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于殿利
概括来说,人类的阅读史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读天地之书、读文字之书和读屏幕之书。在文字产生之前,人类就阅读宇宙天地和社会这部大书;文字产生之后,人类开始了阅读越来越大量文字的时代;现如今借助数字技术和互联网,人类又进入了阅读屏幕的时代。每一个新阶段并不是简单意义上的取替上一个阶段,而是为上一个阶段增加了新的内容、新的方式和新的方法。
向自然学习,是文字出现之前人类唯一的阅读方式,人类经历了漫长的读天地之书的时光;发明了文字之后,读天地之书仍然是人类不可替代的、最重要的活动,读不懂天地这本大书,人类寸步难行。读不懂天地这本大书,也自然就没有文字之书。天地之书是文字之书的本源,即便是文字之书高度发达的今天,读天地之书仍然是人类一刻也不能停息的必修课。古今中外的名流雅士对此早有精辟的解读,近代思想家严复说:“吾人为学穷理,志求登峰造极,第一要知读无字之书。”严复先生所说的“读无字之书”,就是我们所说的读天地之书,或者说观察宇宙世界。他还引用赫胥黎的话说:“能观物观心者,读天地原本书;徒向书册记载中求者,为读第二手书矣。”读天地之书,是读天地本源,能产生本源的心得或思想,只读“二手书”便只能得“二手”或“二传”的思想。清代文学家张潮也说:“善读书者,无之而非书;山水亦书也,棋酒亦书也,花月亦书也。”他还说:“能读无字之书,方可得惊人妙句;能会难通之解,方可参最上禅机。”正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关于读天地或自然之书,古代圣贤早有论述。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物理学家伽利略在他的《试验者》第六章中也有关于自然之书的论述,他说“哲学已写在这本持续打开在我们眼前的大书里(我指的是宇宙),但除非你首先明白写这本书的语言和认识那些符号,否则你就读不懂。它是用数学语言写的,它的符号是三角形、圆形和其他几何图形,若对这媒介一无所知,就不可能明白哪怕一个字。对此一无所知,那就像在黑暗的迷宫里无望地漫游。”伽利略同时代的哲学家康帕内拉也在他的一首十四行诗中写道:“世界是一本书,永恒的智慧在书中写下自己的想法。”人作为动物世界中的一员,无论是在力量、速度、耐力,还是在特殊能力方面都显得很平庸,唯独大脑尤其是超强的记忆力以及在此基础上发展的高级思维能力,为人类在地球上谋得了生存的机会。这一切都来自于人能够阅读天地之书,洞悉宇宙万物的奥秘,以趋利避害的方式发展自己。回望整个人类文明发展史,我们更看重人类在阅读天地之书过程中,所取得的以下几个重大收获,它们最终使人类完成了超越一般动物的进化。
在人类文明的发展历程中,第一桩最具革命性和标志性的事件,是人类在长期的采集生活中,通过对大自然的观察,发现了作物年复一年生长的奥秘,从而发明了定居的种植农业。定居的种植农业在世界各地出现的时间略有差异,最早应该在距今11 000年左右。现代学者对此进行了这样的研究和概括:“大约在11 000年前,在世界上那个被形象地称为‘肥沃的新月地带’(今天的伊拉克)的地方,人们最早学会了自己种植粮食作物和驯养动物,因而增加了可利用食物的数量。从狩猎—采集社会向定居的农业社会的这种转变持续了很长时间,而且至少在世界上的七个地区独立地发生着:大约11 000年前在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流域肥沃的新月地带,大约在9 500年前在中国北部,大约在5 500年前在如今中美洲的墨西哥,和大约4 500年前在如今美国的东部地区。也许还独立地发生在非洲、东南亚以及新几内亚的部分地区。”
定居农业的革命性和标志性,在于它是第一个把人从动物世界中脱离出来的重要事件。地球上的动物和人首先面临的都是生存问题,在定居农业之前,人和动物在寻找食物的生存方式上并无本质不同,定居农业把人和动物区别开来。定居农业使人类开始了有组织、有目的、有计划的食物生产,从而走出了一般动物不停地奔走觅食的窘境;定居农业使人类逐渐走出了一般动物食不果腹、饥不择食的生存状态,开始了有选择性的作物栽培,开启了享受食物的生活状态;定居农业让人类的种群规模即人口数量不断增长,让人的平均寿命不断延长,这是其他任何动物都无法比拟的。此外,定居农业使人与人之间产生了相互协作的工作关系;剩余农产品还使得不必人人都从事农业生产,进而使得社会分工不仅成为可能而且越分越细,社会分工又极大地促进了专业化的发展,影响至今;定居农业还促生了社会、管理和组织结构的形成,开启了文明演进的模式。在定居农业的生产和生活中,人类的一个最重要的种属性特征,即群体性和组织性得到认识、开发和不断完善,一直到现在,不曾停息。所以,农业成为人类永恒的生存和生活基础,也成为人性发展之基础。
读天地之书,探寻自然的奥秘,引发了人类的另一个革命性和标志性的事件,即火的使用和冶炼技术的发明。有学者甚至认为,“对火的控制和使用可以算入原始人三大最早的思想之一”。火的使用影响至今,今天的生产和生活仍然离不开合理地使用火。
地球上的很多现象都能引发自然之火,对于一般动物而言,火就意味着灾难,只有人发现了火的好处,并充分利用这种好处发展了高度的物质文明,把自己从一般动物中脱离出来。学者们指出,没有哪种动物像人类一样能控制火。考古学家C.K.布雷恩指出:“人类对火的控制使他们从大型猫科动物的猎物转变为猎食者,火为人类提供了自身缺乏的保护。”也许在一场森林大火之后,面对被烧死的动物,人类发现了属于自己的美味,从此开始了吃熟食的生活习惯,并且能够主动取火、控制火来烹制各种动植物熟食。有人认为,火的使用可追溯到142万年前。至少有13个非洲遗址提供了这方面的证据,最早的一个是肯尼亚的切苏旺加遗址,里面有工具、动物骨头和燃烧过的泥块。值得一提的是,食肉对促进人脑的发育发挥了重要作用。使用火的这种生活习惯不仅让人类开启了更为文明的生活方式,也使得人类获得了比其他任何动物都长得多的寿命。
