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资本、“传播圈”与“托尔金神话”的诞生*

2018-11-13 12:02
现代出版 2018年6期
关键词:出版者托尔金霍比特

◎ 姜 华

对于托尔金的创作,耶鲁大学教授、文学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曾表示,《霍比特人》要比《指环王》好很多,因为前者清新自然,而后者则自命不凡、拖沓、更多说教和道学气息;并进一步说,以其专业眼光看,“托尔金热”在21世纪能否持续,他深表怀疑。事实上,自《霍比特人》1937年面世,已过去了80年光景,“托尔金神话”已届“耄耋之年”,《霍比特人》《指环王》《精灵宝钻》的总销量已超过2亿册。如今,21世纪的前20年即将过去,托尔金作品在全球仍拥有数不清的读者;关于托尔金的研究性著作和各类评传也层出不穷,数量已远超托尔金本人的著述。布鲁姆的预言暂时似乎没有应验的迹象,读者对托尔金的热爱一如既往。那么,“托尔金神话”是如何诞生的,它又对出版传媒业打造、传播优秀文化产品有何启发呢?

一、从无心之作到精心书写:文化资本的力量

《霍比特人》的问世,其实是无心之为。1929年,托尔金成了四个孩子的父亲。孩子们课业负担不重,最喜欢的是听父亲讲“霍比特人”的故事。托尔金说,真正把故事写下来主要也还是为了“娱乐自己和孩子”。

1936年底,完成《霍比特人》后,托尔金将其寄给乔治·艾伦和昂温出版公司。公司主席斯坦利·昂温随即将书稿交给他十岁的儿子雷纳·昂温“审读”。小昂温在随后的“审读意见”中写道:

比尔博·巴金斯是生活在霍比特洞府中的一名霍比特人,他从未外出冒险过,最终巫师甘道夫和矮人说服他出门远行。在经历了与半兽人、座狼惊心动魄的战斗后,他们抵达了孤山。经过一番残酷的战斗,盘踞在孤山的巨龙斯矛格和半兽人被打败了,比尔博重返家园。这本书……非常好,它对五到九岁的孩子们有很大的吸引力。

看到小昂温的热情洋溢的评价后,昂温立即着手出版此书。1937年9月,《霍比特人》出版,受欢迎程度超出托尔金想象,精装本1 500册很快售罄。街头巷尾的孩子们见面谈论的常常是那个“住在霍比特洞府中的霍比特人”。

《霍比特人》出版后不久,昂温先生即建议托尔金为《霍比特人》撰写续集。1937年底,托尔金着手续集的撰写。创作进行得没有出版者预期的顺利,这缘于托尔金的忙碌,也在于他对作品精益求精的追求—1939年2月致编辑弗斯的信中,他就提到“《指环王》已经写到了第十二章,修改了好几次”;“我想《指环王》应该比《霍比特人》更好”。但是,谁也没想到,这部原本作为《霍比特人》续集的《指环王》一等就是16年,作者与出版者的合作也是曲曲折折,几乎功败垂成。

1947年7月,托尔金曾将《指环王》已完成部分的打印稿寄给昂温审读。小昂温评价这部新作“啰嗦”,“从内心讲,我不知道谁会读这部书”,虽如此,这部书依然是“一个精彩绝伦、引人入胜的好故事”。然而,这个好故事还在持续中,1950年2月,在给昂温爵士的信中,托尔金无奈地表示:“这部作品超出了我的预期……它可能适合任何人,但很不适合儿童……我估计……字数已经有六十万字之多。”书写得慢,还有一个原因,是托尔金同时在撰写、修改和完善他更为看重的《精灵宝钻》。

1950年到1952年,因昂温公司拒绝同时出版《指环王》和《精灵宝钻》,托尔金谋求与其他出版公司合作,可惜均未成功。好在昂温爵士表示愿意继续出版《指环王》。倔强的托尔金作了让步,同意先出版《指环王》。在合作条件上,为尽量规避和减少商业风险,昂温公司采取利润对半分方式。在那个百废待兴的年代,很少有出版公司愿意冒风险出版这么大篇幅的作品,昂温执意出版此书,看重的还是此书的文学价值。对于出版者而言,出版在很大程度上犹如一场“赌博”,只不过,区别在于,有文化追求者,如昂温,对于有文化品位的作品,即使没有盈利的把握,也会想方设法尝试;而只看重短期商业利益者,即使财大气粗有实力出版赔本的好书,但只要感到有一点经营风险,哪怕是有影响的作者、有价值的作品,也选择放弃。

