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的“历史创伤”主题研究

郭婧洁

（河北大学，河北保定 071002）

1 战争的创伤

《远山淡影》中的主人公是悦子和佐知子，悦子嫁到英国之前，居住在战争刚结束的长崎，悦子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个好的妻子，人人都说她将来也会是一个好妈妈，战败的阴影似乎在她身上并没有什么体现，然而悦子内心深处还是因受到创伤而感到迷茫的。首先，书中提到悦子有时还是会梦到中村，有时候早上起来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以为自己还住在长崎。书中并没有提到中村的故事，但是可以推测中村是悦子之前的男朋友，在战争中去世了。悦子的过去在书中没有过多提及，只有和藤原太太聊天的只言片语可寻，悦子对于过去讳莫如深，仿佛一块不能见光的伤疤，读者对悦子过去的认识是支离破碎的。其次，悦子和丈夫二郎的住处周围的环境描写十分的荒凉压抑，有臭水沟、树林的意象，有诱杀儿童的可怕的传闻。当悦子和自己的公公绪方先生在长崎的和平公园游玩时，悦子看到公园里白色的纪念碑时她想到的是“那些被原子弹夺去生命的人”。尽管战争已经过去，家园正在重建，悦子也已经结婚，有一个看似美满的家庭，但悦子对过去的怀恋和对现实的不安与怀疑无疑体现了悦子内心受到的创伤。书中另一个主人公是佐知子，她住在河岸边的破旧小木屋，与公寓里的其他女人关系并不好，唯独与悦子成为了朋友，佐知子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儿万里子和一个美国男朋友弗兰克。佐知子的创伤与她的神秘联系在一起，她住在阴暗的旧房子里却用着上好的精美茶具，可她又说这是从伯父家里偷的；佐知子说自己的丈夫曾经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娘家不少亲戚地位也很高，就是这样一个看似身份不低的女人如今为了能够搬去美国而与一个不靠谱的美国男人混在一起，她为此放弃了在伯父家里的安逸生活，这透露着佐知子对于战后社会的迷茫与不安，而这种迷茫的反应恰恰体现了她的创伤。其次，佐知子否定了藤原太太努力生活，勤劳勇敢的品质，藤原太太之前是一个很有地位的女人，战争夺走了她的一切只剩下一个儿子，可是藤原太太对生活的态度却是乐观积极的，靠自己开面馆挣钱，佐知子却认为藤原太太一辈子已经完了，这辈子没有什么意义了，这种想法不难看出佐知子受到创伤的悲观情绪。

《浮世画家》中的主人公与叙事者小野的内心创伤更加明显，这种创伤体现在小野对生活的迷茫和对过去的怀念。首先是小野对自己身份变化感到迷茫。二战前的小野创作受到冈田—武田的影响创作出了鼓吹军国主义和武士道精神的画作，这些画作顺应了日本时代的需要，赞颂了涌现的新的爱国精神，鼓励众多青年走向战场，这些“贡献”使得小野不仅是一名画家而且是内务部文化委员会的委员和反爱国动向委员会的官方顾问，小野在当时十分受人尊敬，地位很高，给国务院的熟人写一封推荐信便为弟子绅太郎的弟弟谋得了一份工作，因为自己“小小的功劳”使“左右宫”开业并拥有一个只归自己的桌子，在这张桌子旁，总是围绕着小野最得意的弟子黑田，村崎，田中进行激情洋溢的辩论和对小野的百般恭维，那里充满了人们对小野的崇敬，体现了政府对小野的重视，而这一切在战争结束后荡然无存。日本战败，曾经顺应了战争需求而涌现的赞颂爱国精神的作品作者成为众矢之的，曾经对自己充满感恩的绅太郎为了一份去美国学校的任职的机会，请求小野写一封证明自己没有受到老师小野与军国主义影响的信；三宅鄙视小野在战争中的所作所为而与自己的小女儿退婚，两个女儿对自己的态度冷淡而且隔阂，认为自己的父亲是战争罪犯应该受到惩罚，并且不止一次用带有讽刺性的话语评论自己的父亲……这些都表现出小野地位的丧失，不论是在社会还是在家庭中。其次是小野对战后社会的改变感到迷茫。二战后期美国向日本投射了两颗原子弹，对日本造成了致命的打击，然而战后的日本没有表现出对美国的排斥与仇恨，反而加紧步伐在各方面学习美国。小野引以为豪的“豪宅”其实早就被自己的女儿认为落伍，女儿们都选择住在按西式风格设计的公寓里，小野认为这个公寓既压抑又缺乏想象力，可仙子却很满意而且不停赞扬它的“现代特征”，认为这间公寓比小野那座房子不知道要实用多少倍；孙子一郎崇拜美国英雄，节子认为比起崇拜宫本武藏那样的人，一郎更应该喜欢牛仔，现在美国英雄才是孩子们最好的偶像；女婿们所在的公司发展迅速，小野担心跟随美国人的步子过于仓促，好的东西会跟糟粕一起被丢弃，而年轻人们认为日本在理解民主和个人权益等问题上前进了一大步，在这种学习、跟随的环境中才能信心百倍地展望未来。战败后小野的身份一落千丈，整个社会都在变化，社会环境十分陌生，人们对于自己之前所作所为的不理解，这些打击不难看出战争带给小野的创伤。