火的使用绝不仅仅限于生活领域,它还成为最原始的能源和动力,更为重要的是在生产领域引发了另一场革命,就是冶炼技术的发明。也许在一场森林大火或煤等其他矿物质燃烧之后,人类在发现烧烤美味的同时,还发现了另外的坚硬物质,这种坚硬物质可用来制作各种有用的生产工具和狩猎武器,这就是金属。在大自然的启发下,人类开启了自主冶炼金属制作生产工具和武器的新模式。这种工具制作的新模式,又一次把人从动物界中脱离了出来。在冶炼金属技术发明之前,人类所使用的工具只能是原始的贝壳、木棍、石块和简单的石器等,在这里还必须承认,人的四肢也不是一无是处,直立行走所解放出来的双手为人类使用和制作工具提供了极大的便利。科学家们相信,人类从树上来到地面上生活,“在全新的开阔大草原环境中,直立行走解放了手臂和手掌,使它们能够将食物传递给居住在分布更广泛的树上的同类。后两足行走还解放了手来制造石器,石器有助于早期人类改变饮食习惯,变成食肉动物。肉含有更多的热量,促进了大脑进一步增长,但还有第二个结果:直立使喉头的位置下降成为可能,人类的喉头在喉咙的位置比类人猿低得多。在新的位置,喉头能够更好地发出元音和辅音。”直立行走、制作工具和劳动还促进了语言能力的发展,语言又促进了思维和思想的进步。研究者认为,“原始人的思维包含三种实体:技术智慧(能制造石器)、自然史智慧(能了解周围的环境和野生动物)和社会智慧(具有群居生活的知识)”。我们说,这些智慧都源自于读天地之书。或者说,这些智慧都是天地之书赋予人类的智慧。
但徒手力量的不足和容易受伤的脆弱性,大大限制了人的能力和创造力,面对大自然的难题和凶猛动物的侵袭,最初的人类与其他动物一样显得束手无策。冶炼技术的发明和金属的广泛使用,使人类的境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类利用金属制作的各种工具和武器,以及由此发展起来的被后世称之为科学技术的东西,获得了对地球上其他生物生杀予夺的权利,人类从动物群体中脱离出来,一跃成为其他动物的主宰。现代的科学技术不仅使人脱离了动物界,甚至让人跃出地球,进入了宇宙太空。现代的科学技术,从第一颗原子弹爆炸开始,使“人类不仅有了改变历史进程的能力,更有了结束历史进程的能力”。无论如何,冶炼技术以及由此发展起来的所谓科学技术,加速培育和开发了人的思维力和创造力,我们甚至担心,这种人性特征的发育或许有如脱缰的野马,不知会把人类带向何方。
读天地之书,探究自然的奥秘,不仅让人类获得了无限的物质力量,还让人类获得了最重要的区别于一般动物的精神力量。人的物质性与一般动物并无本质上的区别,人最终把自己从动物种群中摆脱出来的标志,是人的精神性。人是一种精神性存在,人的这种精神性存在,从原始的宗教、艺术和文学创造中得到了很好的阐释。
面对自然所显示出来的渺小和对自然力的无奈,使人类对各种自然现象,无论是日月星辰,还是风雨雷电,都只有敬畏和崇拜的份儿,所以自然崇拜和多神崇拜是世界上所有民族原始和早期宗教的共同特征。进入定居农业生活以后,敬天地之神以求风调雨顺,更是农民必须为之的事业。虽然定居农业给人类带来了生产和生活方式上的革命,但农业靠天吃饭的弱点始终无法得到根本的改善,亘古未变,至今依然。所以,以种植农业为核心的宗教信仰,很自然就发展起来了。
作为对宗教信仰的直观表达,原始艺术也随之产生。为人所熟知的以宗教为主要题材的壁画和图腾崇拜,就是最重要的原始艺术。原始艺术不仅展现了人类对自然的理解,对自身的理解,还展现了人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理解。原始宗教让人类有了敬畏之心、崇拜之情,从而有了道德之范。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原始宗教为人类找到了打开道德进化这扇门的钥匙,跨进道德进化这扇门,人类就开始正式与动物群体挥手告别了,前面等着人类的是第一道文明之门。原始宗教与艺术也是人类思想的肇始,它拉开了人类思想的序幕,思想之光从此照亮了人类进一步前行的道路。
如果说,文字的出现是人类进入文明社会的标志之一,那么人类在进入文明社会之前,首先看到了一道文明的曙光,即以语言为核心的文学创作—口头文学。神话故事、口头传说和民间歌谣等,是口头文学的主要形式。人类社会开始形成之时,尤其是种植农业开始、农耕社会形成和发展过程中,如何把众多的人和人群组织起来分工协作,如何对众多人群进行管理使之正常有序地进行生产,以及生产的目的和未来的前景如何等,便成为头等重要的事情。于是,世界各地众多的民族开始有了各自的关于宇宙、人类和世界起源的创世神话,开始出现了代表各自美好憧憬的“天堂神话”等。例如,在苏美尔和巴比伦人的神话故事中,天上神界的统治模式和地上人间的统治模式如出一辙,或者说,地上人间的统治模式就是天上神界统治模式的翻版。这样的故事就是为人间的统治者塑造合理、合法的依据,让这样的信念为维护生产和生活秩序发挥黏结剂的作用。在英国著名古典哲学家休谟看来,“政府建立在舆论的基础上。这个原理适用于最自由和最得人心的政府,也适用于最暴虐和最好战的政府”。舆论首先是由语言创造的,文字产生后也成为最重要的舆论工具。语言和故事及其所传达的信念,成为联结人们的纽带,成为人们共同的精神依托和工作动力。理想和信念是人类的特性,也是人类的方法,人类的生产和生活在某种程度上就是靠此和依此才得以前行的。这是人类的智慧,也是人类的秘密。
在文字之前,人类的生活智慧依靠口头故事得到了积累和发展,对此,一位作者也是一位嗜书的读者,给出了具有想象力的描绘:“语言之前也已有生活—有咕哝声,有痛苦的表情,有眼泪,有欢笑(可是,没有语言,能有多少欢笑呢?),有尖叫,有低吟,还有同情悲悯之心。所有这些都很容易想象得到。可是,空有语言没有书呢?玉米捣碎,水也来担,奶油也搅拌好了,然后干什么呢?让头脑空空如也……没有故事让大脑超脱,空虚也可能就是真正的空虚……好了,总算有讲故事的人出现了,老妇人坐在火塘边,让一家人听得出神入迷。要么是行吟诗人在集市的汲水管旁吟唱着世代传诵的谣曲,妇女们从乡间的烤房回来经过这里,肩上用木板顶着热烘烘的面包。可那只是一种社会经验。有了书籍以后,就没有一同听故事的人了,不再有活生生的说书人,再也没有同类的感觉存在。”故事与传说给人类留下了很多宝贵的精神财富,它们激励了文字的出现,以及以文字为主要方式的文明的进步。文字出现之后,其魔力和魅力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人类进入了读文字之书的新时代,因此也进入了文明演进的快车道。