1954年夏天《魔戒同盟》初版3 500册,六周后即重印;1954年11月《双塔殊途》出版;1955年10月,一改再改的《王者归来》也终于出版。

无论是1930年代《霍比特人》的随心撰写,还是1950年代《指环王》的精心构思,二者取得骄人成就的背后,托尔金的“文化资本”都在起作用。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认为,资本表现为三种形态:一为经济资本,二为文化资本,三为社会资本。其中,文化资本指的是“以教育资格的形式被制度化的”,“在某些条件下能转换成经济资本”。依据布尔迪厄的思想,我们认为,文化资本的形态是分层并不断累积的,可以分为初始型文化资本和累积型文化资本。具体而言,一个人受教育的程度大致决定了他所拥有的初始的文化资本,而进入社会后凭借初始文化资本,不断地在文化场域中积累自身的社会影响力,会形成更具转化能力(可以转化为社会资本,并进一步转化为经济资本)的累积型文化资本。托尔金1910年考入英语世界最古老的牛津大学。牛津是英国文化和社会上层精英的“后花园”,硕学鸿儒汇集,学术声誉极高,学生也是“非富即贵”。虽然因为贫困,托尔金的大学生涯并不开心,但是从牛津大学所获得的教育,使他具有了初始的文化资本。1920年,他有机会进入英国利兹大学任教,1924年升任教授,1925年又成功竞聘牛津大学罗林森与博斯沃思讲席教授席位,这些都与他所具有的初始文化资本分不开。在利兹和牛津任教时,托尔金勤于语言学研究,在英语专业研究领域取得不错成绩。同时,他又致力于方言史诗《贝奥武甫》的研究,成为这方面的顶尖学者。20世纪极负盛名的诗人、评论家威斯坦·奥登,在牛津读书期间,曾多次听托尔金讲述《贝奥武甫》,对其赞誉有加。在牛津大学的“吉光片羽社”“咬煤俱乐部”等文学社团,托尔金也声名远扬,《霍比特人》《指环王》撰写过程中,他曾在这些社团朗读,赢得不少喝彩,亦曾引起英国知名出版机构的关注。职业生涯中形成的这些是累积型文化资本,它使得托尔金在知识圈中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力,也为其文学作品的出版和赢得受众认可,奠定了良好基础。

二、作者、出版人与跨国的读者群:“传播圈”的力量

美国历史学家罗伯特·达恩顿认为,书籍史研究就像一个“热带雨林”,多种因素交织在一起,仅仅关注作者或者出版者是不够的。为此,他曾提出“传播圈”(The Communications Circuit)模式。在这个“传播圈”里,作者、出版商、印刷者—供应商、运输者、书商、读者—装订者,共同构建了一个传播循环体系,这些不同的环节又受到政治、经济和思想潮流等外在因素的影响。可以说,书籍传播,是一个系统化的传播工程。20世纪上半叶的欧美出版业发生了很大变化,以上诸多因素在“托尔金神话”的形成过程中,作用未必同样重要,但是作者、出版人、跨国读者群乃至盗版者,都曾对这个“神话”的出现并持续产生影响力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托尔金的“传播圈”中,出版者的作用,主要体现在两方面:其一是打造精良文本,其二是将托尔金推向国际市场。在文本编辑方面,1937年,小昂温的“审读意见”中说《霍比特人》没有必要使用插图,但老昂温考虑到小读者的阅读习惯,还是邀请托尔金亲自绘制了八幅黑白插图。托尔金对于这部积数年之功完成的作品相当重视。对于出版公司呈送他过目的封面(封面宣传语提到:《霍比特人》的诞生不仅让人想起《爱丽丝漫游仙境》。这是另一位专研深奥学问的教授的游艺之作)很有异议。在给编辑的长信中,他提到:自己从事的并非古奥的学问,古英语和冰岛文学离我们并不远……说“玩耍的教授”还不如说“大象在洗澡”……《爱丽丝漫游仙境》的作者刘易斯仅仅是一位学院讲师,根本不是教授……虽然在书籍编辑方面,作者和出版者之间产生了分歧,但二者为使此书能够产生足够大的影响力,所做的努力却取得了令人满意的效果。尤其是将托尔金比作刘易斯(其作品在英国社会广为人知,极受好评)的宣传效应,取得了显著的营销效果。

此外,出版商还适时承担起代理人的角色,向欧洲其他国家和美国的知名出版商推荐托尔金著作。有研究者认为,著作代理人并非20世纪的新角色,早在19世纪末伦敦就出现了第一个职业代理人。但是职业性的著作权代理人,即使是20世纪上半叶,在欧美出版业也不多见。如何将作者的作品引介到其他国家出版,全凭出版者的兴趣和信念。托尔金的幸运在于,昂温公司是彼时英国声望颇佳的出版公司,在欧美出版界口碑甚好,创办人昂温爵士秉持老派文化人的品格,不仅讲究出版品位,更乐于不遗余力将自己看中的作者推向更广阔的文化领域。在《霍比特人》出版后的第二年,远在大洋彼岸美国波士顿的霍夫顿·米夫林出版公司就出版了该书,期间的接洽、商谈以及与作者的联络,全赖公司出力。1947年的瑞典版、1957年的德国版、1960年的荷兰版和波兰版、1962年的葡萄牙版、1964年的西班牙版、1965年的日本版、1969年的丹麦版和法国版、1973年的捷克版和芬兰版以及后续的意大利、冰岛、希腊、比利时、阿根廷、俄罗斯、匈牙利等语种的版本,都少不了出版者的大力推荐。此外,英国企鹅图书公司的平装版、美国矮脚鸡出版公司的平装版,也都由昂温公司促成。《指环王》英国版出版后,1954、1955年美国霍夫顿·米夫林出版公司推出了美国版,此后不久,出版者又将其推荐给数十个国家的出版商。

