的增减,才让他感觉到清晰和安全,而新闻上经常报道的信用卡诈骗案件,让他对那一张薄薄的硬纸片总是充满了一种无明的恐惧。
“那一张硬纸片,怎么能让人放心?”
这种朴素的观念支撑着他,为此,他宁肯花上半天时间排队,也从不肯去自动取款机上存取钱,仿佛那机器是一只巨大的怪兽,随时会吞噬他的存款一样。这种偏执甚至扩展到其他许多方面,比如说他从不在商场刷卡消费。这件事确实有点麻烦,因为他也从不肯带太多现金,原因当然是众所周知的,所以他常常会先去看好要买的货物,然后回家取钱再来。
每年年终,梁生都会把节省下来的为数不多的钱转存成定期,然后把那些存单锁进家里的保险箱,长长地出一口气,似乎这样就把那些钞票锁紧了一样。但是这些措施并没有什么效果,这些钱就像捧在手掌里的水,不论想什么办法,它们都会飞快地从指缝中漏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梁生用力在装钞票的口袋上压了压,又认真地向四周看了看。
其实在这个时间,银行早已经没有多少人,大厅里显得空荡荡的,阳光透过路边高大的法国梧桐和装着铁栅栏的窗户照进大厅,在地上印出一副水墨画,防盗窗的影子在地上打出的一道道竖纹,像是把树影囚禁起来了一样。这是个让人懒散和放松的下午,营业厅一溜窗口里只剩下两个营业员,坐在厚厚的防弹玻璃后面,一个在给梁生办理业务,另一个已经一边打哈欠一边开始结账,准备下班了。一个穿着制服的门卫在大门口无聊地四处看着,另一个门卫在大厅的一张椅子上打着瞌睡。有两个女人坐在大门的一旁,一边磕着瓜子一边闲聊着,瓜子皮洒落了一地,较胖的那个女人不时地把嘴凑到另一个女人的耳朵边小声嘀咕着,然后两人一起捂着嘴开始窃笑,好像聊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要不然就是什么人的隐私又被揭了出来。
窗外,一辆押运车已经停靠在了银行门口,两三个全副武装的押运员护送着两个手提保险箱的运钞员准备进入银行,银行的卷闸门也已经降下一半,只留下不到一人高的空档。银行外面的马路边有一个汽车站,三四个人在那里等着公交车,有两个是刚刚下学的学生,背后沉重的书包压得他们的身体微微前倾,一个年轻人无聊地玩着手机,另一个则倚在一个孤独的邮筒上四处张望,里面并没有惹眼的人。两边的商店敞开着大门,仿佛等待着吞噬一切的饥饿的大嘴一样,然而每一个商店里都冷冷清清,甚至可以想象到里面无所事事的营业员不停看表的样子。
梁生又认真地听了听,确认那两个人聊天的内容和他的钱袋子无关后,才放心地走向银行的大门。
两个聊天的女人朝梁生看了一眼,梁生下意识地捂住了口袋。不过幸好是虚惊一场,两个人又扭头继续开始聊天,然后好像又说到了什么高兴事,哈哈大笑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在嘲笑梁生那微微有点秃的头顶和架在鼻子上的那副小眼镜,或者是他挂在要带上的那一大串一动就会哗哗响的钥匙。
梁生长出一口气,脑门上却已经有汗珠浸了出来。
在梁生眼里,这世界充满了威胁和不安,时时让他感到人生的艰难与痛苦,不得不防备随时随地可能降临的灾祸。他总是探着头,谨慎地到处张望着,活像一只巨大的想要出洞觅食的甲虫在探查着周围的环境。
记得小时候,梁生常常和小伙伴们一起把甲虫的壳从它们的背上硬生生地剥下来,让它们痛苦地死去,有一次他们甚至把一只小乌龟的壳儿剥了下来,然后看着那个可怜的小家伙在地上挣扎,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快乐。然而如今他却巴不得自己能变成一只甲虫,或者最好是变得像乌龟那样,有一个坚硬无比的壳儿:藏在这样的坚固的壳儿里,那才是真正的安全呢!