2 被迫的背叛

战争留下的历史创伤不仅表现在主人公对战后社会的不适，还表现在他们为了继续生活迫不得已作出的背叛。

《远山淡影》中最明显的是佐知子的背叛。佐知子背叛的是自己的女儿万里子，佐知子不止一次地强调自己是一个母亲，万里子的利益是第一位的，她必须先考虑自己的女儿。佐知子明知道弗兰克是一个不靠谱的男人，是一个把她们辛苦攒下来的钱三天内就喝光的醉鬼，是万里子很讨厌的人，可是佐知子还是一次次相信他，万里子喜欢的是东京佐知子伯父家里的生活，在那里她可以养她喜欢的猫，那里的生活意味着安逸。然而佐知子选择的还是美国，佐知子心里也清楚美国的生活可能很辛苦，或许她们永远也去不了美国，可是佐知子还是要带着万里子背井离乡。她背叛了对女儿的承诺。

《浮世画家》中小野背叛的是自己长期以来信奉的军国主义。小野还在师从毛利君的时候，受到松田话语的影响开始相信在动荡不安的年代里，画家应该跳出颓废而闭塞的象牙塔，利用艺术助长军国主义精神，帮助日本实现政治革命，不能永远只做一个浮世绘画家。从那时起，小野开始创作宣扬军国主义的画作，第一幅作品《得意》被老师毛利君发现后他离开了别墅，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反而称这是“勇于冒险，超越平庸。”战败后的小野，依旧信奉着军国主义，即使自己的儿子健二战死，妻子美智子去世都没有让小野认识到鼓吹军国主义的错误。车站遇到三宅时，三宅告诉小野自己公司的总裁自杀了，为了代表大家向战争中遇害的家庭谢罪，有许多把国家引入歧途的人却贪生怕死，不敢面对自己的责任。三宅的话其实是侧面讽刺了小野这样的人，然而小野开脱道：“如果你的国家卷入战争，你只能尽你的力量去支持，这是无可厚非的。”大女婿池田从战场回来后指责当初派健二他们去英勇赴死的人依旧活得好好的，勇敢的青年为愚蠢的事业丢掉性命，真正的罪犯却仍然活在我们中间。面对池田的指责，小野虽然心痛儿子健二的牺牲，却仍然认为他们死得英勇壮烈。战争期间著名作曲家野口由纪夫因为内心煎熬而自杀，女儿节子有意在父亲面前提起这件事，认为野口是畏罪自杀，小野说节子把事情完全理解错了，野口先生是一个非常努力地做着他认为最有益的事情，他有勇气承认自己犯的错误，很勇敢高尚。小野认为世人对于过去小野和野口这样的人的所作所为存在巨大的误解，军国主义在当时没有错，只是放到现在的社会错了。这些都不难看出小野内心还是不否定军国主义的。可是为了不因为自己而影响二女儿仙子的婚事，在与佐藤一家的见面会上，小野第一次承认了自己的过错，承认自己应该为日本民族遭遇的可怕事件负责，这些事情对民族极其有害，他承认在那种最后给人民带来数不清的痛苦的影响当中有自己的一份，这些话无疑是背叛了他之前一直信奉的军国主义。战后小野在社会上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昔日的辉煌都已不见，面对翻天覆地的社会，为了适应改变的社会，小野不得不重新思考过去自己的所作所为，一边是自己信奉已久的军国主义精神，一边是女儿的婚事，小野的内心备受煎熬，不得不做出选择。

3 逃避的自我

两本书都是以第一人称叙事展开的，书中悦子和小野对过去事情的回忆与表述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将不愿意回忆的事情模糊化，借别人的经历隐喻自己的故事。在我看来这种叙述其实是为了逃避心灵受到的创伤而采取的方式。