对天地、宇宙万物长期的经验和认识积累,帮助人类创造出第一批富有思想和智慧的文字之书。不同的民族、国家和地区以不同的文字形式把自己祖先长期积累的知识和智慧,以自己发明的文字符号记录下来,奠定了其独特的思想和文化根基。我们把这类书称为原典,就是经典中的经典,它们成为后世一切思想的基础和来源,也因此成为一切图书的基础和来源。这些书具有三个突出的特点:其一,它们没有引文注释,它们是绝对的原创,体现的是先民读天地之书的感悟;其二,它们虽有著者名字,但也不意味着就是为一人所做,或为一人之功,它们往往是该民族、国家和地区世世代代知识和智慧的结晶,署名的作者仅仅是最后整理者或集大成者而已,如《诗经》和《春秋》等。其三,整理者或集大成者有时也不是单纯地做文字书写工作,而是通过对话或演讲的方式记录先民的思想和智慧,如《论语》和苏格拉底与柏拉图的各种对话录等。
天地之书为思想之源,文字之书则让思想远播。文字之书是人类以文字为工具,将其对于天地之书领悟的思想结果进行的创造、展示和传播。
文字的发明、城市的出现和冶炼技术的发明,是人类进入文明社会的三大标志,文字的出现和传播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城市的变革和冶炼等科技的发展。迄今所知最早的文字是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出现于公元前4世纪中期。从最早的文字是数字、麦穗、牛、犁以及日月山水等来判断,文字是顺应生产的需要而出现的,是作为人类生存的重要手段和依靠而发源的,生产和生存之需是文字产生的根本动力。
城市生活开启了人类文明的新方式,学者们把城市的出现及演进,称为“城市革命”。知识与文化是城市生活的鲜明特色和主题,文字和文字传播又构成知识与文化的核心。对于文字出现之前的人类社会,专家学者们给出了“蒙昧时代”和“野蛮时代”的界定,只有文字出现后,人类方进入了文明社会。在公元前4世纪人类最早的城市—苏美尔人的城市中,出现了人类最早的学校,以文字和文字之书传播知识的时代也随之开始了,这一古老的方式亘古未变,一直延续至今。
城市化的核心绝不是街道的纵横交错和建筑的鳞次栉比,而是农民市民化和市民知识化的进程。市民化和知识化的道路绝不是一片坦途,也绝无可能一蹴而就,经过几千年的文明进程,城市化和知识化仍然是人类面临的重要课题,因为从一开始由于文字的复杂性和学习掌握文字的难度,当然还有统治阶级出于自身统治的需要,采取愚民政策,以及经济条件和社会地位等因素的限制,文字和知识只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文字和知识的普及化或大众化虽然是人类坚定的方向,但迄今仍然是人类的难题。
城市生活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其极大地促进了社会分工,社会分工变得越来越细,这在一定程度上标志着生产越来越进步,生活越来越精细。体现在造物方面就是,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具质量和品质越来越高。这是物质方面的表现。在精神文化方面的表现,则是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具体现出的人类思维和思想的演进,体现出人类精益求精、精雕细琢的态度,体现出人类对造物的敬畏之心,对自然、社会和自身的态度。促进社会分工的根本动能是商品经济的发展模式,商品和交换使得不必人人都得从事所有劳动、生产所有物品才能生活,人们专门从事某项劳动,可以用其劳动成果换取自己生活所需的物品,市场提供了交换的场所和机制。商品经济成为人类物质文明发展的基本道路,需求成为经济和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经济模式、社会模式和生活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文化模式。
城市生活所带来的社会分工,其最大和最具影响者是把社会的劳动者分为了物质生产者和精神生产者,或者说是体力劳动者和脑力劳动者。一开始是体力劳动者占大多数,脑力劳动者占极少数。文字和以文字为主要承载工具的知识,被少数人所垄断。在文字之初的人类早期文明中,文字甚至具有某种神秘和神圣的力量,学习、掌握文字和知识成为少数祭司和王公贵族的特权,最早的苏美尔人学校也只有两种形式,即神庙学校和王室学校。在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和古埃及社会中,都存在着一个特殊的阶层,即书吏或书记官阶层。在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等人类早期文明的社会中,有专门培养书吏的学校,书吏学校的毕业生一走出学校的大门,便进入王室或神庙的官僚机构中任职,走上仕途。可以说,美索不达米亚和古埃及社会,都崇尚“学而优则仕”的价值观念。其实这也不奇怪,知识和技能是人类最重要的生存手段,国家是个人和族群的命运共同体,由掌握知识和技能的人来操控和运营国家这台结构复杂的庞大机器,有利于促进公共和更多人的利益。这一重大社会分工造成了一个新的权贵阶层—知识或知识分子阶层的出现,他们不似传统贵族靠血统或财富保有其社会地位,而是靠垄断读书或知识获得地位和权利。从人类不断向着知识方向进化的角度来审视,知识分子代表着某种先进的力量,这就要求知识分子担当起知识传播的重任,用先进知识、技能和思想的创造与传播,推动社会的进步与完善。这同样是图书和阅读最重要的,也是最终的目标所在。
在现代社会,在自由和平等观念下,虽然读书或追求知识被认为是最具平等性的事情,但直到现在它仍然没有实现平等。在被认为最发达的美国社会,19世纪时图书仍然是奢侈品,有条件读书的人仍占少数。在现代社会直至今日,缩小乃至消除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之间的差别,仍是人类面临的一个重要课题。即便教育的普及程度逐渐提高,国民乃至人类的阅读率不断攀升,脑体差别越来越小,以知识生产和传播为职业的知识分子阶层仍然还会继续存在,文字之书的创造和传播模式,仍然会成为继续推动人类文明前行的主流动力。