不过梁生的壳儿可不少,他的自行车上那把巨大而形状古怪的车锁——这辆车最显眼的就是这把车锁了——就是其中之一。虽然这辆自行车价格便宜,车身破旧,却也不让他放心,他还是买来把据说绝对不可能被撬开的车锁。
然而新的麻烦又来了,车锁的价格远远高于自行车,这让他有时候不得不担心车锁会被偷,倘若有可能的话,他真想再买来一把锁锁在车锁上面。
人生就是一个不停地制造麻烦,然后再竭力解决麻烦的过程,不是吗?
不过,看上去车锁暂时还是安全的,因为梁生也颇耗费了些工夫才把车锁打开。
梁生推着车小心翼翼地出了路口,上了便道,脚边一个亮晶晶的小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捡起一看,原来是一颗小螺丝钉,他把它揣进口袋。
“这个倒是很有用,”他想,“虽然暂时还想不到哪里可以用得着,然而将来总是要用得着的。”
这是他的习惯,道路上任何有用的物件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这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特异功能,而他微微有些伛偻的身体和一直不停探寻的双眼实在是帮了他不少忙。所以只要他从某处经过,那么这地方剩下的东西就可以放心地直接扔进垃圾填埋场了。
他衣服上的口袋里除了各种必备物品之外,就是他在道路上捡到的那些小物件,另外几个口袋,则被一些剪报和各种指南塞得鼓胀胀的,那些剪报大多都是梁生今天在单位从不同的报纸上剪下来的关于本市的一些新闻或者关于健康的文章。梁生根据这些报道计算出最安全的通道——凡是发生过抢劫或者车祸的路段是绝对不能去的,保证自己的行路安全。
“这些路段既然发生过事故,那么就一定还会再发生的,如果这些路段是安全的话,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这是带有点哲学思辨色彩的悖论,却一直被梁生奉为真理,这充分证明梁生的思维是精深而博大,却又朴素而实用的,这甚至超过了很多专家。
梁生推着车走到十字路口,等到下一个绿灯亮起来之后又过了五秒,才从斑马线上穿过去,然后小心地骑上车,沿着绝对不可能出危险的地方骑着,尽量避开井盖之类的东西。每当有车从他身旁经过,他都会尽力记住车辆的牌照。
“一旦发生车祸,记住车牌总是有用的,没准哪辆车就会失控而冲上便道呢。”
我们的梁生总是如此地有远见,仿佛他生来就是为了躲避各种灾祸而不停地做着准备的,这是件很费神的事儿,但是谁又敢说他做得不对呢?
二
回到家,梁生已经是一身汗,他掏出一大串钥匙——这串钥匙会让人以为他是某个部门的实权派人物,而实际上,他只是一个小单位的一个小职员,这些钥匙掌管的只不过是他家中各个门而已,梁生家内内外外到处都安满了各种锁具,种类多到即使是一个卖锁具的来到这里,大概也要感叹自己的孤陋寡闻。
梁生用了大概一刻钟或者更长的时间来开锁——找钥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儿,然后他推开那扇沉重的防盗门,这扇门是用了加厚的钢板焊接而成,又用巨大的铆钉和膨胀螺丝固定在墙壁上,看上去极其坚固牢靠,因为梁生担心现成的铁门不够厚重结实,所以专门定做了这个防盗门。他进到屋内,又依次把门上的插销插好,才终于安心地走进了他那个极其安全的公寓楼里——他那个巨大而结实的壳儿。
当初,梁生在买房子的时候,不顾家里人的反对,极力坚持买下了一楼的位置,倒不是他有恐高症,也不是因为价格的缘由,而是因为根据专家们调查,公寓楼中最不被盗贼们青睐的楼层,就是一楼。自从看到了这个报道,梁生就再也没有留意过其他楼层了。
买下这层公寓之后,梁生又花费了不少力气来加强安全措施,安装了厚实的防盗门,窗户上也用粗大的钢筋焊上防盗窗,这让他感觉踏实了不少。