或许是托尔金早已名声在外,也可能是出版公司做足了营销,20世纪50年代《指环王》一出版就吸引了各路评判。其中,既有刘易斯、奥登等熟悉朋友在《纽约时报》等媒体的大力赞誉,也有埃德温·缪尔等人在《观察者》的批评与指摘。然而读者却不管这些,他们的热情超乎现象,一度使托尔金难以招架:远在大洋彼岸的读者不仅飞燕传书,有的还寄送包括生活日用品在内的各类物品给托尔金,表达对作者的喜爱与崇敬。更有甚者,半夜三更打电话到托尔金府上,向睡意朦胧、年过六旬的老教授请教中土世界的点点滴滴……

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从某种程度上讲可算得上欧美文学界的“托尔金年代”。布尔迪厄认为,场域是一种关系性的存在,“是指商品、服务、知识或社会地位以及竞争性位置的生产、流通和挪用的领域”,文学场是一种典型的竞争性场域,作品的此消彼长、作者声望的增益减损,是他们在文学场中相互竞争的结果。那个时期,不仅托尔金的作品受到持续关注,他自身也获得社会和公众的赞誉。这一时期,托尔金获得多所大学的荣誉文学博士、院士头衔;1972年,又被女王册封为“二等英帝国勋位爵士”。托尔金晚年获得的这些荣誉头衔,使他进一步积累了更为雄厚的文化资本,也使他的社会资本(常常表现为“高贵头衔”及其背后的社会关系)大大提升,这些都有助于托尔金作品在文学场域中赢得有利地位,在“传播圈”中实现良性循环。

《指环王》《霍比特人》持续热销,到1965年,美国版《指环王》的销量很快超过了100万册;1968年,销量超过300万册。而美国版的持续热销,可能还与一家出版公司“盗版本”的“促进”作用有一定关系。托尔金作品在美国出版后,很快出现未经授权的盗印本。美国在1989年加入《伯尔尼公约》前,虽也制定了《泛美公约》《蔡斯法》等版权保护法规,但总体而言对于外国公民的知识产权保护很薄弱,有不少法律空子可钻。1965年,美国的Ace图书公司就利用法律漏洞盗印了十万册《指环王》,销售得很不错。为应对盗印本,这一年,托尔金忙于《指环王》修订,同时也持续不断给美国读者复信,在信中反复向读者申明,Ace公司出版的是盗印本,号召大家不要购买。美国的热心读者则成立了“托尔金学会”一类的组织,自发地协助打击盗版书。托尔金与读者的互动、“托尔金学会”打击盗版的努力,不仅遏制了盗印本的印行,更重要的是在美国社会引发了更为强烈的“托尔金热”。由此可见,“传播圈”中“书商”这个流通环节,对于书籍的社会影响具有非同寻常的作用。

三、结语

“托尔金神话”是欧美出版业共同造就的出版奇迹。在奇迹背后,有诸多因素起到关键作用,对于出版工作极具启发。首先是“好故事”要契合社会文化背景。任何有巨大社会影响力的作品,都有坚实的文化背景作依托。对于托尔金作品来讲,北欧神话、英国方言史诗以及其间所渗透的宗教文化,是其作品的重要特征。尤其是《指环王》《精灵宝钻》,都有浓重的宗教文化背景,《精灵宝钻》还有非常明显的“创世”故事,以致被人戏称为“圣经替代读品”。这些文化要素,使作品很容易跨越国界,在整个欧洲大陆和美国乃至东亚引发读者共鸣和兴趣。由此可见,在文化产品的开发中,以文化背景为创作的土壤,创作出能够触动读者心灵的作品,是能够有效实现跨文化传播的重要环节。其次是传播圈的力量所激发的创作者文化资本的积聚及其有效转化。如果说牛津大学的学习经历奠定了托尔金的初始型社会资本,那么他自身的文化积累以及他与出版传媒业共同铸造的传媒产品,则使他实现了从初始型文化资本向累积型文化资本的关键一跃。而且,随着他与出版传媒业互动的加强(诗歌创作、关于《贝奥武甫》的研究等,是他与出版传媒业的初期合作),随着《霍比特人》《指环王》的出版,出版传媒业使托尔金的文化资本迅速增值;随着文化资本日渐雄厚,托尔金又不断获得社会资本的加持。文化资本与社会资本共同作用的结果,就是使二者极为顺利地转化为经济资本,不仅令作者获得不菲的稿酬,也使出版者盈利甚丰。更为重要的是,资本转化过程中文化产品对读者的吸引力和爆发出的社会影响力,无形之中增强了英国文化的全球影响,成为跨文化传播和文化输出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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