一般而言,语言先于文字产生。同文字一样,语言也是在劳动过程中产生的,是顺应沟通和相互学习的需要产生的。然而,对于生产和生活而言,仅有语言是不够的,继语言之后,文字的出现是必然的、命令式的。“文字是再现具体口说话语的书面标记”“所有语言都首先是口说的语言,只有少数语言才有文字”。人的手脚四肢是很平庸的,平庸到只凭它们人类无法在地球上获得生存空间,手脚不足靠脑力来弥补,单个人力量不足,靠群体力量弥补,文字及其所承载的信息便成为人们趋利避害、发明工具和武器的知识手段,这些知识手段一代代积累和传播,人类的生存能力便日益提高。专家学者就有这样的评论:“文字是人类文化最杰出的成就之一。首先,文字能够超越时空的局限进行交流。口语的说话,只能为近旁的人所知晓,既无法传于远方,也不能留给后世。有了文字,不管多么久远的时间跨度,也无论多么遥远的空间距离,信息与故事都能被记录并传递。”这便是文字能够积累和传播人类生存技能的奥秘。图书是承载文字最早的具体形式之一,从苏美尔人在泥板上刻写文字,并在学校中教授学生开始,这种学习的古老传统也就随之开始了。上学就是读书,读书就是上学。所谓学生,就是学习生存,自古便如此。在资讯发达的现代社会,不学习也无法生存,无法在社会上立足。“人类没有学,人类不可以生存;人类没有学,人类也无须乎生存!”“生即须学,学即为生!”“凡生者都应学,就是凡生者都是学生。”
越来越多的信息对于人类来说,可以用泛滥成灾来形容。然而,不是所有信息都对人有用,只有有用的信息才能被称为知识。知识不等于智慧,只有转化成生产力或有助于生产与生活的知识,才能变成智慧。信息、知识和智慧的产生和积累有赖于思维,思维的基础是记忆力,记忆的东西越多,又反过来更大地促进思维的发展。然而,尽管与其他动物相比,人类拥有超强的记忆力,但人的记忆力终归有限,而图书之类的文字记录大大地帮助了人类的记忆,或者说弥补了人类记忆的有限性。语言文字学家指出,“文字能够弥补人类记忆的不足”,“而且书写的文本比人的记忆更为可靠准确”。科学家的研究表明,一个人一生对自己大脑的使用,只占其脑容量很少的部分,这要怪人的体力、精力和记忆力跟不上大脑思维力的发达。只有不间断地多读书,才能在一定程度上弥补记忆力的不足,才能更多、更有效地利用或开发思维能力,使大脑中主思维的部分减少浪费,这样人自身才能得到充分和均衡的发展。现代文明发展的成果不断地提示我们,人类拥有无限的思维力,拥有无限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文字之书就是引擎和点火器。
知识、技能和思想是人类在生产实践活动中产生的,体现的是人类对宇宙万物和世界的认知,最终转化为人类在生产和生活中的生存手段和工具。有了文字之后,知识、技能和思想得以跨越时间和空间,在更长的时间和更广的空间传播,并积累起来。可以说,认识自然和世界,掌握其发展和运行规律,已经成为人类的生存之道。
不仅如此,正是在这一过程中,人类发现了自己超越生存之道的独特存在方式。这就是思想性和精神性的存在方式,它更深刻而清晰地表明了人从根本上来说是精神性的动物,是一种精神性存在。知识、技能和思想都是认知的结果,一方面任何事物和现象都是多维的存在,都是由诸多要素综合运动的结果,而根据现象学的学说,任何事物对人而言都只是一种“侧显”,即每次只能显现出一面,所以人的认识必定是有局限的;另一方面,人的认识和知识是不断积累的,始终是处于深化中的,而宇宙万物也无时不处于运动和变化中,所以人的认识和知识必定只在一定的时间范围内有效,或者说只反映当下的认知水平。关于人类认识的有限性,笛卡尔说:“我深信:任何一个人,包括医务人员在内,都不会不承认,医学上已经知道的东西,与尚待研究的东西相比,可以说几乎等于零。”可以说,知识和真理都是相对的,没有永恒不变的绝对真理,也正因为如此,人类才被激发起无穷的探究力量,在认知的道路上乐此不疲地前行,在取得一个个成就的同时,未知的黑洞却越来越敞开大门,像是在向人类挑战和宣战一样,人类也从不畏惧地在应对挑战和宣战中,变得越来越聪明,智慧越来越得到累积。一个个学科、一门门学问、一种种理论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地展现出来。一代代学人笔耕不辍,一辈辈学子矢志不忘。这不仅成为人类的精神追求,而且成为人类精神性存在的标志。这种精神追求和存在标志,成为人类永恒的存在方式。
其实,科学对于人类的意义绝不仅仅在于其转化为生产力部分的实用价值,科学理论及沿着这条道路不断探索的意义远超出人们所意识到的实际价值。说人类就生活在自己不断建构起来的所谓科学理论之中,一点儿也不为过。或者说,一个个所谓的科学理论,为人类提供了永远都不会完整、永远都不会完善、永远都需要不断得到修补的精神寄托。宇宙无止境,认识就无止境,理论就更无止境,人类就生活在自己编织的一个个所谓科学理论的神话中。关于科学理论的意义,当代英国著名物理学家霍金给了我们这样的启示,他说:“理论只不过是宇宙或它的受限制部分的模型,以及一族把这模型中的量和我们做的观测相联系的规则。它只存在于我们的头脑中,不再具有任何其他(不管在任何意义上)的实在性。”对此,德国著名古典哲学家康德从哲学家的角度,说得更为直接,“人头脑中对世界形成的印象并不是世界在‘人脑外’的本来面目。取而代之的是,人的观念是世界给人的表象,是根据人的思维构造力的种种法则形成的”。人类根据自己的法则构建着对宇宙、世界的认识图景,并不断地增加或调整规则,丰富或调整认识的轨迹。康德对数学中的几何图形的解释,为我们提供了具体的剖析。他指出,“几何形状是人思维中的‘理想构造’。几何其实是人类思维的创造物,因为不存在一个不具任何其他属性的‘纯然的’三角形”。宇宙的无限性和人类认识的局限性,使得人类只能构建一个个有限的模型,编织一个个有限的“科学神话”。人类正是在自己不断编织的一个个“科学神话”中,发现了自身存在的价值、存在的依据和方式。
在这方面,还有一件事情能让我们看得更清楚,即人类所谓的科学研究和探索,在很多领域永远都不会有终极答案或结果,但人类永远也不会停止探索的脚步。比如关于对宇宙的认识,永远都不会有统一的理论。其他诸如宇宙有多大,宇宙有无边际,宇宙有无开端;时间从哪里来,时间有没有尽头;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到哪里去;我们都见过鸡生蛋,也都见过蛋生鸡,但究竟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这些永远都不会有终极答案的问题,却是人类永远都感兴趣的话题,永远都不会放弃追寻的问题,因为从根本上来说,这是在追寻人类自身。其意义已不在于或已超越了答案,而更在于追寻过程中。霍金说,“自从文明开始以来”,人们“渴望理解世界的根本秩序。今天我们仍然很想知道,我们为何在此?我们从何而来?人类求知的最深切的意愿足以为我们从事的不断探索提供充足的理由”。探索和追求是人类存在的理由,也是人类存在的标志。