窗户上都是双层的厚玻璃——如果不是因为花费太巨大,梁生差点把所有的窗户都安装上防弹玻璃,就像总统办公室或者首相的公务车上的那种,当然,如果允许买枪的话,你会发现梁生家到处都会布满了各种枪支。但是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只好做了几个巨大的弹弓,安放在正对着窗户的位置。这些弹弓两边的皮筋各用了十股强力的牛皮筋绞合而成,皮筋中间的包弹丸用的皮布足有三十厘米长,可以把半斤左右的石块弹射出去,如果真有人要入侵梁生的私人空间,那么他肯定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当然,梁生是不是有胆量或者有能力反抗,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梁生把捡到的螺丝钉放进一个特别的工具箱里——里面放满了各种形状不同大小各异的螺丝钉和其他一些小物件,种类全面到大约可以开一个特别的博览会的地步了,然后他走进厨房开始做饭。梁生算不上是一个家用小男人,但基本上每天都是梁生在做饭,一是因为他不放心让妻子去安排这么重要的事情——人类许多疾病都是因为吃造成的,甚至买菜买粮都必须是他亲自前往,而绝对不肯让妻子代劳,二是妻子要带女儿去参加各种培训班,根本没有空余时间来做这些杂务。
蔬菜是从专卖店买来的,用特制的洗液清洗干净,这种洗液据说可以洗净掉所有的农药残留,又不破坏蔬菜的营养。正是这些东西,让梁生本来鼓鼓囊囊的口袋在很短的时间里就会迅速地瘪下去。
很多人都会奇怪梁生这样的人竟然也会结婚,让另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女人进入到他的生活中,窥探他的秘密。其实原本梁生对于婚姻也是很有些抗拒的,不过,在婚姻的问题上,习惯心里和传统习俗总是要起很大作用,而且,一旦他选择终身不娶,会有更多的人不停地询问其中的缘由,传播他的谣言。他为什么不结婚?他生理有问题还是心理有问题?或者两方面都有问题?进而他们会窥伺他的隐秘,打探他的隐情,揣测其中的缘故,无中生有地编造出许多莫须有的情节,虚构出许多他根本没有过的经历,假设出无数闻所未闻的连他都会吃惊的故事来,然后他的一切都将彻底地暴露在大众面前,那还不如只让一个人闯入他的生活来得划算呢!
我们无法得知梁太太是出于什么心理嫁给梁生的,也不敢去贸然揣测梁太太的少女情怀或者青春美梦,但我们可以推测出梁生娶梁太太的缘故,因为梁太太虽然并不漂亮,但是骨骼粗大,肌肤微黑,看上去很有安全感。
刚结婚的时候,梁太太也曾经坚持过自己的生活主张,但是最终还是被梁生同化了。女人内心那种强烈的不安全感被调动了出来,并且被不断强化,最终她完全认同了梁生的观念和做法。
但是女儿的降生让他们很有些措手不及,他们不得不再去担心另一个人的未来,这就像是在他们的壳儿上粘上了一块甩不掉的石头,挂上了摆不脱的水草,这很让梁生很有些腻烦,却又无可奈何。
终于,梁生的妻子和女儿也都回到了家,一家人坐在一张结实的饭桌旁开始吃饭,饭桌上摆着葱爆猪腰,番茄炒鸡蛋和清炒西兰花,主食是发糕,另外有一盆莲子百合银耳羹,不用问,这又是营养学家一致强烈推荐的营养餐。
“你要好好学英语,记住吗?”梁生对女儿说道,“将来是肯定要有大用处的,或许你会遇到一个外国人,比如说上大学的时候,你们班有个外国的留学生,那就极其重要了,尤其是全班如果只有你一个人能跟他交流的话(其实梁生想说的是,没准那个外国留学生会看上他的女儿)。还要多学点技能,虽然也许将来是用不到的,然而总不是坏事。”
“爸爸说的,你都记下了吗?”梁太太在一旁说道。
十来岁的女儿还弄不明白他父亲的危机意识和远见卓识,然而却频频点着头,眼镜随着上下晃动着,镜片上闪着光,这让梁生和他的妻子很欣慰。
在孩子的问题上,夫妻二人都有着超乎常人的远见。梁太太从得知自己怀孕的消息起,就开始进行胎教,十个月的时间,梁太太几乎购买了所有她知道的以及她听说过的任何有效果或者可能会有效果的胎教产品。从孩子降生的那一刻起,两人就制定了详细的计划来培养女儿,两人几乎都变成了这方面的专家。为了让女儿学好英语,梁生曾经把家里全部用与英语有关的物件装饰起来,连床单窗帘和桌布上都是用印着英文的布料来制作的,甚至在吃饭的时候,他都要坚持看英文台,最后因为确实大家都看不懂,才不得不换回来。而且幸好家里的钱经常入不敷出,再加上女儿的精力也有限,否则只怕梁生会让女儿把他所知道的外国语都学一遍。
“今天上的什么班?”梁生问。
“小提琴班。”女儿嘴里含着食物回答到。
