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明富
小时候的老鄢和我是邻居,他运势不错,顺风顺水。一赶上七八年恢复高考,就稳稳当当上了大学,几年功夫下来,分配到县城做了公务员,在城里讨了个婆娘,他家爹比他还风光。上大学,在我们村子里是破了天荒,人们都说老鄢家祖坟冒了青烟,老鄢简直是窗户边上吹唢呐——名声在外。在今天这个屙屎都遇上大学生的时代,老鄢早就退出江湖,淡出人们的视线了。
参加工作的老鄢,人年轻,文凭高,能力强,三下五除二就成了单位骨干,据说有一次差点混成单位的头。原因是单位民主推荐干部,老鄢得了除一把手没有投以外的全票,结果是猫耳吃洋芋——脱不了爪爪,稀里糊涂背了个“谋朝篡位”的恶名,直到前几年那个人退休,恶劣的影响才逐渐消失。
老鄢大半生似乎没有什么喜好,就是人缘好,喜欢凑热闹,谁家有个大屋小事,老鄢准不缺席,丢掉撮箕弄扫帚,做个手不闲,人们都说他拿得起笔杆,扛得起火管。
去年暑期,老鄢老婆得了病,要去省城看医生,原来说好的老鄢陪护,可临走时老婆变了卦,不要老鄢了,原因很简单,老鄢是个“出门迷”,一出门就没有方向感,东南西北分不清,要找个地方只能靠出租车,平时单位出差没有人同行打死他也不得出。于是,只得临阵换将,远在他乡工作的儿子媳妇临危受命。
送走了老婆,老鄢似乎轻松了很多,但心里的天平还是不平,毕竟几十年的夫妻,哪个有点小恙,另一个岂不担惊?
星期天,老鄢翻去复来睡不着,起了个大早。慵懒的小城还在瞌睡之中,静谧而安详,大街上偶尔一张出租车飞过,瞬间就消失在渐明的晨曦里,街道似乎比平时宽敞了许多。老鄢沿着县城银光帝都的标志性大道,走出去很远,清凉的风一阵阵漫过老鄢,老鄢的身子一阵阵凉爽。天色渐明,静静的河水中牵牵连连的水草,本来是那么贴近又似乎那么深远,深远到不着边际。东山上升起的朝阳,血红血红的,仿佛关山月涂抹在天际的一粒朱丹,太阳周围的云也受到感染,红得出奇,红得凝重,天光云影,莫名其妙。突然,腰间的手机响起,儿子来电说,他妈今天下午手术,他来的时候走得急,现金没带够,叫老鄢速打一万元钱做手术之用。老鄢询问几句,疾步回走。
他气喘吁吁的来到家中,翻箱倒柜,掀衣弄被,折腾半天,还是找不着工资卡。老鄢是个“甩手掌柜”,管外不管内,从不理家政,只得通过电话联系,才在衣柜的角落里找到工资卡。
拿起卡,老鄢就往银行一趟。大街上,白花花的阳光仿佛千万道银箭劈头盖脸射来,老鄢差点睁不开眼睛,细长的影子仿佛要被滚烫的地面烙糊,从面前疾驰而去的汽车,似乎熔化在视线的终点。
银行里人头攒动,有的站着,有的坐着,周末人真不少,老鄢进入大厅,却不知所措,以前这些活计都是老婆代劳,他思忖了一下,找了个可以环顾四周的位置站好,若无其事的观察整个工作流程,待他总结出一要号二等待三办理的规律时,大厅里又涌进了不少人,老鄢心里咒骂道:“怕是啊,屋漏又遭连阴雨,船破偏遇打头风”。
他赶忙走到大堂经理面前说:“同志,要一个号”。只见经理用手轻轻一点按键,一张小纸片便从机器的下方吐了出来。老鄢接过一看“66号”,基本满意,“六六大顺”肯定很快就办成了。
老鄢寻了个空位坐下来,只听到广播里传来:“请50号到1号窗口办理业务”,还有16位,又是几个窗口,看来半个小时就可搞定。于是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悠闲地吸起来。这时,大堂经理虎着脸走过来,没好气的说:“对不起,服务大厅不准吸烟,请把烟灭掉。”老鄢很不好意思,把烟头往地上一戳,随手将烟头扔向墙角的垃圾桶,烟屁股冒着最后一股青烟,在塑料桶里跳了一下,耷拉着跌入了黑色的深处。
这时,腰间的手机震动起来,“喂,老爸,你在哪里?”
“我在银行服务大厅。
“哪个时候可以打款来?”