技术和发明同样是激发人类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引擎,或者说,它们本身就是想象力和创造力的结晶,是思维和思想的果实。人类从使用贝壳盛水,到制造简单的刮削器和石器,从发明远离敌对物的弓箭,到建造把自己发射至宇宙太空的飞船,可以说,人类对技术和发明的兴趣,已经到了痴迷甚至着魔的程度,因为它把人类想象和创造的本性揭露无遗,人类想象和创造的潘多拉盒子一旦打开,其结果就如现在人们享受和遭受的一样。享受和遭受本身就是一体两面的,它体现的既是事物的两面,也是人性的两面。或者可以说,是人性的两面同时发挥着作用,推动着技术与发明朝着人类自身都无法把握的方向前进。一本本文字记述,一个个科学公式,一张张设计图表,既是人类聪明才智的传承,同时也深深地刻上了人性的烙印。人类肆意发展技术和发明,实际上是肆意发挥着人性。
思想是认识的结果或结晶,思想又反过来促进认识的发展,而且还引发实践和社会变革,不断地推动社会进步。这其中所施展的,就是文字的力量。确切地说,是文字传播的力量,文字在人的心中播下了某种不安的种子,它以思想的方式一次次打开人类的心门,铸成一个个文明或不文明的果实。
自古以来,人类就有一种缺憾,这种缺憾甚至凝聚成了一种心结,即与永生的神灵相比,人最终难免一死。在古代神话和人类的早期历史中,我们总能看到君王们不停地寻求长生不老的秘方,但终归徒劳。其实,人类自古就存在着长生不死或获得永生的方法,它不是肉体的,而是灵魂或精神的,文字之书就是让灵魂和精神不朽的绝佳方式。
出于对人类理性的信仰,笛卡尔相信:“我们的灵魂具有一种完全不依赖身体的本性,因而绝不会与身体同死;然后,既然看不到什么别的原因使它毁灭,也就很自然地由此得出结论,断定它是不会死的了。”中国古代早就有对灵魂或精神不朽的追求,那就是通过著书立说的方式,让思想传之后世。春秋末期完成的史书《左传》中就记载了中国士大夫关于肉体生命实现人生超越的“三不朽”理念,即“‘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其后的司马迁将撰述《史记》直接与成就不朽的功业相联系;曹丕在《典论·论文》中发扬光大了这个理念,他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自传于后。”近代张之洞所作的《劝刻书说》更是将出资刊刻古籍作为平凡资质的人追求不朽的可行性途径:“凡有力好事之人,若自揣德业、学问不足过人,而欲求不朽者,莫如刊布古书一法。但刻书必须不惜重费,延聘通人,甄择秘籍,详校精雕(刻书不择佳恶,书佳而不雠校,犹糜费也),其书终古不废,则刻书之人终古不泯。如歙之鲍,吴之黄,南海之伍,金山之钱,可决其五百年中必不泯灭,岂不胜于自著书、自刻集者乎(假如就此录中,随举一类,刻成丛书,即亦不恶)。且刻书者,传先哲之精蕴,启后学之困蒙,亦利济之先务,积善之雅谈也。”张之洞所指,不是所有人都有著书立说的才能,即便没有这等才能的人,也可以追求自己的灵魂和精神不朽,那就是刻先人之书,使之传播久远。后人的名字有可能由于对于先贤思想和文字的传播行为,将自己与不朽的古代圣贤联系在一起,而获得不朽的机会。
诗人臧克家在怀念鲁迅的诗中说:“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古往今来,多少伟大的人物虽已离我们远去,其灵魂仍然照耀人类前进的道路,其精神仍然成为我们的指引,其思想仍然成为我们的财富。当一切都被时代的风云吹散,唯思想永恒,精神永驻。文字之书成为凝聚这种永恒的美妙方式。
阅读进入所谓的读屏时代,是与信息革命,确切地说,是与数字互联网科技革命密不可分的。实际上,数字互联网科技革命不是一夜间突然出现的,它是人类的信息和知识创造,以及通信传播技术演进的自然结果。
城市文明发展了专门的知识生产者和教育机构,极大地促进了知识的创造、积累和信息的传播,人类文明沿着这条轨迹前行,信息、知识以及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智慧,成为人类文明演进的主旋律。信息、知识和智慧在人类生产和社会生活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现代社会从根本上说就是信息社会和知识社会,以至于离开了信息和知识,社会将无法运转,人类将不复存在。实际上,对于数字互联网技术的发明和广泛应用,人们早就称之为是一场新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影响深刻的科技革命。这次科技革命最突出的特点是聚焦信息和信息技术,所以我更愿意把它直观地理解为,这是一场由广播、电视等一路走过来的信息革命,这场革命最终是由数字互联网技术实现的,人工智能、量子计算和生物工程等其他新技术还在引领着这场革命向纵深发展。信息革命正在引发全面的产业和社会变革,阅读作为信息传播的接受动作—宽泛地说,任何接受信息的过程都是阅读,自然也不会不受影响。由于在信息时代,接受信息的主要方式是通过各种电子屏幕,我们便可以把这种阅读方式称为读屏。
信息社会以及由此给阅读带来的变化,创造了很多新价值,这是无疑的,可能还会创造更多的新价值,但同时也带来了很多负价值,这些负价值构成了潜在的危机,需要引起高度的重视,需要警醒。