“嗯,要好好学,虽然将来并不一定可以做音乐家——音乐家也不够好,然而将来如果你找不到工作,你可以去酒吧什么的谋生,现在找工作这么难。当然你将来也可以去达官贵人家做音乐家教,也是不错的选择(当然,梁生想表达的意思是没准那家人也许会看上他的女儿)。”
梁生很喜欢用“将来”这个词,这个词让他有一种莫名的欣慰和成就感,让他觉得这就是自己多年辛勤劳作勤俭节约的价值所在,所以他常常会刻意地重复并且重读这个词。
“唔……唔……”女儿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梁太太说道:“老张的女儿拿了市里钢琴比赛的一等奖,人家从三岁就开始培养女儿了,咱们女儿五岁才学,还没开始就已经落了后。”
“唔,唔。”梁生也含着饭应着。
梁太太又对着女儿说:“你要注意吃饭的礼节,因为你将来可能会进入上流社会,这些礼仪都是你要学习的,一旦你失了礼仪,可能就会被人耻笑,那么就很麻烦了,你将来就永远不会被富人家看中了……”
女儿透过厚厚的镜片认真地看着,虽然听不太懂父母每天都在重复的类似的话,然而记在心里总是没错。
梁生和妻子却已经沉浸在对未来的畅想中,仿佛女儿已经嫁入豪门,在一栋豪宅里,周围是到处都是辉煌奢华的装饰,灯火通宵明亮。女儿坐在豪华的沙发上,或者也可以是躺在精致的贵妃床上,旁边的桌子上摆放着各种水果和零食,一群下人簇拥着女儿,有人不停地把各种珍稀的水果捧给慵懒而娇媚的女儿。
整个晚餐就是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中结束的,而且几乎是餐桌上必备的节目,每天都在上演,比音乐美术还要频繁地成为女儿的必修课。
和许多养着一个女儿的家长一样,他们期盼着自己的女儿被一个富商或者高官的儿子看上,因为他们觉得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女儿婚后的幸福,而他们也可以趁机脱离这种辛苦的生活。
这当然是无可厚非的,大家都有这样的想法,不过女儿近视的眼睛,和长期奔波于不同的课外兴趣班而导致的瘦弱的体形,使得梁生有时候不得不为自己的理想产生新的担忧。
会有一个富人看上他这个瘦弱而且近视的、还稍稍有些驼背的女儿并且肯于把她娶回家吗?
“老李的儿子出国留学了,光费用每年就要十几万……他们全家都准备移民……”
“唔……”
“老刘的女儿嫁给一个当官的了,光房子就有三四套……还有车……唉,人家长得漂亮……又有钱……咱们也得开始攒钱了……
“日本发生大地震,但是死伤很少,你知道为什么吗?日本家家户户都有救生装备……
“今天办公室老张又买了新的基金……还有股票,据说他有内部消息……”
三
吃过饭,梁生来到卧室,不过他可不是去休息或者看电视,那种懒散的生活显然不适合他这样勤奋的人,他会觉得那是在浪费他宝贵的生命,他有许多事情要做。
狭小的卧室里只有一张双人床,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梁生掀起地毯,露出下面一块厚实的铁板,铁板的用巨大的合页固定在地板上,掀开铁板,下面是一个地下室的入口,铁板上面没有上锁,这里是梁生家里唯一不上锁的地方,因为一旦发生灾祸,开锁会耽误逃生的时间。
这个地下室并不是盖楼的时候修建的,而是梁生利用空余时间自己建造的,当然还没有完工。起初,他想买一个或者定做一个足够大的保险柜,可以把自己和家人装进去,不过巨大的费用和在里面的生存问题让他不得不放弃这个计划,经过慎重的考虑和多方面的考察,他终于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在房子的下面修建一个地下避难所。
这个看上去有些疯狂的想法其实一直就是梁生的梦想,很小的时候,梁生就喜欢在床上用被子围成一个圈,做成壁垒的样子,然后把玩具和各种吃的东西都放进这个壁垒里。他整天整天地躲在这里面,直到下班的父母把他叫出来,壁垒让他感觉心里非常踏实。他热衷的另一件事情是呆在家里的大衣柜里,尤其是受到惊吓或者感觉不安的时候,他就会迅速地藏到里面,一直到他觉得威胁已经过去的时候才肯出来,所以梁生和很多人不一样,他不喜欢夏天,而喜欢被厚实的衣服包裹起来的冬天。当然,可以想到的是,梁生惧怕黑夜远甚于白天,当他不得不闭上永远充满警惕的双眼休息的时候,一种强烈的不安会瞬间笼罩全身。
“天呐,我要是能像一只海豚那样不用睡觉该多好!”