《远山淡影》最后悦子在果园和妮基散步时提到和景子去长崎港口坐缆车的事情，然而之前的叙述中只提到了悦子陪佐知子和万里子母女去港口坐缆车的故事，在这里，我认为作者承认了悦子和佐知子是同一个人，万里子就是景子，这也就交代了景子的幼年故事，解释了为什么开头讲景子会封闭自己而自杀。在书中，悦子因为景子的自杀而深深地自责，陷入了一种负罪感，所以她虚构了一个佐知子的形象来讲述之前的故事为自己的负罪感找到解脱，借佐知子讲自己的故事。对于悦子逃避自己过去的原因，我认为是悦子在建构母亲这一身份时的失败。所有人都说悦子会是一个好妈妈，藤原太太告诉悦子“你应该多想想那些开心的事。你的孩子，还有未来。”腹中的孩子似乎是一种对未来生活的期待，或许有了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然而通过佐知子和万里子的经历可以知道一切并没有变好，这些创伤是无论怎样逃避压抑都不会消散的。景子的童年就是万里子，书中的万里子是一个内向的女孩，在日本时就没有什么朋友，不愿意和其他孩子交流，出国之后面对完全陌生的文化景子的自闭抑郁便可以解释了，景子最终选择在曼彻斯特的家中结束自己的生命。悦子认为是自己的选择导致了景子的自杀，所以她逃避这种情感，借别人的故事表达自己的负罪感。悦子战后无法完成自己母亲的身份构建，曾经的悦子“想着孩子能让我振奋起来”，但现实却是在悦子的叙述中不仅流传着一个专门杀害小孩子的连环杀手的传闻，并且悦子亲眼看见一个溺死自己孩子然后自杀的女人，甚至多年后，在英国的悦子还会反复梦见上吊自杀的小女孩。这些令人感到惊悚诡异的叙述恰恰反映了悦子饱受创伤折磨的心理状态。在这种心理状态下的悦子认为自己对不起万里子，是自己来英国的选择害死了万里子，所以对于过去的叙述，悦子选择了逃避自己真实的叙述而虚构一个人物身份来讲述故事。

《浮世画家》中小野虽然一直在反思自己之前的行为，但在能明显表现出自己错误的问题上小野总是避重就轻，不直接讲自己做错了什么。首先，书中表现最为明显的就是小野讲自己举报弟子黑田有反爱国倾向，警察拘留审问了黑田并将黑田的画作付之一炬，还说这些是反爱国的垃圾。小野因为自己对学生思想倾向的控制欲而否定、断送了黑田的绘画生涯，然而小野没有直面自己的错误，他在此之前讲了他离开毛利君的别墅前的事情，毛利君发现小野新创作的作品已经背离了自己创作的观念，于是扣留了小野的作品，小野认为一个老师表现出这样的傲慢和占有欲着实令人遗憾。小野用毛利君没收自己画作的经历点出了毛利君的错误，也是承认了自己对黑田犯下的错误。其次体现在小野与绅太郎绝交后，在川上夫人的酒馆中喝酒时曾说“如果绅太郎有勇气地承认他过去所做的事，他现在会更快乐……别人都在流血牺牲的时候，绅太郎只是躲在他那间小工作室里继续画画，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小野在批评绅太郎的同时，又何尝不是承认了自己之前行为的错误呢，小野虽然有反思，表示自己愿意承认之前的错误，可是对过去小野还是逃避的。为了女儿仙子的婚事顺利，小野拜访了之前的同事松田，希望他能在佐藤家派来的侦探面前说好话，不要提及过去的事情。这种逃避还表现在虽然小野是一位有名的画家，家中却没有悬挂一幅自己的作品，当孙子问起来向看看外公的作品时，小野也拒绝了孙子，并表示自己已经很多年不再画画了，小野不希望自己的过去被人提及，小野最后一次拜访松田时松田的话给小野营造出一种幻灭感，松田说：“我们没有必要过分责怪自己，我们至少为自己的信念而尽力了，只是到了最后，我们发现自己只是芸芸众生。”虽然他们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充满雄心壮志的青年，可是松田的举止神态却显示他压根不是一个感到幻灭的人。小野把他们当年的所作所为看成是一点瑕疵，虽然这些在别人眼中是错误的，但在小野或松田心中这恰恰是能够引以为豪的方面，当年他们不论做了什么，都是凭着一腔热血凭着信念去做的，或许有些大胆的举动过于投入，或许是犯了错误，但这比起因为缺乏勇气或意志力而从来不敢尝试自己相信的东西来更值得称道。由此我们不难看出，其实小野对自己内心深处崇仰的军国主义精没有怀疑犹豫过，二战期间他们凭着一腔热血创作出鼓舞人心的作品，推动着战争的进行，虽然日本战败了，但是受到谴责的不应是他或松田这样的人，推行的政策是一个民族的决定，不应该把责任强加给某一个个体。

4 结语

《远山淡影》和《浮世画家》的主人公在战后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心理创伤，并且这种创伤是永久的。故事的主体与现实格格不入，通过个体心灵的创伤来表现战后日本民族的创伤。《远山淡影》中绪方先生说“人不应该那么快就忘记以前的感情，应该时不时地看着过去，才能更好地认识事情。”石黑一雄通过这种方式来引起对于战争给人民造成的创伤的关注，同时也提醒人们不要忘记过去，但是也不要一直生活在这种阴影下，更不要沉湎于一种负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