“半个小时之内,你的这个是跨行办理,手续要复杂一点。”其实老鄢是在揣测,他心里也没底。
“好的。”
儿子挂断了电话。
这时,一个背着竹箩的妇人推开玻璃门,走进大厅,竹箩卡在门缝里,发出“咔咔”的声响,老鄢扭头一看,只见她满脸是汗,气喘吁吁,看样子50多岁,她熟练的走到取号机旁,用手一按,一张小纸片便蠕动着出来了,老人弯腰取出纸片,定睛一看“108号”,她直了直腰身,见老鄢身边还有一个空位,便紧挨着老鄢坐了下来。望着老人这一连串熟练的动作,老鄢真的自叹不如。
“同志,你也来汇钱?”老人问道。
“是的,老人家,你做啥?”,老鄢随意而说。
“我还不是来汇钱,孙子在省城读大学,说昨天晚上就没得生活费了,等倒要用钱,今天早上我又背了几十斤白菜来卖,凑了点钱,要给他汇去,屋头老二家的几个娃儿还等着我去做早饭呢。”
说完,她从内衣里掏出一个布包,把拇指和食指形成钳状,伸进布袋里夹出一筒毛票,放在面前的围裙里一张一张摊开,慢慢的清点起来。老鄢侧过头一看,有一元的,有五元的,还有10元的,她把相同票面的归在一起,凑满10元捆成一扎。只听她嘴里小声的念叨着:“10元、20元、30元------”共计200多元。望着眼前这个普通的老人,仿佛当年自己的母亲,老鄢打心底敬重她。
老人清理好毛票,转身问老鄢:“大哥,你的是多少号?”,“66号”,“那就要到了”,“要不着多长时间了”。
“大哥,跟你商量一下,把你的号码换跟我,要得不?我家里还有急事”,老人冷不丁开了口,老鄢没有心理准备,“咯噔”了一下。不给吧,说几句敷衍的话,横竖都说得通,何况是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给吧,自己也确有急事。
思忖了一下,老鄢说道:“老人家,看你路远,就你先来,我让你”,说完顺手将票号递给了老人,老人接过纸条,嘴里不停的说:“好人,好人呐”。
10分钟左右,只听到喇叭里传来“请66号到2号窗口办理业务。”老鄢对身边的老人说:“到您了,快去给您孙子汇钱”。老人站起身走向服务窗口,很快办完了业务,他来到老鄢身边,笑容可掬地说:“大哥,谢了哈……?”说完,走出大门,消失在车流中。
老鄢坐在长椅上,似有所失,又似有所得。
这时,腰间的手机震动起来,老鄢似乎有点心慌,但很快就镇定下来。
“喂,老爸!怎么到现在还没打过来?”
“刚要轮到我,银行停电了”
“啥子?停电了”
“对头,停电了”老鄢提高音量,盖过身边的嘈杂声,似乎要让儿子听清楚现在还没打过来的原由。
“神经病,好端端的,停个啥子电”,人群中发出一个叫声。
老鄢心中鬼火,可是众怒难犯,虽然是说者无心,但听者有意。
世间的事就有这么凑巧的,不过几分钟,随着几声“嘟嘟嘟”的尖叫,真的停电了。
“哎呀,乌鸦嘴,说停就停了。”
“真是活见鬼,青天白日的停个啥子电嘛。”大厅里闹成一锅粥。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大厅里的气温立即升上来了,原来,有些人是来蹭凉快的,见停了电,都纷纷开门而出,大厅里还剩不到三十几人。想去其他银行办呢?或许都是停电,不去呢,看来希望不大,老鄢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门外虽然热,但可以透透气,他干脆拉开玻璃门,走到银行外面的那颗绿油油的樟树脚,哎哟,真是伏天里戴棉帽——热昏了头,老鄢感觉要被晒化,银行里陆续有人走出。
突然,老鄢头晕目眩,像被谁推了一下,打了个趔趄,站立不稳,差点偏倒在地,马路上空的电缆线也跟着摇晃起来,天空那个白得刺眼的太阳好像天花板上摇曳的电灯。“地震了”,老鄢马上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下意识的紧走几步,来到空旷的草坪上,一时间,银行那边烟尘四起,刚刚还好端端的建设银行,仿佛被谁砸了一闷棒,打折了腰身,一下子坍塌在地,人们纷纷往老鄢这里跑来,从街上传来了防空警报“呜---呜---呜”尖厉的叫声,还有杂物从高处落下的声音、汽车的喇叭声、救护车的尖叫声、大人们的叫喊声、小孩们的惊恐声,各种声响汇聚在一起,整个小城一片混乱,在灾难面前,人们显得多么渺小而无助。
许久,老鄢才感觉到腰间有震动感,摸出手机一看,原来手机上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儿子又发来信息,“老爸,我打了几十个电话,你怎么不接,你在哪里,钱打不打不重要,生命才重要,家人急盼,速报平安”。
老鄢拿紧手机,颤巍巍的拨弄着摇晃的键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