每天晚上要睡觉的时候,梁生都会发出这样的感叹,他总觉得任何地方都不能保证他的绝对安全,不论是卧室还是客厅,他既害怕门封闭不好了会影响安全,又害怕封闭太严了导致他不能逃生,他把房门的钥匙放到手边,又在房门的把手上拴上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抓在手里,但是这样仍然不能保证他安安稳稳地睡觉,每一晚他都会惊醒无数次。
所以,当修建避难所这个伟大的计划在他脑海中诞生的时候,梁生兴奋了很长时间,这个目标支撑着他,激励着他,让他奋斗不息。
地下室的入口设置曾经让梁生颇费了一番脑筋,他原本把入口设在床下,但是每晚都要搬动床才能进到地下室,这让梁太太不胜其烦,所以他把床挪到了其他位置,然后在地下室入口的铁板上面铺了一张地毯来掩盖。
看到这里,大家应该会明白梁生选择住在一楼的缘故,而不得不佩服起梁生的远见了,这充分证明了人类是如何地优于其他生物——有哪个甲虫会在坚固的壳儿里面再建造一个更加坚固的新壳儿呢?
地下室建造得非常坚固,地面用水泥铺就,天花板重新用钢板加固过,周围再用巨大的钢架支撑起来。天知道梁生是如何把这些沉重的钢铁竖起到合适的位置上的,他以惊人的毅力把这一切变成了现实,白天上班,晚上便如同一只巨大而瘦削的土拨鼠一样,在地下室里辛苦地劳作,耗费了十多年的时间来为将来可能到来的危机做最充足准备。工程初期无疑是最艰难的,梁生每天都要把头一天从地下室挖出来的泥土用背包或者手提袋运出去倒到小区花池中或者垃圾箱里,而且一次还不能仍太多,他害怕会引起大家的怀疑,然后还要把各种物资和工具带回家里,并通过那个狭小的入口运进避难所。
这项工程是如此的浩大,又是如此的艰巨,好多次,当梁生红肿着眼睛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去上班的时候,他都恨不得要放弃了,然而每当他看到报纸杂志上报道的各类层出不穷的危险事件时,就会重新鼓起勇气,继续他无尽而艰难的伟大工程。
地下室的北面依着墙壁和承重墙用木板分割成三个房间,这是他们夫妻和孩子的卧室,三个卧室之间有门连通起来。西边是一间很大的储藏室,储藏室的南边是一个厨房。地下室的中间空出来当成是一个工作室,摆放着梁生的工作台。东南角则被建造成一个洗手间,洗手间的顶上开了个孔洞,用来换气,并且通过这里的管道把自来水引到了地下室。整个地下室布局合理,空间充分利用,像是一个洞穴中不同的小窟一样,不同的洞穴有不同的作用。储藏室里面再分割出几个小的空间,来放置不同的物品,有些里面放满了食物和桶装水,有些放置了毯子和棉被,有些则是药品和医药用具,这些储备完全够他们一家人住一个月而根本不必去担心生计问题。梁生把这些食物和水按照保质期的长短分类摆放,然后定期更换,并且会不定期地增加新的种类。
虽然这里看起来有些怪异,但是如果万一发生地震或者战争,而他们又不能成功逃离的时候,那好处就不言而喻了。
除了这些,地下室里还有一些不用的旧家具,这些旧家具远比梁生的年龄为大,然而卖掉却并不十分值钱,不卖也没有地方安置,也都想方设法拆开挪到了地下室,然后再拼装起来。当然梁生也还有其他想法:一旦他所担心的事情发生过后,他们完全可以依靠这些东西过活。他曾经在一个鉴宝节目中看到有人偶然留下的一套古家具,竟然卖了一个非常好的价格,这让他对这些老古董充满了期盼,盼着这样的好运也能降临在自己的头上,虽然似乎好运女神还没有做好青睐他的准备。
为了建造这个地下室,梁生几乎精通了所有工种,泥瓦工、电工、木工,甚至连电气焊的技能都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让人不得不惊叹于他的才华,然而这才华似乎只在建造这个避难所的时候才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在单位,梁生只是一个中规中矩默默无闻的小职员。