大量的信息蜂拥而来,让人应接不暇,它让人感觉接触的信息多了,而积累的知识却少了。一来是因为不是所有的信息都能构成知识,不是所有信息都具有价值和意义,“真正重要的讯息会湮没在一大堆不太重要的讯息中而难以识别”;二来因为构成知识的那部分信息,若要积累下来,并成为人们智慧的一部分,需要认真理解、品味,光靠浏览是不够的。一位法国哲学家、控制论史家这样写道:“信息社会中存在这样一个悖论:我们仿佛拥有了关于这个世界越来越多的信息,但这个世界在我们看来却越来越缺乏意义。”信息因为有意义和价值才成为知识,知识转化成改变世界的工具时,它才成为智慧。不是信息越多越好,信息太多也会给人带来麻烦。法国思想家蒙田说:“初学者的无知在于未学,而学者的无知在于学后。”当代学者评论说,“第一种的无知是连字母都没学过,当然无法阅读。第二种的无知却是读错了许多书”。在今天互联网“信息爆炸”的时代,人们的无知不是错读了许多书,而是错误地被无意义、无价值的信息包围,而无法静下心来真正地阅读。真正的阅读是什么,很少有人对此进行学理性的考证。所谓的阅读,是阅而读之,从阅开始,落到读上。“读”是什么或怎样算“读”?从字源学考察,《说文·言部》曰:“读,诵书也。从言,卖声。”“诵,讽也。从言,甬声。”“讽,诵也。从言,风声。”文字学家对“诵”的注释为:“诵之者,抑扬高下其声。”对“讽”的注释为:“倍(背)文曰讽,以声节之曰诵。”《说文·竹部》曰:“籀,读书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盖籀、抽古通用。”“抽绎其意蕴至于无穷,是之谓读。”由此我们可以看出阅读的几层含义:有节奏地朗诵;把文字背诵下来;不断地思考,不断地领会其意蕴。读屏正在以海量的信息浏览而阻碍人们深入思考,更阻碍人们背诵文本,让优美且意蕴深长的文字融入人的血液里,好像在云端储存的知识就已经属于我们了,不需要记忆了似的,人类忘记了是需要依靠脑子里储存的知识才能够思想的。事实上,人们对“信息过载”或“信息过量”已经产生了某种程度的焦虑,正如一位音乐评论家所指出的:“焦虑感取代了满足感,渴求与失落循环往复。人们刚开始一种体验,其他还会有什么的想法就又随即萌生。”有学者对这种状况给出了如此的评论:“这是富足的窘境,无疑也再次提醒了我们,信息不是知识,知识不是智慧。”其实,关于“信息过载”“信息过量”“信息疲劳”和“信息焦虑”等现象在历史上早已有之,自从谷登堡发明印刷机以后,印刷图书迅速膨胀,取代了中世纪的手抄本,引发了“印刷大爆发”或“印刷革命”,对此麦克卢汉和艾森斯坦都有过详细而精辟的论述,造成一时间“书太多,读不过来”,就连像莱布尼茨这样的智者都担心,人类因而会退回到野蛮状态—“对于这种结果,数量骇人且还在持续增加的书籍可能要负很大的责任。因为到了最后,无序状态将变得几乎不可抑制,不计其数的作者将很快遭遇普遍湮没无闻的危险。”莱布尼茨及后继者们所担忧的,由于“信息过载”导致记忆丧失、作者湮没和思想力下降等,并没有发生,因为人们并没有因为书太多而放弃阅读,但读屏时代的情况却有所不同,人们正在用浏览信息取代真正的阅读。
在信息时代,在数字互联网时代,充斥网上的海量信息有的简直连信息都不能算,只能将其视为垃圾,因为它们要么是毫无价值和意义的“花边”或“八卦”,要么是耸人听闻、没有任何科学依据的假信息或假知识,要么是质量低劣的胡编乱造。在此基础上生成的所谓大数据,其价值更是令人担忧。这一点也早已引起了国外研究者的重视:“现如今,人类的词汇越来越多地存在于网络上—这样既方便保存(尽管它总是在变化),又方便访问或搜索。同样地,人类的知识也融入了网络,进入了云端。各种网站、博客、搜索引擎和在线百科、对于都市传说的分析以及对于这些分析的驳斥—在上面,真实与虚假错综复杂,难以分辨。”对于这种危机的真实状况,国外学者给出了这样的描绘:“一直以来,是选择塑造了我们。选出真正的信息需要做功,而后遗忘它们也需要做功。这是伴随全知全能而来的诅咒:借助Google、维基百科、IMDb/YouTube、Epicurious(菜谱网站)、全美DNA数据库或这些服务的模仿者和继承者,任何问题的答案似乎触手可及,但同时我们依然不能确定自己到底知道些什么。”不幸的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却成为拥有大量信息的无知者。
虚假信息、不准确不科学知识在网上肆意传播,至少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互联网为所有人提供了写作和发表的平台,本来这并不是一件坏事,但不设任何门槛、没有任何严把质量关的“守门人”,使这件事情有了变坏的风险。当今世界著名新文化史学的代表人物之一,英国剑桥大学荣休教授彼得·伯克指出:“信息在不同的媒介和语言间传递,更确切地说,是在不同的人之间传递。其中有不少‘守门人’,他们可能给自由的信息流设置障碍。”不设门槛、没有“守门人”,任由信息随便流动与传播,这严重违背了人类几千年来知识创造与知识传播的规律,或者说,这正在颠覆人类既有的成熟的知识创造与传播秩序。关于这一点,信息史专家这样说:“新的信息技术在改造了现有世界景观的同时,也带来了混乱,这就像是新的河道和水坝改变了原来灌溉和航运的水道。信息创造者与消费者(比如作者与读者、说者与听者)之间的平衡已被颠覆。”不错,人人都有写作和发表的自由和权利,这是理想社会应有的追求,“而现如今,‘实时的’信息已被视为现代人一项与生俱来的权利”,写作和发表这种创造知识和传播知识的活动,也同样被视为现代人一项与生俱来的权利。然而,几千年来的人类文明史揭示出,人类的文化和科学知识远没有普及到人人都可以随意从事研究、写作和发表的水平,自文字出现和城市革命以来,知识生产与传播从来都是专门化的工作。数字互联网的信息时代似乎也同样应该遵循这一规律,至少不能完全放弃这一规律,不能给胡编乱造的信息和虚假知识的制造和传播者以机会,相关的制度建设必须跟上互联网传播实践的脚步。在尊重写作与传播自由的同时,也应该考量一下自由与权利的边界。
另一方面,便是经济原因或市场利益驱动。在互联网经济时代,互联网已经成为利益角逐的重要战场,角逐的方式和投放的砝码变幻无穷,无所不用其极。“信息可以同时表现得太廉价和太昂贵”,“当信息变得太廉价时,注意力就变得昂贵了”。大量真真假假的廉价信息甚至免费信息,却隐藏着巨大的商业利益,那就是以牺牲知识和科学为代价换取的广告或其他领域的收益。人们似乎对售卖虚假信息的危害还缺乏足够的认识,廉价和免费信息还大有市场,其实其危害丝毫不亚于售卖假药。不同只在于,假药毒害身体,假知识毒害精神;假药的后果可能立竿见影,假知识的后果犹如慢性毒药。
人是社会性动物、群体性动物、世界性动物和交往性动物,人类生存最重要的前提就是人的交往性。互联网最重要的特性就是它的交往性,它甚至可以把处于不同空间、不同时间的人通过知识、通过信息各个方面连接在一起。所以互联网能够发展到今天,是人性、是人性的特点促使它走到今天,然后它又放大了人性的这个特点。