在梁生的计划里,地下室不但要隔出不同的房间来,甚至还要建一个沼气池,这样一旦被埋在地下之后,他们也可以有清洁而且可以长期使用的能源。如果时间允许的话,他甚至打算在地上打出一眼水井来。
地下室的入口有两处,一个在梁生的卧室,一个在他女儿的卧室,只不过两个出口都在这座楼房下面,这是一个让梁生头疼不已的问题,但是地下室的四周已经扩展到楼基的位置,再也不可能向外扩张,他当然也不敢贸然再去继续向外扩张他的领地,而从其他位置又很难再找到一个通道,让他可以顺利地逃出生天。
进到地下室,梁生长长地出了口气,感觉到一阵舒畅,只有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所在,才让他觉得安全,才能让他紧绷的神经暂时松弛一下,所以即使是没有什么事,他经常也会几个小时甚至一天都躲在地下室里,各处查看,找出不安全的地方,然后列出新的计划,继续完善他的避难所,或者什么都不做,只为享受片刻的安宁。假如有一段时间没有进到这里,即使只有几天,都会让梁生心绪不定,感觉似乎有什么缺憾一样,所以他宁可放弃旅游或者出差的机会,也要尽量呆在家里。
然而短暂的安宁之后,便是更多的忧虑纠缠在心里,追逐在身后,让他即使是筋疲力尽的时候,也不敢休息,不敢停滞不前。
梁生照例先把地下室各处仔细检查了一遍,把食物和水重新摆放位置,然后来到他的工作台,继续焊接一个通风管道,这个管道顺着墙壁,经过两个“卧室”,从储藏室上面过去,然后经由洗手间顶部打出的孔洞穿出地面,再从上面的厨房的窗户伸出去,这样就可以解决空气流通的问题。
电焊发出的耀眼的光芒映照着梁生有些苍白的脸,工作台上洒满了焊接掉下的铁屑,像是掉落了一堆甲虫的壳儿。
四
等到梁生忙完回到卧室,已经是差不多一点了,他对自己今天的成绩非常满意,他躺在床上,难得地轻松了一下。
他仰视着天花板,计划着明天的工程,忽然,他意识到有新的危险在威胁着他和他的家人,就是天花板。
“天呐,我以前怎么没注意到,万一有一天天花板塌下来怎么办?”
这个念头马上让他不安起来,他一夜都没有睡好,总是觉得有些莫名的东西在威胁着他。有一段时间,他总觉得身上的被子变小了,身体的一部分总是裸露出来,他拼命蜷紧身子,把被子紧紧地裹住身体,才感觉到稍微有些安慰。忽然他又觉得门窗没有关好,以至于他起来三四回,到处查看,就连通风管道都不放过。直到确认所有地方都密闭的很好,才又迷迷糊糊地睡着。然而他睡得很不安稳,他梦到天花板掉了下来,压住他的胸口,让他难以呼吸,他挣扎着,头左右用力地晃动,直到从梦中惊醒。再次睡着后,却又觉得整个房间忽然在缩小,渐渐地向他挤压过来,像笼子一样囚禁住他,又变成枷锁,勒住他的身体。一个声音尖声狞笑着,让他再次被惊醒,他才发现原来是被子围住了脖子。
然而再次睡着之后,他又梦到自己全裸着走上街头,周围人围着他,哈哈地笑着。
惊醒之后,才听出来是楼上的下水道传来的哗哗的水声。
“这么晚了上厕所!”梁生咒骂了一句,却已经睡意全无,只好看着天花板,盘算着如何应对新的危机。
第二天起床,他脸色苍白,眼神也有点不济,甚至手指都感觉有点变得瘦削而僵硬。他在单位恍恍惚惚地过了一天,幸好他在单位每天做得也都是相同的工作,倒是没有造成什么麻烦。
下午回到家,梁生已经盘算好如何应对新威胁的办法,他买来一张大木板,挡在床的正上方的天花板下面,木板的四角钻出四个洞,然后把钢管穿进去,钢管上钻了四个眼,插进四个短铁棍,如同四个插销一样,木板就被牢牢地固定在了钢管上,然后再把钢管固定在天花板上。为了防止木板也有掉下来的可能,他又在木板的四角安装上四个滑轮,把一条钢丝绳穿过去,钢丝绳的一端固定在木板一角,另一端安装到一个手摇把手上,这样不仅能把木板牢牢地吊住,还能通过调节插销和钢丝绳的长度来让木板随意升降,木板上就可以放上一些不太重的杂物,或者在夏天的时候把蚊帐吊上去。
这计划是如此完美,安全罩制作得又是如此精巧,绝对可以让他和他的家人高枕无忧,只不过这东西看上去十分的怪异,仿佛是中世纪贵族家中的宫廷床,只不过上面垂下来的不是缀着流苏和花绣的幔帐,而是冷冰冰的钢铁,但是这种坚硬的寒冷却远比柔软的布幔更让梁生觉得安心。
这件怪异的东西倒是让晚上顺路来拜访他的两个朋友大吃一惊——很难有人见到这样的东西会不吃惊的,他们以为梁生准是脑子进水了,否则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怪异的东西出来?幸好梁生家里到处是这样怪异的物件,比如带玻璃壳儿的电视,带铁套子的高压锅,所以再多出这样一个怪异的床来,倒是在情理之中的了。
虽然这两个不速之客并不受梁生欢迎——日常的时候,即使是有人偷偷地窥视他一眼,都会让他感到一阵不安,更何况让他们进入到他的领地来呢?尽管如此,梁生还是向他们详细讲解他的安全罩的作用和好处,两个朋友不由得佩服起他的远见来,而且还帮着出主意,让他把这东西搞得更结实更安全一些。
两位朋友走的时候,都表示回去也会做一张这样的安全罩,这种认可让梁生很是兴奋,但是他并不准备去朋友家指导如何做这玩意儿,因为这些年,他已经把出门的次数降到了最低限度,他从不去看电影或者演出,也不去人多的地方,如果不是为了生计,他恐怕连上班和买东西都会省掉,就像一只蛰伏的乌龟或者甲虫那样,只呆在自己安全而结实的壳儿里面。
五
梁生欣喜地看着自己的避难所渐趋完善,差不多要竣工了。这使得他沉浸在一种巨大的喜悦和安慰中,以至于按捺不住想要向他的亲朋展示他完美的计划和巨大的成就,让一个人保守这样的一个重要秘密毕竟是一件很难也很累的事情。甚至有时候,他的脑海中会闪现出一个邪恶的念头,他巴不得来点灾祸,比如地震或者战争,或者莫名其妙的原因导致的楼房倒塌,而他则安然无恙地躲在避难所里,让周围人都来敬佩他、赞美他的远见卓识。但是如果真的出现灾祸,大家还有没有心情来欣赏他的避难所,梁生便不考虑了。
不过梁生还是压抑住了内心深处强烈的冲动,万一这些人要来他的避难所躲避灾祸,那么势必引发一场新的危机,他不愿与他们分享自己的成就,更不愿他们干扰自己的生活,因为这种做法让他恐惧,似乎是有人要剥开他的壳儿一窥究竟一样,他只希望自己为将来可能到来的灾难尽量做好准备。
然而,生活却跟我们的远见先生开了个大大的玩笑。似乎命运就是这样,总会在我们得意忘形的时候来捣乱,而绝不肯让我们遂心如意。
六月的一个周五,梁生所在单位召开例行会议,但是梁生坐在会议室里却一直有一些不安和焦虑,就像他最近在他的避难所忙碌的时候的那种不安的感觉一样,他并不知道这种不安来自哪里,他总是觉得自己的安排有些不完善的地方,可是他又不知道不完善的地方在哪儿,他只好把这种不安归结为他急于完成避难所的焦急心情。
今天的例会时间非常长,远远超过了平时。梁生在心里暗暗地咒骂自己,祈祷着会议赶快结束,当然,他没有胆量咒骂领导,即使是在心里。
散会的时候已经将近七点,往常的这个时候,他早已经坐在家里的餐桌前了,他不敢太晚回家,倒不是怕梁太太怀疑他有什么不轨的行径,而是因为他觉得太多的不安全隐藏在黑夜中,他总是会担心他被打劫了,或者被车撞了,而他还来不及跟梁太太交代家里的情况。或者当他很晚回到家,面前出现了另一幅恐怖的场景,他的家门大开,几个人将他的家里洗劫一空,因为每个周末梁太太都会带他们的女儿回娘家,有时候她们会住在那边不回来。这两幅画面交替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让他觉得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他把身体贴在车把上,左右摇摆着,用力地蹬着车,很少见地没有谨慎骑行,而呼吸也因此变得急促起来,夜风吹着他单薄的白衬衣,贴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隐隐地显现出皮肤的颜色。