互联网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经对出版、阅读和学术研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互联网和人工智能等正在把出版从单本的图书阅读,引向知识服务,其中专业数据库和大数据是最重要的服务形式之一,无论是专业的研究者还是普通读者,都在一方面享用着大数据,一方面也在创造着大数据。人们通过搜索引擎获取着应有尽有、跨越时空的信息,应用这些信息从事着科学研究和其他生产和生活活动,节约着时间,提高着效率,因而充满着兴奋感和满足感。但久而久之,人们便对大数据和搜索引擎产生了依赖,仿佛离开了它们自己便无法行动了,尤其是传统的通过阅读查找资料的基本功有丧失的危险。而早在1970年,人文学者、技术哲学家刘易斯·芒福德就很有先见地指出:“不幸的是,‘信息提取’,不论有多快,都无法替代借助直接的、个人审视知识进行发现的方式,尽管这种知识的存在本身人们根本无法意识到,并且它按照自己的步调沿着相关文献深入发展。”实际上,大数据和搜索引擎不是万能的,不是什么都能搜索得到的。还有另外一个事实,即当人们开始搜索或试图在网上获取信息时,有关个人的信息就随之被记录了,个人便成为大数据本身被计算和运营,计算的结果导引着“大数据”的控制者对个人“投其所好”地发布信息,个人便没有了隐私和安身之处,甚至个人的思想也被有意识地“启发”和导引着,个人被“大数据”运营着,成为任由信息摆布的奴隶。其实,在生产和生活中,我们已经沦为了信息的奴隶。例如,离开了电脑和电子邮件,我们无法工作了;不依靠导航系统,我们不会走路了;离开手机,我们不仅无法工作了,还会产生孤独感甚至恐惧感,好像自己被世界抛弃了似的,这与存在主义所阐释的人的恐惧感产生了暗合,存在主义认为人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无依无靠,现在人们没有手机也会有无依无靠的感觉。
阅读的三个时代不是三个泾渭分明、彼此分割的时代。我们愿意这样说,是因为在不同时期存在着不同的鲜明特征。“自然之书是宇宙的公共手稿,呈现在每个人面前。”读天地之书是人类知识和智慧之源,是个人思想和悟性之源,是人类和个人永远的必修课,是在文字时代和读屏时代也不能忽略,更不能放弃的必修课。非常注重阅读世界之书的伽利略曾经对只知道死啃书本的人给予了这样的批评:“唯一反对这个观点的人,是捍卫哲学上的细枝末节的少数死硬派。就我所知,这些人从他们接受教育的那一刻起,就喝这样一种意见的奶长大,也即哲学是、并且只能是对亚里士多德著作的持续研究,一旦碰到什么问题,就立即从不同来源大量汇集这些著作,然后凑合起来解决那问题。他们从未想过让目光离开这些书页,仿佛那本伟大的世界之书不是大自然写来给大家看的,而只是写给亚里士多德看,仿佛亚里士多德的眼睛可以替代他的所有后代看。”
文字之书是人性的创造物,也是人性的彰显和接续,知识的创造、思想的生发以及两者的传承,是人性的突出表现形式,读文字之书已经成为人类生命中不可替代的一部分,读屏也不能代替手捧书香的感受。日本作家斋藤孝指出:“随着网络的兴盛和普及,那种将一切作为信息看待的观点将会更加流行。在最短的时间内截取自己所需的信息并进行综合,在将来的社会这将是一种不可或缺的能力。然而,如果仅有针对具体事项的处理和整合信息碎片的能力,人性不可能得到充分的培养。人,往往通过与社会精英的对话而获得总体性的进步。然而,社会精英未必就一定在你的身边。所以我们只要有书,就能跟社会精英对话,哪怕这些精英已经不在人世。与社会精英的邂逅,会刺激你的上进心,提升你的人性。”
读屏时代给阅读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但也同样带来了更多的困惑甚至干扰。信息社会的读屏行为极大地释放和彰显了人性,同时也让人性的弱点经受着不小的考验。我们只能相信,人类有能力和智慧解决文明道路上的一切问题,因为这些问题都是我们自己制造的,我们必须解决。
阅读的三个时代是与人类发生的三场重要社会革命,也是与人类社会的三种形态即农业社会、工业社会和信息社会(正在形成中)相伴随的,这也许是巧合,也许是机缘。农业革命至今仍然是供养人类生命的福音,读天地自然之书,也成为人类至今不能放弃的事业;城市革命至今指引着人类文明演进的轨迹,读文字之书,也成为人类最为倚重的思维和思想之路;信息革命为人类带来了“建设性”与“破坏性”并存的新思维、新发明和新创造,它还将制造什么,没有人能确切知道。
注释
:① 张明仁,编著.古今名人读书法[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211-212.
② 张明仁,编著.古今名人读书法[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157.
③ 伊塔洛·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M].黄灿然,李桂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 :96.
④ 马立博.现代世界的起源(第三版)[M].夏继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25.
⑤ 彼得·沃森.思想史—从火到弗洛伊德(上)[M].胡翠娥,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8:37.
⑥ 彼得·沃森.思想史—从火到弗洛伊德(上)[M].胡翠娥,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8:37.
⑦ 彼得·沃森.思想史—从火到弗洛伊德(上)[M].胡翠娥,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8:31.
⑧ 彼得·沃森.思想史—从火到弗洛伊德(上)[M].胡翠娥,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8:35.
⑨ 尤瓦尔·赫拉利.人类简史[M].林俊宏,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241.
⑩ 于殿利.巴比伦与亚述文明[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617-619.
⑪ 哈罗德·伊尼斯.传播的偏向(中文修订版)[M].何道宽,译.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5:38.
⑫ 琳莎·施瓦茨.读书毁了我[M].李斯,译.北京:北方文艺出版社,2014:29-30.
⑬ 亨利·罗杰斯.文字系统—语言学的方法[M].孙亚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3.
⑭ 亨利·罗杰斯.文字系统—语言学的方法[M].孙亚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1.
⑮ 陈东原.为什么要学,怎样学[M]//范寿康,编.我们怎样读书.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13:10.
⑯ 亨利·罗杰斯.文字系统—语言学的方法[M].孙亚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1.
⑰ 笛卡尔.谈谈方法[M].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49-50.
⑱ 史蒂芬·霍金.时间简史(插图本)[M].许明贤,吴忠超,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9:16-17.
⑲ 彼得·沃森.德国天才 1[M].张弢,孟钟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221.
⑳ 彼得·沃森.德国天才 1[M].张弢,孟钟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221.
㉑ 史蒂芬·霍金.时间简史(插图本)[M].许明贤,吴忠超,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9:21.
㉒ 笛卡尔.谈谈方法[M].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47.
㉓ 左传·襄公二十四年.
㉔ 詹姆斯·格雷克.信息简史[M].高博,译.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18:399.
㉕ 詹姆斯·格雷克.信息简史[M].高博,译.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18:413.
㉖ 莫提默·J.艾德勒,查尔斯·范多伦.如何阅读一本书[M].郝明义,朱衣,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18.
㉗ 许慎.说文解字[M].汤可敬,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8:473.
㉘ 许慎.说文解字[M].汤可敬,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8:921.
㉙ 许慎.说文解字[M].汤可敬,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8:473.
㉚ 詹姆斯·格雷克.信息简史[M].高博,译.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18:403.
㉛ 詹姆斯·格雷克.信息简史[M].高博,译.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18:403.
㉜ 马歇尔·麦克卢汉.谷登堡星汉璀璨—印刷文明的诞生[M].杨晨光,译.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4.
㉝ 伊丽莎白·爱森斯坦.作为变革动因的印刷机[M].何道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㉞ 詹姆斯·格雷克.信息简史[M].高博,译.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18:397.
㉟ 詹姆斯·格雷克.信息简史[M].高博,译.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18:414-415.
㊱ 詹姆斯·格雷克.信息简史[M].高博,译.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18:420.
㊲ 彼得·伯克.知识社会史(下卷)[M].汪一帆,赵博囡,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 2016:99.
㊳ 詹姆斯·格雷克.信息简史[M].高博,译.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18:405.
㊴ 詹姆斯·格雷克.信息简史[M].高博,译.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18:402.
㊵ 詹姆斯·格雷克.信息简史[M].高博,译.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18:404-405.
㊶ 詹姆斯·格雷克.信息简史[M].高博,译.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18:398.
㊷ 伊丽莎白·爱森斯坦.作为变革动因的印刷机[M].何道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284.
㊸ 伊塔洛·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M].黄灿然,李桂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96.
㊹ 斋藤孝.阅读的力量[M].武继平,译.厦门:鹭江出版社,2016: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