进到小区,远远地就看到灯光从他家的窗户透出来,华生惊出了一身冷汗。一拐进楼道,他就看到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最恐怖的场景:他的家门大开,里面灯火通明。
梁生几乎吓傻了,他把自行车靠在墙壁上,他发抖的手甚至无法锁好车锁。上楼梯的时候,他被绊倒了,身体重重地磕在台阶上,他想爬起来,但是双腿打颤,如同灌了铅一样,他只好用手肘支撑着身体,手脚并用,爬到门口,才扶着门框站起来。他的手紧紧地抓着门框不敢松开,好像门框是滔滔洪流中唯一可以救命的稻草似的,如果丢掉,就会随时被惊涛骇浪冲走。好半天,他才定了定神,艰难地往已经干涸得如同大旱中的土地一样的咽喉里咽了口唾液,迈开几乎已经不听使唤的双腿向屋里走去,他脚步发颤,落脚的时候,就像是踩在棉花上,他浑身酸软,脸色惨白,呼吸急促,冷汗直冒,脑子一阵阵地眩晕,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他努力地辨别着眼前的东西,祈祷他的避难所没有被盗贼找到。
等梁生进到卧室的时候,他内心最后一点希望也熄灭了,避难所的铁盖被掀开了,所有最恐怖的事情全部发生了。
“啊!”他凄厉而绝望地惨叫一声,他从来没有这么大声地叫过,声音穿透了墙壁,震得窗外一辆汽车的报警器都开始鸣叫。
他恍恍惚惚听到避难所里什么东西被碰倒的声音,然后看到一个黑色的头颅从避难所的入口冒出来,然后一个男人的身体迅速地从地下钻出来,像是被绳子吊上来的一样,然后又有一个女人从里面出来。他直愣愣地看着那两个人,短促而痉挛般地呼了口气,然后他的脸色红了一下,但是马上就变得惨白,他身体僵硬,浑身的皮肤缩紧,如同石化了一样站在那里,变成了木雕泥塑一样。
那两个人好像说了些什么,但是梁生已经听不到了,他耳朵里全是嗡嗡的声音,那两个人的话像是从地下发出来的,极细极柔弱,又极其遥远。他努力地睁大眼睛,但是什么也看不到了,一些五色的小球飘来飘去,然后,一切的声音和图像都消失了。他向后倒下去,伸展的手臂碰到了墙上,他想站起来,但是他的身体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他就放弃了努力,一股带着腥臭气的液体涌进嘴里,苦涩的味道瞬间弥散到了口腔各处,他咬了下牙齿,想要咽回去,但是疲惫不堪的身体和逆来顺受的性格让他接受了自己的悲剧命运。然而他心里却又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他的四肢平平地伸展开,像是被打败了,又像是获得了完胜,如同一只摆脱了甲壳的乌龟。
那两个人冲上来扶起他。
“姐夫,你怎么了?姐姐带我来参观你的地下室,打算让我回去也依样建一个,”那个男人喊,“姐夫,你别吓我!”
“梁生,你怎么了,你说话啊!”那个女人也喊。
“人生就是个最大的错误!”梁生心里暗暗地感叹了一句,所有的故事都在他的感叹之后结束了。
丧事办完之后,大家打开了梁生的避难所,不由得都惊呆了,虽然这个避难所并没有完工,但是仍然可以看出设计者独具匠心的构思,还有建造者的远见卓识以及超乎常人的毅力。
“他真是个有才华而又有远见的人!”
大家纷纷赞叹,以至于很多以前看不起梁生的人,也都开始对他肃然起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